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中學生(多圖)
攝影:任曙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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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6-01 14:38:26 來源: 南方周末
“八十年代”是個遲來的命名,當年的經曆者開始用懷舊的口吻談論它。彼時本是個百業初興的時期,國家剛剛恢複元氣,思想和生活的自由逐漸開啟。正在成長、正當青春的是任曙林鏡頭裏的少年,也是一個國家。
1983年6月,北京171中學 (任曙林/圖)
在北京做生意的王琳,一看到照片上的26年前的自己,眼淚就掉了下來。影像中,她和一位男生隔著幾張課桌低頭看書。那是1985年,他倆正在北京 171中學上高二,一個沒事就在學校轉來轉去的“怪叔叔”拍的。“怪叔叔”叫任曙林,他在王琳的母校先後拍了近十年,拍掉了三百多個膠卷。策展人那日鬆從 三千多張照片裏挑出159張,在北京798映畫廊舉辦了一個“八十年代中學生”攝影展。
王琳是2011年4月30日開幕那天,接到了中學同學程文的電話,聽說了這個攝影展上,其中一張照片上的人可能是她——程文大學畢業後回到171中學當老師,現在是學校領導。
1985年4月,北京171中學,王琳和一位男生隔著幾張課桌低頭看書,他們在談戀愛,後來分班兩人被拆散,再後來,他們考入相同的大學,結婚、離婚。 (任曙林/圖)
照片上的那一年,王琳在和照片上的男生早戀,那天放學後,教室裏就剩下他們兩人了,他們坐在一起聊天,聊著聊著忽然聽到有人要來,兩人慌忙分開,走進來的正是任曙林,他按下快門,捉住了這個瞬間。
任曙林是在攝影展開幕式上,才知道自己26年前進門拍照前發生了這樣的故事,他原本的記憶是這樣的:“我進屋後,隻能聽見夕陽移動的聲響,他們是那 麽專注地在看書寫字,似乎別的什麽都不存在。但我可以強烈感到波與場的存在,對方的每一次心思念頭都是可以相互感覺到的。我覺得我是個不應該出現的第三 者,拍下他們後,我悄悄地走了。”
後來,王琳和照片上的男生早戀的事被老師發現,高三分班時,他們被拆開了;後來他們雙雙考入北京對外經濟貿易大學;再後來他們結了婚,又離了婚。
王琳看展覽後給前夫打了電話,前夫很忙,不能來看展覽,她就把那張照片傳給了他。
直到6月1日攝影展結束這一個多月裏,和王琳一樣的171中學學生們呼朋喚友地來了。大家在照片上辨認著:這個同學現在已經成了銀行行長,那個現在是工程師……映畫廊變成了同學會,失散多年的同學在這裏重聚。也是二十多年後,他們才恍然大悟,那個人幹的竟然是這麽一件事。
1986年6月,171中學教室 (任曙林/圖)
拍“四化”的來嘍!
任曙林的十年拍,始於拍攝1979年高考,此後他開始走進校園。
1979年,任曙林25歲,在煤炭部下屬的煤炭科學院電影室裏工作,他托人找到了離家和單位都隻有幾百米距離的北京171中學,和校長說他是搞攝影的,想長期拍中學生。老師們一開始不大同意,怕影響課堂秩序,但最後校長還是答應了,條件是不能拍課堂。
北京171中學位於和平裏北街,1958年建校,1970年代末成了東城區重點中學。那時,不斷有挎著相機到學校來的記者,老師會按要求組織學生 “配合”拍攝,這讓不少學生反感,“不就是表現‘四化’建設成果嘛。”叛逆的男生會在私下裏痛罵這種“配合”,對積極“配合”的女生不屑一顧,一旦挎相機 的來了,他們就會放倒消息樹——“拍‘四化’的來嘍。”
任曙林也被學生們當成了來拍“四化”的。可沒多久,孩子們發現,這個人好像不大一樣,老師不做任何組織工作,這個人也來無影去無蹤,你做什麽他也不 幹涉你,就忽而按一下快門,不知道他在拍什麽,也不懂有什麽好拍的。“不說話,不交流”是任曙林剛進學校時給自己定的一條規矩。“我不是老師,也不是他們 的朋友,我就是一個專業攝影師,他們學生牛,我也牛。”任曙林對南方周末記者回憶。
1984年初夏,任曙林跟的那一班從初一到了初三畢業。一天,有學生給了他一張紙條:晚上,北海五龍亭。他如期趕到,發現就他一個“外人”——那是孩子們自己的畢業道別會。
任曙林曾用文字記錄那次拍攝的情景:“錄音機中的圓舞曲把同學們帶入了歡快且傷感中。乘涼的遊客在不遠處圍觀,竊竊私語不時傳入耳中,此情此景有點像一出舞台劇,亦真亦幻。”
1985年9月,171中學教室。三個女生擦教室玻璃的照片,是這次展覽最受歡迎的照片之一。任曙林十年間拍女生相對較多,他覺得人在中學時代有一些神秘的東西:“我也很欣賞男孩子,男生、女生都是我心中的神。” (任曙林/圖)
在人民英雄紀念碑留個影
任曙林第一次擺弄照相機是在1966年,那一年,學校開始停課鬧革命,父親有一台上海202照相機,“一摁皮腔彈開,鏡頭就伸出來了。”開始,父親不讓他動相機,後來“文革”開始了,父親去了五七幹校,相機落在了家裏,也落在了他的手中。
任曙林的父親是老紅軍,後來做到了商務部副部長——用現在的話說,是典型的“紅二代”。相機到手後,他有了很多可拍的:防止蘇聯空襲的防空戰壕裏, 同學們並成一排,仰天長嘯;天安門廣場上,哥們手持毛主席語錄擺出半蹲的姿勢……開始時也沒什麽章法,後來想辦法找到攝影書,按圖索驥買顯影粉,自己配 藥,自己衝洗。“文革”爆發後,任曙林發現那時候打人最狠的就是初中生,而且往往是女生。“奇怪了!到他們歲數大了反而不會那樣子了。”任曙林後來進入了 藝術領域,他說這“把自己救了”。
1979年的一天,他忽然想起了紅衛兵年代,於是叫上女友,穿著白襯衣,戴上紅衛兵袖標,外麵穿一個褂子,站在人民英雄紀念碑前麵,拍了一張照片。 他想留住自己青春時期的感覺。“文革”期間,任曙林家也受到了衝擊,父親被審查。“文革”看到的一切讓他意識到,13歲到18歲是每個人都要經曆的一段關 鍵時期。他像觀察小草、落日、蚯蚓一樣觀察他們。“我當時有很多謎還沒有解開,到現在是否解了,我也不知道。”
1985年6月,北京總政遊泳館 (任曙林/圖)
四月影展·八十年代
1977年,任父找到了老戰友、北京電影製片廠的老演員趙子嶽。趙子嶽介紹了電影廠的一位攝影師給任曙林當老師。1970年,任曙林中學畢業後已經 成為工廠裏的一名工人。1977年,他給廠裏拍了張《先進個人》,那也是他的第一個作品,他把學來的布光手法全用上了。他想讓先進分子在照片裏一看骨子裏 就是,而不是那個年代通行的模樣。
對任曙林產生巨大影響的人物出現在1978年,那一年,他參加了池小寧家的攝影沙龍,池小寧是美術家池寧的兒子,沙龍更像是攝影課堂,老師是老攝影 家狄源蒼先生,任曙林把那兩年稱作“惡補時期”,每周五晚上他都從盧溝橋準時趕到北京西城的新太平胡同11號——這裏後來被認為是中國當代攝影的聖地。
狄源蒼懂外語,有許多原版畫冊,從不照本宣科。沙龍開設各式各樣的講座課程,從美術、音樂、雕塑到電影,甚至還包括造照相機的。“我們學了兩年,每個禮拜五晚上兩三個小時,等於上了一次大學。現在的大學,學法很不一樣了。”任曙林這樣描述他的“星期五沙龍”時代。
1979年1月,兩位當時的“江湖高手”王誌平和李曉斌來到“星期五”沙龍,任曙林把這次見麵稱為“曆史性的會麵”,並認為奠定了後來“四月影會”的基礎。
任曙林是“四月影會”的成員,而“四月影會”是中國當代攝影的開端,它於1979年4月在北京中山公園舉行“自然·社會·人”攝影展,那是1949 年後中國的第一次非官方攝影展,至1981年解散。“文革”結束,解凍時代到來,“四月影會”與其後的“無名畫會”、“星星美展”成為藝術領域的解凍標 誌。
當時官方首次允許舉辦民間攝影展覽,引起了海外的關注。張藝謀也參加了“四月影會”攝影展,在後來公開的一封書信中,張藝謀寫信給策展人,對他們能費盡心力讓其作品“過關”表示感謝。
1980年7月8日,北京54中考場。 (任曙林/圖)
1979年高考前,有人對他說,“你不是喜歡照相嗎?高考你不去拍啊?”當年,高考這種事還不被認為是新聞,連新華社記者都不會去。7月7日,高考 頭一天,任曙林沒有任何證件,隻能在考場外麵拍。後來他設法搞到了監考證,以監考老師的身份拍攝了他的“高考係列”。“換了現在,肯定不行啊。”任曙林笑 著說。
到1987年,任曙林去171中學拍照的時間就開始少了起來。直到1991年才開始拍攝《礦區勞動者》。再後來被時代裹挾著去深圳“下海”,拍起了 商業作品。“人不能選擇時代。對個體來說,任何時代都是合適的。有人老說生不逢時,我覺得這等於是屁話。”“任曙林特別奇怪,他是一個資深攝影家,但很多 攝影界的人並不認識他,因為他很少出現在攝影圈裏。”那日鬆告訴南方周末記者,2004年在北京舉辦的一次研討會上,有人想起了任曙林的“中學生”,任曙 林挑選了一些放了幻燈,才讓人們重新關注起任曙林。那次研討會,顧長衛也到場了。
在展廳內複原1980年代課堂的想法實現起來並不容易,沒想到171中學現任副校長竟然是他的大學同學,現在展廳內擺放的是學校翻箱倒櫃找出來的1990年代的課桌椅。
照片下的王琳現在有一個兒子在北京的一家外國語學校裏讀中學,她覺得,現在的中學生還是比那個時代幸福,“他們的選擇比我們那時候多多了。”王琳 說,“不要過多指責他們,我們的上一代人也曾經這麽指責我們。”“八十年代中學生”係列照片拍攝結束幾個月後,任曙林和新結識的女友去了一趟北京頤和園, 當時,公園裏人很少,十分清靜。任曙林回憶當時的情景:“路過長廊,幾個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在跟著錄音機跳舞……朋友走進長廊跟著扭了一會兒,我在廊外拍 下了這個場麵。我一下子感到:一個時代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