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美文藝 旅巴僑胞的佳作 金禧同學會

              金禧同學會        區少玲



為了慶祝自高雄女子師範學校畢業五十
年，我們班上同學決定二〇一四年三月三日在台
中舉行金禧同學會。這樣性質的聚會，此生必定
難有第二次，我不由得熱忱騰騰高漲，無視於旅
途艱辛，從巴西繞了半個地球專程飛回去參加。
這次台灣行腳，我一共見到三十位同學。
一九六四年在驪歌聲中畢業的四十七人，有五人
已經陰陽永隔，還有些人因種種牽扯不克出席；
能夠見麵歡聚的，是有心珍惜同窗友情、願意綿
綿延續的人，這在忙碌的現代是多麼難得啊。
我因為遠從「天涯海角」回來，同學們公
請我，不必付餐費，但指派我到各桌去猜謎，看
看眼前人可以跟當年哪位少女連上線？
這任務不算難。三分之二的出席同學在我
前幾次回台時見過麵，隻有十張生麵孔需要仔細
端詳，因為畢業後不曾聯繫，睽違已達半個世紀
了。時光的手很公平，拂去了所有人臉上的青春
嬌俏，但是憑依稀彷彿的印象，在她們眉眼、輪
廓、嘴角美人痣、個子高矮等地方找到了蛛絲馬
跡，辨認出來，興奮喊叫出對方名字，雙方笑逐
顏開。隻有一位遇到阻礙，她認出我，我卻眼拙，
最後告饒：「我猜不出來，投降啦，拜託揭開謎
底吧。」待她報出姓名，似乎聽得「嗤」地一聲，
電源接通，當年的她立刻復活！好奇怪，明明她
的聲音姿態動作依然如舊，剛剛竟會認不出來。
說「依然如舊」，是感情上的一廂情願，在
這變動不居的世界上，可有什麼是永恆如磐石
的？我們求學的高雄女師就已經名實俱亡，早在
我們離校三年後改製為師範學院，更在一九八九
年升格成為國立高雄師範大學。我們沒辦法實地
重遊母校，不要緊，還有回憶，像一張歲月的郵
票，把大家集體送回當年的校園。一群老女生津
津樂道學生時代的甘苦，三角課作業題的難解，
體育課平衡木上的忐忑，師長們的授課習慣，三
年住校「同居」生活的點滴…現場有人問：「校
歌還記得嗎？」大家一起被難倒，畢竟五十年沒
唱了，記憶斑駁，僅能拚湊出來幾句歌詞。
大家的金禧同學會熱鬧了一天，我的卻膨
脹成為兩個禮拜的旅遊。幾位同學熱情邀訪，陪
伴嚮導我遊覽了台北的碧潭、烏來、淡水、法鼓
山、故宮；中部的埔裏、日月潭；高雄的佛陀紀
念館、義大世界、澄清湖、旗津。
老同學是在地人，懂得挑選精采，我因此
分享了好些她們的「私房」風景。
錦佳在淡水有一間公寓單位，邀請幾位同
學度周末。次日清晨，我和素玉、慧英跟隨她去
水筆仔生態保護區健行。四人沿著木製步道，從
捷運紅樹林站往淡水站方向行去，步道下麵是沼
澤地的爛泥巴，兩旁長滿水筆樹，靜靜佇立於清
晨薄霧中。水筆仔是很聰明的樹種，它適應環境
的巧思讓人驚嘆！這地區每天有海潮拜訪，土壤
含鹽不利繁殖，它們因此像動物孕育胎兒一樣，
讓果實裡的種子在樹上發芽，長成一根根四季豆
狀的幼苗，到發育完成才離枝墜落，入土生根
葉，慢慢長成樹。水筆仔採用這樣的方法繁殖，
擴張迅速，這裡原先由蘆葦稱霸，現在一根不
見，被它們完全取代了。
素玉則帶我領略空曠之美。她住在新店的
湯泉社區，兩片建築樓群裡共有兩千多戶人家，
卻到處寧靜祥和，不聞嘈雜喧囂。這社區殊勝之
處在景致，一出門，就見到新店溪慵懶地橫臥於
大地之上，蜿蜒流向遠方。眼前一片闊朗朗的空
間，沒有高樓擠進來擾亂，讓人心胸大是舒暢。
當時，恰好夕陽即將告別大地，溫柔的金色餘暉
照在我們臉上身上，照得人心沉靜下來，凡塵俗
事全部拋開。
素玉津津樂道他們夫婦每天早晚散步觀景
之妙。新店溪河邊公園有人管理照顧，溪畔灘地
綠草處處，花壇按照季節輪換花種，如同為大地
換裝，蘆葦登場時可比降雪，菊花當主角時金黃
朱紅諸般艷色齊飛。大數量的花朵，形成壯觀美
景，路人往往因此駐足，讚嘆不已。年輕人更忙
不迭地掏出手機，拍下花朵此刻的姿影，把短暫
的美麗化為恆久紀念。
市政府特地搭建一座造型優美的白色拱
橋，橫跨兩岸，供行人和自行車騎士往來，讓大
家可以從橋麵角度欣賞花兒的嬌顏。
素玉的滔滔述說，讓我羨慕。不過，這是
在地人「守株待兔」才有的眼福，外地客偶然來
「蜻蜓點水」拜訪，就得看機緣巧與不巧了。
日月潭，有另一種空靈之美。織雪是土生
土長的埔裏人，近在咫尺的日月潭幾乎等於她家
的「內湖」，常要陪伴來訪的親友逛一逛。她嚮
導我和美雪以最佳方式遊覽，沿著環潭步道健
行。時當三月，春景美好：風微微，拂麵不寒；
陽光和，萬物溫暖；水波柔，招喚親近；三兩遊
艇停歇碼頭旁，有國畫「野渡無人舟自橫」意境。
視線從水麵上升，天好高，一色漂亮的水藍，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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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少女裁製衣裳；空間靜謐，因為有水襯托，畫
麵不帶一絲雜質，充滿靈氣。
日月潭是舊遊之地，最記得當年畢業環島
旅行初次認識它。同屆五個班級兩百多名女學
生，走到哪裡都是吱吱喳喳笑鬧騰騰。當時是簡
樸年代，同學都是幾人合夥買底片，為青春留
影，花前一張，葉後一張。紀念品店是注目焦點，
原住民手工藝品樣樣新鮮。乘遊艇蕩漾潭中時，
女生對吃零食聊天更感興趣，風景嘛，過過眼而
已。如今，抖落掉輕率浮躁後，懂得品味「靜」
了，這才看見了日月潭的美。可惜，光華島在九
二一大地震中沉沒，水麵隻餘原先島上的叢叢樹
林，依然綠意招展。
少了光華島，日月潭在二〇一一年新建「向
山遊客中心」。這座中國禪味濃厚的建築物，讓
人一見就舒心，外觀簡約的二層樓，無意突出，
像灰色巨岩一般融進了自然景色中。屋頂平台上
種植綠草，與周圍的樹海相互共鳴。進入中心，
迎麵是寬敞的兩頭通開放空間，屋頂是大跨度圓
弧，卻不見橫梁撐開，兩旁也無立柱支持，好像
隻靠空氣懸浮著，令人驚嘆。遊目前望，日月潭
潭麵似乎伸手可以觸及，這是很高明的「借景」
手法呢。甬道盡頭，有一泓淺淺的水池，水麵如
鏡，倒映著藍天和幾縷白雲。水池沒邊緣，驟然
一望，錯覺池水可以流進潭水裡去。簡簡單單幾
個設計，視覺效果非常好，顯然有心化建築為景
色，難怪來訪遊客口碑處處。
三「健」客走到頭社水庫，遇到更大的驚
喜。水庫很秀氣，躺在層層疊疊山林懷抱中，這
時居然空無一人！偌大空間盡歸我們獨享，太過
奢侈了。春風吹來，為四周的檳榔樹梳頭髮，讓
湖水粼粼起波紋。我們沿著湖岸漫步，欣賞天
籟，覺得好幸福。
那天中午，我們利用野餐區桌椅，進用埔
裏名產「李仔哥」排骨便當。用餐前，我和美雪
以茶代酒，向織雪的另一半王先生致謝，當天他
全程服務，聽太太手機通知開車接送，其餘時間
等在停車場看報紙，臉上絲毫不現厭煩神色，難
得的好脾氣。
回到我的成長地高雄，每次都住在太真的
家裡。她和我是中學同學、鄰居、教職同事，在
各自為人妻為人母等大跨度進階時，互作對方的
啦啦隊，兩人的友情延續已五十六年了。她知道
我喜歡什麼，推薦我去看佛陀紀念館的楊惠姍琉
璃展。
佛陀館，在大樹區佛光山隔壁，剛落成三
年，佔地好大。主體建築正前方是寬廣的萬人廣
場，兩旁各有四座中式佛塔，設計既新穎又傳
統，莊嚴大度，開闊雄偉，極具氣勢。讓人一見
就心生崇敬。我們從右邊寶塔下的廊道進入，逐
室參觀書法、佛典、照片等展覽，浸潤在濃鬱的
文化氣息裡。
楊惠姍的琉璃作品，以前隻看過照片，這
是頭一次親眼見識。展覽現場經過細心安排，四
周暗沉沉的，燈光光束集中照射於展品，讓那些
琉璃花、菩薩像，顯得那樣的晶瑩、精緻、完美。
參觀者流連於各個展室，默默欣賞她的藝術創
作，以精神和作品內涵交流。楊惠姍這些心血之
作，脫胎於傳統，又另出機杼追求卓越，難怪她
能揚名世界，作品被各國博物館典藏。她的琉璃
佛像莊嚴慈祥和藹，也被著名佛寺恭敬供奉在神
壇，的確名不虛傳啊。
高雄，我度過四分之一世紀青壯歲月的地
方，如今將高雄縣併入，麵積大增，市容摩登，
我這個從海外返鄉的「原住民」，完全迷失了方
向，太真是我唯一的倚靠。她帶著我在以前住家
附近閒逛。我的故居原是廣東省政府當初撤退來
台時向高雄市商借的，已經拆屋還地，市政府掛
牌招標拍賣土地，底價六千萬。乖乖，原來我竟
然住過「金山」呢。不光這個，太真的舊屋也改
建成停車場，連龐然巍峨的國際商工、三信高商
兩所學校也麵貌更新，附近地標和街道統統陌
生。我千禧年回來時，環境還依稀可以辨認，十
幾年的變化如此之大，不禁生出滄海桑田感慨。
到高雄的另一大節目是參加初中同學會。
聯繫人是認識最早，和我自十歲起同學的麗蓮，
共約到十四位。這些都是女師校友（分編在別
班），因為同在教育界服務，比較容易尋找，見
了麵也有共同話題。談起當年初中生活，大家興
致高昂，因為我們這班在校成績優秀，畢業升學
紀錄也佳，全部考上省立高雄女中，就是競試激
烈的女師入學考，也上榜二十多人。我們當年選
讀師範，因此生命軌跡相似，現在都已退休，晚
年生活很愜意。
和老同學相見，像看到她們生活的一片橫
切麵，可察知她們的時間花在哪裡。
養生成績最好的錦花，膚色紅潤，臉龐泛
光澤，讓人驚豔。原來她為了夫婿健康關係去溪
頭租住民宿，每天爬山，吃山地蔬菜，葷食是每
半月下山一次採買，拒絕報紙和電視的無聊政客
口水仗，身安心安。與外界的聯繫隻靠手機。這
次恰好回高雄探望兒孫，知道我自巴西回國，特
地等候此次聚會。她第二天就要「逃」回溪頭，
高雄空氣汙染讓她不適應。
長居花蓮的曼麗，氣色極好，身材健美，
因為每天堅持晨泳，即使冬天寒流來襲也下冷水
池鍛煉。住高雄的蘇素玉，則日日赴澄清湖，繞
著湖岸健步，果然老天不負勤勉人，仍舊是窈窕
淑女一名。住永和的悅枝，早前一度疾病纏身，
以為快「掛」了，因為接受經絡按摩而病癒恢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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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健，如今忙著到處推廣這項養生良方。
織雪和夫婿退休後，買了塊地，取名「開
心農場」，天天去那裡「上班」，養雞養鴨養魚，
種菜種瓜種果。我和美雪作客她家，早餐桌上的
煮鴨蛋、熱麵包、幾種果醬、鳳梨酥，不是自家
產的就是親手做的，樣樣新鮮，絕無汙染。我們
也去那裡體驗田園樂，別的農活無法插手，試試
垂釣，誰知魚兒懶得理睬，不肯給麵子；王先生
隨意甩兩次就釣上兩條！那群魚大概以為主人
要餵食呢。
其他同學也充分享受「第三黃金時期」的
舒心適意：習書法、學油畫、繪國畫、練英語、
做瑜伽、跳有氧舞蹈…。常親近電腦的美雪，將
金禧同學會實況製成光碟，還配上音樂，寄來巴
西，給我留份特別紀念。
秀荃走的是升學路。她任教國小三年完成
公費生義務後，考入輔仁大學法語係，畢業後考
取比利時庚子賠款獎學金，名列榜首，進著名的
魯汶大學深造；再後考進國府駐外經貿單位任公
務員，因此策畫是她的強項。我返台前郵件來往
中，她問需要什麼安排？我說二○○九年曾連總
統府後門都不認識，最好有人領路。「坦白招認」
鬧烏龍出醜，我沒臉紅，反正年少時的輕狂言行
同學全見過，再多添一樁也沒要緊啦。
果然，誠實有好報。秀荃揶揄兩句之後，
四處聯絡詢問，為我安排了時程表，從接機到最
後送機都有同學照顧。那樁烏龍事件讓同學對我
十分保護，我戲稱她們是「保母」，我隻需要跟
隨，甚至不必動腦筋啦。從淡水回來那天晚上，
錦佳、素玉、慧英在捷運分手時，擔心我能否獨
自轉路線安返住處？我忍不住開玩笑：「我向妳
們保證：『我會說中國話』，遇到困難能求救的。」
把三位認真的「保母」逗笑了。
藉著手機聯絡，「保母」們接續往下交代。
我兩次搭高鐵，接車同學都迎候在車門口，原來
她們向管理員抵押了身份證換得通行證就能進
月台。
「保母」們盡力招待我這位「亞馬遜食人
族」來客，饗我以各種美食：烤番薯、鯊魚胃、
山蘇蕨、竹筒飯、剛出爐的大餅、虱目魚魚丸、
旗津魚宴、小米粥、牛肉麵、自製酵素飲料、永
和肉粽，還有時髦的素食養生餐，什麼菇菌、黑
野米、菜根、香蕈等等。同學們是好東西與好朋
友分享，我自然來者不拒，照單全收。這時候如
果想節食，簡直跟焚琴煮鶴般不可原諒！
我送同學們的禮物是在家列印的自己近
作，千裏送鵝毛嘛。為了引起注意，特意耍寶說：
「這是我的『大作』，要請各位『拜讀』一下。
哈哈！」這些「秀才人情」是要報告同學，本人
的時間多半花在閱讀和觀影上。
匆匆台灣行，我過得非常充實愉快。老同
學的招待顯示深厚的情誼，因為我們相遇在年少
時候，看見彼此原本的純真樣子，懂得彼此的弱
點與熱愛，見過彼此所有的幼稚表現。因為有她
們在，所以我的青春不死。在校時，諸如中秋月
光晚會、班際合唱比賽、同寢食同上課等「當時
隻道是尋常」的點滴，都成為無法取代的記憶。
無論相見與否，友情永在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