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去和時間未來

他也是...........是熱情的火的反麵的愛........(或甚至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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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 影

(2010-08-03 19:02:41) 下一個

背 影

 

                                  ·朱自清·

                                   

 

    我與父親不相見已有二年餘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

了,父親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我從北京到徐州,打算跟著父親奔

喪回家。到徐州見著父親,看見滿院狼籍的東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

父親說,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回家變賣典質,父親還了虧空;又借錢辦了喪事。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慘淡,

一半為了喪事,一半為了父親賦閑。喪事完畢,父親要到南京謀事,我也要回到北京

念書,我們便同行。

    到南京時,有朋友約去遊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須渡江到浦口,下午上

車北去。父親因為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叫旅館裏一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

三囑咐茶房,甚是仔細。但他終於不放心,怕茶房不妥貼;頗躊躇了一會。其實我那

年已二十歲,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甚麽要緊的了。他躊躇了一會,終於決定

還是自己送我去。我兩三回勸他不必去;他隻說,不要緊,他們去不好!

    我們過了江,進了車站。我買票,他忙著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腳夫行些

小費,才可過去。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

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終於講定了價錢;就送我上車。他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

一張椅子;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坐位。他囑我路上小心,夜裏要警醒些,不

要受涼。又囑托茶房好好照應我。我心裏暗笑他的迂;他們隻認得錢,托他們直是白

托!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麽?唉,我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太

聰明了。

    我說道,爸爸,你走吧。他往車外看了看,說,我買幾個桔子去。你就在

此地,不要走動。我看那邊月台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走到那邊月台,

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父親是一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我本來要

去的,他不肯,隻好讓他去。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

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台,

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麵,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

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幹了淚,怕他看見,

也怕別人看見。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朱紅的桔子往回走了。過鐵道時,他先將桔

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桔子走。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他和我走

到車上,將桔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於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裏很輕鬆似的,

過一會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我望著他走出去。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

說,進去吧,裏邊沒人。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裏,再找不著了,我便進

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

    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謀生,

獨立支持,做了許多大事。哪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

鬱於中,自然要發之於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

兩年不見,他終於忘卻我的不好,隻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我北來後,他寫

了一封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

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

黑布馬褂的北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1925年10月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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