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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悠悠 - 我母親的童年回憶錄(45)

(2011-01-05 19:07:15) 下一個

(六)十哥

十哥是楊姐姐的遠房親戚,住在五樓。和大哥、二哥住一起。他家在阿什河,是那兒的首富。他姓王,叫什麽不知道。大哥在二高當數學教師,外號叫王代數。二哥是畫家,梳個過耳的長發。王大哥是個孝子,膝下無兒女。

認識十哥是在一九四零年的暑假,他在日本留學,暑假回來探親。

楊姐姐我和大毛去看十哥。楊姐姐說:“讓十哥講講日本新鮮有趣的事。十哥會彈琴唱歌,又風趣,你們會喜歡他的。”
楊姐姐帶我和大毛其看十哥。我問:“十哥有架子嗎?他愛理小孩嗎?”

“他不過是個活潑的大孩子,見到就知道了。”

敲開十哥的房門:“歡迎,歡迎,請進。”他滿臉笑容。我和大毛微笑著望著他。“這二位是誰呀?”半開玩笑的問。

“是我的朋友,她叫小乖,她叫大毛。”對我們說:“他就是多才多藝的十哥。”
 
“哪裏,哪裏,濱珠就會胡說。”就這樣我們開始接觸了這位大哥。

學生打扮的他,有一雙柔情似水的眼睛,說話輕柔動聽,是我聽過的最有魅力的聲音了。那時他十八歲。

“日本好玩嗎?”楊姐姐問。

“日本繁華,文明進步,好玩的地方很多,就是沒空去瀏覽觀光。”

“生活習慣嗎?”

“我不愛吃日本飯,紅紅綠綠的中看不中吃。我不喜歡日本人那套見麵寒喧。”說完活潑的一笑。

“日本女人可愛嗎?”

“很可愛,柔柔順順的。”

“會不會帶回一個日本妻子來?”

“啊,我不喜歡百依順,無個性的女人。”
 
楊姐姐笑著說:“說著玩的。我知道你喜歡石璞華,她好嗎?”

他兩眼閃亮的說:“她挺好的,一年不見豐滿多了也成熟多了。”

“我聽說她參加了一個愛國團體。”
“是的,她社會活動很多的。”
“你不替她擔心嗎?”
“沒辦法,她有一股愛國激情。批評我逃避現實。其實我心裏很矛盾,不願失去她,又不願放棄學業。”
“你們會不會分道揚鑣呢?”
“不會的,她會等我回來,”

我和大毛在一旁聽著。

“她倆是來聽你彈琴唱歌的。”“今天時間不早了下次來聽吧。”楊姐姐對我們說。

“沒問題,歡迎隨時來聽。”笑著對我們說。又說:“我愛彈,愛唱,愛別人聽,就是水平不高。”

“不要客氣,知道你已小有名氣。” 楊姐姐說。

“談不上名氣,隻不過唱過幾支歌,作過兩首曲而已。”

我和大毛都愛聽十哥彈琴唱歌,也愛在他伴奏下唱電影插曲。一天楊姐姐有事,我和大毛又去了十哥家。他和八哥住在一個套間裏,裏間是臥室,外間是書房和客廳。門是開著的,見他坐在窗台上(窗外是一個兩尺寬的矮攔通台)依著窗框,一條腿支起,另一條平放在窗台上,在吹口琴。那凝神遠眺的神情,那優雅的姿態,在我的眼裏、心上形成一幅難忘的圖畫。當他一曲結束,看到了我們便一躍跳下窗台,笑著,友善的問:“你們什麽時候來的?對不起,我一點都沒覺察到。”

“進來一會兒了,你吹的真好,還會打拍子。”我說。

“這叫重聲伴奏。濱珠怎麽沒來?”

“她出去了,我們想聽你唱歌。楊姐姐沒來,能不能給我們唱?”大毛問。

“沒問題,我的聽眾不分大小,但有個條件。”我們睜大眼睛等他說。“很簡單,就是幫我把這些照片貼上。”桌子上一堆照片和相角。

“我來幫你。”

“我也幫你。”說著就要動手。

“別忙,別忙,先聽我說怎麽作。先把像角這樣插在照片上,然後,舔濕遞給我。”進行得很快,沒剩幾張照片了。我拿起一張上麵是十哥和一個俊秀的女孩合照的照片,我問“這是石姐姐吧?”大毛拿過去說:“是訂婚照吧?”

“不是。”十哥邊貼照片邊說。

“那怎麽可以一塊照呢?”

“我也不知怎麽回事,糊裏糊塗就照了。”笑嘻嘻的說。

“胡說,盡騙人。”大毛說。

“好了,工作就到此為止,過來聽我唱歌吧。先彈一支世界名曲鴿子給你們聽。”我靜靜的聽著。彈完了,我笑眯眯的對他說:“我從來沒聽過這麽好聽的樂曲。有歌詞嗎?”

“有,我唱給你們聽。”他唱起來。那渾厚有力,情感漫漫而優美的男中音,使我心弦震顫,激情滿懷。我感到十哥真可愛。歌詞不知道,可“鴿子”這個名字,讓我忘不了。
   
我們和楊姐姐又去找十哥玩了兩次,他就回日本去了。在這年的秋天,楊姐姐搬家了。

一九四四年一個金色的秋天,我去楊姐姐家,她說:“十哥從京都大學畢業回來了,他失戀了,心情很不好,咱們找時間一塊去看看他吧。”我很同情十哥,怪石璞華愛情不專一。

三年不見,他已經不是記憶中的那個朝氣蓬勃,青春煥發的大男孩兒了,變成一個沉穩老練的人了。

“三年不見乖和大毛,啊,不對應該叫玉華,崇潔才對。兩人都成大姑娘了。”

我向他微笑著說:“你也不象從前了。”

“我老了。”

楊姐姐說:“二十多點兒就說老,真該打!”

“我心老了。”目光透著憂傷。

“我知道你失戀很痛苦,想開點,不要因此消沉下去,專心事業吧。”

“其實我沒完全陷進失戀的痛苦裏。而是為前途渺茫感到困惑不安,並且對今後的路怎樣走下去彷徨不定。”

“是不是先找個事做做。”

“我想去阿什河陪爸爸住些日子。”

“那也好,希望你把石璞華快點兒忘掉。”

“我見過石姐姐,她和舒麗娟老師很熟。”我說。

“我回來知道她和舒麗娟是同時被捕入獄的,沒查出反滿抗日的證據,所以又一同被放了出來。”他沉默一會兒又說:“我不怨她,應該說她叫人欽佩。她是一個有理想、有膽識、有民族氣節的女性。”又慢悠悠的說:“可是我不傾向共產黨。”
共產黨是什麽?我想問。

這時楊姐姐說:“行了,咱們別談政治,說點兒別的吧。”

“聽說石璞華出獄後害了一場傷寒,滿頭秀發都掉了,多想再見見她。”他的腦中仍縈繞著石璞華。

我同情他,故而寬慰他說:“去年她也帶學生去廣播電台參加歌詠比賽,我見她滿頭黑發,所以,十哥別惦記她了。”他對我點了點頭,苦苦的笑了笑。

“你們是什麽時候分手的?”楊姐姐問。

“她去年冬天寫信提出分手,當時我都懵了。那些日子都不知是怎樣渡過的。我曾滿懷激情,興奮的為她唱了一支歌,灌在片子上。現在想想多沒意思!”

“叫什麽?放一放聽聽嘛。”楊姐姐說。

“叫‘初戀的情人’。”

“放給我們聽聽。”他慢吞吞的走到櫃前,拿出一張小型塑料的唱片。

留聲機轉起來,飄出動人心弦的歌聲:

    我走遍漫漫的天涯路,
    我望著迢遠的雲和樹。
    多少的往事堪重述,
    你喲,你在何處?

    我難忘你哀怨的眼睛,
    我知道你沉默的心境,
    你牽引我到一個夢中,
    我卻在別個夢中忘記你。

    啊,我夢中被遺忘的人,
    啊,受我最初祝福的人,
    我日夜灌溉的薔薇,
    卻被蹂躪枯萎。

歌聲停止了,卻久久的回蕩在我心間,淚水流到了腮旁。楊姐姐看看我,才使我從歌的意境中醒過來。我不好意思的對她笑一笑。

幾十年後,當我又一次聽到這支歌時(那是女聲獨唱)使我的心飛回了久遠的過去。十哥那渾厚清亮,情意綿綿的歌聲似乎又在耳邊回蕩。

十哥沉淪了這個充滿朝氣、活潑純潔的青年,當日本鬼子一投降,他卻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日本人宣布無條件投降,做為一個中國人,特別是當了十四年亡國奴的人,無不歡欣鼓舞。他想的是那充滿陽光的航向轉了舵,感到前途渺茫。於是玩世不恭,迷醉情場和留日同伴酗酒做樂。經過一段時間的醒悟,才逐漸走上人生軌道。這段時間我跟楊姐姐見過他一次。

他在我心中已失去對他的敬意。

最後一次見到十哥,那是四五年日本投降後,他籌建了一個話劇社。他是編導,當時上演了《黎明》、《夜半歌聲》、《雷雨》等。我們是在樓梯上相遇的。他在四層樓梯的拐彎處,我在將要到三樓的地方。聽他叫我,停下來望他叫聲十哥。

他說:“到我們劇社來吧。”

“可我不會演戲呀。”

“我會請人指導你。”

“我沒這方麵的天賦,去了隻能跑龍套,頂多做個配角,那多沒意思。”

“我想你能行,會成功的,來試試好嗎?”他誠懇的說。我不知怎樣回答。“可以到劇社看看,他們都是些熱火朝天的年青人,對人誠懇熱情。”我向他笑著點點頭。“想什麽時候去,來找我,我很忙,常不在家,可以叫我大哥轉告我。”

“哎。”我答應著,這完全出於禮貌。十哥知道我沒工作,他關心我,可是我確實當不了演員,我也確實瞧不起演戲這一行當。認為演戲的人作風浪漫風流。媽準不會讓我去。

十哥在文化藝術方麵是有天賦、有造詣的。他想在文化界一展才華。就在蘇聯紅軍撤退後,八路軍接管,國民黨接收要員也跟著消失了。十哥追隨國民黨去了國統區。

十哥走了,不會再見了,可是他的歌聲和初見時的影子卻留給了我,讓我不會忘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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