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請在我的思念中常駐
撰文日期∶2004.5.
前言∶
老爸是去年的母親節離開的,隨著今年母親節的腳步接近,心裏對他的不舍與思念也日趨濃厚,有時濃得叫人看不清前方,厚得,讓人無法承受。思念,就像因風翻湧的巨浪,在措手不及時,一下子將我打進回憶的漩渦裏。不了,不需要搖手呼救,這漩渦,或許可以帶我穿透生死的界線…
即使他已經走了一年,每當拿起話筒,彷佛隻要撥通電話,老爸熟悉的聲音就會在話筒的那端響起,雖然每個句子都會被不自主的咳嗽切割得支離破碎,但是他語氣裏透露的關懷與想念,卻仍然跨越半個地球,完整映現在我心裏,似乎在緩緩告訴我,他會隨時守候在電話旁。隻是在最後幾次通話裏,都因為他咳嗽得太厲害、氣換不過來,我覺得很不忍心,所以隻簡單交代了我們和女兒的近況之後,就不敢多聊。還記得我們的最後一次通話,掛上電話前,他特別提醒我,
“如果有什麽需要,隨時,咳,可以打電話回來,咳,咳咳,我們能幫的都會盡量幫。”
關於育兒方麵的疑難,老爸以他養育六個小孩的經驗,很有信心地告訴我,
“別的我不敢說,我自己養了六個小孩,咳,可以說,你會遇到的問題我們差不多都遇過了。咳咳…”
有了老爸拍胸脯保證,這才安心地掛上電話。
但可能是實在太倦了、累了,他還沒來得及實現這句承諾,在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裏就匆匆離開。
知道他走的消息,也是透過電話。那是來自姊姊熟悉的聲音,
“老爸走了…”
她接下來說的每句話都被不自主的哽咽打斷、然後又重新接起,我伸出的雙手,隻能緊握話筒,卻觸碰不到姊姊抽搐顫抖的肩頭;我的臉上,盡管有猙獰的痛苦,也無法和她交換一點哀傷的沉默。這,該是多麽叫人無奈的困窘呢?曾經以為電話這偉大的發明,讓我與家人可以無視洋海分隔,盡情交流心事,而我也確實用這方話筒,和他們分享了許多快樂與憂愁,但是,當悲傷升華、突破言語的限製而無法表達時,我開始埋怨這愚蠢的機器,所傳送的竟不及內心傷痛的萬分之一,拿著沉默的話筒,心裏隻有浮現更多的無奈。
最近在電話裏,常聽到媽咪不經意地談起,老爸過世快滿一年了,該怎麽樣處理牌位、怎麽請人做法事…等等瑣事,就像她聊起隔壁鄰居發生什麽事一樣態似輕鬆。我知道,媽咪並不是對老爸的不辭而別麻木了,而是多年的生活煎熬使她不得不學會,用逃避來減少與悲傷針鋒相對時,內心的彷徨無助。她選擇不去想、不去探究這些人生的悲傷與無奈,隻為了給自己保留繼續活下去的勇氣,至於活著的盼望與動力,除了操心尚在求學中的弟弟妹妹之外,恐怕很難再有令她願意滔滔談論的話題了吧!?
半年前,媽咪過來美國看我們,在機場見麵時,我幾乎認不出她來,她臉上的蒼老與憔悴讓我心頭感到一陣陣發酸的絞痛,三年沒見麵,在這段不算長的時間裏,媽咪像是一瞬間衰老了十歲… 我從她的臉上,再也找不到記憶中的神采,那是一種透露生活勞碌卻持續堅強的活力。眼前的她,目光變得黯然孤獨,且帶著淡淡的憂愁,隻有小學學曆的媽咪,此刻卻正像一位詩人,用沉默滄桑的眼神凝視這個世界。 於是,我們終於放下手中的話筒,可以抬起頭麵對麵說話了,但是,心裏醞釀許久的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這愚蠢的矜持,居然讓我吝於給媽咪一個小小的擁抱,我開始討厭起自己的懦弱。
就在我缺席的這三年裏,家裏發生了不少變化。老爸的肺本來就不好,又是個戒不掉的老煙槍,加上幾年前出車禍後,撞斷腿骨造成行動不便,在我出國之後,他還染上肺結核,能作用的肺細胞越來越少,到後來必須身邊隨時準備氧氣筒才能順利撐過每一口呼吸;他不再吸煙了,但也從此足不出戶。那時候,媽咪除了料理老爸的三餐,還要同時照顧年老失憶的外婆,她的嘴裏雖然總是叨叨嘮念著自己命苦,但是卻從未停下手邊的事,依舊每天忙進忙出,一會兒到姊姊那裏照顧外婆,一會兒又得回家張羅老爸的餐點;辛苦的媽咪還要在有限的經濟條件下細細盤算家庭開支與老爸賴以維係呼吸的氧氣費用。 外婆比老爸早兩個多月過世。外婆走了之後,媽咪抱怨了很多年都沒機會看的八點檔連續劇,這下終於能看了,但是那份輕鬆悠閑的心情,是否還能尋得回?
也許就像大部分的媽媽一樣,她慣用的牢騷訴苦,是紓解壓力、並讓生活繼續下去的法寶。而老爸總是以一貫的沉默來麵對媽咪的抱怨,耐心等待她說到一個段落,彼此交換片刻的寧靜後,生活自然就會回歸正常。直到有一次,那是老爸臨走的前兩天,當媽咪正在幫老爸洗澡擦背時,他突然向媽咪說了一聲“謝謝”…
她不好意思地回答,“哎呀,有什麽好謝的?”
我猜想,媽咪本來想叨念的滿腹牢騷,因為這句“謝謝”,應該早已經煙消雲散了吧。這麽多年的生活煎熬、染過又褪的無數白發,原來隻是這麽簡短的兩個字,就能叫人頓時感到海闊天空。是啊,隻要對方能體會自己的付出,即使再累,又有什麽好謝的呢?
而老爸的這句“謝謝”,是不是預告他將遠行的暗語?我們無從印證。我想,隻有留待將來再見麵時,才能向他問個明白吧。
如今,我還是撥著同樣的電話回家,但每當鈴聲響起時,我內心深處總有個夢境般的期待∶
老爸,你還在電話那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