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中國人能忍受暴君暴官的統治?就因為中國人奴性十足。魯迅在他的雜文《燈下漫筆》中,認為全部中國曆史隻能分為兩個時代,一個叫做“欲做奴隸而不可得的時代”,另一個叫做“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魯迅的剖析,何等深刻!中國人從來不知道自己是這塊土地上的主人,隻知道做奴隸。因為“醬缸文化”告訴他:江山屬於帝王將相、英雄豪傑,人民隻有做奴隸的份兒。中國人的希望,也就是在“太平盛世”做奴隸,甘心納糧服役。因為這樣的機會,都並非容易得到,所以一旦得到,自然是拱手相慶,感謝上蒼,保證做順民到底。
中國人的奴性有十大表現:
一、中國人有“萬歲癖”。自古喊慣了“萬歲”,所以患有遺傳性的“萬歲癖”,稱皇帝為“萬歲爺”。無論他是誰,那怕是流氓、惡棍、強盜,隻要得了天下,坐上金鑾殿,人民就會三呼萬歲,頂禮膜拜。到了二十世紀中期,這種“萬歲癖”更有惡性發展。新皇帝尚未進京,已經遍地呼“萬歲”了。當他進入中南海,登上天安門時,萬歲聲響徹雲霄,達於沸騰,喊得熱淚滿麵。我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個,當年當日,站在天安門廣場,遠眺龍顏,激動得淚如泉湧,喊“萬歲”喊啞了喉嚨。此後是年年喊,最後是天天喊,似乎不喊太陽就不會升起,地球就不會轉動。
二、中國人有迷信症。這也是遺傳性的,生來就迷信皇帝,把皇帝捧到天上,把自己貶入地下,從來不敢說自己和皇帝一樣,而是迷信皇帝是天神降世,真龍下凡。對於當代皇帝,更是如此。明明知道他是個普通人,曾在北京工作,是北京的普通市民。但是,一旦他進入中南海,就把他奉若神明,開始崇拜他、迷信他,把一切交給他,包括肉體和靈魂。家家把灶君撕下來,貼上他的“標準像”。最後在災難中還要唱“語錄歌”、跳“忠字舞”。
三、中國人對於暴君暴官,從來就奉行“忍”字哲學。無論是抓丁拉夫,還是橫征暴斂,乃至大開殺戒,中國人都是忍!忍!忍!對於當代皇帝,“忍“字哲學更是空前盛行,誰不懂得忍,誰就不識時務。對於“改造”,忍!對於“帽子”,忍!對於饑寒,忍!對於一切天災、人禍,乃至十年浩劫,同樣是忍!能忍者自安──傳統的人生哲學,無師自通!
四、中國人不懂得真正的民主,卻奉行“奴性民主”──“少數必須服從多數”,多數人都願意做奴隸,就不準少數人不願做奴隸。關於這一點,魯迅早已談得十分深刻而生動。他說,既然猴子可以變人,為什麽現在的猴子不想變人呢?並非都不想變人,也有少數猴子想變人,牠們曾經兩條腿站起來,學人走路,並且說牠們想做人。然而牠們的同類不允許,說牠違背了猴子的本性,把牠們咬死了!中國人也並非都願意做奴隸,也有少數人不願意,他們要做主人,但是同胞們不允許,揭發他們,密告他們,於是他們被抓、被關、被砍頭。當代的許多“反革命”“右派”,就是這樣產生的。
五、中國人慣於同類相殘──這大概是“窩裏鬥”的一種表現形式吧。麵對暴君暴官的欺壓和殺戮,中國人的反應不是團結一致,起來反抗,反而是同類相殘、官府一旦指某人為“賊”為“匪”,人們就會隨之罵“賊”罵“匪”,並協助官府一起捉之。這一點同樣相傳至今,並且惡性發展。一旦運動到來,人們明明知道是製造災難,但卻不敢反對、不敢反抗,恰恰相反,還要為此而歌頌“偉大領袖”英明偉大,並且積極參加,和“敵人”堅決鬥爭。可是這“敵人”是必須從自己人當中抓出來的。抓誰?誰願意被抓?誰願意遭難?沒人願意。但這是“最高指示”,必須照辦!於是便揭發、檢舉、批判、爭鬥,你揭我,我檢你,你批我,我鬥你,愈演愈烈,最後按“最高指示”的要求,抓出幾個倒黴鬼來,或送公安局,或送“學習班”,或戴上“帽子”交“群眾監督改造”。這樣,一場運動才算過去。下次運動,仍然是這個程序,仍然是這樣製造“敵人”。永遠同類相殘、相殘同類,勝利者永遠是暴君暴官。
六、中國人崇尚明哲保身。什麽叫明哲保身?在大陸有兩條解釋:一是絕不觸犯“天條”,二是在災難中絕不同情任何人。說穿了就是做一個聰明的奴隸。誠然,他們不陷害無辜,但也絕不反抗邪惡,他們隻求苟安、苟活。為了苟安,牆倒眾人推時,他們跟著推;破鼓萬人捶時,他們跟著捶。這就是所謂的明哲。我有一位老同學來到香港以後,還對我說:“如果五十七年我們在一起,我也會批判你。”因為隻有這樣才算明哲。您說:“暴君暴官最喜歡的就是人民明哲保身。”不錯,因為就這就是奴性。
七、中國人靠希望過日子。因為中國人的命運不是掌握在自己手裏,而是交給了暴君暴官,所以他們從來不去想如何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去開發自己的未來,而是寄希望於暴君暴官,希望暴君變成“明君”,暴官變成“青天大老爺”,如此他們才可以獲得溫飽。這同樣是中國人的傳統。曆代帝王無不利用這個傳統,推行愚民政策。當代帝王更是如此,他給人民以無限希望:共產主義是天堂。一九四九年,我還是個高中生,聽過哲學家孫定國演講,他說:“什麽是共產主義?那就是喝牛奶、吃麵包!” 當時我們的夥食是玉米窩頭、白菜湯。喝牛奶、吃麵包,該是多麽美好的希望啊!但是十年過去,不僅沒喝上牛奶、吃上麵包,連當年的玉米窩頭和白菜湯也都限量而不管飽了!然而這時依然抱著希望,希望有一天窩頭不限量,白菜湯管夠喝。可是這個希望也沒實現,而是災難連綿,越來越糟,直至文化大革命爆發,許多人遭難,終於徹底失望而自殺。但這也不會影響活著的大多數人,使他們放棄“希望哲學”,大多數人仍然是抱著希望過日子。因為他們不知道反抗,不知道自己是一個有智慧、有力量的獨立的人。
八、中國人的確有神經質的恐懼症。這一點您提得完全正確,這同樣是遺傳性的,因為世世代代受暴君暴官的欺壓,總感到隨時都會大禍從天降。一旦大禍臨頭,不但自己掉頭,還會滿門抄斬。這種神經質的恐懼症,到二十世紀中期之後,更加嚴重,達到惶惶不可終日的地步。一位朋友在一九五七年被定為“中右”,這隻是一種警告,表示已經到“右派”的邊緣,但並未戴“帽子”。可是這位朋友從此精神恍惚,一聽有“中央文件”下達,便坐立不安。到文化大革命,一聽到“十六條”,第二天就入院了,醫生的診斷是:嚴重的神經官能症──正是您所說的神經質恐懼。這種病的患者,至今數不勝數。不久前一位老朋友由大陸來港探親,還正顏厲色地警告我:“老兄,寫東西不要太自由了,一九九七年很快就到了!”
九、中國人喜歡框框。這同樣是自古傳來,您談到東漢的知識分子寫文章講究“師承”,必須按照老師指定的範圍寫,否則就是違反法條:這是古代的框框。當代的框框,大大超越了古代,不單是寫文章、講話、教書,要遵照框框,就是婚喪嫁娶,以及拍拖戀愛,都不可以超出框框。這個框框是什麽?就是“偉大領袖”的“偉大思想”。這框框是無形的,但是絕不可超出!多少作家、文人、學者,由於超出框框而身陷囹圄,乃至喪命!為什麽大多數中國人喜歡框框呢?因為喜歡它,就不會超越它,這樣就安全得多。所以許多人習慣成自然,真的愛上了框框!不僅自己不超越,也不準別人超越。
十、中國人是變色龍。傑出的俄國作家契可夫,有一篇名作,就叫〈變色龍〉。他嘲笑俄國人的變色龍性格。其實中國人的變色龍性格,不亞於俄國人。這也是暴君暴官最喜歡的,所以三十多年來,大陸的變色龍越來越多,其性格也越來越升級,變色之快,令人慨歎!曹操──曆來認為白臉,但偉大領袖一說:“不是白臉,這是冤案!”立刻就有人給曹操翻案;秦始皇──曆來認為是暴君,但偉大領袖一說:“勸君少罵秦始皇!”於是有人給秦始皇畫一張笑臉仁君的肖像。偉大領袖說,林彪是副統帥。於是齊聲祝他:“永遠健康”;後來他摔死在溫都爾汗,便立刻齊聲高呼:“打倒林賊!”更有趣者,某某前天是書記,見麵頂禮膜拜;昨天他成了“走資派”,批鬥會上拳擊加腳踹;今天他複職了,急忙給他紅花戴。誰見過變色如此之快的變色龍?
以上所談,僅僅是個人所看到、所感到的,遠非全部。但您總能看出一個大概吧?
多少年來,每談到中國人的醜陋,就認為是帝國主義侵略造成的。三十年的曆史證明,不是帝國主義造成的,而是我們的“醬缸文化”造成的,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見。假如不是“醬缸文化”造成中國人醜陋,帝國主義豈敢侵略?
正是“醬缸文化”造成暴君暴官,教他們無法無天;又造就了黎民百姓,教他們奴性十足。兩者共同製造災難,也共同在災難之中,表演醜態。三十年來是一場大表演、大暴露!
怎麽辦?這是最令人頭痛的問題。您說隻有中國人才能改造中國人,我同意。可是我們從來不自省,從來沒有發現自己是何等醜陋。
近年來,大陸的大門逐漸敞開,許多人來到海外,尤其是大批青年到海外去求學,看一看洞外世界,對比自己,或許能發現自己醜陋,而決心改正。這似乎算是一點希望。──但這是否又在靠希望過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