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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的事:尋找回家之路

(2012-07-02 17:17:48) 下一個


前麵提過,小時候媽媽勞累過度,極度貧血,須需要常年住院治療,就把我寄住到北方姑姥姥家兩年。 


姑姥姥呢,是個兒念佛不吃齋的慈愛老太太, 有很多我看來希奇古怪的套路,比如說,出門看黃曆,進門拜灶神,每天臨睡前,雷打不動地拜菩薩。 那個時候是不容許家裏擺菩薩像,掛神畫兒,姥姥每天拜的,是心裏想的菩薩, 我問姥姥,拜拜菩薩,菩薩會保佑你嗎?菩薩會知道你拜嗎?姑姥姥說:心到了,菩薩一定會知道,要不然,怎末叫救苦救難大慈大悲法力無邊觀世音菩薩呢? 



我覺得姑姥姥一定說得對,因為鄰裏們都說姑姥姥是個兒有福之人,所以,村裏誰家娶新媳婦,會請姑姥姥去給新人做床新被子,誰家新生了胖小子,姑姥姥定會被請去喝滿月酒。。。我看姑姥姥,臉若銀盆,皮膚白皙,胖胖的,笑眯眯的,可不是很有福的樣子嗎? 



中國農村是片很有趣的地方,儒,道,阿彌陀佛混著生存了幾千年,走個路,借個火,處處都繞著三家的痕跡,分掰不開,理辯不清。雖說近代有個文化大革命亂哄哄,說是目的就是革一切舊的傳統的文化的命,可長了幾千年的樹,枝枝蔓蔓的,不是10幾年一下就可以出個幹淨的,文化都滲在煮麵的觳,攤餅的鍋,爬牆的喇叭花上,比如朝露夕霧,天地還在,該存著的還存著涅,哪裏是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就可以改天換日的?狂人們當時張狂地要摘下日頭子來,日頭如今不還是亮光光地照著嗎?



春天的農村很好看也很好玩,到處是柳絮飛舞,桃花盛開,滿地爬滿了各種細嫩的野菜,小鳥和野兔子,穿梭於野花田壟,自由的像風一樣, 當然最開心的要數小孩子們,在屋裏憋了一個冬天,春風一吹,都像蜜蜂般地飛出來了。



春天轉眼就過了,桃樹上青青的小毛桃露麵了,初夏來了,天氣突然暴熱,小孩子們穿著短衣短褲,圍著池塘抓青蛙抓小魚。那天,我跟了鄰家毛桃姐姐和柱子哥哥,去很遠的田裏的水隴,說是那裏有大的青魚,滑溜溜的泥鰍。



我們出發了,天氣晴得沒有一絲雲,天藍藍的,村東頭老魏家染布大缸裏的藍水,靜默著在白日頭下幽藍藍的發亮 看久了叫人不知所措起來。日頭升高了,天熱得我都想伸出舌頭散熱了,終於到了孩子們嘴裏傳得很神的田水壟,其實就是地處田間挖的蓄水的長長的壟,三米來寬,幾十米長,在小孩子眼裏看來,已經蔚為大觀了。



我們用秫秸做成的魚籃,沿著水隴邊的草叢,在淺處水草處撲撈,居然撈了好幾條巴掌大的青魚,活蹦亂跳地,被我們穿上柳條,放在水草裏養著,魚們嘴一張一歙地,失去自由滿是無奈,我可以想象姑姥姥在清洗它們以前念叨:魚啊,魚啊你莫怪,你是人間一道菜!!!



正開心呢,突然毛桃姐姐拉起我喊:三三,回家了,變天了!!! 呀,天不知啥時候暗了下來,滾滾的黑雲爬滿了半個天呢,風起來,冷颼颼的,我連忙拉起串好得魚兒,放進籃裏,跟著他們倆爬上大路,望村裏跑。



風越來越大,越來越冷,天越來越黑,雷聲響起,天邊的閃電越來越近了,突然一陣疾風, 一下子就把我卷倒並推進了路邊的一米多深的田溝裏,抬頭一看,水窪裏映照著黑雲亂滾得天,夾著雪白的閃電,一個炸雷下來,我驚恐無比的臉也映進水窪。。。那條雪白的閃電,打進我心底裏一個疑問:人死了,去哪裏?是陷入這般無邊的黑暗和恐怖?是在雷電交加中獨自無助地奔跑尋找永遠也找不到的回家的路?這瘋狂的而令人窒息的想法嚇壞了我自己,大聲喊著毛桃姐姐,柱子哥哥,企圖用來打斷這可怕的念頭。。。 當然沒有人回答。。。整個黑暗的世界,就隻剩下了我自己, 陪我的,隻有包裹天地的震雷和閃電,突然,我身上一陣巨疼:原來鴿子蛋大的冰雹劈劈啪啪地打下來,我在又疼又冷中無望地想:如果我死了,這末黑, 會不會永遠找不到家了,這個念頭如此地叫我心如刀絞,痛不欲生,忍不住抱著頭大哭起來:我不要死在這裏,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求生的欲望能給人超人的力量,我哭喊著爬起來,卻一點也不記得如何在狂風暴雨加冰雹裏,爬上田埂,並奇跡般地在墨汁般的黑暗裏, 頂著大雨加冰雹,摸回村裏姑姥姥家門口,隻模糊記得進了門,姑姥姥驚慌的臉。。。等再醒過來,姑姥姥告訴我已是第三天下午了。



我醒過來後依舊在炕上昏沉沉躺了很久,反複做那個可怕的夢:水窪裏我驚恐無比的臉,臉後麵深淵般的黑雲,震耳欲聾的雷,劈碎天地的閃電, 找不到回家的路, 。。。。。。後來聽姑姥姥說我發著高熱,並喊叫要回家,不要死在這裏等等,她認為我的魂兒被風卷走了,找不著我的身子了,所以我說胡話魘語呢。大舅舅不同意,請來村裏醫生瞧我,醫生打了針, 我的燒退了,可依舊胡話連連,昏昏沉沉。姑姥姥不理不睬舅舅的關於封建迷信等等的警告,拿上我的鞋,每天傍晚拐著小腳到到村頭給我招魂兒:三三呀,回來吧,別在外麵玩兒了, 跟姥姥回家吧,姥姥望你回家呀。。一路叫, 一路行,過了一個星期吧, 突然這天晚上,我從炕上爬起,對剛剛喊魂回來的姑姥姥說:姥姥,我回來了呀,為啥喊我呢?姑姥姥笑著說:三三回來了,姥姥不喊了。



過了半個月,我好了能玩了,姑姥姥一天對我說:三三,姥姥帶你去看村頭二姥姥去。我知道村頭的二姥姥,聽老人媳婦子們常私下裏說起這個隻有一個聾兒子的窮寡婦,她個能去另一個世界走門串戶的人,人們常請她給過世的家人捎信帶話的。 我心裏正滿是那邊世界的疑問呢,非常樂意地跟姑姥姥去。



村頭二姥姥家非常幹淨,院裏一根草都沒有。她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瘦瘦的,瘦得臉上皮下的淡淡青筋浮現, 她輕輕走過來,腳下沒有一點兒聲,飄過來的?正想著呢,她發聲了,輕輕飄飄地:來了,路兒娘。姑姥姥嗯了聲,把藍花布裏包著的幾個饅頭遞過去:二嬸,幾個饅頭,給二小子當點心。。。。二姥姥略推辭後,收下了。問:是給妞兒問事兒吧?我好驚奇的, 我們沒有說呢,二姥姥咋猜得著末準?二姥姥拉著我的手對姑姥姥說:進屋坐下說。


進得屋來,好奇地發現:這屋子太幹淨了,好像不是人住的似的,地下灶上,可以說是一塵不染,這在農村真是罕見。等多少年後去日本,見到處一塵不染的樣子, 總覺得好像哪裏見過似的,晚上旅館要入睡了, 突然想起來:和村頭二姥姥家很像呀~~~, 接著又想: 那日本人是不是個個都會看神瞧魂呢?嗬嗬, 說遠了。

二姥姥看看我的眼睛, 摸摸我的頭, 又瞧瞧我的手, 我也好奇地看她:幾乎透明一樣的皮膚,泛藍的眼白,很黑很深的眼珠,看進去, 裏麵有個小女孩, 好奇地看我呢。。。過了一會子,姑姥姥忍不住問:三三的魂兒, 回了? 二姥姥微笑了, 臉像被風吹皺的冬天原野裏的雪地,皺起層層波紋:回了, 回了, 安著呢。姑姥姥長舒了口氣,說:這就放心了。。。可這孩子沒以前活響了, 每天沒聲沒音的, 是不是看到啥不該看的啥的?二姥姥很堅定地說: 不咋, 三三好著呢, 將來長大了, 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有兒有女,住著高屋大廈的, 安著呢!  姑姥姥嘀咕道: 可不是, 三三的家,離這兒坐火車也得三天呢。。。二姥姥臉上的又起了層層波紋: 遠呢, 遠呢, 過了洋離了海,還說咱不懂的外國話。。。


我憋了很久,問:二姥姥, 人死了以後, 去哪兒呢?二姥姥有點詫異:你看到的是什麽呢? 我說: 我不知道呀, 人人都說你知道。那姥姥能不能幫我看看,那天我雨裏迷路,到處黑的看不見,那個世界是不是很黑很冷? 二姥姥說:不是的, 那個世界和咱這邊一樣樣的, 也有家也有村,咱們這邊做了好事壞事,那邊人都看著記著呢。。。 她拉拉我的手叮囑道:三三, 看見別人看不見的人兒,別害怕,就像前天坐橋頭那個給你打招呼的爺爺,人招呼了, 就回個好兒,禮多人不怪。。。。。


嗯,奇怪了, 我那天過橋,一個瘦的花白胡子高老頭,給我點頭,看他,模模糊糊像被煙裹著似的冷冷的感覺,我不認識他, 一時間害起來,快快跑了。二姥姥咋知道呢?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呀?。。。 突然我腦子一亮:哎呀,我是看到了那個世界的人? 我疑問地看看二姥姥,她微微笑笑點點頭:三三,看好你的魂兒,平日裏,尋著禮數行事兒,不失張失致,十方的六甲六丁,五方揭諦,四值功曹,灶王土地,諸神菩薩都會護助善人正人。


古人雲:禮失,求諸野。細細看來想來,兒時度過童年的北方農村,處處都有精致的俗人, 比如村頭二姥姥, 我的姑姥姥。


佛說:人身難得。這幾生幾世修來的這點子靈性,更是難養難護的,像晨風裏的露珠,反射著美麗的七彩光芒,你卻千萬不可去動它,隻能望著它吸收天地精華,希望有一天,它能像蛹繭一樣,破蛹而出化成美麗的蝴蝶。


雖是小人兒這樣地急切難磨,也究竟長大成人了。


 




 July 2 2012 by 吉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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