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壘關

讀書,走路,吃遍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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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遮斷歸途

(2011-01-02 12:58:00) 下一個

剛出了大學,我被分配到大西北的一個城市。登車北上的時候,我負擔沉重,拖泥帶水,看著車窗外,黃河遠上,不禁眼淚汪汪。

剛一下火車,就看到兩個喇嘛,身材修長,裹著長長的紅色袈裟,飄然而過。哇,原來還有這個調調,馬上寫信炫耀給各地的同學。

 

那時候的我,正是初生牛犢,上躥下跳,所以常常撞得滿頭大包。好在少年不識愁滋味。很快我便找到幾個同樣少不更事的同事,一拍即合。賢者說:讀天下好書,交天下好人,踏遍天下好山水。我們也正是因東拉西扯,遊手好閑而日漸親密。

也就在那時候踏上了青海高原的。最初,我們的計劃是花上半個月搭運貨車去拉薩,然後搭飛機回來。不過最後妥協成為:周末坐公汽去五百公裏以外的甘南藏族自治州過過癮就可以了。出發前,願意同行的隻剩下三個女孩子了。臨出發,同事恐嚇說:途徑的臨夏州滿街都是本拉登;又說甘南的貢塘倉活佛剛剛圓寂,小心被抓去做轉世靈童

人生的偉大計劃,都是這個過程吧?

 

 

  甘南州,我的家和那兒是有些緣分的。四十年前,國家號召大家到最艱苦的地方去。我的一位長輩要求去甘南州。她那時幻想作一個草原醫生,跨著駿馬去出診。校車送這長輩全班同學到甘南做畢業考察。一下車那幾個如願以償的同學全哭了。迎麵一股膻臭,原來是一群藏胞在吃東西,是一種粘糊糊的食品。吃完後,藏胞伸出一隻手指放入碗中,沿著碗邊刮了一圈,然後把手指舔幹淨,接著把碗倒扣在膝蓋上,旋轉一圈---碗幹淨了;藏胞們把碗放到藏袍的口袋裏,站起來走了;那幾個將要留在這兒的年輕的醫生們於是全哭了。

 我還有一位輩,當時是個右派,被他的學生砍了很多刀。幸虧有個女學生偷偷把他背出去,救了他一命。之後,這位長輩被下放到某個藏族村寨。每天鬱悶不堪。村裏的長者好心地說:小夥子,別著急,我們把全村沒結婚的姑娘叫到一塊兒,排成一排,給你挑一個好媳婦。

這位長輩說,當地的女孩子都把長長的頭發編成很多的小辮子,把黑色的羊毛也編成小辮子接到頭發的下麵,一直垂到腳後跟。從木樓上迤邐而下,辮子拖在樓梯上。扭擺款曲樓梯就幹幹淨淨了。

當地有一種好吃的食品,就是把玉米麵加水攪拌成糊狀,倒入柴灰中埋起來。在柴灰上麵燃起柴火。過一會兒,黃燦燦,熱乎乎,香噴噴的玉米餅就烤好了,扒將出來,然後藏族姑娘捧起餅,使勁吹吹。灰吹走了,不過姑娘的口水沫子就留下來了。我的長輩總是急切的喊,別吹,我愛吃那灰。

 長輩還常常說起藏胞們的樸實。一次來了個外鄉人。藏民們一如既往,熱情款待,外鄉人走時還送上一皮袋奶茶,一些藏粑。過了幾天鄉上下來文書,才知道那是個在逃殺人犯。

那時,當地的中年婦女多寡婦,很少有中年男子,還全都缺胳膊少腿。原來當地參加了當年的西藏叛亂。當時的土司大人派人拿著三根野雞毛,騎著馬到各個村寨轉了一圈。於是,大家就各自回家帶上幹糧,牽著大牲口跟著去了。沒人問去哪兒,沒人問去幹嗎,不知道為什麽打仗,不知道為什麽去死.

 

我聽這些往事時,正在讀高中,那時我想,我一定要考師範大學,以後到藏區當老師,教他們使用肥皂,教他們洗澡。少年時的夢想, 父輩們的血淚,現在都變成了笑料。我們說笑一路

 

首先,我們經過臨夏(不是寧夏)回族自治州。汽車隨著山川,蜿蜒前行。往往在溝回路轉之處,樹木從容,那是村莊了。常常看到清真寺,雕梁畫棟,飛簷翹壁,精巧而凝重。要不是有星星月亮的伊斯蘭標記,乍一看還以為是佛寺或是道觀。在臨夏的州府,我們遇到了回族的某個集體活動,雄偉的清真寺,朗朗的誦經聲,街市繁華,熱鬧非凡。

 

窗外的路標出現了藏文。也有“歡迎到青藏高原”的漢語標牌,不多久,我們的目的地甘南州夏河縣就到了。藏民心中的聖地拉卜愣寺就在這兒。這是規模僅次於布達拉宮的格魯派六大寺院之一。主持的嘉穆樣活佛,在藏民心中為文殊菩薩轉世。

最初的印象是,這裏人口稀少,而喇嘛多於俗人。遊客不多,而國外遊客又多於國內的。

剛剛還是陽光燦爛,突然就陰暗起來。有一陣子還下起小雪粒來。天空很高,天似乎又很近。很安靜。風在高空斷斷續續地嗚咽。佛殿頂上的鈴鐺發出空靈的聲響.經幡起伏,形成緩慢的波浪。一恍惚,就好像聽到天的聲音。鷹在高空盤旋,那是天神的眼睛。身穿深紅色僧袍的喇嘛們三三兩兩,從灰暗中走來,又走到灰暗中去。也有藏族老人,佩帶著沉重絢麗的首飾 ,佝僂著腰走過。

一間間深邃的大殿,酥油燈發出昏黃而堅定的光芒,人走過都不會閃一下。佛、菩薩、曆代嘉穆樣活佛舍利子、肉身的靈塔,無限的威嚴,神聖,詭秘.還看到了現在的十一世班禪的照片。可惜我隻顧去觀察他的服飾,照片的位置。而忘了去看他的長相。好象是一個臉蛋紅紅的,可愛的小孩子。也有達賴的照片。

陪同我們參觀的喇嘛介紹說,以前拉卜愣寺有更多的大殿。可惜都在文革中燒毀了。那是怎麽樣的一種瘋狂信念竟使得他們將千百年來虔誠的信仰否定得一乾二淨。他們毫不手軟地砸碎祖祖輩輩供奉的偶像、他們用滿腔的怒火燒毀世世代代頂禮膜拜的神殿。信仰的力量何等強大,信仰又何其脆弱。  

  補充說一句,這個為我們講解的喇嘛是個眉清目秀、高高廋廋的小帥喇嘛。最後我鼓足勇氣對他說:大師(拍馬屁),合個影吧。耶!他欣然同意了!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我們遇到了各式各樣的喇嘛。有清秀的女喇嘛;3、4歲大的小小喇嘛;街上閑逛的喇嘛,隨意搭著袈裟,衣袂飄飄,恍若天人;還有一群圍著點心店、稱斤論兩的喇嘛。

 

一切像是夢境。當我坐在一輛飛奔的三輪車上時,我興奮極了。很想大叫,又很想送個kiss給誰。可惜來來往往的都是喇嘛,我不敢褻瀆神靈。而且同事警告說,小心我一個kiss過去,把人家老喇嘛激動暈了。好容易看到路邊站了個老外,趕快大叫一聲,打個kiss送過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去了桑科草原,為了省錢我們還是坐三輪車。一路上風刮得臉生疼.可是天氣十分晴朗,心情也好極了。慢慢地,山勢緩和起來。最初有些失望,草太矮,太稀疏。到了草原,我選了一匹五歲大的小馬哥當我的坐騎。

草原已經轉黃了,衰草連天,上麵覆蓋著濃霜。也有密實的灌木叢,讓草原多了一些顏色。有野兔子在其中穿梭。高高的草叢遮掩住明媚的小溪。我騎著馬兒躍過草地,蹚過條條結著薄冰的小溪。不遠處的山坡上斜窩著幾座藏式民宅。有藏獒在裏麵。那是一種張著長長的黑毛的、體形巨大的藏式牧羊犬。據說十分凶猛。可是現在他們全都懶洋洋地在做日光浴。.

草原上,藍天下,身穿藏袍的藏胞,跨著駿馬放牧犛牛。不時還有藏族少年,或是少女策馬飛奔而過。我想我羨慕得眼睛都泛出了綠光。

同行的女孩問他們:你們的小夥子還有誰沒討媳婦?然後指著我說,把這家夥留下來當媳婦吧。太遺憾了,當地的年輕人大多都趕著牛羊到更遠的地方去放牧了。到了冬天才會回來。聽說.為了爭奪草場,他們每年都要和別的省的牧民打架.每年都要拉卜愣的嘉穆樣和貢塘倉兩位活佛出麵才可使交戰雙方稍息、立正、各自向後轉、齊步走離開戰場。

 還有一點比較遺憾的是,我那匹高大氣派的坐騎不太聽話。我使勁拍他它馬屁,它依舊我行我素。我常常要使勁拉韁繩才可以使它的嘴離開草叢,接著它就開始隨地大小便。嗨,嗨,怎麽跟我一樣?你以為你也是國家幹部?它的主人----一個年輕的藏族小夥子,一直跟著我們,我原以為他是怕我們把他的馬兒拐跑了。後來我才想明白,他是怕他的馬兒把我們拐跑了。

 

我們在一位藏胞家吃了飯。而為我們開三輪車地回族司機則一直耐心的等著。我的長輩說招待饑餓的陌生人在藏民看來是理所應當的。而饑寒交加時到陌生人家去休整,也是天經地義的。在城裏時,一次一個藏族婦女推開我的門說,我要錢。然後指著桌上的水果說,我要那個。她語氣坦然,理直氣壯。幾天後我在醫院裏看到這個藏胞,行色匆匆.

我們的確是吝嗇的,敝陋的。精於算計,所以心防甚重。

 

 大約兩年之後,在一個旅遊旺季,我再次去了拉卜楞。剛下車,便有藏族少女在我們頭上放上一個花環,然後要錢。接著,我的同事拍了幾張照片,幾個小孩蜂擁而至,說是照片上拍到他們了,要錢。接著騎馬,說是讓馬跑得太多了,要加錢。接著吃飯,石頭烤肉,藏胞自釀的酸奶,好不痛快。結賬時突然說,除了飲食,座位是收費的。傍晚去散步,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處,便有漂亮的藏族少婦顯身說法:你們踩到我家的草,錢給。

那個時候,我自以為獨在異鄉。有時候,風一更,雪一更,便想,故園從來無此聲。我尋尋覓覓,總想找那些天真,質樸,崇高的情懷來,自己卻是糊塗的。

 

離開那草地之後,我走得更遠了。

再次想起那裏,是在歐洲聽一個關於中國邊疆的講座。舉辦者是些歐洲學者。他們一無例外地提到四通八達交通網,舒適的交通工具,出他們意料的現代化,出他們意料的自由寬鬆,以及有力的經濟扶持。然後 一無例外地總結到:雖然經濟發展了,環境自由了,可是傳統卻慘遭主體民族的滲透,而逐漸喪失了。這才總算讓積極提問的聽眾們得到些許安慰。

當時不禁啞然失笑,我們不也是放棄長袍馬褂,轉而西裝革履,可樂咖啡了嗎?難道要我們茹毛飲血,然後讓你們來獵奇,然後用一堆玻璃珠子塑料扣子換走金銀珠寶?不是已經換了很多了麽?還需煽風點火,從中漁利?

 

 

回頭一想,自己何嚐不是呢?巴望著別人的純真,質樸,良善。希望在別人的不開化處,看到香格裏拉。卻放縱自己貪婪墮落嬌縱脆弱。

 

再回想起,那個在桑科草原的傍晚,朋友們圍坐在一起,唱歌說笑。身邊不時有馬蹄踏過溪流。身後雲垂野闊,煙霞萬千。

 

 偶爾回頭張望,雲斷歸途。注定有很多東西,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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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4)
評論
mm走西口 回複 悄悄話 非常喜歡你的文字和思想深度。
nightrose 回複 悄悄話 寫的很好呀。讚一個
橫塘雨眠 回複 悄悄話 寫得很好看.要是能配上點照片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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