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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理發師

(2010-10-09 00:03:24) 下一個
1 穿過桂香滿溢的花壇,我又來到了廠裏的這家理發店。高高的門頭掩映在樹蔭背後,門框上附著黃黃的鐵鏽。當門口是兩個帶有水漬的搪瓷麵盆,再往裏,沿著牆邊,有一個鋁合金玻璃櫃子,裏麵雜七雜八擺著些假發以及染發護發用的藥水。正對門的牆壁上,釘著一麵大鏡子,鏡子下麵是一條長台,上麵有長長短短的剪刀,粗粗細細的梳子,剃頭推子,還有大大的奶黃色吹風機。鏡子右邊牆角處擺著個電爐,爐絲燒得橙紅,一隻鋼精鍋坐在上麵。女主人正在用它煮綠豆稀飯。 理發啊。我朝虛空裏喊了一聲。鏡子左邊自行搭建的板材小隔間內隨即一陣響動。噢,女理發師應了一句。跟著,她便披著老式開司米對襟薄毛衣,趿著拖鞋出來營業。女理發師比去年顯老了,皺紋雖然不算多,但蠟黃的臉色,讓她顯得不是那麽精神。不過好在今年她為自己設計了法拉頭——頭發朝後梳得高高的,有一種幹練味。 坐,女理發師發話,回來啦。我嗯了一聲,自覺地坐到了理發椅上。她麻利地幫我圍上理發巾,右手握著小子剪子,歪頭問,剪一般化的?我剛想回答,哪知牆角鋼精鍋裏的稀飯撲出來了,落到電爐絲上,蒸騰出一大片白氣,女理發師見狀,趕忙去關電源。我靜靜地坐在理發椅上,小屋裏的一切容在鏡子裏,舊舊的,自有一種沉沉的午後的寂寥。屋外的桂花香一寸寸沁進來,浸在綠豆稀飯的水汽中,給人一份癱軟的甜膩感觸。 不好意思,稀飯老撲出來。女理發師為自己打岔感到抱歉。我牽牽嘴角,表示不介意,我隻想理發師趕緊幫我打理好那一頭亂發。一般化就行?她又問了一遍。我點點頭。理我這樣的平頭,對於這位有著多年經驗的老理發師來說,無疑是小菜一碟。她東剪剪西剪剪,看似無理,但裏麵又暗含章法,一把銀色的小剪刀沿著我的頭皮上下翻飛,有點熟能生巧,險中求勝的意思。我閉上眼睛,盡力固定住姿勢,我可不想自己的耳朵或者頭皮不小心吃一刀。 你上大幾?女理發師邊剪邊問。已經畢業工作了。哦,工作了,你上的什麽學校來著?師範大學。那你在當老師?沒有,師範大學畢業也不一定非要當老師,我抱歉答道。那可惜了。可惜?我不解。 老師很有學問,可以傳授知識,知識就是力量,女理發師說。我心頭一震。知識就是力量。這句一本正經的“格言”從女理發師口中吐出,激發出了反差的力。多次光臨小店,我發現女理發師對於知識總是有種莫名的近乎於癡迷的崇拜。她愛一切知識改變命運的傳說。聽廣播吧,女理發師忽然提議。還沒等我回答,她已經扭開了鏡台左端的大音盒。聲音傳將出來,刺刺啦啦,像走在風沙裏。我喜歡聽這節目,女理發師說,主持人張老師,有時候講的話特有道理,真叫人佩服,還有於丹,說得那真是好。好在哪裏?我問。女理發師一時語塞,著急說,就是好,挺有道理的,具體哪好我也說不清,反正就是聽著覺得挺對的。我不再發問,乖乖坐在理發椅上任由她擺弄我的頭發。 呦,這麽忙啊?椅背後麵傳來一聲吆喝。我睜開眼,看到鏡子裏走來一個中年男人。他邊走邊朝鏡子裏望,挑著眼,右手正把自己的頭發朝上推。不忙不忙,都冷清成什麽樣了。女理發師臉上漾著笑,盛不住似的朝外泛。她低頭小聲跟我說,你稍等下啊,給他這弄上我就來幫你洗。她拋下手裏的活,拿著條毛巾倩步走另一張椅子邊,問那老主顧,還染黑的?不要試試別的顏色?老主顧笑說,那不染黑的,還能染黃的?都什麽年紀了。什麽年紀,正當年!女理發師嗬嗬笑道。就我這還正當年哪,早都是老黃瓜嘍,你正當年還差不多。兩個人一遞一送,聊得歡快,仿佛根本沒有意識到我的存在。我刮個臉,老主顧說。原來他今天並不打算染發。 2 聽阿姐說,這女理發師姓潘。廠裏人都叫她小潘,十幾年前就叫小潘,一路叫下來,人都被叫老了,可廠裏人不管,照舊稱她作“小潘”。小潘命很苦,她頭發剪得不錯,阿姐不經意地說。後來,我再次問起小潘的事,阿姐歪頭想了想,又說,小潘命很苦,她頭發剪得還不錯。這話被廠裏許多人重複過許多次。大家都知道小潘命苦,也都說小潘剪頭發的技術不錯,這兩句經千萬人嘴這麽一念,仿佛成了定律,成了廠裏人的一種思維定勢。以至於時間久了,人們提起小潘就是兩條。命苦,頭發剪得好。至於她到底是怎麽苦,這苦怎麽完結,沒人會去過問,不過頭發,她還是依舊得剪好才行。小潘是廠裏人的“禦用理發師”,她開店,廠裏不問她要房租,她理發店的水錢電錢廠裏也都包了。廠裏對她隻一條要求:美容美發不許要太高價。所以,在她這裏美容剪發,也算是廠裏的福利之一。 幾年前,我見過小潘的孩子,胖墩墩的一個小男孩,很愛吃,看上去不是很機靈,但又任性。那時候他已經在上小學。聽阿姐說,小潘原來是附近農村的,廠裏擴建,占了他們一些地,作為補償,廠裏允許被占地的家庭送一個孩子來廠裏上班。小潘也想來。但家裏執意把這個名額給小潘的弟弟。因為她是女孩,不得不“讓賢”,家裏不允許她阻擋弟弟的美好前程。小潘不服氣,憋著股勁兒,七彎八繞,到底為自己找了條出路。她嫁了個廠裏的機修工人。她也住到廠裏的大院裏來了。靠婚姻斬獲人生新局麵,小潘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阿姐頓了頓,吸了一口杯中水,換了個姿勢坐,講述廠裏職工的感情故事是她的長項。我迫不及待問後來的故事。阿姐淡淡地說,後來,後來就生了現在的這個孩子,然後沒過多久就離婚了。我問為什麽要離婚。阿姐說不是很清楚,聽說男方有點家庭暴力傾向的,小潘大概實在過不下去。沒想到這男的沒過幾年就出工傷死了。小潘成了寡婦。再後來,小潘帶著孩子嫁給了廠裏的一個年輕後生,是畢業剛分配過來的,不知道兩人怎麽好上了,那男的比她小,但說是也願意跟她結婚。兩人真結了。可最後還是離婚。人家怎麽受得了啊,年齡差距這麽大,她還帶著個孩子,阿姐唏噓道。她為謀生路,學了美容美發,廠裏看她可憐,免費把房子借給她開店。一開就是這麽多年。 她為什麽不走?我問。走?走到哪兒?她能走到哪兒去,帶著孩子,倒哪無非就是理發。理發也是個手藝,我反駁。年紀也大了,不想走了,再說廠裏給她的條件也不錯,房租不要錢,水電不要錢,這樣的條件到外麵幹怎麽也是拿不到的。的確,拚了半輩子,找了半輩子,小潘未來的路似乎也隻能這麽繼續走下去。占地的時候,沒輪到她,她失去了工作,靠結婚翻身,沒想到兩次都翻了船,她再次迷失了人生的航道。帶著孩子捱日子,她總希望孩子能讀書上進,她始終記著“知識就是力量”這句話,她寄希望於“知識”,她的這輩子大抵就這麽過了,但她盼著知識能改變她孩子的命運。小潘有她自己的堅持,但沒人知道,也沒人想知道,提起小潘大家就說,小潘命很苦的,她頭發剪得還不錯。 3 市場經濟浪潮不可避免地朝廠子裏的生活區滲透。我們那個大院裏,先是有了連鎖超市,24小時不關門的那種,後來外地人開的美容美發的店也陸陸續續進來了。剪發的,做臉的,盤頭的,按摩腳的,美發店裏五花八門稀奇古怪時髦新異的招式,很快虜獲了部分大院人的心。年輕人開始嫌小潘的剪發手法落伍:毛寸都剪成板寸了,死板得很。梨花頭都不會燙,更別說荷葉頭了。在草坪上散步,偶爾也能聽到老年人說,小潘的頭發剪得不行了,有點漫不經心,對人一點不熱情,而且她染頭發總是把染色水弄到人的脖頸上,在她那燙頭染發還挺貴的,真不劃算,還不如到那家福建人的店裏燙呢,又便宜服務又好,噯,對了,廠裏不是不準她要這麽高的價嗎,她怎麽還跟廠裏對著幹,看來搞壟斷就是不行,服務提不上去,就是要自由競爭。 小潘的口碑下去了,小店的客流量減少了,小潘賴以生存的東西受到了衝擊。原本旱澇保收的生意眼看朝不保夕,小潘急了。她開始刻意得提高服務質量。原來小潘少言寡語,有人坐到她椅子上,她就給人家剪,麻利兒地完成活計,她收錢,顧客走人。可自打來美發店進駐小區之後,小潘也開始主動和人套近乎了,她開始學著說好話,許多婦女都接受過小潘的禮讚,許多男人在理發時都接受過小潘的額外護理。小潘也開始掏錢出去學習新技術,看一些美容美發的書,留意電視裏先鋒人士的發型,有事沒事的時候,自己也瞎琢磨琢磨,就這麽著,小潘的生意到底維持住了。雖然新店搶走了她的一些年輕客源,但一批老客戶,還是喜歡到小潘這兒打理頭發,人頭熟,好說話,更何況小潘還特別客氣,每次收拾完畢,客人付了錢。她總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說,收錢了啊,再來啊。小潘這兒還存有一種老廠子裏那種人情味兒,有人與人之間的那種暖意。 就這樣幹下去不也挺好嗎?我對阿姐說。本來是挺好,可誰能想到後來的事呢,阿姐說。後來什麽事?我問。有人砸她的店,是在夜裏,估計也是其他的美容店顧人去砸的,門上的玻璃,屋裏的鏡子,全碎了,小潘吃飯的家夥被砸得個七零八落,牆上還被噴了紅漆。這麽大的事廠裏不管麽?我問。沒有證據怎麽管,而且廠裏也是息事寧人,這在小潘是大事,在廠裏看,也許就是小事。阿姐淡淡的說。我感到一陣心痛,一個寡婦,帶著孩子,靠小手藝賺錢謀生,也沒什麽過份的奢望,隻是能養活自己就行。就這都這麽難。這還不止呢,姐姐朗朗說了下去。我越聽心情越灰暗,別扭了一個下午。砸店事件沒抓出凶手,最終是不了了之,又過了半年,廠裏的大領導換了,物業部的領導也換了,美容店的人曲裏拐彎找到了關係,攛掇領導對小潘租用的理發店進行招標,誰上繳的年利潤多,這個店就給誰幹。比招標,小潘當然不是美容店的對手。小潘哭了。哭天搶地的那種。她帶著孩子去找物業部主任,甚至要給人跪下來,求他們不要收回她的店。招標的事虎頭蛇尾,很快就沒人提了。廠裏沒收回小潘的店。但關於小潘和物業部主任的關係卻傳開了。那他們到底有沒有關係,我問阿姐。嗬嗬,天知道,阿姐不自然地笑了一聲。 4 我坐在一旁,看著女理發師給她的老主顧在脖子上圍了一圈白毛巾。座位壓低一點?女理發師問。中年男人半閉著眼,從嗓子眼裏發出一陣深重的喉音。座位壓低了。女理發師把燙過的白毛巾小心地敷在老主顧的臉上,細聲問,燙嗎?中年男人又哼了一聲。然後是刮臉。小潘拿著長條的刮臉刀,一條一條地清理掉了中年男人臉上的雜草地。中年男人驀地扶了下頭。再按個頭?女理發師忙頗識趣兒地問。老主顧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女理發師便按了起來。一雙手在一顆頭上來回摩挲。中年男人的麵部愈發舒展了。 你們家孩子上大學了吧,女理發師問。上了,在上海上的,馬上準備出國,現在光上本科簡直不行,中年男人聲調上揚,透著一股得意。你們家的真行啊,我們家的還不知道猴年馬月呢,愁,女理發師謙謙地說。愁啥,你這也快了,你兒子以後出來了,能賺錢了,你也就好了,熬到頭了,中年男人半笑著打趣說。借你吉言,借你吉言,女理發師笑彎了眉毛。再下麵一點,脖子酸,中年男人說。女理發師又慌忙轉移陣地,去按他的脖子……望著身邊這個如履薄冰的女人,我忽然感到一陣悲愴。 這悲愴從何而來,我不太曉得,我隻是驀地體會到一種生之艱難、希望之渺茫。小潘的半輩子似乎都在追求著,前進著,同時,她也在反抗著,可她究竟得到了什麽呢?她總試圖抗拒生活所賦予她的,可就是在反抗的過程中,生活卻早已將她改變。一切麵目全非。但她依舊希冀著,雖然一路墜落,她依舊期待更美好的明天。 媽,給我點錢,一個男孩子猛然推門進來爽利地說。等會,小潘壓低聲音,在顧客麵前,她有點不好意思。男孩子聽了,便杵在一旁,呆呆地看著他媽做活,沒一點要搭把手的意思,小潘要毛巾讓他去拿,他竟露出很不情願的神色。這個少不經事的男孩子的露麵,讓我隱約感到了小潘希望的虛妄。可即便是虛妄的,也總比沒有強,自己糊弄自己,對她們來說,也未嚐不是積極度日的一種方法。 中年男人刮完胡子,付了錢,大搖大擺走出了大門,小潘的孩子則找他媽拿了幾塊錢,跑跳著出去買東西吃了。小潘笑著歎氣轉向我說,什麽時候才能成材哦。我愣一下,忙接話說,快了,就快了。小潘沒再說話,轉身,彎下腰去,用嘴輕輕地吹了吹燉在電爐上的稀飯,再用鐵勺攪了攪,自言自語道,等磊磊回來一起吃。桂花香在空氣中彌漫,一絲一縷,不再甜膩,反倒透著股清新。洗完了頭,我站起身,把錢放在鏡台上,和小潘道別。你聞,好香,小潘用手扇著空氣,伸著頭,探著鼻子。是挺香的,我附和道。以後還來啊,今天真不好意思,小潘一邊說,一邊把我朝門口送。我離開了這家理發店。寂寂的午後,小潘就這麽亭亭地站在花香裏,扶著鏽了的門框,像是在等待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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煥華 回複 悄悄話 剛開始讀著,覺得這是:生活。
重新想一想,覺得這是:活生生的。
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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