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鵑啼雁鳴葬花魂

(2014-09-30 06:28:56) 下一個
鵑啼雁鳴葬花魂
2014.9.16
 
一,遙相知
 
    梧桐的葉子已經落滿了庭院,踩上去有脆脆的樹葉破碎的聲音。
    倚著廊下的欄杆,低頭專心著手中的刺繡。幾杆亭亭的秀竹,在淡青的娟子上,嬌翠欲滴。
    “鸚哥!鸚哥!”伴著歡快的聲音,鴛鴦和琥珀一邊朝廊下揮手,一邊跑來。
    近得前來,鴛鴦拿起我手中的花繃:“呦!好青翠的竹子!和你今兒的衣裳到倒相稱。”
    琥珀湊上臉笑道:“瞧這小嘴兒上的胭脂,果然是個紅嘴綠鸚哥!”
    我伸出手指點著琥珀的鼻子:“本來鸚鵡叫得好好兒的,偏你這小蹄子成天介鸚哥鸚哥的叫,現在連老太太都隻叫我鸚哥了。”拿過鴛鴦手裏的花繃,順口問道:“你兩個來做什麽?老太太歇下了?”
    鴛鴦笑道:“老太太歇午呢。早起就沒見你,來瞧瞧你做什麽呢。”又道:“對了,聽去蘇州的人來信兒說,林姑娘快要到了。”
    琥珀接口道:“可不是嘛,左右就這幾天。剛剛老太太還和太太大奶奶說著呢,說這林姑奶奶當年的俊俏模樣,嬌貴氣派,也隻比現如今宮裏的娘娘略差一絲兒。又會作詩作文的,性情又好,是老太太和老太爺心尖兒上的肉,誰人也碰不得的。”
    鴛鴦道:“說當年林姑爺也好生摸樣兒,又有才學,家世也好,老太爺選了多少人家,才許了這林姑爺,後來林姑奶奶捎信兒回來,說這林姑爺待人極和氣的,家裏又沒有公婆小姑,林姑奶奶又有才幹,當家當得極好,上上下下都服氣呢。隻可惜福薄。”
    琥珀:“這樣說來,爹爹有才,娘親有貌,這林姑娘也一定是個千嬌百媚千伶百俐的美人兒了。”
    我低了頭,繼續著剛剛的刺繡:“便是再美再嬌,沒了親娘,想來這林姑娘心裏也是苦的。”
    入耳一聲大雁清亮婉麗的鳴叫,循聲抬頭,透過梧桐的枯枝,看見顯得格外高遠的天空中,幾朵淡淡的白雲,悠閑地徜徉著。
 
二,初相見
 
    一襲青白的衣衫,鬢上白色的小花,斜簪著的白色的珠釵,烏黑的發辮上白色的發繩,眼角微微的淚光,眉梢淡淡的愁痕,再那一抬眼的嬌羞,一低眉的柔弱,不要說老太太忍不住“心肝兒肉”的叫著抱住了哭起來,太太奶奶姑娘們,及至底下的丫頭嬤嬤們,哪一個不心生悲戚。
    站在老太太座椅之後,看著老太太顫巍巍摟她入懷,再看她伏在老太太肩上,淚眼半閉,鼻翼輕扇,櫻唇微顫,雖不似老太太的大聲哭泣,可這般飲泣吞淚,卻更能牽動人心中最柔軟的情絲。我看著林姑娘輕拭淚痕,嫋嫋的與老太太磕頭,與太太奶奶姑娘們見禮,如一片羽毛般輕盈落座於老太太身旁,柔聲軟語的回答著老太太,太太們的問話。
    一會兒,有媽媽進來回:“林姑娘蘇州帶來的人給老太太磕頭。”隨著老太太一聲“進來吧。”一位媽媽帶著一個稚氣的小丫頭進來了。那媽媽滿麵的慈愛,那小丫頭一團孩氣,眼睛卻靈動聰穎招人愛。
    兩人退出,老太太長歎一聲,撫著林姑娘的手問:“這兩人服侍得可周到?”林姑娘微笑道:“盡夠了。一個是自小的奶媽,娘病的時節,這媽媽將我作自己女兒一般照料。那一個雖小,卻是娘親自挑的,伶俐勤快,服侍得很好。”老太太依然歎氣:“太少了,怎夠用呢?吩咐下去,林姑娘屋裏粗使的丫頭,院子裏的老媽媽,都依了姑娘們的例,挑了人來我瞧。這屋裏服侍的……我屋裏的鸚哥,針線也好,心思又細,讓她服侍你,我也放心,你看可好?”林姑娘嘴角微翹:“謝外祖母費心。”
    老太太抬眼找了一下,我忙從座椅後走出來。老太太看著我道:“鸚哥兒,今兒起你就服侍了林姑娘吧。你林姑娘身子弱,好生照料。”
    我略一屈膝:“是。”抬眼看見林姑娘正望向我,對上我的眼光,竟嬌羞的抿嘴低下頭去。我微微一笑,對著林姑娘施禮:“鸚哥見過林姑娘。”
    林姑娘再次抬眼看看我,輕盈起身,略一低首:“見過姐姐。”悄然回坐,端莊雅致。
    我走至林姑娘身後站下,低眼看見林姑娘發間白色的珠釵,白色的小花,白色的發繩,不由得想到,若是我的娘親去了,我會是怎樣的哀傷。看她纖細的身形,嬌弱的雙肩,一種憐愛沒來由的湧上心頭。這小小的女子,心上有多少孤苦?這弱弱的身子,承受了多少失母的哀慟?林姑娘啊,你這一隻失群的孤雁,這花團錦簇的賈府,可是你棲身的暖巢?
 
三,喜相依
 
    正在收拾姑娘的衣服,一邊聽姑娘念詩。姑娘倚在床頭,用那軟軟的帶了南方口音的好聽的聲音念著詩:“惜花無計又花殘,獨繞芳叢不忍看……”
    寶二爺風風火火的跑進來,手提一隻鳥架,架上一隻鸚鵡,不似一般的翠綠,毛色竟是淡藍中間點綴著一些鵝黃。寶二爺笑道:“這是我特意為妹妹選的,妹妹看可好?”
    姑娘放下書,近前來看了看:“果然不一樣。”巧然一笑,回頭叫我:“鸚哥姐姐,把這鸚哥兒掛起來。”
    我接過去掛在窗下。
    寶二爺一壁脫風衣,一壁笑道:“妹妹屋裏有兩個鸚哥兒了。”
    姑娘歪頭笑問:“不好嗎?”
    寶二爺逗弄著鸚鵡:“不如給鸚哥姐姐改個名兒。”
    姑娘也來逗著鸚鵡:“又何必改?人鳥還分不清嗎?”
    寶二爺笑道:“不是這樣說。鸚哥姐姐原是老太太屋裏的,名字也是老太太取的,如今給了妹妹,妹妹再取個自己喜歡的名字也未嚐不可。”
    姑娘坐下翻翻書:“既知是老太太給的,怎好改名?”
    我端了茶,遞與寶二爺,笑道:“這倒沒什麽,寶二爺屋裏的襲人晴雯,當初都是老太太的人,原也不叫這名兒,都是寶二爺後來改的。”
    寶二爺點頭道:“老太太喜歡用些淺近的東西起名。襲人原本叫珍珠,晴雯原本叫玻璃,老太太說她們一個溫潤柔順,一個晶瑩剔透,所以叫了珍珠玻璃。給了我之後,因見古詩有花氣襲人,給珍珠改叫襲人,又見玻璃心性高遠,且心無城府,如晴空霽月,所以改叫晴雯。妹妹瞧這兩個名字可還新穎?”
    我接口道:“可不是,老太太怎會想到這些上頭,後來補的丫頭,又頂了珍珠玻璃的名。”
    寶二爺忙道:“是了,還有跟了雲妹妹的翠縷,老太太原叫她翡翠的,雲妹妹隻改了一個縷字,就覺得新穎有趣,萬條垂下綠絲絛,妹妹說改得可好?”
    我也笑道:“當初老太太還玩笑說,她們是外頭買來的珠寶,自然要叫個珍珠琥珀什麽的,你兩個是家裏養熟的鳥兒,一個叫鴛鴦,一個就叫鸚鵡吧。後來順嘴叫成了鸚哥。”
    寶二爺接口道:“是了,若不改名,人聽著還是老太太的人,日後老太太補了人,還要另起名,不如改了好。”
    姑娘低頭想了想,笑道:“既這樣,寶哥哥替我想個名兒。”
    寶二爺道:“鸚哥姐姐是服侍妹妹的,理應妹妹改個自己愛的名兒。”
    姑娘笑了,倚在窗前想了想,問我到:“姐姐本姓什麽?在家可有小名兒?”
    我收拾著桌上的筆墨,邊道:“姑娘隨口起個名兒就是了,從來沒有人問過我這些個。”
    姑娘走到我跟前,拉著我的袖子:“好姐姐,說與我知道嘛。”
    看她一臉的撒嬌模樣,像極了我的小妹,不由笑道:“姓袁,娘叫我小娟兒。”
    寶二爺張口問道:“哪一個娟字?”
    我笑了:“二爺取笑了,我們這樣人家的女孩子,不過順口花兒朵兒娟兒燕兒的叫罷了,況我們又不識字,知道是哪一個娟字?”
    姑娘圍著我轉了兩轉,上下打量了一陣,笑道:“你今日這一身紫衣倒好看,不如就叫了紫鵑,也不棄了本名。姐姐看可好?”
    我不及答話,寶二爺已經拍手叫好:“好好好,花有紫薇,石有紫玉,筆有紫豪,傘有紫蓋。這個紫字,又應景,又雅致。我有個丫頭叫紫綃,可不成了一對兒?好極。”
    姑娘撅嘴道:“誰要與你一對兒?況且也不是絹帕的絹。”又轉向我:“想來你的原名應是嬋娟的娟字,我給你改做杜鵑的鵑字。”說著,拿起筆,在紙上寫下“娟”,又寫下“紫鵑”,然後笑道:“雖不同字,卻同音。可使得?”
    寶二爺先道:“有何典故?”
    姑娘巧笑:“一定要有典故嗎?不過要與我的雪雁相配罷了。雪為白,正對紫,雁對鵑,既不棄本名,又與老太太起的鸚鵡同為鳥名。”
    寶二爺道:“柳花吹雪燕飛忙,春雪燕來遲,你的雪燕就很雅致。”
    姑娘點頭道:“蠢材蠢材!不是那微雨燕雙飛的燕,是北風吹雁雪紛紛的雁。娘說買她時,正是飄雪寒冬,她就如雪中一隻孤雁,娘才起的這個名字。”
    寶二爺低頭半晌,道:“紫鵑雖好,且又新雅,隻是,杜鵑啼血猿哀鳴,太過悲了。妹妹曾經離喪,不該作此哀音。”
    見姑娘臉有悲戚,我忙道:“杜鵑又名子規,鄉下人喚作布穀,催人播種,我看就很好。還有花名杜鵑,春來開時,漫山遍野,煞是好看。哪裏悲了?”
    姑娘轉笑道:“姐姐自己都應了,你駁回也沒用。”又笑向我:“紫鵑姐姐,等收拾好了,我教姐姐寫字可好?就先寫這紫鵑兩個字。姐姐眼波流轉,靈慧聰穎,定是一教便會。雪雁都會寫呢,還會好些詩詞呢。”
 
四,誓相隨
 
    伏在娘的膝上,任淚水濕了娘的裙。爹爹悶坐在一旁,隻一口一口的抽著煙。小弟小妹也悄然不語。
    半晌,爹問娘:“鵑兒的東西都預備了?”
    娘哽咽著點頭:“早預備下了。”
    爹歎氣道:“你也不要盡著哭了,該囑咐的,該說的,就說了吧,日後再想說,怕也難了。”
    娘聽了,索性哭出了聲,摟著我道:“娘的心肝兒,娘見不到你,可怎麽過這日子?”
    我流淚道:“小弟小妹也長大了,爹娘不必愁無人照料。”
    娘用指頭點著我的額,哭道:“你這隻會傷娘心的孩子,娘是為這哭嗎?這麽遠的路,你要怎樣走?”
    我給娘擦淚:“娘疼鵑兒,鵑兒知道,可林姑娘沒有娘疼。”
    娘撫著我的臉:“有那雪姑娘還不行嗎?”
    我握住娘的手:“老太太心疼雪雁孤單無依,原要寶二爺挑個伶俐可靠的小廝配了,也能在這府裏常住。可雪雁說:“雪雁自幼孤獨,幸而得遇姑娘,女紅詩書,盡是姑娘所教,名為主仆,情比姐妹。當初是與姑娘一道來,如今怎忍姑娘獨自回?”雪雁舍不得姑娘,鵑兒也舍不得姑娘。雪雁小小年紀,鵑兒又怎舍得她孤零零的陪姑娘回?”
    小妹接口道:“姐姐苦求了老太太,才準的。娘還說這些做什麽?”
    小弟也勸道:“娘既答應了成全姐姐,就讓姐姐少些牽掛走吧。”
    爹吸一口煙道:“你林姑娘是個有情義的,那雪姑娘也是有情義的。咱家的孩子不能白跟了林姑娘一場。鵑兒去吧,爹心裏踏實。今後若有去南方的差事,爹去求管家大爺們,討了來,見麵的日子也是有的。”
    娘歎氣道:“本想著你林姑娘能與寶二爺長在一處,你們姐弟將來娶也好,嫁也好,咱們一家子也能一直在這府裏。誰承想,如今……”
    聽見娘這一句“林姑娘與寶二爺長在一處”,驀地就想起那日林姑娘教我“春日宴”,當姑娘念到:“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時,忽然就合上書道:“這一首不好,換一首吧。”起身去那另一本書。我搶過書,戲笑到:“偏要姑娘教這一首。”姑娘臉泛紅,眼低垂,唇微啟:“姐姐!”那一幅嬌羞模樣兒,似乎就在眼前。
    我起身,望望窗外淅淅瀝瀝的冷雨,在爹娘麵前鄭重跪下:“鵑兒不孝,不能服侍爹娘。林姑娘待我情深意厚,鵑兒實在舍不下。從此鵑兒隨姑娘去了,山高水長,望爹娘珍重平安,莫以鵑兒為念。”
    磕下頭去,再抬頭,一字一泣道:“秋雨寒,雁鳴一聲腸一斷,再拜陳三願,一願爹爹壽長,二願娘親康健,三願弟妹享平安,儂,去,莫,牽,念。”
 
五,長相伴
 
    與雪雁正要舉步登舟,寶二爺匆匆趕來:“紫鵑姐姐,略等一等。”
    我抬眼看看麵龐清瘦的寶二爺,雖沒作聲,也停了腳步。
    寶二爺怔怔的望著我,再望著低眉垂立的雪雁,半晌,摘下項圈上的玉,遞與我:“妹妹初來時,老太太說,妹妹也有玉,與姑媽一同葬了,權當姑媽地下見著妹妹了。如今,這玉與妹妹一同葬了吧,權當我陪著妹妹了。”
    我還未開口,雪雁抬眼冷笑道:“姑娘來時,二爺便摔玉,讓姑娘在府裏第一夜便嚇哭了。你那玉若不見了,府裏上下可不要翻天了?姑娘生前清清白白的,去了,倒要背上個賊名兒。二爺怎忍心?”
    二爺低了頭,半日抬起淚眼:“詩帕燒了,詩稿燒了,荷包燒了,鸚哥死了,花鋤姐姐要帶回蘇州,連妹妹窗上的茜紗,姐姐也要帶走。妹妹的東西,姐姐就一樣也不留與寶玉嗎?”
    我實在不忍看寶二爺滿臉的哀傷,轉過身去,我壓著心裏的淚,淡淡道:“若哪一日再從二爺屋裏搜出姑娘的東西,在二爺沒什麽,在姑娘……”
    雪雁略一屈膝:“紫鵑雪雁就此別過,二爺請回吧。”
    上了船,坐在船頭,又想起那句“杜鵑啼血猿哀鳴”。
    這一生,我與雪雁,為姑娘啼,為姑娘鳴。如今,一同回到姑娘的家,一生守候著姑娘,再不要姑娘哭,再不要姑娘愁。
    我靠著姑娘的靈柩,望著搖動的水波,想著當年姑娘為我改名的情景。
    當年回家跟爹娘說了,娘說:“這可好,又能叫你小娟兒了。”爹說:“這林姑娘人好,娟兒好好服侍,莫讓她沒娘受人欺。”
    那日情景還在眼前,為我改名的人已在棺柩之內。
    再也聽不見姑娘淡淡的,含笑的,慵懶的,佯怒的一聲聲“紫鵑”了。
    雪雁過來挨我坐下,道:“姐姐,寶二爺還在岸邊站著呢。”
    我沒有回頭,隻說:“我知道。”
    我知道,從此再也看不見姑娘輾轉難眠,
    我知道,從此再也看不見姑娘悶坐流淚,
    我知道,從此再也看不見寶二爺為姑娘病,為姑娘狂,
    我知道,我和雪雁陪著回江南的隻是姑娘的身,
    我知道,我什麽也沒有給寶二爺留下,姑娘自己把心留下了,
    我知道,詩稿化了灰,可每一句詩,每一個字,都留在寶二爺的心上,
    我知道,寶二爺會在岸邊站到看不見船影,
    我知道,寶二爺轉身回府的時候,他的心順著這一彎碧波追隨著姑娘而來。
    一彎明月升起,姑娘說過:“冷月葬花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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