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漂泊無主(1937年冬)
(一)在遠房親戚家
一九三七年冬我們母女倆來到道裏水道街一個遠房親戚家。這家親戚四口人。媽叫他們爺爺奶奶、舅舅、姑姑。我叫老爺爺老奶奶,舅爺爺、姑奶奶。他們住在道裏水道街,喇嘛台(耶酥教堂)旁邊的平房裏。一進房門是個較大的廳房。舅爺爺睡在廳房,廳房上有個吊鋪是姑奶奶的小天地,老爺爺老奶奶住在後院。吃飯待客都在這個廳裏。
老爺爺四十六、七歲,一張梯形臉,上窄下寬,加上寬鼻大嘴,看上去像個座鍾,“底座”很平穩。這張少見的臉型會叫人過目不忘。他有副家長尊嚴的架子,不多言多語。他經管喇嘛台,自己在八站有房產,出租。
老奶奶和老爺爺年齡相仿,她寬臉盤,慈眉善目,說話不緊不慢,做事慢條斯理,是個典型的賢妻良母。
舅爺爺二十出頭,細高身材,相貌清俊,舉止儒雅。他高中畢業在市政府當職員。
姑奶奶十七八歲讀高中,她清秀文靜、賢淑。說話輕柔,待人禮貌,極有教養。
舅爺爺愛逗小孩,常出個悶兒(謎語)或提個怪問題,答不上來,他就捏一下我的鼻子說:“小笨蛋,連這麽簡單的都猜不到。”
我會求他:“再叫人家猜一個嘛!”搖著他的手。
他說:“牆洞裏一塊肉,醃不鹹曬不透。打一物,猜吧。”
想了半天都猜不著,他說:“誰都有。”
媽向我動下舌頭,我說:“是舌頭。”我感覺哪個悶兒,也沒這個好。
星期天舅爺愛睡懶覺,老奶奶讓我叫醒他。叫醒他可不容易。隻好用雞毛在他臉上,脖子上癢他,還醒不了就用紙撚子捅鼻子,才能醒。見他醒了我咯咯地笑,他閉著眼睛迷迷糊湖的說:“臭乖,看我怎麽教訓你。快把褲子給我拿來!”我乖乖地遞給他。記得給玉亭哥拿東西跑來跑去,很情願。一想到以前的事兒心就酸。
姑奶奶的吊鋪,鋪了三張“榻榻米”,除了睡的地方,隻能放下一個矮桌和一個長矮櫃。房頂和我一般高,四壁貼的都是明星照片。她會彈琵琶,會唱歌。教我唱《甜蜜的夢鄉》,我很喜歡這歌。晚飯後兄妹倆帶我去散步,他們有說不完的話題,我聽不懂。
道裏比道外強多了,有寬闊潔淨的馬路和人行路,路邊種著排樹。有高樓,有商店,大玻璃櫥窗裏擺著我沒有見過的物品。還有外國人。這些在道外都沒有。道外多數是窮人,道裏和南崗多數是富人。道外沒見到一個外國人。外國人多數是小日本,老毛子,高麗棒子。男子很少見,女的裏麵,老毛子比小日本和高麗棒子多一些。(編者注:道裏,道外以一條鐵路劃分。)
白天隻有媽和老奶奶在家,媽整天在做針線活。除吃飯,她不出屋。我一人很寂寞獨自在喇嘛台的前後轉悠。除禮拜天,這裏靜悄悄沒一人。喇嘛台是哥特式建築,頂端是四個蒜頭型的,中間的蒜頭高一些。每個蒜頭下都延伸出一個座體,四個座體連成一個宏偉壯觀的教堂。它的旁邊有個綠色帶窗的封閉式的小亭子,中間台上放著一個喇嘛台的木模型,刷著綠色的油漆。它像座藝術品,像童話中的殿堂,好玩極了。腳踩著亭子的木楞上,手扒著窗子踮起腳尖往裏看。我望著它很久不離開,編著美妙奇特的故事,故事中的主人翁,當然就是自己。每逢信徒做禮拜,老爺爺都帶我上到頂層的回廊上,從高大的穹頂向下望著那些活動的小人兒,聽他們唱聖詩看他們分聖果。
在這裏兩個月來媽繡枕頭和幔帳,還做了幾件衣服,是為娶舅奶奶做準備的。我說:“媽,您整天做,眼睛都熬紅了,您太累了。”媽說:“累點沒關係,總不能住在人家,白吃飯吧。”媽勤快,人人喜歡。
一天媽對老奶奶說:“我們總不能長住在這兒,我想讓爺爺在八站租間房子給我,可在那兒的工廠找點事做。”
“別著急先住著,我看那女人不會長久,乖他爸心裏放不下你們娘倆,不是到處找你們嗎?”
我爸自從我們不告而別,著了急,怕我媽走頭無路帶我投了江。還喝醉哭過一場。前幾天找到這來,媽和我躲在後院不見他,我特想他,可是媽不叫我見他。老奶奶對爸說我們沒來。他流起淚來,說我們一定出事了。
一提到爸爸我就淚眼婆娑,心裏說不出的難過。
媽對老奶奶說:“您不知那騷娘們兒太凶惡不講理。她但分好點兒我也就湊合過了。她成心把我們娘倆欺負走。整天找茬打架我也受不了。您沒見她一臉橫肉狠毒樣子,別說乖見她害怕,我也害怕。更怕她變著法子弄走孩子,我不能讓孩子落到他們手裏,所以想法子躲開他們。”停了一會又說:“我自打出來,壓根就沒想回去。我活著就是要把孩子拉扯大。”她的淚嘩嘩往下流,我也哭,老奶奶也流淚。
一天老爺爺對媽說:“孫媳婦,我又不是不叫你住這兒為什麽要去八站呢?那地方太背靜,壞人多常出事,你一個女人住那地方叫人不放心。先住著慢慢想法子。”
媽說:“您認識的人多,請您幫我打聽哪裏需要洗洗涮涮伺候人的事,我都能幹。”
又過幾天,老爺爺問:“有個開酒店的日本女老板生孩子,你願意去伺候月子嗎?”
“那趕情好,我要把孩子帶去成嗎?”
“我得問問管事的。”
問過管事的以後說:“管事的劉先生說,隻要你的孩子不亂跑,不叫老板知道就行。”
就這樣我們離開了水道街的親戚家,到日本女老板家去伺候她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