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餛飩

小的時候，由於種種原因，外婆隻身帶著我過了一段時間。 她沒有工作，沒有收入， 隻是靠媽媽給她的錢過日子，原本是帶著我去我舅舅家住一段時間，但是舅媽不願意，她就帶著我去老房子了。

其實那時我很小，可我最早的記憶都有她老人家， 而不是我父母：她抱著我指著一棟灰色水泥樓（父母的房子）。 她想給我做個枕頭套，沒有布，就去巷口的裁縫店， 要來剩下的邊角料， 拚了一個很漂亮的，我用了很多年。   她把鍋底的鍋巴捏成飯團給我啃。 她帶著我去河邊淘米，告訴我她曾經淘米結果淘上來螃蟹的事。 鄰居啞巴叔叔挑水給我們（他爸爸曾是外公家的長工）， 外婆就會時不時給他點水果什麽的。  她帶著我去餛飩店買一碗小餛飩，別人跟她聊天（外公曾是當地一富，其實那一帶的河房都曾經是他的, 所以大家都認識外婆）。 她就帶著我，端著餛飩回家，然後要我一個人吃完那碗餛飩--愛麵子的她，大概是不想讓別人知道她為了節約，隻能買一碗餛飩吧。 她冬天要給我進補，把媽媽買給她的人參給我吃，結果我鼻子出血，她居然臉上有孩子氣的 “天，我闖禍了” 的表情。 

後來， 我姨媽發現舅舅不肯管外婆，就把我們接過去， 讓我留在她那，送外婆到我媽媽那裏。  再後來，媽媽把我接回他們身邊，外婆就一直和我們一起。 她會在我晚上燈下看書時偷偷送上一點點心（因為媽媽規定晚飯後立刻刷牙不許再吃零食），會計算我們都愛吃的水果（楊梅，枇杷）何時上市（同時也常站在陽台上看大家都買了什麽，最近流行什麽）， 然後溜出去買水果給我 （她必須溜，因為媽媽不許她單獨出門，因為她耳朵早就聽不到了）。 有時我發現她要溜出門，我就會要求跟，其實是怕她出事， 可她很喜歡我跟著，因為她覺得可以買我喜歡的東西給我。 跟外婆出門，每次我都會內心驚歎不已。  她聽不到了，可是非常自信，過街時根本不看車（也許她對司機的水平很有信心），可她從來沒被車擦到過。 我拉她，她會說，我還沒那麽老！ 我點點來往車輛，她說，我看清楚才過得馬路！  更奇妙的是，她隻會方言，而我家住的城市的方言根本完全不同，可是她能靠讀唇， 然後用方言加手勢和小販討價還價！ 因為我愛吃楊梅，她會買很多，然後加上生薑醃漬起來，把瓶子藏起來，隻告訴我一個人在那裏（其實我爸媽都不吃零食的，嗬嗬，可是有自己的小秘密很好玩）。

她小時曾上過私塾，可是後來家裏就不讓她繼續了。 有次，她問我掛曆上的福（變體寫法）是不是我舅舅名字裏的福， 我說對（慚愧，我到那天為止一直以為她不識字， 她那麽疼我，我卻沒想到要多了解她）。  從那天起，我開始每天給她寫一個字， 不過我的簡體有時會讓她驚奇一下，我也不知道怎麽跟她解釋為何變了。 可惜我忘性大，慢慢就沒有繼續下去。 後來她又對電子數字鍾發生興趣，問我這個怎麽看時間，我就給她畫了一張表格， 數字和手勢都畫在表上， 然後給她講了幾個例子，她很高興，還舉一反三的問了幾個問題（多強烈的好奇心和愛學啊，在老人中挺難得的）。  過了幾天，她還到媽媽麵前現了一把，告訴她，是我教她的，還掏出我的表格給媽媽看。   一起看電視，她超愛看外國片，後來我終於在她問我一個問題時明白原來她是在抱著研究課題的心情做調研--她問我，“你看這些外國人，親嘴必須臉扭來扭去的，你覺得是不是因為他們鼻梁太高，不吻合呀？” 

上次我回國，日子還沒到，她就老掰指頭算，那天，她早早就在陽台上站著等我，我進門一把抱住她，我們倆就都哭了。　那些日子，我每天給她按摩手，肩膀，梳頭，　就像以前一樣。　她還是老是忙著要剝桔子，剝板栗給我吃，雖然我沒有要燈下讀書，　人就坐在她旁邊，　已不在是小娃娃了。這次，她常常講過去的故事給我聽，　她的經曆。　當時我真希望她能多告訴我一些。　我更希望，　我沒有忘記她說的方言，因為，對她來說，我變成了啞巴－－我已不再會說那種方言了。　我真希望她耳朵沒有聾，　可是，我們都覺得，她長壽有一個原因就是因為她聽不見，　耳不聞為淨。　我要求跟她睡一張床，可是她不願意，說她老了，老人身上有味道。　其實呢，她每天都自己洗澡。　　

她嚇倒我的一次是，多年以前她生病了，不肯吃飯。 那天正好是周末，我很擔心她，坐在她床邊哄她吃飯。她跟我說，我這次恐怕是不行了，我死了以後如何如何，　壽衣如何如何，　哎呀你舅舅把我的棺材板拿去做家具了，　那怎麽辦（家裏沒人敢告訴她現在規定一律火化）。 一副交待遺言的樣子，我拉著她的手，隻知道搖頭流眼淚。 媽媽早上看著她把藥吃下去， 要值班就出去了 （她忘了告訴我們這隻是氣管炎冬天複發而已）。我就在她床邊坐了一上午，覺得自己的整個世界都快塌了。  這以後， 沒了她怎麽辦？  中午，媽媽回來了， 帶來了烤山芋當午餐。 媽媽把熱烘烘的山芋拿給外婆，她坐起來，吃掉了，我當時就放心了， 原來她象小孩一樣愛吃甜。 媽媽看我臉上還有淚，問怎麽了，我告訴她，她笑死了（可見消息堵塞是多要命的事）。 



可是，今年，　外婆真的走了。　這次，據說她沒有一句話交待。　爸爸說，可能她已經看開了，知道沒什麽需要煩心的了。　每當我看到餛飩，我都會想到我吃過的第一碗餛飩，　她老人家省給我的那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