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吉祥客棧的形形色色
我家的吉祥客棧就在圈裏對麵的巷子裏,是朝北的一溜平房。
從大門進入分東西兩個院落,我家客棧在西院,東院是貨棧。院內一棵老椿樹,一個涼棚子,靠西牆根兒是茶爐房和灶房。進屋一個木板過道,兩邊各有四個小房間,過道頂頭是個大房間。大房間有兩扇大窗子,東西各一盤大炕,每一鋪炕能睡下十來人。靠兩窗中間有一張方桌,兩把椅子。地中央一個大圓桌幾隻方凳,還有一個取暖爐子。客棧雜活,都由劉大爺包管。
在大房間住宿的是單身漢。都是些做小生意,打零工的窮人。如賣糖墩兒(糖葫蘆)、青蘿卜、糖、豆、瓜籽、香煙。白天串街走巷,晚上到戲園子和圈兒裏去賣。打短工的有泥瓦匠、木匠、刷石灰水的。
八間小房裏住的有唱戲的、耍把戲的、跑封兒的、當中間人的。有常住的,也有住兩天就走的。
唱戲的
唱戲的是一個半身不遂的人。愛站在門口,見到我衝我笑,我也笑笑。他一笑隻半邊臉笑,另半邊木僵僵的,樣子很滑稽。有個人晚上來伺候他。三餐都在小館子包夥,每天小夥計提著飯屜送來。
“媽,那唱戲的真逗,一笑,半邊臉笑,另半邊不笑,說話也不清楚。”
“不許笑話人家,你才多大,誰知道今後自個兒會遇到什麽事兒?”
原來他是“華樂戲園”的台柱子,唱生角兒的,紅極一時,他叫李少春,人稱他李老板。一天他向我招手,讓我到他屋子去。房間四周掛著戲照,貼著海報,使小屋四壁生輝不少。那英俊、豪氣、神采奕奕的戲中人,那台上的鑼鼓聲,台下的喝彩聲,那種激動而熱烈的場麵,卻變成了今天他的寂寞和無奈,昔日的自豪和榮耀都成了泡影。如今竟然對一個孩子的微笑,一句輕聲的問候,都感到是一種安慰和快樂。
耍把戲的
挨著唱戲的,住的是耍把戲的夫妻倆。他們三十出頭,養著一隻猴子和一隻小獅子狗,好吃好喝的喂著,因為它們才是這家的頂梁柱。兩人不說、不笑、不理人。因為白天不停地說,不停地逗笑,不停地敲著鏜鑼,躬著身子,陪著笑臉,托著破帽子要小錢,所以那說,那笑,要留著給看主。媽說:“頂那一對耍把戲的可憐。”
跑封兒的
臉上總帶著笑,見人就打招呼的是那個跑封的。他吃的白白胖胖的,穿著長衫,在這堆人裏算是有頭有臉的了。見他春風得意的樣子,好羨慕人。“跑封”就是替會局子跑腿的。他要到小客棧、大雜院、妓院、戲園後台去討封。把押寶人押的‘寶’記下來,再把會局子開的彩 (什麽‘寶’)告訴給押寶人。會局子的‘寶’有:金雞啼鳴,孔雀開屏,紅日高照等等。有人押寶走火入魔了,半夜三更披頭散發,一絲不掛點上香拜三拜,許願,求過往遊魂幫忙。然後把寫好的寶封好放在灶坑裏,用火鉤向外鉤,先鉤出的,就押它。還有人黑天瞎火跑到亂葬崗子,抱一個骷髏回來,燒香許願,把封放在裏麵搖,先搖出的就押它。聽說真有靈的。
跑封的,不光吃香喝辣,還有個相好。相好是個縫活的。人們管挎個包袱,縫補衣服的叫縫活的。
說的這個相好,常到我們客棧來。她三十來歲,臉搽的雪白,大襟上插朵花,總是麵帶笑容。那些爺們兒怎麽拿她逗笑取樂,她從不氣不惱。她知道不能得罪這幫人。因為縫活的不隻是她一人,所以有多委屈也得忍著。隻有和跑封的單獨在一起,才會忘記那些羞辱和滿腹的委屈。
我和小蘋姐
做中間人的於二爺是個流氓無賴。和小蘋姐住在東邊的房間裏。小蘋姐瓜子臉雙眼皮兒,淺眉毛撅鼓嘴,一笑露著牙花子。她愛說,愛動,可一見她爸就像老鼠見了貓,嚇得挪不動窩兒。她媽跟唱戲的跑了,丟下她跟著吃喝嫖賭的於二爺。於二爺狡詐,靠蒙騙混日子,他滿肚子壞水兒,外號叫臭魚。他坑蒙拐騙弄到錢,就喝得醉醺醺的,叼著牙簽,唱著下流小曲兒,喊叫小蘋姐給他端茶倒水,伺候慢一點兒就一頓拳打腳踢。若不順心,就拿小蘋姐出氣,打過來罵過去。
白天客人不在的時候,我常和小蘋姐在大房間裏玩。住客把自己的鋪蓋卷起來靠牆根兒,我們就在嶄新的炕蓆上彈蹦豆(炒熟的蠶豆)、叉子兒(布縫的沙袋)。在地上跳繩、踢毽子。
一天我和小蘋姐玩得正歡,於二爺一腳邁進門檻,見他鐵青著臉,瞪著一對鼓鼓的金魚眼,呲著大金牙,皮笑肉不笑地說:“你是家裏的金枝玉葉,手捧著,可她是個下三爛兒,不配跟你玩兒,她得伺候她老子。”
小蘋姐早就嚇得癱在那不敢動。見他像捉小雞一樣,一把拎起小蘋姐從炕上往地下一摔,又踢了一腳,“還不快給我滾!”我哇的一聲哭著跑回家。
媽說:“再甭去客棧玩了。見她爸不在家,讓她到咱家來。”
小蘋姐來我家,媽總端出東西給她吃。她饑一頓飽一頓的,從沒好好吃頓飯。媽說:“你這媽可夠心狠的,丟下可憐的孩子,跟人家跑了。”
說大鼓書的
新搬進來的父女倆是說大鼓書的。父親弓著腰,喉嘍帶喘的。女兒秀秀氣氣的,但黃皮刮瘦。原來這女兒是天津的鼓書皇後,被有錢有勢的闊少看中,金屋藏嬌養了起來。才過了兩三年好日子,闊少喜新厭舊,賣了房屋,偷著到別處消遙去了。他父女倆隻好重操舊業,可惜女兒已經不是風華正茂時了。加上有病,掙不到錢。來到這裏,也同樣不好混日子,整天愁眉苦臉的。
“我看找個人嫁出去,才能有個活路。”爸說。
“找個人也不容易,誰願意娶媳婦帶個病秧子爹呢?”最後歎了口氣。
大房間裏的人,到晚上都陸續回來了。每個人認準了自己的那塊地方,絕不串位。這塊寶地是舒展一天疲乏的地方。是發愁盤算生路的地方。有人靠著行李卷,翹著二郎腿,哼著小曲;有人側著身子,琢磨事;有人擺八卦算命;有人呼嚕山響。挑剃頭挑子的紅光滿麵地走進來,必是剃了幾個頭,喝了幾盅酒。賣糖敦的(糖葫蘆)也隨後進來。他無精打彩的。
地上有人玩牌九,手摩、心猜、口裏喊叫。按媽的話說,把吃奶的勁兒都拿出來了。
晚上爸爸總要來看看他們,我願意跟著看新鮮。一進門,我一眼看見躺在炕上的一人,兩眼鼓出兩個電燈泡,嚇我一跳。原來是眼睛上各扣了大半個煮的雞蛋清,說是治火眼的偏方。
他們見爸來了,都停下來和他說話,十分尊敬他。平時爸對他們不錯。
“大哥,喝一盅。”
“謝謝啦,偏過了。”爸和他們說的很熱鬧,我愛聽他們講話、逗樂子。
有人打盆水,光著膀子洗身上、頭上的石灰水。
“喂,老七生意不錯吧?”
“今天還行。”笑嘻嘻的。“請咱爺們喝一盅咋樣?”剛才的笑臉立時收了回去。
“他是出名的鐵公雞,想在他身上拔根毛,沒門兒!”
“我把錢都喂了你們兔崽子,我老家的人喝西北風啊?”
“逗你玩兒的,別當真。”
“我說老弟,就衝你這張小白臉兒就能吃香喝辣的。”
“不錯圈裏的娘兒們見你來,搶著買你的吃食,還笑眼眯眯的看個不夠,要我是你就靠上一個。”
“一個大男人家,也不嫌丟人!餓死我也不要那些騷娘兒們,弄一身髒病不值。你他媽的去吧。”
忽然吊鋪上露出一個頭來。這個吊鋪是新搭的,隻能坐直身子,不能站起來。露出的頭說:“諸位小點聲,我老婆病了,身上燒的厲害,直哼哼。”
大家都喜歡這生病的大嫂,大嫂平日抽空就把他們的髒衣服洗幹淨。誰生病就做碗熱湯。這位大哥是讀書人,失了業,全靠大嫂給後院各家洗衣服掙點錢。
爸拿出一塊錢說:“先買點小藥試試看,不行再說。”
其他人也幾分一角的湊了兩塊錢。“你還楞著幹啥,快去抓藥吧。”媽做了一小鍋稀粥叫我送來,我特愛幹這種事兒。
我對媽說:“那兩個燈泡把我嚇一跳。”說完笑個不停,媽也跟著笑。“你這孩子,什麽東西倒了你眼裏就變了樣。”
“媽,您說錢好不好?”
“錢當然好了,有錢可以養家糊口,有病瞧病,不會餓死凍死。沒錢寸步難行。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
“爸爸說錢多了燙手,心變黑,是嗎?”
“錢不能多,特別是來路不明的黑心錢。記住長大了千萬不能貪財,要靠本事掙錢。一身清白,就是窮點兒也過得舒坦。”又說:“女人不能貪吃貪穿,愛虛榮。記著媽說的話。”
“您都說過幾遍了。我才不是饞嘴巴呢!”
我家住在客棧後麵院子裏,院子裏住三家。我家住北房,東廂房是那大爺大媽住,老兩口是旗人。過去是吃皇糧的主,辛亥革命後,那大爺遊手好閑慣了,沒什麽本事。好在懂得點兒易經,八卦之類,靠算命、看相、測字混飯吃。閑著就提個鳥籠子晃晃悠悠,哼幾句京戲。有時他愛和爸爸喝兩盅。提起過去他滔滔不絕,談起趣聞軼事源源不斷。這時他又興奮又得意,完全忘了他現在。那大媽說話客氣,講究禮節,她特愛幹淨。
媽說:“她幹淨的有點兒出奇。我見她每天早起在她房門口抖摟鋪的蓋的,能抖半天。有點金銀財寶,也叫她抖摟沒了。這不,連個孩子都沒落下。”
西廂房住的是一對年青夫妻,都是老師,李老師溫和厚道,王老師文靜嫻淑,兩人都喜歡小孩,教我認字兒,寫字兒。說明年讓我去他們學校上學。
媽一直反對開店,說:“在這群人裏,孩子不會出息。”爸說:“等把這批貨賣了,做本錢和張大哥去下江,做生意掙大錢。”又說:“今天遇上舒大哥了,他從說書場回家。我想讓他多掙點兒,插空到客棧來說書。他願意來。”媽說:“舒大嫂前天來串門,她現在到一家開銀行的公館做事,挺順心。”
舒大娘的兒子叫小寶,歡眉大眼十分可愛,忽然得了白喉,送治晚了,眼睜睜地看著他咽了氣。舒大爺一股火,兩眼逐漸失明了。他過去是爸的同事,都在航務局做事,又是鄰居,又都姓舒,兩家來往密切。舒大爺眼睛失明後,就去說書了。他從小受家庭影響,愛聽說書。他記憶非凡,過耳不忘,說的書有聲有色,有板有眼。
媽說:“人家都說鬢角疤,命不濟。果不其然。她舒大娘就是鬢角有一大塊疤。提到這種事兒叫我犯嘀咕,玉亭媳婦到底會不會妨人,萬一玉亭有個好歹怎麽辦?”爸說:“有好多事是湊巧了。玉亭如今不是好好的嗎?別瞎想了。”
聽說舒姓多是旗人。舒大爺大娘就是旗人。舒大娘一雙大腳,一口京腔,禮道很多,頭發從來都梳得一絲不亂,頭是頭腳是腳,人幹淨利落。我想爸的祖輩可能也是旗人。
這年開春,把吉祥客棧兌了出去,湊夠了錢就準備和張幹爸去下江跑船做生意。於是我們搬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