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悼念我的紅顏知已
珊珊走了,今天,在陽明山殯儀館我們送別了年方六十六歲的珊珊。
珊珊是四十八年前與我們一道上山下鄉的老知青,珊珊更是我情誼甚深的紅顏知已。不過,頗具中國特色的是:珊珊與我深厚的情誼卻是在“階級鬥爭”中鬥出來的。我倆下鄉七天就因為有一次沒參加學習毛著的“政冶學習”而慘遭批鬥。
一九六三年十月七日。我們是作為“知識青年”在鑼鼓聲中被送到望城縣喬口魚場的,與我一起下放到喬口魚場的知青共有二十八人。年齡最大的21歲,最小的才13歲,其中有六位女青年。
初到喬口魚場,條件十分艱苦,場部是低矮破舊的平房,一下子來了二十幾位城裏的年輕人,平日冷清的場部頓顯得擁擠和熱鬧了。
第二天,老場長召集全場職工和全體知青開會,老場長對知青的到來表示熱烈歡迎,老場長介紹了喬口魚場宏偉的發展規劃,喬口魚場有幾百畝養魚池,有近兩萬畝大湖泊,配合知青的到來,省裏也撥來了擴建魚場的幾十萬巨款,知青的首要任務是投入擴建魚場的基建勞動。
發展規劃是激動人心的。會上,老場長對二十幾位知青作了分工,屁股還沒坐熱的知青當即被分成幾個小組,背起背包又分赴陌生的江河湖泊、湖坪野地。
我分配到了一個叫樟木橋的地方,這裏將建一座分場場部、一座萬頭豬場、還要在湖灘上開出上千畝魚池。
我和幾位知青借住在當地社員家裏,每天天剛亮就被叫醒,整天在湖坪野地上挑磚挖土搞基建,汗流如洗。晚上擠在社員家裏,沒有電燈,昏暗的煤油燈下房東的兒女在做作業,想看看書也看不成,勞累和苦悶緊緊壓在我的心上。
一九六三年十月十四日,聽說喬口鎮上來了電影隊放電影。
入夜,皓月當空。我踏著月色步行八裏山路到了喬口鎮上,到魚場場部邀了五六位同來的男女知青到鎮上看電影,這五六位男女知青中,—位十四歲、兩位十六歲、隻我和珊珊是十九歲。
因為大家都很想家,都說沒心思去看電影,我提議到湘江邊上散散心、吹吹風、看看月色、聽聽江水的濤聲。知青們在湘江大堤上漫步,南望長沙,夜空中一片暗紅,知青們似乎又回到了萬家燈火的家園。
我與珊珊這時剛剛相識,在回顧家園往昔的閑談中,我才知道珊珊是我暗戀女友甜甜的中學同齡同學,(事見我博文《暗戀四十年》)珊珊講了很多甜甜在中學時代的調皮趣事。這更牽動了我對甜甜的思念。我越聽越有味,珊珊也講得繪神繪色,不知不覺夜巳深,大約十一點左右我們才各自回“家”。
想不到的是這一晚正是魚場總部學毛著的政治學習時間,大部分知青都沒參加政治學習(有些是看電影去了)。這還了得,這些知青下鄉才五天,頭—次政治學習都敢不參加,今後還怎麽治他們,場長書記拍案大怒。他們會議上雖然講熱列歡迎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但他們內心中,卻一直視下鄉知青是在城裏找不到工作、混不下去、沒人要的城裏流渣(流氓之意)、是下鄉來改造的。
為了殺雞警猴,他們決定拿我開刀,因為我年紀最大(十九歲),也因為我屁股上有屎(檔案中有攻擊三麵紅旗的黑材料)。
十月十五日魚場場部通知我去開會,一到場部會議室,氣氛十分緊張,知青們都噤惹寒蟬,珊珊被關在會議室旁的一間小屋裏哭。會議整整開了一天,全是場部布置的貧下中農老工人發言,批判我和珊珊“破壞政治學習”、 “男男女女深更半夜到江邊談情說愛”是“流氓”、等等。我當然不服,極力爭辯。
當時知青們剛下鄉七天,下鄉就分發到五六處地方,還互相不認識,而且都隻十四、十五歲、十六、十七歲、最大的也隻二十一歲,都老實怕事,我成了孤軍奮戰,當然鬥不過黨組織精心組織的殺猴之戰,鬥爭會的結果是發動全場職工監管我和珊珊不許再“談情說愛。”
我和珊珊本來並不存在什麽“戀情”,第一次見麵多談了幾句,也全是談甜甜的往事。卻招來漁場的無辜批鬥。可能是青年人的逆反心理吧,素不相識的我和珊珊卻強著偏要衝破一切阻力仍然見麵,像搞地下工作一樣,我和珊珊偷偷遞紙條互致問候。我每天挑磚挖土,勞動量大,經常吃不飽,珊珊競忍饑挨餓,將自己的大部份糧票都省下來送給我,還給我買來了臉盆及衛生衣褲等,(當時知青的每月工資是18元),黨組織一再找珊珊談話,不準珊珊和我“談愛”,珊珊竟剪下長發,編成辮子送給我;還咬破手指用白布寫下“寧死不變心”的血書公開送給我。
珊珊的出身複雜,她既是抗日英雄趙一曼的侄孫女、又是國民黨團級軍醫的女兒,她叔叔還是台灣國民黨軍的現任高官,我和珊珊的這段被鬥出來的逆反之情,在階級鬥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荒唐歲月裏注定是失敗的。
我和珊珊稚嫩的肩膀都無法承受黨組織巨大的政治壓力,珊珊曾多次為反抗這種壓力而不惜以自殺抗爭,是知青同伴掩護和掄救了她。
最終,珊珊在我被定性為“現行反革命”後,終於尋到了保護傘,珊珊和另一位知青老汪匆匆結婚了。珊珊的老公同情她保護她,也理解珊珊與我被鬥出來的 “戀情”。他老公老汪從不嫉恨我並始終以博大的胸懷視我為最好的朋友。珊珊與我老妻也成了閨中密友。我們都嚴守道德的底線。我們兩個家庭一直是知青中關係最密切常來常往的友好家庭。
在我被強加上“醜化毛主席”的“現反罪”冤判七年監外執行時,與老汪新婚不久的珊珊見我在獄中被折磨成皮包骨,她冒著挨鬥的風險多次用大土罐煮肉偷偷送到我房裏。後來我因不服罪並—再上訴,縣委書記要將我收監。在將我收監的前兩天,人緣關係甚好的珊珊丈夫老汪還向我透露了我即將被收監的信息,並要資助錢糧動員我逃跑,是我自信無罪,寧可等著抓也不肯逃跑。
我與珊珊,是有緣無份、情逾生死的曾經戀人。是文革的腥風血雨活活拆散了我們的白頭之約。珊珊的丈夫和我老妻都知道我們這份情刻骨銘心,但我們都心胸坦蕩。既然歲月也磨滅不了我們痛苦而美好的舊情,讓我們都站在道德的底線上笑對人生吧!怨隻怨我們生不逢時,在那有著太多“偉大”的“光輝”歲月裏,特定的曆史環境不讓我們成為知寒知暖的夫妻;在劫後餘生的今日,讓我們做永遠知心知肺的紅顏知己吧。少了柴米油鹽的憂慮,沒有鍋盆碗盞的碰撞,我們的友誼將更純淨、更長久、更偉大。 好在苦難己經過去,老汪和珊珊都己退休,老倆口每月退休金共四千餘元,兒女既爭氣又孝順,珊珊的兒子還是某大單位的老總,媳婦也是團級軍醫。有房有車也有權。歎隻歎夕陽無限好,可惜近黃昏。讓我們都好好珍惜這來日無多的每一天吧!
我與珊珊相識相知四十八年,無論她是少女還是己為人婦人母,也無論我是被監管進冤獄還是平反後風光一時,珊珊始終是我最知心的紅顏知己。
今年正月初六下午六點,珊珊之子小武來電話,說珊珊突發急病入院,病況危急,腦出急,己深度昏迷,目前在星沙八醫院靠呼吸機維係生命,我聞訊急赴星沙,直奔八醫院,可惜人已進重症監護室,不許會見,珊珊臨終我竟未能見上最後一麵。
老汪告訴我,珊珊和他本來打算正月初八來長沙看我的,發病的當天下午,珊珊還到超市買了我最喜歡吃的東北細木耳和廳裝高檔茶葉計劃送給我,回家就喊頭痛,等兒子馳車趕回就人事不知了。
珊珊啊!此情此景,叫我何以麵對。四十八年,你從未享受過我對你的關愛,你始終如一地對我深情脈脈卻嚴守道德底線從不越雷池半步。你說隻有這樣兩個家庭才能和諧兒女才能心安和有尊嚴我們也才能相處長久。雖然你有一個幸福的家,老公疼愛你,兒女孝順你,但你默默承受的內心遺憾我是深知的,麵對你時常忍不住而流露出來默默含情的目光,我愧對你,但我們都深知,我們命中有緣無份,世事兩難全啊!是我們的克製和理智,才有今天的兩全其美。
今天,你走了,你老公老汪和你兒子小武都要我作為你的生前好友在追悼會上致詞。講什麽呢?有些話我隻能在我內心對你講。在大廳廣眾之前,我隻能說:
在陳碧珊追悼會上的發言
各位朋友、各位來賓、各位先生、各位女士:
今天是陳碧珊同誌的追悼大會。陳碧珊同誌是我們四十八年前一道上山下鄉的老知青。四十八年的風風雨雨令人刻骨銘心。四十八年相識相知的深厚情誼更令人沒齒難忘。
去年除夕夜,我曾在電話中向陳碧珊夫婦拜年,陳碧珊還在電話中相約:“過幾天我和老汪到長沙來看你們。”不想言猶在耳,僅僅七天,正月初六忽聞噩耗,陳碧珊同誌竟油盡燈滅,我與知青老友鄒誌立連夜火速趕往星沙,竟未能見陳碧珊同誌最後一麵。
碧珊啊:我們正盛情期侍你的來訪,你怎能言而無信駕鶴西遊失老朋友之約呢?
碧珊啊:你怎能舍棄對你無微不至關愛終生同艱苦共患難的丈夫汪仁斌呢?你知道嗎?你的突然辭世,一生從未哭過的汪仁斌幾度失聲痛哭,你知道他的內心是多麽痛苦嗎?他不能沒有你啊!
碧珊啊:你怎能舍棄你孝順勤奮的兒子和媳婦呢?自你患病以來,他們奔勞憂慮,盡心盡力為你尋醫問藥,常常衣不解帶食不甘味日夜侍奉在你床頭,他們是多麽希望你能起死回生再承歡膝下啊!
碧珊啊:你看到你的女兒平平和女婿小彭麽?他們因你的辭世哭腫了雙眼流幹了痛淚。
碧珊啊:再看看你的兒孫們吧,西出陽關無故人,從今往後,他們將痛失慈親啊!
昨夜,我回首我們這風雨如盤的四十八年,特賦詩一首:
驚聞故友隔陰陽,沉思往事倍淒涼。
斷雲幽夢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
碧珊啊:作為相識相知四十八年的老友,今天,我和鄒誌立,鄧星球、葉五春、劉偉文、倪政偉等老知青都來送你了,盡管天命難違陽陽兩隔,但我們對你的思念是隔不斷的,言短情長,思懷無限。今日,我含悲痛之情,為送別你而匆匆製祭文一首至祭於你之靈前,文曰:
祭碧珊
公元二0一0年二月二十二日,誌恒謹以沉痛之情致祭於汪母太夫人陳氏碧珊之靈前;
嗟呼!
碧珊一生,飽賞憂患。碧珊之德,光潔照人。碧珊之譽,
遠近頌揚。入室汪家,相夫有光。及為人母,教子有方。
撫兒育女,糲食粗歺。待人以慈,內外安康。持家以儉,
巨細鹹藏。理家事親,艱辛勤勉。含辛茹苦,孰能備述。
高風淑儀,無不稱頌。豈期大數,遽夢黃梁。幽冥永隔,
實為可傷。忝叨眷屬,聞訃仿惶。親朋摯友,奠祭於堂。
杳杳音容,永世難忘。德澤銘心,痛思長遠。魂係黃泉,
夢縈牽腸。君己西遊,恩難彌償。鑒我微衷,伏維尚饗。
庚寅年正月初九日老友誌恒泣祭於碧珊靈前。
碧珊遺照
司儀宣布追悼會開始
繞棺告別
陽明山殯儀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