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奔馳轎車過了北京西直門立交橋。“停一下,我要下去走走。”黃四
大模大樣地下了車,戴上墨鏡,對司機說,“小劉,過一小時來這裏接我。”
順著車公莊地鐵站慢慢走去,黃四心裏好煩。十年來,太平洋兩邊飛來飛去
,好不容易闖下一片事業。忽然間,女朋友拐了他三百萬,跟他最要好的哥們兒
遠走高飛了。“人都是狼,一點良心也沒有,”黃四忿忿地想,“從小的哥們兒
也靠不住,媽的,非找人作了他不可。”他忽然覺得好無聊,小時侯吃了上頓沒
下頓,日子倒是滿快活的。現在有了錢,怎麽煩惱也越來越多,好像周圍每一個
人都在想著算計你。
黃四是在車公莊一帶長大的,十年不見,變化好大。自己住過的簡易樓已經
不見了。他在那樓裏住了20年,有5年是不見天日。因為他家的樓在毛澤東官園住
宅(現在改為了的少年兒童活動中心)的對麵,文革中,為了保證毛主席的安全,
他們那一排的四五棟樓向著官園那麵的窗子全都被政府派人用厚木板訂死了。白
天夜裏屋子裏一樣黑,一進屋就是一股發黴的味道。黃四懷疑自己許多陰暗的想
法都是從那黑屋子裏得來的,環境影響思維麽,毛澤東把知識分子整的死去活來
的,還不是因為當年沒考上北大,受了刺激。
隨風飄來一陣誘人的香氣,黃四不由得抽了抽鼻子,順著香味走了過去。是
個小小的餛飩攤子,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在忙著煮餛飩,招待客人。
“先生,來碗餛飩麽?”“好啊,”黃四看看白白的餛飩冒著熱氣,上麵飄
著紅的辣椒,綠的蔥花,黃的韭菜,口水都要出來了,“來兩碗,不要紫菜。”
那女孩一怔,兩隻大眼睛望著他,他忽然覺得這女孩好象在那裏見過,怎麽
就是想不起來了呢。
餛飩很快就端上來了。他把鼻子湊到碗邊,一股香氣一直透到胃裏。“好,
”他摘下墨鏡,呼嚕呼嚕地連吃帶喝,一會就吃了個精光,又拿起第二碗,正要
吃---------
他忽然發現那女孩一直在盯著他看。他向她笑一笑,她的眼睛變得象夢一樣
迷茫,“黃,------黃叔叔?”
他很奇怪,“你怎麽知道我姓黃?”“哎呀,你不記得我啦,我是天兒啊!
”她撲上來拉住他的胳膊,“十年以前----------”
他看看她的眼睛,又看看她的手。她的手背上有一道長長的傷疤。“啊,原
來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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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他正要出國,在街上邊走邊想要準備的東西。就是在這條街上,看
到有個七,八歲的小女孩,穿得破破爛爛的,雙手吃力地提著一個網兜,裏麵有
五六個空啤酒瓶子,晃晃悠悠地走著。“她爸爸肯定是個酒鬼,”他心裏暗暗一
笑。
那小女孩累得滿臉通紅,把網兜放在地上,大聲地喘氣。他走過去,“小朋
友,我來幫你。”
她看了看他,搖搖頭,提起網兜就走,可是才走了幾步,就又累得放在了地
上。他從後麵趕上去,拎起網兜,她一言不發地跟在他的後麵。
“是要去退瓶子吧?”
她點點頭。
“你爸爸真不象話,怎麽自己不去?”
“我沒有爸爸。”
“那你媽媽呢?”
“我也沒有媽媽。”
他的心猛地一縮,他蹲下來,摸著她的頭。她的頭發黏黏的,不知多久沒有
洗了。他看看她的手,髒髒的,指甲裏都是泥。右手手背還有一條大口子,塗著
紅藥水。
他拿起她的小手,輕輕噓著,“還疼麽?”“不太疼了,”她說話漸漸流利
起來,“舅舅打我的那天才疼呢,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呢。”
她不停地說著,他漸漸明白了。她叫天兒,是個私生女,母親嫁人了,把她
托付給舅舅。舅舅是個酒鬼,一喝醉了就又哭又叫,還打經常她。她要做好多的
家務事,打掃屋子啊,洗衣服啊,做飯啊。
“我烙餅烙的可好吃了,”她抬著頭,驕傲地說。看著她那天真的目光,他
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心裏一酸,把她抱了起來。她睜大了眼睛,“你不信麽,真
的烙的可好吃啊。”
退了瓶子,他把錢遞給她。她掏出一條髒西西的小手絹兒,小心地把錢包好,
放進口袋裏,又用一根別針把口袋口別上。
他牽著她的小手往回走,看到路邊有個餛飩攤子,就說:“走,我們去吃餛
飩。”
她退了一步,小手捂住口袋,“不,不行,花了舅舅要打。”
他把她抱起來,“沒有關係,黃叔叔請客。”
他們走到餛飩攤子前,“老板,來兩碗餛飩,不要紫菜,”“對了,”他看
看她,“你要紫菜嗎?”
“不,”小女孩堅定地說,“你不要我也不要。”
給那小女孩擦掉鼻涕,他靜靜地看著她狼吞虎咽地吃餛飩,就像今天她看著
他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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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兒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出神地看著黃四。“黃叔叔的吃相太難看了,對不
對?”黃四笑著說。
“才不難看呢,”天兒也笑了,“我知道你愛吃餛飩,高中畢業就在這裏擺
了這個攤子,反正舅舅也不會供我上大學。感謝上帝,今天總算見到你了,我知
道你會回來看我的。”
“黃叔叔,”天兒把頭一歪,“我現在長大了,還管你叫叔叔呀?”
“那你想叫什麽呢?叫大哥?”
“好啊,黃大哥,你想去哪裏玩,我陪你去。”
一個過路人走過來,“小姐,來碗餛飩。”
“對不起,收攤啦,”天兒向著黃四一笑,“我大哥來啦,我要陪他去玩。”
黃四幫著天兒把家什裝到三輪車上。“黃大哥,我們去遊樂場好不好,我請
客。”天兒伏在黃四耳邊說,“我都攢了有一千塊啦。”
天兒蹬著三輪車,黃四坐在後麵,好久沒有這樣放鬆過了。微風撫麵,黃四
覺得心情好多了。他看看天兒,天兒的頭發一甩一甩的,一邊蹬車一邊輕輕哼著:
“妹不憂,
浪大也有打魚舟,
手持竹篙掌穩舵,
哥喲,
那怕急浪打船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