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在玉亭哥家
一九三八年夏天,我們投奔玉亭哥。玉亭哥已退伍在家養病,住在道外七道街。
半月不見玉亭哥已無力起床了。我悄悄走到床邊,他睜開眼睛看見我。那雙眼睛仍然那麽清澈。
他笑一笑說:“乖來了,在哥這住下吧。”
媽說:“我盡量想辦法治好你的病。”
哥說:“已經無濟於事了。留著錢過日子吧。”兩顆晶瑩的眼淚珠從眼角流到腮上。
我和媽都哭了。嫂子哭著抱起翠環跑了出去。聽大人說哥的病好不了了,我跟著大人哭了一場又一場。我要哥好起來,我要還像從前那樣的玉亭哥。我站在門口叫著:“哥哥你快好吧。”哇哇的哭起來。媽拉過我來說:“別叫你哥難受。”
我的小侄女翠環五,六個月,大大的眼睛胖胖的小臉蛋兒。坐在床上,見人來屁股一顛一顛的笑著,張開手臂叫人抱。可是大人哪有時間去抱她呢?我也抱不動,隻能把她放在小木車裏逗她玩兒。
我的嫂子,可愛的鳳子姐,哪裏去了?! 那笑窩,那紅撲撲的臉頰,那滾圓的胳膊,還有那雙水靈靈的眼睛都那裏去了?! 看到眼前的她,我的心一陣抽搐,熱淚含滿了眼眶。嫂子拉著我手問:“乖又怎麽了?”我搖搖頭,忍不住趴到她懷裏哭起來。
嫂子每天伺候病人,煮湯,熬藥,還有洗衣服做飯帶孩子。抽空還得糊紙盒,卷裝瓜子的筒。為的是掙幾個銅錢。
我想幫嫂子幹點兒活兒,她什麽不叫做。做飯熬藥怕燙著,喂藥怕傳染,糊紙盒怕糟蹋了紙。我隻能和翠環玩。把車推到院子,讓她看我拍皮球,踢毽子。
哥很少下地了。我扒著門邊望他。他半靠著床頭,伸著幹瘦的手,向我招呼,苦笑著點著頭。
“哥你喝水嗎?”說著腳就往裏邁。
哥急著擺手說:“別過來,別過來。”
“我想和你說話。”
“等哥好了和你說話,說很多很多話。”咳嗽,喘氣。
“
哥我天天盼你快好。”他點點頭閉上眼,不再看我。他在流淚......
媽去八站豬鬃廠做工了。八站在西北郊,離七道街很遠,來去步行,早出晚歸。豬鬃廠的工作是把兩寸長的豬鬃捆成把,用鑷子把其中的雜毛夾出來。
天黑了媽還沒到家。每天一吃過晚飯我就走出門,站在電線杆下等她。借著昏暗的燈光,癡癡地望著小巷的盡頭。見巷口露出人影就一陣心跳和喜悅,迎上前去見不是媽又一陣失望和心酸。心裏不止一遍的叫著媽快回來吧。嫂子不止一次地出來看我。媽終於從那坑坑窪窪的地麵走過來。跑過去拉著她的手,已經不是喜悅而是埋怨她為什麽不早點回來?
嫂子給媽盛上飯,媽和早晨一樣糊亂吃幾口。問問玉亭怎麽樣?看看睡著的翠環。又忙著和嫂子糊紙盒了。見腳盆裏的兩隻腳背腫得像饅頭一樣,一按一個深深的坑。媽說,多虧那雙皮鞋,不然腳趾頭都要踩爛了。我看見腳掌下的腳趾已經破了,摸著媽的腳,心疼很難受。
已是深秋,冷風卷著落葉,起起落落,飛飛揚揚。媽今天回來的早,拎著一包蛋糕說是給哥買的。我很久沒吃蛋糕了,連什麽味道都忘了。媽拿出十五塊錢,對嫂子說:“我留兩塊,這個給你。”放在她手上。
“嬸,天冷了您別去幹了。”
“咳,”媽歎了口氣:“靠玉亭那兩兒錢坐吃山空。我在豬鬃廠也掙不了多少錢。再說多兩張嘴,不如少兩張。我想明兒去吳艦長那兒,求求他,給他當傭人看成不成。”
嫂子揣好錢,從紙包裏拿出兩塊蛋糕給我。我拿一塊,那塊媽讓她給哥拿進屋。咬一口真香甜呀。笑望著翠環,見她兩手扒著車撐站了起來,身子一竄一竄地向我啊啊的叫了起來。我掰一點兒放她嘴裏,她高興極了。小嘴嚼著,一雙大眼睛笑望著我。我一點兒一點兒的掰給她吃,逗她。喜歡看她那渴求、盼望的眼神兒和滿足的小模樣。
媽看著我們難過的說:“要在從前蛋糕算什麽稀罕。看見你們這樣,我這心不知要有多難受。”眼淚出來了。
第二天,媽從吳艦長家回來高興地說:“吳艦長把舒長勝罵了一頓。他說隻要我有飯吃,就餓不著你們。等舒長勝回了頭,你們再走。”
“您要受累了。”
“到他家不受什麽累,打掃房間有茶房,大件東西送洗衣房洗。隻是做做飯。”又說:“累倒累不死,愁可能愁死人。這些天我正琢磨著,大冷天去不了八站的豬鬃廠可怎麽辦?這不有了出路。”
“媽我不願去人家。”
“那有什麽法子,誰叫咱們窮呢?加上你哥有病,隻有這條路了。”
對嫂子說:“在他家,還帶個孩子,不會給多少工錢,不管多少貼補點兒家用也是好的,到時候送來。你好好照顧玉亭和翠環就成了。”又說:“到吳艦長家我心裏踏實,那娘們兒不會去搗亂,人家旅館也不讓進。還有吳艦長護著,再苦再累我也情願。”
嫂子問媽怎麽認識吳艦長家的。媽說:“從北京和你叔先到沈陽後到哈爾濱。那時他給人當差,我在家沒事。吳艦長有四個女兒,太太身體不好,想請人幫忙。我到他家正好吳太太二哥從南京來,患猩紅熱才好。六口人除吳艦長外,五口都傳染了猩紅熱。兩個小女兒死了,兩個大的住在醫院,吳太太自己也危在旦夕。她求我,答應她照應兩個大女兒,等吳艦長娶了太太再走。她在病中常說胡話,彌留之際說看到死去的兩個女兒來叫她去。吳艦長迷信,怕鬼魂。他太太一死,他就逛窯子,很少在家過夜。就這樣直到他娶了太太,我才離開他家。有這段情義,所以才能照應我們。”
我離開哥家大哭一場。我舍不得離開他們。沒想到這次和哥一別竟成了永別。我們走後不久,我親愛的玉亭哥就帶著無限的遺憾與世長辭了。他才二十三歲。他沒留給我什麽值錢的東西,隻留下傷心。我一想到他就想哭。
哥去世以後,嫂子帶著翠環回了娘家。
一個溫暖的家破碎了,從而使我在痛恨、哀傷、淒涼中長大了起來,不再矯情、任性,變成一個溫順的小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