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回國之前,我嘟嘟囔囔向老公抱怨公婆在江蘇老家的悶熱,和對五年前探親時沒有空調的恐懼。老公便打了越洋電話,告訴老家我們變成北極熊有二十來年了。 二嫂在公婆家院門口接了我們,隨後領了我的兒子們往她兒子一樓的屋子,“這屋有空調,你哥倆兒睡大床,小崗打地鋪。”我禮貌地解釋他們堂兄弟三兒可以輪著睡地下,可瞅著潮潮的地麵,心裏想的就和口裏出來得不一了。二嫂沒吭氣兒。不知她是聽慣了城裏人的客氣話,還是想顯出對那個家媳婦的言語權威?不知所措中,被二嫂領到二樓她的睡房,“哪,你們倆口兒睡這有空調的屋。”我問,“那你?”二嫂笑笑,“我給你們看門,在樓道地板上睡席子,涼呢!”就走了人,留下老公和我無語。
半夜起來,打開臥室的門,一股熱烘烘的,憋悶悶的浪撲著蓋著就來,頂得我喘不上氣。猜有四十度氣溫和百分百的濕度!我聽見新蘭在地板上瑟瑟地輕輕翻了身,隨著電扇的嗡嗡聲。回轉進涼涼的臥室,躺下,怎樣也睡不著。床板上的竹席不再硬得咯我的骨頭,稻草編的枕巾下,稻殼枕頭不再梗我的脖子,那沒有窗簾的玻璃窗外的半個月亮也柔和了,撒在屋裏淡淡的隻有月白,房後稻田裏的蛙鳴好似唱歌一樣了。我的腦子裏全是新蘭。
新蘭姓蘇,安徽望江人,出生在新疆塔城西北圖農場,姊妹四個中排行老大,二十二歲嫁給了我老公任教農場小學的二哥,在新疆種麥子。九三年回內地後二哥在外地建築隊打工幹體力活,每年回家兩,三次,新蘭就在鄉玩具廠做縫紉,每月貼補家用五百塊。家裏住著八,九十歲的公公和公公的大嫂。新蘭隻比我大兩歲。按理說,她是我的妯娌。隨著老公叫她二嫂,親切些。
新蘭是我認識的人中最最愛洗衣的人。每天天不亮,她都會把那個大大的鋁盆挎在腰上去前門外的小河洗衣,然後再捧著大盆到二樓用自來水清最後一遍,每天如此。五年前我們的衣服全是她洗的。清晨起床,所有的衣服都在農家院子的朝陽中散發出淡淡的洗衣粉和暖暖的太陽的味道。然後,她又像洗衣一樣擦樓上樓下的地,直至整個房子透亮,才坐下靜靜地看我們玩撲克,臉上總是笑眯眯的樣子。我隻是想問她想不想二哥,可話就沒出口。
新蘭身段極好,臉龐秀美皎白,沒有皺紋。我從心裏讚美她,她好高興,“我很容易滿足,怎會有皺紋?”我想二哥怎舍得她留在鄉下獨自照顧孩子和兩個老人呢?
新蘭做的揪片子湯,是一絕。我和老公幫忙時討來了口述的食譜。西紅柿,蔥醬豬肉絲作的鹵,油麵軟軟的,拉成長長的,薄薄的片,揪到開水鍋裏,煮熟撈出,拌鹵。兒子們要吃兩大海碗。新蘭口音一會兒南,一會兒北的,新疆話帶揚州腔,做的羊肉抓飯是二絕。她講用江蘇老家的燒木柴的大坐鍋做最香,果然!隻是那煙霧繚繞的炊煙擋著我插不上幫手。
有天早起,邀新蘭去鄉上的集市,她高興得換了新衣。路過村上的鄰居家,總要過於主動的打招呼,介紹我。那份自豪,溢於言表。路上她也講大家子的閑言碎語,像是承認我是這家的一員了。新蘭聽我講科威特沒有木耳,就給我買了四兩;瞧我盯著剛出生的小雞仔把玩,就買了兩隻給我;她還買了我最愛吃的萵筍,加拿大和科威特都沒有。我講了很多的“謝謝”,她皺皺眉,“親人,太客氣。”一擺手,突然問我,“老爹死了,你們不會回來了吧?”我怔了一下,“怎麽會呢?一定來,隻要你歡迎。我做飯也好吃,我也愛洗衣,愛打掃屋子。”
新蘭滿臉的高興。我們回來看她,她就滿足,喜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