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遙遠的地方 (6)
(2011-01-11 09: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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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母親
母親是感情非常內斂的人,她說是因為自己受了傳統教育,不能喜怒形於色。可我以為這與她的職業有關。
母親是老師,一位成功的老師。從十八歲參加工作直到病休,母親連續作了三十幾年的優秀教師,四十歲上就被評為國家小學特級教師。對此,父親總是毫不掩飾地誇獎她:“你媽教學生真正有辦法!我至今都想不通,她既不打又不罵,為什麽無論多壞、多調皮、多搗蛋的學生,在她那裏都會成為好學生?!”
母親在回答這個疑問時這樣解釋:“很簡單,對學生要有耐心。要求要嚴,但要尊重學生,無論發生了什麽事都不能打罵學生,要隨時表揚學生,哪怕隻進步了一點點,比如說多考了零點五分、字寫得整齊了、一整節課沒交頭接耳、第一次舉手發了言、家庭作業得了滿分等等等等。還有,就是讓所謂的壞學生擔任小組長、衛生委員、體育委員之類的職務,讓他們意識到隻有約束自己才能管理別人。”
這無疑是經得起實踐檢驗的一條經驗。母親曾經一個人帶過一個由全年級倒數的學生組成的一個班,八十人,她承包了語文、數學、美術、音樂等所有功課,每天從早跟到晚,每節課都是她講。一學期後,這個班在全縣會考中名列第二,語文平均九十六分,數學平均九十八點五分。我知道,這個輝煌的成績,是母親披星戴月辛苦得來的。那時候,我才三年級。每天放學後,有時一個人,有時與二姐一起去接母親,她的學校離家三裏。我們經常陪她批改作業,她改,我們負責用磚頭壓平卷了邊的作業本,直到天黑。有時天黑了還沒批完,我們便把作業背回家。那時我跟母親睡。睡下後,母親還得備課。於是,總有那麽一個印象,眼睛睜開,就能看見母親燈下的背影。那時,母親顧不上做家務,晚飯總是吃麵條——父親隻會煮麵條。我第一次洗衣、做飯便在那個時候。
當然,母親的辛苦沒有白費,她帶的學生個個成為好學生,她帶的班個個成為優秀班集體。她的同事但凡遇到無法管教的學生、不能解決的問題一律找她。年級的、全校的、全學區的、全縣的、全地區的公開講學成為家常便飯,有時,台下取經的老師比上課的學生還多。學生對她更是奉若神明。關於這個,有一個笑話:她帶了三年的一個學生,升到四年級換了班主任(母親常是一二三年級循環),回家對他媽媽哭著要留級,要找母親,說:“我們班主任醜死了,課間還去上廁所!”——其實,他的新班主任是個漂亮的年輕女教師。不光學生,家長也無一例外地信奉母親,擠著往母親的班上報名,無不以她是自己孩子的老師而自豪。走在街上,三步一停腳兩步一回頭,打招呼的都是新新舊舊的學生家長。
母親是個成功的老師,不僅因為她教學方法得當,更因為她對學生的愛心和平等。我的啟蒙老師便是母親。一年級的我還很頑皮,仗著母親是班主任的緣故,多少有點兒無所顧忌。那次上數學課,做完了課堂作業的我無所事事,左一下右一下騷擾同學,母親敲了我的桌子警告,我收斂了幾秒鍾又想出了新花樣,把手裏的鋼筆拆開,腸腸肚肚擺了一桌,墨水塗得到處都是還不盡興,繼而把筆帽掛在額前的劉海上,搖來晃去蕩秋千。這下,四周的同學都被逗笑了,課堂紀律開始鬆懈。母親怒極,二話不說,一把提起我就扔出了教室,摔了一個屁股蹲的我又羞又愧又怕又傷心,哼哼唧唧地嗚咽著,不敢自己回去隻好偷眼看教室,隻見裏麵一片肅靜,隻有母親走動的腳步和偶然講解問題的聲音。那次後,上課時我再也不敢貪玩,而班上乃至全校最調皮的男生在母親麵前也不敢高聲大氣。
當然,母親也是一個非常精心的媽媽。外公家是地主,母親未嫁時吃穿用度非常寬餘,上師範的時候,帶著銀饅頭去交學費、夥食費或日常花銷。可父親家貧,婚後母親與父親一起過著清貧的生活,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她學會了挑水、做飯,自己裁剪、翻新、縫製全家大小的單衣、棉衣,成片成片糊鞋麵,一針一針納鞋底。記得一年初春,天氣比往年熱得早,我穿得還是棉鞋。晚上睡覺前,我看到母親在納一雙小鞋底,第二天早上睜開眼,一雙新鞋已經放在我的枕邊。諸如此類連夜做鞋、縫褲、織毛衣的事,常有發生。母親的女紅做得很好,挑、刺、繡、織、鉤樣樣精工。她可以依著畫出來的圖案繡花樣,構圖和色彩都很別致,不像喜鵲鬧梅、紅雙喜或一對花瓶那種傳統的樣子,村裏、親戚裏年輕姑娘做嫁妝的時候,常來借她的花樣準備枕麵、被罩什麽的,有的花樣傳來傳去還回來的時候已陳舊甚至破損。關於這個,有件事我一直記得,那是大姐上高中的時候,國慶時被選中去跳新疆舞,服飾是從文化館借的。可不知怎麽回事,回到家才發現居然丟了一件小坎肩。姐姐急得直哭,老師也說無能為力——總共就那麽幾套衣服。於是,母親一麵安慰姐姐,讓她安心彩排,一麵熬夜做了一件小坎肩,鑲了金色的邊,繡了豔麗的牡丹花,竟把其他幾件都比了下去。演出那天,姐姐穿著母親做的小坎肩,漂亮極了。由此,自己便纏著母親要學刺繡,可功力終究不濟。我最喜歡母親繡的“天高雲淡,望斷南飛雁”、“魚翔潛底”和“蝶戀花”三幅圖,曾依她的花樣做過,給女兒月子裏用的小枕頭就是“魚翔潛底”中的一條魚,可還是沒原樣好看。
也許是職業習慣,母親對孩子們要求很嚴,至今我們都說家裏是嚴母慈父,在父親麵前可以隨意開玩笑,在母親麵前卻不敢輕易放肆。但母親極少責罵我們,有一次卻是例外:那是我六七歲的時候,隨大姐、二姐去抬水,路過村裏的果園,正是果子成熟的季節,枝頭紅豔豔的蘋果著實誘人,我們抵禦不住誘惑,一個放風,一個上樹摘,一個樹下撿,共同參與了這場偷獵。回家後,怕母親發覺,把蘋果藏在炕頭的抽屜裏,用書本、廢紙、棉花等捂住。然而,蘋果的香味絲絲縷縷透出抽屜,蕩漾在空氣裏,如何瞞得過母親?!她讓我們在床前站成一排,責問蘋果的來源。當我們吞吞吐吐說出實情時,她怒了,黑著臉叫大姐取來教鞭,命令我們伸出雙手,一聲不吭地挨個打手心。我們自知做了錯事,不敢哭不敢逃也不敢申辯,隻有咬著唇忍著。這件事一直留在我的記憶裏,從此不敢偷東西。
母親對我們要求雖嚴,對他人卻很寬容,更是有名的孝子。當初奶奶患了子宮癌,已經無法醫治。母親瞞著我們給她清洗,尤其是內褲,常粘滿膿血,又腥又臭。她不敢拿到大家常洗衣服的河邊去,每次都走得遠遠的,去沒人出沒的地方。然而,無論洗多少遍,衣服上的異味都除不去。每洗一次,留在手上的異味久久不褪,那日的飯也必定是吃不下的。可母親從沒抱怨過。偶然被村裏人碰見,她們在驚訝之餘叫著母親的小名感慨著:“你才是個真正的孝子!”過年的時候,奶奶常由衷地吩咐喜話給她:“將來你要得個孝順媳婦,比你對我還要好。”——想來奶奶不知該怎樣表示內心的感動,才會在這種神聖的時刻,以這種方式來表達。那時候生活苦,哪怕是一顆水果糖,母親都會留給奶奶。常記得每頓飯母親先給奶奶盛,僅有的幾塊肉丁兒都藏在奶奶碗底。除了奶奶,她就是照顧孩子們。所以有一次說起童年,大人們都說苦,我卻說:“不苦啊,我一點兒都沒覺得苦。”母親便笑了:“你哪能知道苦?再苦再窮都是大人擔著,哪能苦了你們孩子啊?”那一刻,母親臉上泛起了自豪的喜悅,我卻心潮澎湃,難以平靜。
母親做了一個稱職的老師、媽媽、和媳婦,卻付出了健康的代價。在我的記憶裏,母親,針劑是一打一打地開,西藥是一把一把地吃,湯藥是一碗一碗地喝。家裏的爐子上常年熬著中藥,藥香彌漫在空氣中,也沉澱在記憶裏。那時我還小,常常迫不及待地等藥熬完,好撿裏麵的棗子吃。那些棗子煮進了藥香,甜中帶苦,別有一番滋味。也會在母親吃丸藥的時候,討一點兒來嚐。在我是好玩,根本意識不到母親身受的苦楚。就在她病休前後,母親身患八種疾病,以至於大夫完全無法下藥,這一味妨著那一種的病,那一味影響這一種的病,隻好走中庸之道,以求病情不要惡化。
然而,母親卻是開朗豁達的。母親嗓音很美,唱歌、唱戲都動聽。在台上,她演過新劇《小二黑結婚》裏的小芹,也扮過古戲裏的小姐、丫鬟、老夫人,大家都誇她扮得角色真實。比如,她扮演《火焰駒》裏的李老夫人,在《法場》一折裏哭別兒子,每次都真的失聲痛哭,卸裝後眼睛還紅紅的。那時候,她在台上哭,觀眾在台下哭,噓聲一片。然而,在現實生活中,卻從沒見過母親流淚,除了奶奶去世那次。在她的影響下,生活的艱辛在我的記憶裏基本不存在,記得的都是形形色色的臉譜、花花綠綠的戲服和抑揚頓挫的唱腔。
如今,母親病休已十餘年,身體雖然依然不好,卻比當初強了百倍。自己生老二的時候,還是她遠渡重洋來伺候的月子,並且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把孩子接回去,親手帶了兩年。昨兒視頻還說:“難為你一個人帶倆孩子,還要上班,瘦了,看得我心裏不舒服。”我趕緊笑著恭維:“當初,您可是帶了我們姊妹四個。比起來,我這是差遠了!”母親笑了笑,欲言又止,終究隻歎了口氣說:“無論如何,要注意身體。”我滿口答應,心裏隻是感慨:養兒方知父母恩啊!自己做了母親才知道,既要搞好工作,又要帶好孩子,是多麽不容易。嗯,希望自己能盡快安定下來,買了房子,接父母過來度假,也能讓自己有機會在膝下盡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