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吳艦長突然失明了
(一)他痛苦不堪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到了一九三九年深秋,吳艦長從艦上回來了。不幸的是他兩眼視力模糊,這次回來急著醫治。
吳太太整天憂心忡忡,媽也是著急不安。媽說:“咱們的時運真不濟,這要是看不見了可怎麽好?老天爺怎麽不保護好人呢?”
吳艦長失明了,最著急痛心的要算是吳太太了。她剛剛有個幸福的憧憬,像脆弱的肥皂泡一樣又一次破滅了。今後要陪伴落入黑暗深淵的丈夫渡過那一個個痛苦的日日夜夜。
吳艦長本人的痛苦可想而知了。
“媽,他兩個女兒怎不來陪伴他呀?”
“我也不知道。小孩子家的知道大人的事幹什麽?”
他隻有靠妻子的力量活下去,靠兒子點燃的光亮活下去。
聽說吳艦長的眼睛是由於和日本人吵架氣的緣故。原來,江清號軍艦在江上巡邏時,見水麵上有人靠近士兵開了槍,水裏人喊:“我是中國人,日本人在追捕我們,請求救助。”吳艦長走上甲板,命令放下舢板救人。這時日本巡邏艇也駛近了。趕快把人藏了起來。日本翻譯問:“有沒有見到土匪?”答“沒有”。日本人嘴裏“八嘎牙路”罵個不停,並讓艦長來見。日本軍官大聲喝斥,並讓翻譯翻。
翻譯說:“這一帶土匪猖獗,出入頻繁,為什麽沒抓到一個,剛才過來的土匪哪裏去了?”
吳艦長說:“你們不是也在嚴密警戒嗎?怎麽捕不到一個?”
日本軍官不容分說,大聲叫喊搜。並說:“搜出土匪通通殺頭的有。”
幸好沒搜出,便怒氣衝衝的走了。日本人走後吳艦長拿起身邊的水桶向甲板擲去。一陣頭暈眼花,兩眼看麵前的景物模糊不清了。
這次回來吳太太陪著到處醫治全無效,後來終於失明了。據診斷是眼底疾病。奇怪的是他的雙犀仍然明亮。誰也看不出他是盲人。他的情緒極度低落。常愛發脾氣。說話不順他耳,菜做不合口味,自己拿不到要的東西或是走路碰到什麽,他都要大發脾氣。
他生別人氣,生自己氣,還生東西氣。一個快老掉牙的無線電(收音機),聲音一會兒大,一會兒小,甚至無聲,他就又打又踢,用力踩電線,踩一下嘎一聲,他連著踩,就連著嘎嘎的。這破收音機是他的伴,不能沒有它。
“媽,為什麽兩個姐姐不給他買個新的呢?”
“沒錢唄!”
大家都非常怕他。避免惹事,媽不讓我在34號房間多逗留。吃飯時媽上樓叫我。我為讓她少上下樓梯,早早地在走廊裏等。一遍一遍跳著瓷磚格子。感到時間過得太慢。在這寂靜無聲的走廊裏,感到自己被世間拋棄一樣的孤獨。
吳艦長失明後,愛發脾氣,這個熱鬧的家變得陰沉沉的,就連小玲小栓都活潑不起來,人們說話走路都減輕了幾倍。大人的心情更是沉甸甸的。
(二)他衝出了痛苦的深淵
吳艦長本是個活潑爽朗,愛說愛笑,不甘寂寞的人。一九四一年,經過一年的困惑,沮喪和無奈,漸漸地從痛苦中解脫出來。重新安排了生活。他開始戒鴉片煙,學打拳,定時散步,聽收音機,會朋友、和家人聊天,講故事。往往小孩也成了他忠實的聽眾。當然,我們隻是聽他講。有的聽不懂。他的學問深,見識廣。常在自斟自酌開心的時候講段故事給我們聽。記得他講吃的故事。
他說,北平有個年大將軍,好吃(今天的美食家)。府上用了幾個廚子,各有專長。一個女廚子專做爆羊肉,不僅講究所用羊肉的部位,還研究羊的年齡和大小。
一天丈夫說:“把你給年大將軍做的爆羊肉,做給咱家嚐嚐好嗎?”
“不行。”
“為什麽?”
“我怕你連舌頭一塊兒吞下去。”
“我不信!”
她做好一盤,隻見油光鮮亮香味撲鼻,來不及地往下吞咽,滑溜溜舌頭跟著肉一起進了嗓子眼,妻子急著幫他往外掏,邊說:“叫你別吃偏要吃,要是用那羊的好部位,就糟了。”吳艦長講完,自己先哈哈笑起來。
又一次講廣東人吃猴腦,所以很小就知道有這種殘酷的吃法。他說,把活蹦亂跳的猴子,用木板(木板上挖個圓洞)卡住猴子的脖子。頭在木板上身在木板下的箱子裏。用錘子敲開腦蓋骨,然後用匙子舀著腦槳吃。猴子在掙紮,在慘叫。“你們想想這人有多殘忍狠毒!”
吳艦長相信有靈魂,他說,他的一個朋友死去不久。他生前的四位好友在照相,他也湊了上去,結果照出五個人來。那個靈魂照的不清楚,但能分辨出是誰。
媽對我說:“叫他這麽一說,我晚上上四樓來,總覺得後麵有人跟著,直起雞皮疙瘩。”
我也怕起來,怕鬼在後麵,晚上去廁所不敢回頭。
還有一次說:“劉豁牙子(劉艦長)為什麽發跡的那麽快,相麵的說,就是因為他豁了那顆牙。”
“也照他豁上一個,不都發跡了。”吳太太說笑話,因為她不相信這一套。
吳艦長相信風水先生的話。舉些祖墳風水好後代出人材的事。他說房間家俱擺法,也要看風水。要研究怎樣擺才使空氣流暢,光線通順。擺的堵塞、別扭,這家人就晦氣。
還記得他講了兩個發人深省的故事。一個是打腫臉充胖子,一個是自欺欺人。
打腫臉充胖子
天津衛(天津)早餐是正餐。有錢人吃的講究,吃完坐在茶館泡壺釅茶,去去腸胃的油膩。
一人說:“為嘛今個不見那位爺來?”說著那位爺走進門,照得屋子一亮,見這位爺頭發油光鋥亮,一縷縷貼在頭上。油糊糊的大嘴像才啃了一個大蹄膀。大襟亮光光,像打了一層臘,敞著領口拿把扇子,邊搧邊走到幾乎他的固定位子上。然後向在座的打個拱手禮,說:“偏了您那!”引來了雙雙羨慕的目光。
有人伸出大拇指說:“看,這位爺滿身流油,早起就吃香喝辣的,真福氣!”
他覺得在這裏他成了人上人,真是開心極了。於是不由自主打開了話匣子,山南海北胡侃一通,在座的這些人誰也鬧不清對錯。
“嘖嘖,說得一套一套的。”
“趕情(不用說),人家見多識廣,闖南闖北,見過大世麵。”
聽到這話,他更擺出一付躊躇滿誌的樣子,滿心的快樂。正在飄飄然,美滋滋之際,從外麵跑進一個趿拉鞋,蓬頭垢麵的男孩,急急的說:“爸,爸,不好了,你那塊抹嘴的肉皮叫貓給叼跑了。”
他忽的一下站起來,大聲問:“你媽為嘛不快去追?”
“我媽的褲子叫你給穿走,她下不了炕啊。”
自欺欺人
有倆高度近視的人碰了麵,幾乎臉對臉才認出對方。
“老兄您這是上哪啊?”
“閑來無事,到處逛逛,您呢?”
“我也是無事到處瞧瞧。”
彼此都知道是瞎逛,瞎瞧。雖然他們在一個圈裏,可是都想跳到圈外,不願為伍。
一個說:“老弟,聽說瑞福祥改主,要換匾(招牌),掛新匾時咱倆比比眼力可好?”
“好,告訴您,我在十步遠就能看見。”
“我可能在十一步遠能看見。光說沒用,咱倆到時比試比試。”
三天後掛新匾,兩人馬不停蹄各自東奔西跑去打聽新字號。三天後一大早,兩人碰了麵。都胸有成竹,喜形於色。
比試開始,兩人都退到十步開外,互不落後半步。都說看清了,但誰都不想先暴露。最後達成協議,寫在手心上,兩人張開手掌一對,都是“慶祥綢布店”。兩人麵麵相觀,然後哈哈大笑,都忘了字號是打聽來的,似乎真的看見了。
正在互相恭賀,忽然一溜人影吹吹打打走上前來。原來新匾才到。
故事講完,他說:“做人不要弄虛作假,要實在。”
吳艦長信佛了
吳艦長信佛了。每天敲兩次木魚,手裏拿串念珠,默念著“阿彌陀佛”。但不吃素,不燒香,也不供佛。他相信靠佛力能治眼病。於是請來一位老尼姑。老尼姑幹癟癟的,穿身黑道袍。擺好香案,旁邊放碗淨水。她先淨手漱口,讓吳艦長站在一旁,口中默念“阿彌陀佛”,手撚念珠。尼姑念念有詞。待一炷香燃盡,將香灰倒入淨水中,她含口水向他眼部噴去。然後再燃香,再噴水,反複三次。我們這時也虔誠祝願佛的法力靈驗,目不轉睛拭目以待的望著他那雙睜開的眼睛。
尼姑問:“看清一點了嗎?”
“看到一點光亮。”
我心想,你本來就能見到光亮。
尼姑又說:“隻要對佛虔誠會複明的,一個月後就見分曉了。”尼姑拿著錢走了。
希望給人慰籍,給人力量。吳艦長延長了敲木魚的時間,收音機聽的時間少了,念佛的時間增多了,而且更加愛說愛笑了。一個月過去了。眼睛依然如故。都七嘴八舌地說老尼姑的壞話。所以我從小就對和尚、尼姑、道士沒有好印象。
吳太太說:“我早就知道是騙人。”
吳艦長說:“如果沒有受騙的,那騙子也就不存在了。她想活著,也是不得己而為之。”一場虛幻的喜劇就此結束了。
(三)莊伯伯
莊伯伯常來陪他說話。莊伯伯是吳伯伯的老相識。他原在國民政府做官,來到東北就賦閑在家了。他夫人巳故,公子出國留洋了,隻剩他孤單一人。住在南崗,常來這兒。莊伯伯也是博學多才,見識廣,和吳伯伯兩人有說不完的話。我們像聽故事一樣,愛聽他們講話,不管聽懂聽不懂,我都愛聽。莊伯伯講起故事繪聲繪色,把關公,張飛,呂布講的活龍活現。吃過晚飯我們纏著他講故事。他講《三國演義》,也講《水滸》。武鬆打虎,林衝發配,和花和尚魯智深的故事,講得娓娓動聽,扣人心弦。我們坐在小凳子上圍在他身邊,他一會摸摸這個的頭,一會拉拉那個的手,非常親熱。通過聽故事使我們知道什麽是好人和壞人,應該怎詳去做人。
一天吳伯伯和莊伯伯談《西廂記》《紅樓夢》,說到藏書。莊伯伯說他至今還有許多古書和古畫。吳伯伯說:“以前我也愛收藏書畫。幾次搬家和朋友借去不還,現在隻剩不到三箱,在樓上小屋裏。它們和我算是徹底無緣了。”
“有金瓶梅嗎?”
“有。”
“什麽版本?”
“是線裝有插圖的原裝本。”
“可惜我的被人借走了。”
他們還說了些名著和名畫,我聽不懂也記不住。
原來樓上的三隻箱子中都是書。莊伯伯的故事都來自這些書。我很想看大人的書。箱子沒上鎖。上麵箱子裏多是張恨水先生的小說。自從我愛看小說以後, 媽不管我是否認真做功課, 隻要看書就好。
吳伯母對媽說:“那箱子裏有的書小孩不能看。還有‘春宮’,上把鎖吧。”
媽說:“您放心,不叫她看她不會看的。再說那一摞箱子夠沉的,她也搬不動。”
我雖然很好奇,但知道最底下箱子裏的書不好。而且又是人家的東西,就沒再想去看。
家裏的朋友逐漸稀少起來。以前吳伯伯吸鴉片煙,還招待朋友,現在自己戒了又無錢招待,所以吸煙的朋友就不大來了。吳艦長有莊伯伯常來陪伴他,兩人談古論今很開心。吳太太喜歡打牌,有一付漂亮的麻將牌,牌友還常來。媽伺候打牌的人喝茶,吃夜宵,很晚才能上樓睡覺。媽說:“每月隻有六塊零花錢,媽就是靠客人來打牌,每次有幾塊錢的好處,累一點也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