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來,我在水底等你,火來,我在灰燼中等你。”-- 洛夫
我無法知道有多少人會象我一樣,每當徘徊或靜坐於繁華的都市,心便即刻會飛離到某個模糊而僻靜的山村。我自幼生長於大都市,雖然常常懷有一個夢想,有朝一日定要遠離塵囂,但在歲月苒荏和命運的遷徙中,卻始終沒有機會如願,直到偶然一次,我在一個小鎮與她邂逅。象她的名字一樣,她的小屋很快就成為了我夢寐以求的天宇。從那以後,幾乎每天,我的裏程表上就多了二百五十哩的往返。為了避過塞車,我曾嚐試過所有的路徑,也選用過所有可能的出發和返回時間,因而,得以領略驅車途中四季十二時辰的風霜雪霧、蒼煙落照。多數時間,我喜歡選用阿什肯納齊演奏的拉赫瑪尼諾夫的鋼琴協奏曲陪伴我的回程。每當我轉下那條丘陵間的94號崎嶇小路,拉氏的第二鋼琴協奏曲的第二樂章便如約而至地隨著路兩旁一片片的果園和一條蜿蜒的小河緩緩地彌漫我的心地,似乎拉氏第一協奏曲的整篇與拉氏第二協奏曲的第一樂章完全是為了此刻的謐靜而不遺餘力地一直鋪墊。
曾有兩年,我的早晚穿梭於熙攘的都市和山下這個偏遠的小鎮。早上通常是全國公共廣播電台的新聞間或公司的電話會議伴我兩三小時的車程。但那一刻,我已開始期盼傍晚回程中令我心怡的音樂。和都市繁忙呆板的高速路相比,山間小路上四季變幻的景色總會令我忘記長途驅駕的疲勞,其間,我曾經更換過幾十片CD,但我一直堅持用這首拉氏的第二鋼琴協奏曲的第二樂章. 作為到家的序曲。現在回首,與其說是到家,不如說是歸港,因為我命中注定隻能在此停泊一下而已。記得一次她無意中提到憧憬大都市的繁華,我就隱約預感到這個肉體和心靈的港灣遲早會在高潮後的某一個清晨謝幕。終於有一天,我不得不重拾心靈的漂泊,也就封存了我的這首“歸港序曲”,而且,在之後很長的歲月裏,我都不敢聆聽它。
至今,我仍然無法解釋,是什麽力量讓我人生旅途中一段偶然的對白,一段偶然的執手鑄成了我生命中近乎葬我於雪式的情感,又是什麽力量讓我在這個二月寒冷的夜晚重新打開那個塵封了五年的樂章,讓我拿起刀片,揭開傷口自我切割、自我縫合。窗外的皚皚積雪,在月光下閃閃發亮,它覆蓋了多少世上沉睡痛苦,而它們又是冥冥之中的命數。曾經,也是在同樣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我幾乎一整夜,蝸行在沒有前車轍印,沒有一個上路者的崎嶇的山路,傾聽塞繆爾·巴伯的弦樂柔板,那淒婉的調子一直滲透心底最隱秘深處,在冰涼的旋律中,我堅忍地憧憬著那個能夠讓我靈魂安寧的一瞬。盡管,我的人生中很長一段光陰是在獨自寂寞中度過,但它絲毫沒有侵蝕我意誌對未來的渴望。那些年,我時常用《愛與意誌》中的一句話自慰和自勵:一切生命的形式都是痛苦,因為我們無時無刻不在失去。我深知,在一切人生的痛苦中,最深刻的莫過於失去,失去親人、榮譽、權力、自由甚至希望。曾經的擁有越多,這種衝擊越強烈。雖然,於我而言,我並沒有承受過所有上述的苦難,但僅僅一項也足以讓一顆與生俱來的敏感的靈魂徹底改變。在我那些種種超乎現實的期望中,我時常近乎偏執地認為,把琴鍵上的音符撒向田野,用雪埋葬,挖一條心渠澆灌,春天,一定會收獲帶有聲音的文字。這無關名利,無關風月,而是天生靈魂的追求遠遠超出了對物質和美色的渴望。正如舒婷所寫的:“我釘在,我的詩歌的十字架上,為了服從一個理想,為了完成一篇寓言,天空、河流與山巒選擇了我,要我承受我所不能勝任的犧牲。”
於2010年2月22日
文字很有力量。
原本平常的與我毫不相幹的94#公路,以及路旁的果園,還有小河,也因為你的“歸港序曲”,一下子變得親切溫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