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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的男主角 (ZT)

(2007-02-02 23:21:46) 下一個
              一 從俠士到統治者

              ——金庸的男主角


                 陳家洛


  很多人說過陳家洛是個失敗的人物,但我懷疑每個人都有一個階段夢想過做陳家
洛那樣的人,出身高貴而平民化,文武全才,風度翩翩,重情重義,有崇高理想,為
國家民族甘願犧牲個人幸福。如果陳家洛是個失敗的人物,那正好顯示這個夢想多麽
不現實。

  陳家洛最大的失敗是政治上的失敗,無論他在個人品行上怎樣清白,作為紅花會
的總舵主,他也是徹頭徹尾的失敗。

  《書劍恩仇錄》故事一開始便敘述紅花會的頭目,怎樣以最隆重的“千裏接龍頭
”禮節,去迎接陳家洛做他們的總舵主,而他們決意讓一個二十來歲的公子哥兒模樣
的人物當總舵主,唯一原因是上一任總舵主有遺命說,光複漢人江山的大業,關鍵在
這個人的身上。然而,陳家洛沒有完成任務,他與皇帝結盟的結果是一敗塗地,白白
犧牲了不少英雄的性命,最後隻落得全體退隱回疆。

  陳家洛的失敗,固然是與他的時代及使命有關,但是他的天真幼稚也是一個重要
因素,他太重私人感情而忽略客觀因素,因為他有豐富的感情而毫不了解政治,可能
完全不同。這樣缺乏經驗智慧的人,注定是失敗的政治人物。

  陳家洛身為領袖,事實上是個最被動的人。他本來不想做總舵主,認為跟自己個
性不合,但人家一定堅持,他便接受了,說沒有野心,恐怕是騙自己,沈有彀認為陳
家洛適合做總舵主,因為他知道當今皇帝是陳家洛的親哥哥,陳家洛可以用兄弟之情
、與乾隆本來就是漢人之實,去打動皇帝,叫他恢複漢人衣冠。這個計劃行不行得通
,大有疑問,但陳家洛沒有考慮個中問題,義父叫他做,眾人叫他做,這是關乎民族
氣數的事,他就做了。

  他接過任務之後,在人前努力表現出一派領袖風範,但獨處之際,最係心懷的卻
是個人恩怨對錯。沒有自知之明,好高騖遠,隻顧成全私德,不衡量公眾效果,正是
陳家洛書生論政的弱點。

  陳家洛與乾隆皇數次會麵,每次都緊扣人心弦。第一次是陳家洛在西湖畔遊山,
碰見乾隆在山中撫琴,彼此不知對方是誰,但感異常親近,又異常遙遠。第二次是晚
上暗探衙門,乾隆正夜審文泰來,陳家洛驚見原來日間撫琴之人是當今皇帝。

  乾隆身分已露。第三次相會是西湖舟上的鴻門宴,表麵客氣斯文,暗地刀槍嚴密
,一方是侍衛護駕,一方是群雄相隨,言詞針鋒相對,比武則互搏生死,形勢凶險萬
分,極親近的兩個人,無奈又是極端對立,而咫尺不得親近,又加強了兩人之間的吸
力。

  第四次是宣泄,陳家洛回海寧老家拜祭父母,在墳前哭泣,乾隆卻己在泣祭,兩
人乍見之下,心情激動,互相執手。

  乾隆知道了陳家洛是陳世官的兒子,即是自己親兄弟,但陳家洛仍未知道乾隆是
他哥哥。兩人攜手錢塘江畔聽潮,陳家洛向乾隆傾訴對母親的思念,這次是兩人最接
近的一次。

  這四次見麵,特別是最後一次,對陳家洛意義重大,因為這次感情流露的敘會,
在他心中奠定了皇帝對他很好。是他很親近的人這個觀念,他的錯誤,就是讓這個私
人感情不自覺地發展成信任乾隆皇帝。

  所以,到第五次見麵,乾隆被紅花會群雄囚在六和塔頂,陳家洛便信心十足了。

  此時陳家洛已知乾隆身世,亦知道了自己的任務是要勸乾隆與紅花會結盟,恢複
漢人朝廷,乾隆無奈答應,陳家洛卻因為過分自信而以為他真心站在紅花會的一邊,
終於導致最後一敗塗地。

  從私人感情到信任,從信任人到自信,陳家洛所犯的錯誤真是多而嚴重至無可複
加,他不明白除了愛惜他之外,乾隆愛惜的還有自己的安樂地位,除了為他所刻畫的
開國明君抱負所動之外,也為太後的恐嚇所動。人是自私懦弱的,受環境受習慣所支
配,皇帝也是人。要是陳家洛不是那麽自信,或者他會考慮到這些因素,畢竟,他是
個聰明人,但他太自信而太信任對他有感情的人了,他離開成熟還很遠。

  陳家洛是有動人的一麵的,但不是在他扮演本領高強的總舵主的時候,而是在他
軟弱的時刻。他率領紅花會在西湖上大挫皇帝的威風,沒有什麽令人心折之處,但事
後他忽然記起當晚是他母親生日前夕,頓時心情落寞,避開眾人獨自縱舟湖中,為亡
母慟哭,卻是十分動人,不幸傷心之際、忽然來了個李沅芷,無端搗亂一番,他又得
擺出總舵主的樣子了。

  五見乾隆,以錢塘江畔一次最令人感動,亦是因為那次最真情流露,忘了江湖恩
怨,忘了國家大事,他不由自主地向這個既陌生而又親近的人,訴說母親在這天生日
,故此叫做“潮生”。乾隆送他一塊佩玉,上麵有“情深不壽”的字,陳家洛就是這
麽憂鬱多情的一個人。

  他對母親依戀,對不知是自己親哥哥的乾隆情不自禁地感到親近,另一個他深愛
的人就是他的義父沈有彀了。後來陳家洛上少林寺找義父被逐出師門的檔案,雖然目
標是為著複漢大業,但事實上也是藉此查看自己的身世。這節故事十分隱晦含糊,不
但陳家洛看得驚疑,讀者也看得驚疑。他撫摸著母親為義父包紮傷口的染血舊衣,讀
著義父訴說兩人之間的淒苦戀情的供詞,不禁淚如泉湧,他母親、義父都是情深義重
的人,他自己也是一樣。

  愛情不過是這種深情的一麵。就是深情,所以不願想霍青桐;就是因為喜歡她,
所以見到她和男裝打扮的李沅芷親密,便感到深受傷害。愛上香香公主,可能她的天
真美麗都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她坦白公開地全心全意愛他。陳家洛需要戀人,需要有
一個愛他的人,讓他把他的愛傾注到她身上。

  在《書劍恩仇錄》中,金庸努力刻畫陳家洛率領群雄的一麵、武功高強的一麵,
但始終陳家洛文才比武功更有說服力、私人感情比政治活動更有真實感。也許是作者
經曆所限,金庸寫《書劍》時才三十多歲,感情豐富,對政治社會著重理想多於了解
現實,應當是很自然的事。

                 袁承誌

  《碧血劍》的袁承誌,是金庸筆下的第二名男主角。袁承誌跟陳家洛相同的地方
是兩人都是少年英俊的武林領袖,兩人都是允文允武,兩人都是出身尊貴,而領袖地
位都是與出身有重要關係。

  童年的袁承誌義勇聰明,十分可愛,但是長大了的袁承誌卻相當乏味,一副正人
君子的模樣,動不動教訓人,但有時又過於自負,近乎浮滑,例如挾著雞腿表演“兩
儀劍法”就是。

  在舊版之中,似乎還愛賣弄文才,一麵寫《兵車行》,一麵接招,新版把他的文
學味道減等,《兵車行》變成了他自幼背熟的父親給皇帝上的奏章,他又謙虛了幾句
,說字寫得不好之類,但形象仍是改不了多少,袁承誌最大的好處是對溫青青十分溫
柔諒解,她怎樣刁蠻,他都不介意,隻是憐惜嗬護。

  袁承誌這人物不大出色,有兩個主要原因:一是《碧血劍》的故事比較弱,難令
人留下深刻印象;其次是他的光芒,輕易被兩個沒出過場的真正主角蓋過,在舊版裏
,真正的主角是金蛇郎君,在新版裏,主角是袁崇煥。金蛇郎君是虛構的武俠奇才,
袁崇煥是曆史有名的大人物,相形之下,袁承誌不過是個平庸的閑角。以事跡來說,
袁承誌空有武林盟主的身分,卻沒有做過什麽轟轟烈烈的大事,似乎比陳家洛還差一
點。他一開始就是支持闖王,等到發現闖王醜惡的一麵,他就意興闌珊,帶著青青及
群雄移居海外去了。

  舊版時《碧血劍》的人物多花樣,橋段頗弱,袁承誌的故事像“少年曆險記”多
過英雄揭竿起義,袁承誌本人也就分量有限,到了新版,金庸大幅改寫,大大加深了
曆史意味,袁承誌更加無足輕重。

  但是,在金庸人物的發展過程中,袁承誌卻有一個特殊意義,就是他是陳家洛與
郭靖之間的中途站,他與溫青青,跟郭靖黃蓉有一點點相似,有趣的是,舊版給他多
一點文采,他更像陳家洛,新版把他改成更鄉氣,他便靠近郭靖。

                 郭靖

  《射雕英雄傳》是一本極成功的小說,郭靖是個極成功的人物。他與陳家洛貴介
公子的形象剛相反,是個出身農家的樸實少年,而且生性愚鈍,說話木鈉,跟袁承誌
差得遠了。他甚至膚色黑黝,麵貌平凡,絕對談不上俏俊。郭靖寫得成功,是因為他
的性格清楚穩定,他似乎是正統道德觀念及傳統俠義精神的化身,他的一舉一動無不
發自自然內心,讀者或者不同意他的看法做法,但絕不會不明白他,或對他有所懷疑
,“郭靖”這個人物的真實感,大部分來自他樸實而真誠這個特質。

  郭靖最重要的是他的人格,武功猶在其次,他自小人生目標便十分明確:做個好
男兒。為父親報仇。“報仇”這個觀念,在現代現實社會當然不容許,但在武俠小說
的幻想世界來說,卻是基本的道德責任。在看武俠小說時,我認為不應以現實眼光看
“報仇”,而是要從象征的觀點看,把“報仇”了解為世俗社會指定的道德責任及權
利。郭靖“報父仇”的目標,根本就是“做個好男兒”,履行社會義務的一部分。

  郭靖的道德觀念不是從高深理論所得來的,而是基於一些十分平常的信念,例如
尊長的吩咐必須遵從,答應了人的事一定要做。對朋友要忠心,不能貪生怕死。不可
欺騙人。不可貪人錢財等等。“為國為民”,就是從這些簡單平常道德觀念而來的理
想,沒有什麽難懂之處。郭靖的不平凡,在於他由始至終毫無猶豫地忠於自己從小培
養成的道德信念。

  聰明人在道德問題上往往搖擺不定,愚鈍的人反而堅定而意念明確,郭靖生性愚
鈍,他在道德抉擇上也異常清楚,這是符合實情的。他在華箏公主與黃蓉之間,選擇
了跟華箏成親而舍棄黃蓉,黃蓉淒然問他原因,他就是說:“我是個蠢人,什麽事理
都不明白,我隻知道答允過的話,決不能反悔。可是我也不打誑,不管怎樣,我心中
隻有你。”郭靖沒有陳家洛的優柔寡斷,也沒有袁承誌的自以為是,他的笨拙反而是
他令人信任敬重的根由。

  郭靖比陳家洛、袁承誌兩個人物更成功,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有一段發展
及成熟的過程,小郭靖蘊涵成熟的郭靖,他的個性及道德倫理基礎也始終不移,但是
他透過經曆,從被動變為主動,他的道德價值也由外來的規戒演變成他自己的處世原
則。

  他在華箏及黃蓉之間的抉擇,就是一個精彩的例子。他開始時是想,尊長為我規
定了的事必然是對的,所以我必須娶華箏;但是按照父親的遺命,我要跟楊康好,而
按照楊伯父的遺命,我得娶穆念慈為妻;這些事顯然是不能做的,那麽尊長為我規定
的事便不是一定對的了,但是他隨著想到“答應了人的事決不能反悔”,他就毫無疑
問了,他答應了娶華箏,他一定要實踐諾言,這個例子是個清楚的轉折點,郭靖由服
從尊長的被動道德層次,進展到自己承擔自己言行的後果的主動層次。

  這個例子的一個有趣之處是,在“尊長規定”與自己內心感情傾向兩個準繩之間
,他選擇了內心感情傾向,他不肯為“別人的幾句話”而跟黃蓉分開;但在自己的感
情傾向與道義責任之間,他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道義責任。後來,在《神雕俠侶》中
,中年的郭靖在忽必烈帳中凜然談說“大義滅親”、郭芙砍斷了楊過的手臂,他便決
意砍斷愛女一臂贖罪,根本是同一個原則的體現。

  陳家洛及袁承誌都屬“天降大任”的少年領袖,郭靖則不是,他的政治醒覺,跟
他的武功一樣,全是經他努力,一點一滴積聚至充盈處,終於水到渠成,起初,他最
大的責任不過是為父親報仇,為七位師父爭麵子,好好打贏楊康;但是隨著經曆與見
識的增長,他漸漸體會到正邪之間的鬥爭。國家大事及民間疾苦需要有人承擔解救。

  漸漸,報仇及爭天下第一名銜這些私事變為次要,在嶽飛的遺書之中,他陡然發
現到自己的真正抱負和理想。郭靖在意外情形之下領導了蒙古人抗金戰事,經過這番
經曆,隨後又經過極艱難的考驗反省,郭靖不再是“傻小子”,他終於確立了“為國
為民”為終生目標,他的領袖地位是主動承擔的。

  郭靖不是沒有缺點的。批評黃蓉到了《神雕俠侶》便暴露出缺點的人很多,但其
實郭靖暴露出缺點更大,就是他是個在道德上思想封閉的人,他不但不能容忍與他的
道德觀念不同的思想,他甚至不能明白這些思想。同時,他的道德價值過分死板及規
條化,使他有時變得不近人情。例如,他要斬斷郭芙一隻手臂以懲罰她斬斷了楊過的
手臂,就非常不通,一來她本來無意,二來楊過手臂已斷,砍掉郭芙的手臂又對他有
何好處?

  郭芙該是受到懲罰,應該盡力補償楊過,但“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也未免近
乎野蠻了,另一個例子是,他寧可立刻殺了楊過,也不容他跟師父發生戀愛。維護傳
統道德到這個地步,處於權威地位的大俠郭靖,我覺得己陷於專製。

  問題是郭靖做人宗旨太貫徹。太一成不變了。人在不同的人生階段是應有不同處
事規戒的,年輕時應嚴於律己、但到了處於權威地位,則需要培養智慧,慎於律人。

  郭靖是人,他是有缺點的,這無損於這個人物的成功,反而令他更有真實感和親
切感。

  郭靖這個人物能夠寫得成功,起碼有一半是因為有黃蓉的烘托,沒有黃蓉的活潑
古怪,郭靖的愚鈍必然沉悶之極;不是黃蓉,郭靖的經曆不可能這樣新奇有趣,黃蓉
是小妖女,郭靖是大好人,黃蓉聽郭靖的話,但是沒有黃蓉,這個大好人許多事情都
解決不了、弄不明白。

  最重要的是,是黃蓉這小妖女使他能做大好人的。他沒有哄洪七公教他武功,是
黃蓉哄他;他可以隻顧悲痛,不去想是誰在桃花島殺了他五位恩師,黃蓉自己會為自
己及父親雪冤,然後仍對他好;他可以顧全恩義確定娶華箏的諾言,黃蓉不管什麽婚
姻之約,繼續跟他一起,若非黃蓉道德觀念隨和,事事以他為重,郭靖的堅守原則就
沒有那麽易辦。

  若說郭靖這個人物有何缺點,那就是他太幸運了,似乎他能做他的道德完人,是
因為運氣使他不必付出太大代價,正因如此,他後來的道德專製,也就更令人不大信
服。

                 張無忌

  《神雕俠侶》是金庸緊接著《射雕英雄傳》的小說,但我認為這部小說及小說的
主角楊過應分別處理,因為《神雕》的主題完全不同。有些人或會覺得武俠小說是寫
故事、寫人物,不是探討什麽主題,我很同意這個見解,以主題論金庸小說的人物,
並不是強說這些主題是作者原意,而是純粹讀者自己的體會出來的東西,但是一部完
成了的作品,是有它自己的生命的,因此讀者看小說,或者旁人要評論,也不必事事
追究作者原來的用意是什麽。我的意見是,暫時不談《神雕》而跳到下一部小說,可
以得出較連貫的看法。

  在《倚天屠龍記》,金庸又回複到袁承誌式的主角來。張無忌的身世比袁承誌複
雜得多,遭遇遠比袁承誌傳奇,但張無忌的個性跟袁承誌完全不同,他隨和得多,也
被動得多了。

  金庸在《倚天》的後記說,張無忌不是政治領袖材料,因為他不能克製自己,對
敵人殘忍,不能當機立斷,也沒有權力欲,但是,張無忌隨和良善,可以與他成為好
朋友。

  張無忌最大的特色是他的良善心腸。他並不很重視分辨是非善惡,也可說是不大
重視公正的賞善罰惡,而是習慣性的得饒人處且饒人,他是個感性的人,很容易受人
感動,要威脅他做什麽未必成功,但懇求他什麽,他多半會答應,就算自己吃虧,也
不計較。

  他的良善心腸,自小已看得出來。謝遜在冰火島上談往事,說到以七傷拳打空見
神僧,十三拳打了十拳,小元忌插口說:“義父,下麵還有三拳,你就不要打了罷,
這老和尚為人很好,你打傷了他,心中過意不去。倘若傷了自己,那也不好。”

  他頭十年的生命,在父母及義父慈愛保護之下度過,後來的一連串苦難,始終沒
有改變他對別人的信任和善心。他父母在一日內相繼自殺而死,殷素素臨死時叮囑他
記著上武當山逼死他父母的各門各派中的人,慢慢報仇,他記是記住了這些人,但最
後沒有向他們之中任何一人報仇。金庸的男主角之中,似乎隻有張無忌從來沒有以為
什麽人報仇為目的。

  另一方麵,張無忌記恩,周芷若在舟中喂飯之恩,他一生都沒有忘記,後來她兩
番累他幾乎喪命,他也一點不放在心上。記起她時,總想到她的恩情,不想她負他之
處。

  他是個溫情的人,對父母義父的愛、對張三豐的愛、對武當六俠的愛時時洋溢在
胸中,甚至對殷離感到親近,對殷野王、殷天正感到深切親情。他保護楊不悔萬裏尋
父,絕不是基於“助人為快樂之本”的原則,而是出乎自然的愛護弱小。在光明頂秘
道之中,他以自身為小昭擋災,小昭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但是於張無忌而言,這卻是
最自然不過:“你是個小姑娘,我自是要護著你些兒。”

  在情愛事上,張無忌也是隨和被動、容易受感動、容易受人擺布。他以愛還愛,
周芷若愛他,他對她愛憐備至;趙敏對他迷戀,為他拋棄榮華。不顧生命,他也自然
“刻骨銘心”地愛她了。她們兩個都是美人,金庸在書中三番四次刻畫她們白雪紅玫
之美,一加上良辰美景。花前月下,張無忌的反應便是“心中一蕩”、意亂情迷了。

  張無忌不能成為政治領袖,隨和被動而缺乏野心是一個重要原因。另一個重要原
因便是他毫無主見,亦心無城府,容易信人。他之所以成為明教教主,全是湊巧,後
來中朱元璋之計退出,亦沒有什麽可惜。他根本沒有多大的領袖指揮才能,更不懂謀
略,就算當時沒有中計,也不是長久的教主材料。他甚至沒有什麽誌願理想,他對世
界看法單純,最接近理想誌願的,隻是空泛地希望人人忘記仇恨,結成朋友,快快樂
樂地過日子。因此,他最適合做醫生。他在蝶穀學醫,後來運用醫術救人的情節,是
他表現得最主動的地方,也是他最令人欣賞的時候。武功在他是次要,醫術才是最主
要的。

  我始終不大喜歡張無忌,真正原因可能隻是他的個性與我恰好相反。我對張無忌
這個人物頗有偏見。但我仍認為這樣的人,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是他們心地良善,
絕不苛刻,也絕不自以為是,道貌岸然;壞處是他們容易被人利用,他們往往明知被
人利用而甘心被人利用,雖然這是他們的寬大為懷,但這也令到愛護他們的人感到不
快,因為對於對他好與對他不好的人都一樣好,其實就是對於對他好的人不公平了,
這種心態或許可稱為小心眼,但也是人之常情。

                 喬峰

  《天龍八部》應該一共有三個半男主角,最先出場的是段譽,本來接著是“南慕
容,北喬峰”,但慕容複見麵不如聞名,隻好當是半個,最後的一個是虛竹。雖是這
樣說,喬峰一出場便威風壓倒其他,而喬峰故事高潮過後,《天龍八部》亦失去神采
,所以,說喬峰是這部小說的主角,相信也不會有太多人反對。

  喬峰是個莎士比亞式的悲劇英雄,愛讀莎翁悲劇的人都會注意到李耳王,麥考伯
夫等主人公出場時何等如日上中天,而到收場時又何等悲壯,被命運及自己個性之中
的缺陷毀滅。當然,強把莎翁的模式套到金庸的頭上是不妥的,而莎翁的悲劇,也斷
斷不是這個極度簡化的分析可以包容,借來一點比較,隻不過是藉此增加興味。

  例如不但是莎翁名劇,也是著名歌劇的《奧賽羅》,主人公奧賽羅就是一位神威
凜凜的摩爾人,開場時,威尼斯政要的小姐狄絲特娜與他私奔,她的父親及親朋十分
激動,追蹤而來,劍拔晉張。奧賽羅鎮定現身,三言兩語之間,就鎮住了人群,把一
場衝突消於無形,“把你們的劍放還鞘內,”奧賽羅著名的開場白說:“別讓露水侵
蝕了。”

  喬峰一出場就是麵對一場丐幫叛變大禍,當然金庸筆下的杏子林叛亂遠比《奧賽
羅》的第一場情勢凶險,而喬峰的蓋世武功、威信,智慧也在應付叛亂之中表現無遺
,但是兩個主角是同一型的人物,同一般攝人,同一般英雄氣概,那則是肯定的。

  喬峰平息了叛亂而失去了幫主地位,獨自去尋“帶頭阿哥”水落石出,奧賽羅平
息了眾怒而贏得美人歸,兩人在一失一得之際,都是種下了日後身敗名裂的禍根。最
後奧賽羅被人欺騙,親手殺死了狄絲特蒙娜,省覺到大錯鑄成,終於當眾自殺,死前
滄然獨語:“奧賽羅還有何處可去?”喬峰自殺於雁門關前,也是因為天下之大,無
容身處。從出場到下場,奧賽羅與喬峰皆為命運所驅策,根據西方古典戲劇論,隻有
大英雄才配得上悲劇命運,而悲劇命運也正好強調了喬峰的英雄身分。

  喬峰跟郭靖是一路人馬,大氣磅礴,正義凜然,看他兩人的武功路線就知。陳家
洛的武功太花巧,什麽劍盾蛛索,什麽百花錯拳;袁承誌師門武功正統,但他出奇製
勝的是邪味甚濃的“金蛇秘芨”功夫,張無忌的“九陽真經”是正,但得來偶然,乾
坤大挪移肯定是“外道”。郭靖喬峰則同是穩紮穩打,以全無花巧但威力無窮的“降
龍十八掌”為基礎。

  但郭靖的武功仍有招數有痕跡,郭靖的威力似乎是一半靠招數厲害,喬峰的武功
卻幾乎沒有痕跡可見,似乎完全是喬峰的威力,什麽招數到了他手中也變得厲害無比


  喬峰的武功來自少林和丐幫,金庸隻是一筆帶過,甚至描寫過招情況,也往往不
提招式名稱,總之這個人一舉手、一投足,皆是無不如意、無不別具威力,能人所不
能。金庸說,他故意用這樣的手法寫喬峰,使他與其他主角不同,任何人都有學藝的
經過,獨喬峰的武功仿佛是與生俱來。這當然增加喬峰的神話英雄色彩,在希臘神話
中,“英雄列傳”僅次於“諸神列傳”,像赫裘力士那樣的英雄,是近乎天神的人物


  喬峰比郭靖強,最重要的一點是他的智慧和精密頭腦。杏子林之變一場(百多頁
的一個高潮,真不知金庸如何寫成,他的文字功力,差可與喬峰的武術功力比擬),
喬峰就充分表現出他處變不驚,能夠在緊急情勢之下冷靜分析,一下子就把握了事情
的竅要。

  試將“杏子林”跟《射雕英雄傳》的“軒轅台下”一節比較,那時楊康與丐幫淨
衣派的勾結,能移魂大法迷翻了郭靖黃蓉,把他們綁在軒轅台下,發動幫眾,要把他
們置於死地,結果是黃蓉的急智,配合郭靖的武功,把形勢扭轉過來。若是黃蓉沒有
郭靖的武功保護,她的聰明急智未及使出,人已化為肉醬,但是單有郭靖而沒有黃蓉
,他的武功再高強也落得雙拳難敵四手。

  換句話說,喬峰一個,己兼有郭靖黃蓉之長了。

  但喬峰不隻是加上了黃蓉的機智的郭靖,他武功比郭靖高強,心思比黃蓉細密,
更重要的是,他具有他們不能企及的領袖權威。

  郭靖黃蓉這對金童玉女,扭轉形勢能的是計,是借用洪七公的聲威地位,喬峰扭
轉形勢所靠的是他的頭腦、眼光、處事方法。他自己素日在丐幫建立了的威望,包括
他公正嚴明的聲譽。

  用西方術語說,喬峰有charisma,有一股懾人的氣魄。金庸特地撰擇了“叛亂”
這個場合去表現喬峰的領袖權威,因為一個人在這種時候能發揮這樣的力量、這樣使
人信服,正是,他平日建立了極高的威望的證明。

  回頭看其他金庸男主角,郭靖的領袖地位,到了《射雕》最後幾章才開始冒現,
《神雕》更隻是側寫;陳家洛、袁承誌、張無忌這些武林盟主幫會舵主,領袖能力不
見得怎樣高強,隻有喬峰幫主是名至實歸的領袖人物,諷刺的是,他的領袖天分發揮
得最淋漓盡致的時刻,也是他發揮這個天分的最後一次。

  喬峰是個怎樣的人?離開丐幫之後,他私人感情的一麵漸漸冒現,金庸寫喬峰回
故居探望義父母(他以為是親生父母)、上少林寺探訪師父,一麵刻畫了喬峰對他們
情感之親厚,另一方麵,隨著故事發展,喬峰越來越深地陷入陰謀之中,他的冤情越
來越難洗脫。

  金庸充分利用喬峰處身逆境,去表現他過人之處。他有深厚感情,但不致被感情
控製;他有清楚的做事原則,但不為小節所拘束;他豪邁而不失細心;他仁愛但不致
婆媽得糾纏不清、輕重倒置。

  最合我意之處是,金庸寫喬峰是好人,卻不是笨人,寫他既具深情,亦極度理智
。“君子可以欺其方”,但在個性上,喬峰完全沒有可以被攻擊的弱點,先前男主角
的弱點,金庸在喬峰身上一一改正;先前男主角的優點,金庸在喬峰身上一一加強。

  喬峰沒有弱點,但是命運卻偏偏跟他開了個極大的玩笑,原來,愚昧的、衝動的
、軟弱的、心懷歹意、與他作對的群眾竟是對的,喬峰反而是錯了。他真的是契丹人
,不是漢人。更殘酷的是,根據他所信奉的原則,冤枉他殺義父母、殺師、殺害一連
串武林義士的人其實沒冤枉他,原來這的確是他的罪過,因為這些人是他父親所殺害
的。

  喬峰用了無比堅定的意誌、用他超人的頭腦及武功去找尋真相,為自己洗脫冤情
,所得的結果卻是,原來罪人正是他自己。

  這正是古希臘悲劇經典之作《奧伊狄比斯王》的模式,奧伊狄比斯娶了雅典王後
約加斯達之後,雅典三年不雨,王求阿波羅神指示,阿波羅說,有人娶母為妻,致招
天譴,王於是努力尋找這個罪魁禍首,終於發現原來就是自己。

  原來約加斯達王後當年懷孕時,夢見火炬人懷,祭師解夢說,此子將來娶母為妻
,為國家招禍,王後害怕,於是在生產之後,棄子於荒野,但遭牧人憐憫了抱歸撫養
成人,就是奧伊狄比斯。

  真相水落石出,奧伊狄比斯無法在雅典耽下去,他刺瞎雙目,自我放逐,終身流
浪,永為命運之神及憤怒之神所追趕。

  金庸喜愛西洋文學,喬峰的悲劇,無疑是惜用了這個模式,而這個悲劇模式的基
本精神,是描畫人與命運之間的搏鬥,人雖然終究敵不過命運,但是人性的尊嚴,卻
在奮鬥的過程中得到肯定。

  命運安排了喬峰是契丹人,安排了他父母為中原武林人士所殺,又安排了他由中
原人士撫養成一代英雄人物,然後命運再利用一個女子的無端怨憤挑起事端,送喬峰
踏上找尋真相之路,也就是說,引領他踏上滅亡之路。

  但是悲劇不是純粹命運播弄,而是由命運加上喬峰的個性及他所信奉的道義原則
所產生。

  喬峰比郭靖高強百倍、聰明百倍,但是他的道德規範是跟郭靖一模一樣的,就是
所謂“正統”的一套:忠於國家民族、仁愛弱小、為親人報仇。郭靖是漢人,他實踐
這一套並無疑問,但喬峰忽然發現自己是契丹人,他一生的價值取向便要硬生生地扭
轉,感情與理性原則之間發生嚴重的衝突。

  喬峰報仇的後果是殺死了最心愛的人,這還可說是命運播弄,但是違背了對大遼
國家民族的忠心,他卻是明知要違背而違背的,他非死不可,可以說是因為他既不能
扼殺自己的感情,也不能衝破他視作當然的正統道德規範,要是能衝破正統規範,喬
峰就不是悲劇英雄,而是智者了。

  表麵看,喬峰的悲劇是由於他太執意報仇造成,他若不是執意先了卻報仇之事才
跟阿朱到關外放牧,阿朱就不會讓他打死,而喬峰也不至於鬱鬱寡歡,最後以自殺收
場。

  但想深一層,這是可能的嗎?要是他馬上放棄報仇,到關外過著平淡的生活,他
就真的會得到了幸福了嗎?阿朱自然心滿意足,但喬峰會心滿意足嗎?還是在關外,
在風吹草低見牛羊之際,他會為大仇未報而抱憾?

  《射雕》接近篇末,郭靖黃蓉商量如何協助襄陽抗敵,黃蓉說,千軍萬馬,若抗
不來,到最後關頭他倆仍可乘了汗血寶馬脫身。郭靖馬上斥責她說,為人要盡忠報國
,才不枉父母教養一場,黃蓉歎道:“我原知難免有此一日,罷罷罷,你活我也活,
你死我也死就是!”

  難道阿朱不懂麽?她當然懂的。當然,郭靖說的是“報國”,喬峰說的是“報仇
”,報國與報仇,一公一私,相去千裏,但問題的重心其實不是報仇也不是報國,而
是入世與出世,在庸俗一些的層次說,就是男子的事業心。

  女子常常認為,男子有了她便應心滿意足,但這隻是癡心幻想,同時,她也忘記
了她之所以傾慕他,往往正是傾心於事業為他帶來的風采魅力。事業是男子的命脈,
因為透過事業,他與社會發生聯係,沒有事業,他就是個最寂寞的人。

  命運催促喬峰踏上滅亡,但偏偏又給他一個得救的機會,就是阿朱,阿朱不過是
個美麗的頑皮女郎,與喬峰相識,又全屬意外,喬峰甘冒大險救她性命,不過是激於
義憤,不是對這小姑娘有什麽深刻印象,但是他救了阿朱,卻使阿朱對他的英雄氣概
感激傾慕,不辭萬裏,在雁門關相候,於是喬峰在眾叛親離之時,得了一個患難之交
。從這時起,喬峰一直沒有把阿朱作小丫頭看待。

  世界叛離了喬峰,阿朱給還他一個新世界,就是關外馳獵放牧的二人生活,要是
喬峰能接受,他就得救了。或者,要是這一刻停頓,上天讓喬峰預見未來的慘禍,他
就明白這是他唯一的得救機會,但是畢竟這一刻沒有停下來,喬峰隻知道他若解不開
“報仇”這個結,他便無法安心地從此過著平靜的日子,於是,這一刻過去了,他的
機會也完了,幸福跟他擦身飛去。

  《天龍八部》是一部“佛”味很濃的小說,大概金庸有意宣揚佛教的慈悲主張,
喬峰的仇恨心若得到化解,他仍可以有機會得到幸福,可惜智光大師以死相諫,蕭遠
山與慕容複一同皈依佛法,但喬峰在那時刻,卻是沒可能接受智光的勸諫,與其說這
是機會,毋寧說是命運更無情的玩弄。

  要是過分強調喬峰的仇恨心,那麽喬峰與阿朱的故事就不是令天下有情人同聲一
哭的悲劇,而是警世的故事了。但喬峰報仇,並不是一種突然而來的原始嗜血,報仇
根本是英雄典型的一部分。英雄本質使喬峰奇峰突出:光芒萬丈,但英雄本質,也使
他自取滅亡。

  喬峰與阿朱的愛情,是金庸小說之中最感人的愛情,愛上喬峰,使阿朱變成一個
成熟的可敬可歎的女子,而喬峰對阿朱的海樣深情、失去她的悲槍,也使他更為令人
傾倒。

  喬峰把郭靖的傳統英雄大俠發展到極限,同時宣布了這個英雄典型的末路。喬峰
的限製,也就是這個典型的限製,在於他不能脫離世俗社會的價值觀念。在《天龍八
部》裏,金庸已經提出了一些質疑:胡漢之分真是正邪善惡敵友之間的劃分麽?漢人
一定得站在漢族的一邊。契丹人忠於契丹就一定對麽?

  金庸沒有問得很認真,而《天龍八部》的答案亦相當簡單明白:種族之爭、私人
仇怨,都應該在博愛的精神之中化解,佛家視一切為虛幻,或不是常人可以接受,但
是仁愛寬恕及愛好和平的精神卻容易接受得多。

  到了下一部著作《笑傲江湖》,金庸把問題帶到更基本的一個類別:正派和邪派
之間的分別,企圖表現出何謂正、邪不能從派別上劃分,而是要看個人的情操。因此
,《笑傲江湖》的男主角不是一個偉大的領袖,而是有著高貴情操的一個疏狂人物。

  喬峰在大宋與大遼之間的忠義矛盾中選擇了自殺,因為沒有了一個他可以忠於的
社會,失去了他可以領導的群眾,喬峰不能活下去;在正派與邪派之間,令狐衝選擇
了退隱,因為令狐衝沒有使命感,他所重視的是個人生活,是舒展性情的生活。世人
的爭名奪利他固然沒有興趣,但對於發揚光大正派門戶、拯救世人,他也一樣沒有興
趣。

  事實上,《笑做江湖》的思想似乎是,問題不在邪、正,而在“發揚”,在於事
業上的野心,對事業有太大野心,可以把一個正人君子變成邪惡的人。有野心的人有
邪有惡,但所對進行的發展野心的活動一般令人煩厭,令人心折的人物如向問天,一
到了運用計謀達到野心的關節,一樣要做出卑鄙的行為。隻有遠離社會的紛爭,才可
以得到真正的平安喜樂。

  但令狐衝不是第一個重情義而輕功業的金庸男主角,他有一個前身,就是楊過。

                 楊過

  楊過受讀者歡迎的程度,可能更甚至喬峰;楊過是浪漫的化身,為愛小龍女,他
不怕受全世界指責,甚至看輕自己的生命,以死相隨。每個女子,都希望有這樣一位
風流倜儻的大俠士,對自己有這樣生死不渝的愛情,每個男子,都會幻想自己是這樣
的大情人,有小龍女這樣比天仙還動人的女子一心一意為他而生、為他而死。

  楊過比較少為人注意的,是他反叛少年的一麵,他是反叛少年的英雄。父母不愛
我。沒有人了解我,世人都欺負我。都欠我,但我不會低頭,我要反抗到底,寧死不
屈。這些普遍的少年時代的冤屈之情,在楊過身上一一表露出來,使他能夠得到少年
人的共鳴。

  另一個引起共鳴的因素,是楊過的自卑。楊過是個窮小子,無父母可以依靠,亦
無權勢撐腰,自覺世人都看他不起,使他受盡屈辱,但其實他比這些人好一百倍,他
們越是要卑賤他,他就越看不起他們。自卑往往使人偏激而過分表現得自負,這種經
驗很多人都有,少年人及文人分外敏感,因此感受也分外深刻。

  但細心看《神雕》,不難發現楊過的自卑和反叛,正如一般少年人深信父母不愛
他們、世人都看不起他們一樣,大部分是出於他們的想像,與事實相去甚遠,我個人
不喜歡楊過,因為我不喜歡一味自我中心而不試圖了解他人的人。

  楊過跟郭靖的最明顯分別是,郭靖把社會責任放在第一位,楊過把愛情放在第一
位。郭靖堅持盡忠報國,黃蓉隻好跟隨,反觀楊過與小龍女,則反應完全不同,楊過
為求絕情丹解毒,答應裘千尺往襄陽取郭靖黃蓉首級,小龍女隨行,那時襄陽城受蒙
古圍困,她大感事情複雜麻煩,隻盼楊過快快成事便抽身退走,解了情花之毒,兩人
便重回活死人墓,繼續過他們不問世事的生活。

  郭靖入世,楊過並非完全“出世”;郭靖尊重社會規範,楊過鄙視社會規範,但
不是“視社會規範如無物”,他是個反叛英雄。

  楊過是個完全主觀而感情用事的人,什麽事應該去做、什麽事不該做,完全看他
霎時感受,他認為別人輕視他,他馬上便要報複,至於別人有沒有惡意、報複是否過
分,他完全不考慮。

  某人對他不好,特別是輕視他,他馬上認為這是壞人、憎恨這個人,若有人出頭
庇護他,這個人馬上就是好人,他便視為知已。郭芙說他手髒,他便“對她一家都生
了厭憎之心”,這時歐陽鋒在瘋癲之中把他當做兒子,他便大受感動,認歐陽鋒為義
父。

  黃蓉縱容郭芙,又因楊康之故,對他提防,故意不授他武功,他自然敵視,郭靖
雖然全心全意愛憐他,但卻不幫他對付他憎恨的人,他對郭靖,便一直存著隔膜。

  他對孫婆婆、小龍女的感情也是建在這樣的基礎上,他在全真派受人欺負,把全
真派全部人等恨之人骨,逃跑出來,得到孫婆婆、小龍女收容,他對她們感激,便全
心愛護。總之,楊過不重是非善惡而重敵友恩仇,這是他的個性特點,少年是這樣,
長大了也沒有改變。

  《神雕俠侶》是從楊過的角度寫,讀者用楊過的眼光看事物,自然同情楊過而對
他憎恨的人有反感,特別是對郭靖、黃蓉及郭芙這一家三口有反感,但事實上楊過不
是在每一件事上都是對的,而別人都是錯的。郭靖視他如同親子,黃蓉雖然對他有戒
心,一來並非完全沒有理由,二來她已盡力不虧待他,楊過固然三番四次救她一家,
但黃蓉竭力為楊過辛勞,甚至為他冒性命之險,也不隻一次。不少讀者惱恨黃蓉“惡
毒”地向楊過說謊,騙他小龍女是被“南海神尼”所救,這指責甚不公平,騙得楊過
活下來,也是小龍女的原意,是她訂下十六年之約的,黃蓉不過替她完成這個心願。

  楊康之死,其實不是黃蓉之過,是楊康偷襲黃蓉,擊在軟蝟甲上,染怪蛇毒血而
死的,楊過一直認定郭靖黃蓉是殺父仇人,他自己就是冤枉人。

  像楊過那樣注重感情的人,很多時便會因此而太過自我中心,金庸歌頌楊過與小
龍女的堅貞愛情,但顯然認為視愛情為高於一切,是不妥當的想法,他描述楊過企圖
暗殺郭靖黃蓉,用他們的首級去換取解藥,就特別刻畫了楊過在愛情與社會責任之間
的徘徊,結果,還是社會責任戰勝了愛情,金庸借黃蓉之口,稱讚這是舍己為人的俠
義行為。

  其實這一段的描寫,不但使人對楊過的人格大感疑問,對愛情的魔力也大有惡感
,因為問題不是在於在成全愛情不顧大局、或顧全大局與犧牲愛情之間的取舍,如果
是這樣的取舍,那麽為了愛情不顧國家大事並不算是違反道德,為了國家人民而犧牲
一己幸福,更堪稱偉大;問題是,楊過的抉擇,是應否以卑鄙的手段去殺害郭靖以成
全他與小龍女的愛情,那是絕對不同的事,一個正直的人,在這事件上根本不可能有
片刻的猶豫,楊過三番四次的猶豫,簡直難以想像他是個怎樣的人,他打算采用的手
段,從國家從個人的觀點看,都是卑鄙之極的,從國家觀點,他是為了自己生命和愛
情美滿而勾結敵軍;從個人觀點,他是利用郭靖對他的信任而暗下毒手,他對忽必烈
說:“小人在郭靖家中住過數年,又曾為他出力,他對我決無防範之心。”真是虧他
說得出口。

  若然他是一時衝動殺人,那還罷了,但是楊過是經過考慮的,他到了襄陽城中,
聽見嬰兒啼哭,想到郭靖一死,敵軍即時攻入,這城中千萬嬰兒便得慘死,但一想到
小龍女,他便把心一橫:“我受苦之時,除了姑姑,有誰真心憐我?世人從不愛我,
我又何必去愛世人?”使他暫時收起刀子不刺進熟睡的郭靖胸中的,不是他對世人有
任何憐憫,而是郭靖舊日待他的恩情。次日,千軍萬馬之中,他又興起乘人之危的念
頭了,最後臨危勒馬,是楊先生的運氣,哪談得上什麽舍己為人、大仁大義?

  楊過與小龍女愛對方遠勝愛惜自己,無比堅貞、生死不渝,據說這是偉大的愛情
。我覺得頗有保留。偉大的愛情,使愛與被愛的雙方變得人格更高貴,但是愛情卻使
楊過變得卑鄙。

  楊過為愛小龍女而決心殺人,他身中情花之毒,隻有十八天可活,但若取得郭靖
黃蓉首級,則可換取解毒的絕情丹,他初時想,何必殺人?跟小龍女一起,安安靜靜
快快活活十八天已心滿意足。但兩人跟著感到,這樣深愛對方,一百年、一千年一起
也不足夠:“楊過捧起她的臉來,在她淡紅的嘴唇上輕輕吻了一下,毅然道:‘好,
說什麽也得殺了郭靖、黃蓉。’舌尖上嚐著她淚水的鹹味,胸中情意激動,全身真欲
爆裂一般。“真是令人心寒。在《射雕英雄傳》裏,黃蓉囑郭靖,打勝了仗可求成吉
思汗免除他與華箏的婚約,郭靖不忍見士兵屠城,改了要求成吉思汗饒了滿城百姓性
命,黃蓉賭氣出走。為此,應記她一大過。但黃蓉最後畢竟沒有鼓勵郭靖殺人。小龍
女比黃蓉更差。她答黃蓉說:“我要害你夫婦作甚?我隻是要救過兒,至於他父仇什
麽的,全不放在心上。”

  這就是說,楊過要殺人,她就幫他殺人;要是為了救楊過必須殺了某人,她就殺
了這人,除此之外,她什麽也不放在心上。

  她不放在心上的豈止“父仇什麽的?”襄陽滿城百姓的安危,她一樣不放在心上
,成千上萬的人要被蒙古兵殺戮了,她隻關心她的情郎是否能夠續命,隻要她的過兒
因而得活命,她就心滿意足了。教我怎能接受?這位小姐是神仙還是羅刹?

  後來,據說黃藥師十分欣賞楊過娶師父為妻,“視世俗規範如無物”。視世俗規
範如無物不要緊,視別人的性命如無物也值得欣賞麽?若愛情使一個人變得自私卑鄙
,這種愛情有什麽偉大可言?

  金庸對楊過特別鍾愛,要《神雕俠侶》中的每一個年輕姑娘都對她有情,本來獨
有郭芙這草包小姐對他看不入眼,到後來筆鋒一轉,居然原來郭芙也一直暗中有意於
他,不過自己不知道罷了。

  金庸寫郭大姑娘耶律夫人在千軍萬馬中沉思:“我為什麽老是這般沒來由的恨他
?隻因為我暗暗想著他,念著他,但他竟沒半點將我放在心上?”

  郭芙小姐自小看不起楊過,若“暗暗想著他”,恐怕也要在他成了“神雕俠”之
後吧?見別人奉他如天神,見他對妹子那麽好,自己後悔起來,才有“姑娘不稀罕”
的自欺欺人的想法,也有可能。

  但楊過對郭芙,卻是有過“奇異的心事”的,他才是一直恨郭芙,因為她“沒半
點將他放在心上”,她是他童年的心事。

  楊過九歲第一次見郭芙,即覺得她美。那時郭芙“身穿淺綠羅衣,頸中掛一串明
珠,臉色白嫩無比……雙目流動,秀眉纖長……秀麗之極,”偏偏這個女孩嫌他手髒
,不同他玩,他為此連她一家也憎厭上,可見反應之烈。

  長大後第一次在“英雄大宴”上再見郭芙,又再為她的嬌美震蕩,他明明是故意
裝成潦倒去試探人怎樣對他,但乍見郭芙“臉如白玉、顏若朝華……粉裝玉琢一般”
,他“隻向她瞧了一眼,不由得自慚形穢。”

  楊過見武氏兄弟拚命討好郭芙,忍不住出言嘲諷,郭芙笑起來,他見她“這麽一
笑,猶似一朵玫瑰花兒忽然開放,明媚嬌豔,心中不覺一動,臉上微微一紅,將頭轉
了開去。”他三番四次為她心動,她始終不把他放在眼內,隻顧與大武小武周旋,他
惱恨她的驕傲,每次必然作弄她,非弄得她惱怒不可。

  這是什麽心情?忍不住刻薄嘲諷武氏兄弟,又是什麽心情?後來騙他們郭芙已許
配給他,又是什麽心情,當然,楊過不是真的對郭芙有意,隻是氣忿她看小他,到後
來她當眾下馬跪下來求他救丈夫,這幾十年的情意結就解了。

                 令狐衝

  金庸在《神雕俠侶》的後記說,這篇小說的主旨,是透過楊過這個角色,寫世間
禮法習俗對人心靈和行為的拘束,金庸又說,雖然“為國為民,俠之大者”對現代社
會仍有重大積極意義,但是國家界限終會消失,“愛國”、“抗敵”到時便會失去意
義,但人的品德和高貴感情,永遠不會失去意義,因此性格與感情,遠比社會意義有
更大的重要性。

  從這個角度看,楊過應該比郭靖高出一層,楊過重感情是恒久可貴,郭靖重社會
責任隻有短暫意義,若金庸目標真是這樣,那麽《神雕》便不算成功,因為楊過最後
達到,“英雄”的地位,仍是因為他“為國為民”,因為他戰勝了隻顧自己的愛憎幸
福,不以國事為重的心態。楊過雖然是反叛英雄的造型,但到最後,他沒有以他的典
範取替郭靖,反而接受了郭靖典範,在郭靖的典範之內超勝郭靖。

  因此,我認為《神雕》是一部意念不連貫的小說,楊過是個意念不連貫的角色。

  《神雕》後記中提到的意念,到了《笑傲江湖》,才在令狐衝身上成功地表達出
來,我認為《笑傲湖》是金庸最成功的小說之一。

  在《笑傲江湖》之中,金庸的確表達出社會規範可以怎樣虛偽和霸道,而純真的
感情怎樣比表麵上大公無私的行為高貴百倍。

  令狐衝的“俠行”其實寥寥可數,而且讀者印象最深刻的,完全不是他做了什麽
,而是他的情操。他大部分時間身受重傷,失去武功,根本有心無力。他絕對沒有“
為國為民”的機會和傾向,他完全沒有領導才能,他甚至說不上是個英雄人物,但是
他令人感動,教人敬重,就是因為他的性格和感情完全沒有一絲卑劣的地方,因為他
寧願付出最大的代價,也不在這方麵作出任何妥協。

  令狐衝是真正的出世,他的《笑傲江湖》遠比楊過的隱歸古墓來得舒暢自然。

  令狐衝真不算得上一個成功人士。他沒有尊貴的出身來曆,父母是誰,《笑傲江
湖》提都沒有提過,隻是說他由師父師娘撫育成人。在武功方麵,他有兩次奇遇,一
次是在思過崖上遇到風清揚,學了“獨孤九劍”,一次是在西湖底黑牢,無意學得任
我行的“吸星大法”,但令狐衝絕對談不上武功第一,這兩項武功,在危急關頭,時
靈時不靈地救他一下,大部分時間,令狐大俠都不是重病便重傷。

  在聰明才智方麵,令狐衝當然不是笨人,但是他被人欺騙的次數,多得數不清,
皆因他太信任人,太不計較自己的利益安危。

  他這個華山首徒本來已經不怎麽樣權威,到後來甚至變了棄徒,糊裏糊塗當了恒
山掌門一陣,又糊裏糊塗領導一批烏合之眾上少林寺救“聖姑”,但兩處都是短暫權
宜之事,他很快又回複自己“無職一身輕”。

  比起陳家洛,令狐衝毫無貴公子的風味;比起袁承誌,令狐衝絕對說不上年少老
成;比起郭靖,他沒有為國為民的偉業;比起張無忌,他沒有左右逢源、到處得美人
垂青;比起喬峰——他又哪有半點喬峰的神威凜凜?

  比起金庸其他的男主角,令狐衝真可算是個很普通的人,但是他的普通,正是他
最吸引人處,因為他證明了一個普通人也可以成為英雄,英雄大俠不必有特殊地位,
隻需有高貴的人格情操。

  令狐衝是個最自然而不掩飾自己的人。他從不道貌岸然、從不自以為是、從不自
大自尊,甚至毫不自我中心。他不受俗劄管柬,不是像楊過那樣要證明些什麽,他簡
簡簡單單地不管別人對他有什麽印象。連莫大先生也教訓他說,他想到做什麽便做什
麽,絲毫沒有想過會起惹起什麽話柄,他毫無機心,從來不覺得自己有什麽重要,從
來沒有使命感,沒有名利心,是個最難得的恬淡人物。

  令狐衝最令人敬佩及欣賞的是他的俠義精神,以及他堅守原則的態度。最清楚的
一個例子,就是他怎樣舍命救儀琳。他一來未見過儀琳的樣子,二來與她素不相識,
三來田伯光是個勁敵,他根本沒把握打贏他,但是他仍是毫不猶豫地出麵救人,這不
是俠義心腸是什麽?

  他的俠義心腸,別開生麵地以嬉皮笑臉的姿態表現出來,什麽“一見尼姑、逢賭
必輸”,似乎沒半點正經,絕對不肯以“救世主”的麵目出現。在這方麵,他像楊過
多過像郭靖、喬峰,但是楊過愛討人便宜,特別是愛討女人便宜,令狐衝卻從不這樣
做。

  令狐衝不守俗禮,非常不顧麵子,衣服破;日也不在意,跟無賴潑皮賭錢,輸了
讓人揍也不在意,但是他卻重視原則,甚至輕視自己的生命。方證大師要他投入少林
門下,以便教他易筋經,救他性命,他寧願不救自己性命,也不肯改投少林。同樣,
他在朝陽峰上。身受真氣亂竄煎熬,痛苦難當,明明聽命入教,便可得任我行教他化
解,但他堅持不肯入教,至於將來怎樣,將來再算。

  不守俗禮的人,照例招人物議,對令狐衝而言,別人批評他,他不在意,但為師
門惹上麻煩,卻十分內疚,在這方麵他與楊過不同,他不是故意反叛,而是真真正正
的漠視,常常忘記自己的行為是違反世俗常規。

  令狐衝所受的最重責備是正邪不分,亂交魔教中人,但是令狐衝其實在正邪之間
,分得清清楚楚,隻不過他的標準,與世俗的標準不同。他尊敬的是高潔誠摯之士,
鄙視虛偽而野心大之輩。他有精神潔癖,受不了虛偽奸詐的人。像左冷禪那類的野心
家,他走得近了也會打冷顫。

  所以他能與田伯光結交,卻忍受不得所謂正派的青城子弟。他看人完全是從精神
的尺度而漠視他們的社會地位,因此他大刺刺地不睬金刀黃元霸,卻對綠竹巷的一個
老蔑匠敬禮有加。這又是與楊過不同,他尊敬誰並不是看人家對他好壞。

  一個奇怪的現象是,《笑傲江湖》中看不起令狐衝的都是男人,女子差不多個個
都對他好。嶽靈珊跟林平之要好之後,對他有過嫌隙,但始終也是信任他。恒山派的
女弟子都敬重他愛護他,不獨儀琳一個人;定逸、定靜、定閑三位師太都欣賞、信任
他,定閑臨死甚至堅持要他破天荒地當恒山派掌門。

  任盈盈對他傾心,一直對他的人格十分敬重;嶽夫人不管丈夫怎樣,都視令狐衝
如同親子,不相信他是壞人。

  任盈盈一聽就知令狐衝沒有謀殺師弟,不問也知他因討厭人無恥奉承,寧死也不
會肯入日月神教;儀琳知道“令狐大哥”一定不肯做“低三下四的人”、一定不會愛
情不專;嶽夫人知道他不會偷去林平之的劍譜,因為他“從小便不貪圖別人的東西”


  令狐衝實在是個光明磊落、坦率真誠的人,他的愛惡意欲,一看便知,女子少機
心,對他不加以諸多懷疑,因此對他了解正確,有機心的人,用有機心的眼光測度他
,於是把他全看錯了。

  令狐衝從不虛偽,不計較代價,不計較麵子。他苦戀師妹不得,所有熟人知道,
他也不計較許多。但同樣,盈盈對他另眼相看,也是天下皆知,她背負令狐衝上少林
,以自己生命換他活命,又是天下皆知;儀琳亦是同一路人,她為令狐衝日漸憔悴,
又哪裏有加掩飾?男人愛麵子,吃不起這樣的虧,令狐衝重感情多於重麵子,男人不
明白不接受,但女性卻深能體會而產生共嗚,對他隻有更加愛護。

  令狐衝不自覺而突破了喬峰的樊籠,喬峰連國家民族的界限也不能超越,報仇枷
鎖、事業枷鎖以為是重任,令狐衝憑良知分出善惡,寧遭放逐也不肯接受世俗的所謂
“正”“邪”。

  楊過塵心未了,歸隱於活死人墓,是因為不得不在小龍女與花花世界之間作出取
舍,但令狐衝本來就沒有事業心、沒有名利心、沒有使命感,他愛交朋友飲酒賭錢、
愛研習武功音樂,他不需要活死人墓,在綠竹巷中過尋常生活,他已經很滿意。

                 康熙

  英雄……怎樣才算是英雄?雖然金庸在《笑傲江湖》裏提出了一個看法,就是:
有高貴的人格的人值得我們尊敬,不一定是領導武林的大英雄才算偉大,但是《笑傲
江湖》的故事背景與其他金庸小說不同,與“反清複明”、保衛國土等曆史背景無關
,《笑傲江湖》裏的政治活動,全部是出於“武林人物”對“一統江湖”的個人野心
,對平民百姓沒有半點好處,因此令狐衝決定不參加這種活動,並不牽涉到道德價值
之間的矛盾。

  當然,他是要作出取舍的,他要娶嶽靈珊,便要與嶽不群同流合汙,要獲得化解
內傷的方法便要加入日月神教,但這是利益與原則之間的取舍,不是不同的原則之間
的抉擇。令狐衝不是在社會責任與個人原則之間選擇了“獨善其身”,因此他的退出
也沒逃避的意味。

  “出世”不一定行得通,金庸仍回到“入世”,也就是社會責任。所謂“英雄”
的問題上來。

  在《射雕英雄傳》的結尾,成吉思汗年老回顧一生成就,他傲然道,他所建大國
,曆代莫可與比,古今英雄,沒有誰及得上他。

  郭靖不同意,他說,人死之後,占地不過數尺,殺人流血,占人國土,到頭無用
:“自來英雄而當世欽仰、後人追慕,必是為民造福、愛護百姓之人。以我之見,殺
得人多卻未必算是英雄。”

  成吉思汗滅國無數,隻是“殺得人多”,不算英雄。陳家洛、袁承誌、郭靖、後
期的楊過、張無忌、喬峰,個個都是力圖“為民造福、愛護百姓”的英雄。這些英雄
,都是與當權者對抗的俠士。

  武俠小說的故事多以“反清複明”為背景,多少反映了中國人的民族感情。在這
些故事裏,忠奸分明,俠士是漢人,是忠的;皇帝是“韃子”,是奸的,“反清複明
”終因強弱懸殊而失敗,但是俠士雖敗猶榮,皇帝雖然勝利,卻為天下鄙視。

  這大概反映了平民百姓對官府的抗拒心理。

  金庸在早期的作品,大致用了同一個立場。在《書劍恩仇錄》之中,香香公主用
她的生命去警告陳家洛“不可相信皇帝”,陳家洛以為乾隆是漢人,又是他哥哥,稍
微相信他一點,就險些被乾隆害了。

  在原版的《碧血劍》,崇禎帝是袁承誌的殺父仇人,是昏君,協助闖王推翻明朝
是英雄行徑,但到闖王要做皇帝,闖王又變成壞人,俠士唯有退隱。這就是“權力使
人腐敗”的道理。

  其他的小說,一直至《天龍八部》,即使不正麵寫中國的皇帝怎樣差,也寫侵略
者的首領怎樣野心可怕,在《天龍八部》,透過慕容複這個人物,金庸更寫出發“皇
帝夢”的人的可悲可笑,《笑做江湖》更是攻擊政治野心為主題。

  但是金庸這個看法不是沒有改變的。他在《天龍八部》已開始比較清晰地質疑民
族主義及以種族作出的劃分,後來,他對統治者的看法也起了轉變。

  在七五年改寫的《碧血劍》中,金庸加插了一段全新的袁承誌行刺滿清皇太極的
故事,大大地說明,皇帝不一定是壞人,滿清皇帝之中也有好的統治者。袁承誌在屋
頂偷窺皇太極與明朝降臣對話,先是驚覺這人知才善任,駕馭人才的法門實在高明,
比崇禎高出百倍,繼而聽得他解說治國之道,他說:“南朝所以流寇四起,說來說去
,也隻有一個道理,就是老百姓沒飯吃,咱們得了南朝江山,第一件大事,就是要讓
天下百姓人人有飯吃……”接著,就商量怎樣輕徭薄賦,為百姓造福。袁承誌聽得“
句句入耳”,隻盼多聽一會,幾乎忘了來此是為刺殺此人。

  在新版的《碧血劍》中,袁承誌暗裏佩服皇太極,開始相信,由他來做皇帝,比
闖王更有把握穩定江山。後來皇太極被多爾袞謀殺,袁承誌反而若有所失。

  寫到喬峰,俠士英雄的典型已寫到窮途末路,到了《鹿鼎記》,金庸索性打破傳
統,正麵寫一個英明神武的皇帝。《鹿鼎記》的故事,以反清複明為背景,但是這次
皇帝是可敬佩的、有遠見、有社會責任感的英雄人物,反清俠士卻以韋小寶這個胸無
大誌的市井人物為首領。英明君主日漸把國家帶上繁榮穩定的軌道,反清俠士卻窩裏
反鬧得不亦樂乎。

  康熙是《鹿鼎記》的真正主角。《鹿鼎記》以諷刺手法寫反清俠士,揭穿他們不
過是凡人,也為名、為利、為地位麵子、為女人明爭暗鬥,也搞政治陰謀、弄權術,
也腐敗得可以。正義凜然的大俠陳近南失諸愚忠,裹在一片浪漫氣氛之中的白衣尼九
難,隻差一線便淪為可笑。

  但寫康熙,金庸沒有使用諷刺手法,一部《鹿鼎記》是康熙皇帝的成長經曆,從
愛玩好勝的“小玄子”,經過磨練、克服困難(如殺鼇拜)而漸漸成熟,天威日重,終
於成為憂國憂民、愛護天下百姓的一代明君。盡管金庸借韋小寶之口,開玩笑稱他為
“鳥生魚湯”,這仍看得出是典型的描寫英雄的手法。

  金庸利用小桂子與小玄子之交,去塑造康熙的有真感情。

  有人情味的形象。他跟韋小寶的友情,增加讀者對他的親切感,他對建寧公主的
兄長之愛、對太後的孝心,特別是五台山上、清涼寺中,會見順治痛哭失聲、戀戀不
舍的兒子渴望父愛之情,都令人感到康熙不但是個有血有肉的人,而且是個深情的人


  到後來,他治理國家,處處表現著氣度和智慧,閱奏章報告台灣台風災情,竟“
淚光瑩然”,要裁減宮中衣食賑災,悲天憫人之心,與紅花會群雄搶軍響救濟黃河災
民比較,同一樣是俠義心腸。

  康熙不是俠士,但在金庸筆下,他卻是個“為民造福、愛護百姓”的人,切合郭
靖所訂立的“英雄”定義。

  正如喬峰、郭靖、陳家洛等俠士英雄,康熙也有他的使命,就是治國安民的使命
。他並非以武功完成使命,而是運用才智、權術、駕馭人的手法。他任用小人,用卑
鄙的秘密情報員,顯然並不如典型俠士英雄那樣決絕地堅持道德完美主義,但他們不
能完成救國使命,至多能像郭靖那樣,做到殺身成仁,而康熙卻能做到他治國安民的
使命。

  康熙與韋小寶差不多最後一次會晤時,對韋小寶說:“我做中國皇帝,雖然說不
上什麽堯舜禹湯,可是愛惜百姓,勵精圖治,明朝的皇帝中,有哪一個比我更加好的
?現下三藩已平,台灣已取,羅刹國又不敢來犯疆界,從此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
。天地會的反賊定要規複朱明,難道百姓在姓朱的皇帝統治下,日子會過得比今日好
些嗎?”

  從這個角度看,誰說康熙不是英雄?不過他是個成功的英雄。他不是俠士而英雄
;在金庸筆下,他是統治者而英雄。

  “行大事不拘小節”的康熙皇帝,在人格上、道德上或不如寧為玉碎的喬峰,然
而在金庸筆下,喬峰隻能以悲劇收場,康熙卻一直偉大下去。這說明了什麽呢?郭靖
若麵對喬峰、麵對康熙,又有什麽話可說?

  或許要問金庸,在喬峰與康熙之間、在俠士與統治者之間,誰是他所選擇的理想
典型,誰可以做更大的英雄,他會認為這個問題沒有多大意義,英雄是多種的,生而
為統治者,跟生而為與昏庸的統治者作對的俠士,都可以各盡自己的能力,做到最完
善。

  但從《鹿鼎記》中,我們的確可以看到金庸對統治者的態度有所改變。《笑傲江
湖》裏的一切政治活動無非是一個目的:個人野心;一切政治人物,到了獨攬大權之
際,都會失去智慧。康熙皇帝卻完全不是這樣。

                 韋小寶

  關於韋小寶,不知多少人寫了多少文字讚揚及分析,我對韋小寶沒有太大的興趣
,我對這個人物的意見,相信三言兩語便可說盡。

  正如康熙是個經過美化的君主,韋小寶是個經過美化的個人。康熙十四歲已經辦
事十分精明,金庸大幅描寫;康熙利用秘密警察臥底,刺探韋小寶的私隱,金庸以暗
場交代。同樣,韋小寶的毛病被寫成無傷大雅,他的為朋友、仗義疏財得到大幅渲染
,每個人都喜歡令自己開心的人,韋小寶這個人物極具娛樂性,讀者自然覺得他可愛


  據說,《鹿鼎記》連載之初,很多人對韋小寶十分反感,這無非是習慣及期望問
題。金庸小說的主角,從第一本開始就是不少讀者能夠代入的英雄俠士,忽然之間出
現了一個汙言穢語(舊版更髒一點),總不學好的壞品行少年,自然無法接受。

  但到如今,“韋小寶”名頭響當當,沒有看過《鹿鼎記》的人都知道他是誰,這
種反感便不會出現了。

  韋小寶過去難以接受,現在大受歡迎,也顯示出這十多年來的社會態度轉變。過
去的讀者比較純情、理想化,受不了韋小寶的犬儒幽默,現在的讀者現實得多,他們
未必欣賞犬儒幽默,但韋小寶的故事是個窮人發達的故事,事實上,“所有人都愛聽
成功史”,韋小寶的什麽“反英雄”角色、“反諷意味”、犬儒幽默都被淹沒,因為
他賴以成功的因素,包括潑皮無賴、不怕闖、貪心、精靈、懂得作弊、花錢、奉承、
虛偽,頑強的生命力和自信,根本是視作當然的求存之道,反而,像韋小寶那樣富貴
而不忘本、有好處不吝分給朋友的人太少了,他的所謂“毛病”不成壞處,他的好處
是罕有而實際的品德,韋小寶又怎能不是現代香港英雄呢?不過,有這個發展,金庸
可能當初也料不到。

  金庸在“韋小寶這小家夥!”一文之中,很清楚表明他很喜愛這個他筆下創造出
來的人物,他說,韋小寶的行為及代表的風氣實在不足法,但中國人重感情而不重原
則,他也是基於感情因素偏袒韋小寶、縱容韋小寶。

  當然金庸不讚成韋小寶的行為,韋小寶最大的本領是“揩油水”,最可愛之處是
把得來的錢財,抽出一部分分給手下,在香港來說,前者是貪汙,後者是行賄,金庸
多年來出任廉政公署的谘詢委員會,又怎能讚成或同情這種行為?

  金庸喜愛韋小寶,對他偏袒及加以縱容,是因為他能夠從康熙的角度看韋小寶。

  康熙喜愛韋小寶而縱容他,因為康熙自信十分了解他,自信有本事管得住他,大
事上不會讓他作反。

  小事上可以隨他胡鬧,反正他有娛樂性,又對自己忠心,又可以為自己辦一些無
法讓別人辦的事。換句話說,他可以享受韋小寶帶來的樂趣,因為他知道自己控製得
住韋小寶,不會讓他造成不愉快事件。

  康熙一直派人暗中監視韋小寶,到最後關頭才森然告訴他,早已知道他是天地會
的香主。韋小寶嚇出一身冷汗,承認什麽都在康熙的計算之中,康熙又有什麽不放心
?正因如此,他才能夠說:“這小子便有千般不是,對我畢竟有忠愛之心。”

  《鹿鼎記》的世界裏,隻容得下康熙與韋小寶的配搭,餘者皆是跑龍套。在權術
至上的人治世界,英明君主跟醜角真是最自然的配搭,而英明君主永遠相信自己控製
得住醜角,我相信這種配搭,在別的故事中,甚至在曆史上,是個危機四伏的配搭。

  由我來評《鹿鼎記》,本來頗不適宜,因為金庸的意思是寫一些很中國人社會的
東西,而中國人社會重人情、不重視規則,我不能不承認我是個不能忘記原則的“冷
酷的人。”

                 段譽

  段譽是個值得羨慕的人,不因為他貴為王子,而是因為他樂觀豁達,恒常以欣悅
而仁愛之心看世界萬物。他對周遭環境的人物,永遠是抱著善意的好奇,對自己完全
不自覺,不但對自己的性命不過分在意,對自己的所謂風度形象也毫不在意。

  他被木婉清綁在馬匹後在地上拖,弄得頭破血流、衣衫破爛,竟然露出肱股,但
他除了感到這樣子走在姑娘麵前未免不雅之外,並不怎樣在意別人會不會恥笑他,他
屢次弄得十分狼狽,又被人捆綁、又掉下泥井,像個滑稽小醜,然而他在滑稽之中,
有不可磨滅的尊嚴,事實上,正因他的尊嚴來自內心,根本與一時的外表及處境無涉
,他的處境無論怎樣可笑,都無損他的尊嚴。坐在玉堂金馬之上,作出尊嚴之態是很
容易的,像段譽那種不自覺的尊嚴才最難得。

  最不自私的人,有時也會自我中心,但段譽隨時隨地可以忘記自己,甚至采取客
觀態度反觀自己,覺得自己可笑,他中了劇毒,要設法逃出無量山搬救兵,不幸掉下
穀中,全無出路,他自忖沒法活命的了,但看見穀內景致幽雅迷人,月色溶湖、叢花
吐豔,竟然高興起來,感到葬身於此,實在無憾。

  他被鳩摩智綁至燕子塢,要在慕容博墓前焚化,鳩摩智武功絕頂,段譽又哪裏逃
得脫?但他有閑情逸致欣賞阿碧彈琴,焦急關懷的是別人的生命。很多人說段譽像賈
寶玉,這說得很對,寶玉看齡官畫“薔”,看得入神,一時下雨,忙著叫人家避雨,
全不覺自己也淋濕了。段譽是個真正相信平等的人,偶然記起自己是王子,也不覺得
王子便得高高在上,被王夫人逼著種花,他覺這王子花匠未免好笑,阿朱扮了老夫人
要他叩頭,他就想向美麗的小姐叩頭無傷大雅,十分應當。

  這人癡情,但對王語嫣的癡情,簡直超過了個人性質,更像對抽象的純美、對人
生對愛情本身的癡情。人生多不如意事,能像段譽般超然,便是幸福。

  《天龍八部》最初連載之時,許多人都感到段譽活像《紅樓夢》裏的賈寶玉,一
副貴家公子模樣,又不通世務,又呆又癡情,把女子個個看作尊貴的神仙對待。

  段譽像賈寶玉,那是一點不錯的,但他們兩人真正相同之處絕非上述表麵的幾點
。我總覺寶玉被人誤解,段譽也是同樣被人誤解,挑最簡單的一點說,寶玉並不是濫
情,他欣賞的女子眾多,但鍾情的其實隻有黛玉一個,他說得很清楚,那是“弱水三
千,但取一瓢飲。”他欣賞眾女之情,與鍾情於黛玉之情,素來分得清清楚楚,有心
人一眼便見。同樣,段譽也不是濫情,他對王語嫣是始終如一的,對鍾靈、對木婉清
都不是一樣。

  誤會寶玉濫情,跟誤會段譽濫情一樣,是基於一般人很少感到對人有親愛之情(
affection),因此一切男女之間的親愛之情都認為是愛情。但寶玉不是,他的性格中
充溢著親愛之情,用最自然的方式,毫不掩飾地表露出來,他從外麵回家見母親王夫
人,就滾到王夫人懷裏摟她的頸子。段譽在玉虛觀外重見母親,亦是親熱地伸臂圍她
的腰。摟她的頸。他哄母親高興,要陪母親吃飯,這是他習慣了享受與父母之間的親
情,其他長輩對他也是一樣,慈愛多於威嚴。他小時保定帝帶他上拈花寺聽黃眉僧說
佛法,後來他身子充塞著真氣,不知如何是好,也是保定帝帶他上天龍寺求治,鳩摩
智來生事,麵壁參禪的枯榮大師就叫段譽坐在他身前,能自己高大的身子護著他。段
譽跟寶玉一樣,自幼生長在慈愛的環境中,對別人也是自然而然地發出親愛之情。

  像寶玉一樣,段譽的尊貴地位,對他產生的效果是對人隨和平等。寶玉在大觀園
中為家裏丫頭執諸役,他沒有覺得不妥,別人也沒有覺得不妥,段譽鍾情的是王語嫣
,但是他對一切女子都自然感到要為她們服務,自己是否比她們地位尊貴的固然從不
考慮,自己是否比她們本領高強也絕不多想,對他來說,男子生出來就是要保護女子
的。

  段譽與寶玉最重要的相同之處是他們的真、他們的舉止自然和誠實不作偽。寶玉
與父親遊大觀園,賈政說最喜歡稻香村的純樸天然、農家風貌,眾清客暗示寶玉附和
,但他執意說稻香村不及瀟湘館及怡紅院,正因在大觀園之中,稻香村是堆砌出來的
假純樸,瀟湘館及怡紅院的優雅富貴,反而自然。

  段譽被人視為瘋子,正因他從不掩飾真正的感覺、從不介意以真相示人。他對王
語嫣癡戀得失魂落魄,人家看不起他,他毫不介懷,他背負王語嫣脫險,忽然感覺肌
膚相接,怦然動心,連忙打了自己一個耳光,王語嫣問他幹什麽,他承認自己太過下
流,顧不得她聽到之後會不會惱怒。其實他的“下流”,比道貌岸然作柳下惠之狀的
“君子”皎潔得多了。

  但寶玉與段譽也有很大的分別。寶玉生長在“除了門口的獅子沒有一處於淨”的
賈府,一來身在錦繡業中,酬酢不斷,未免染上紈絝子弟的習氣,也有些寶貴人家少
爺的架子氣焰,他對賈薔便是;二來賈政之流,在這腐敗的內涵,偏要加上堂皇的外
殼,寶玉再純樸自然也不免作偽,將天然的情感,分做可告人的與不可告人的兩類。

  寶玉在大觀園還算是誠懇的石頭,一出了園子,串上薛蟠之流,就是眩人的寶玉
了。

  段譽生在一個慈愛的環境,伯父固然是明君,父親雖然豔事太多,但絕不是個壞
人,而且段家雖然南麵稱王,行走江湖,卻是依照江湖禮數,他們素不驕矜的態度,
段譽自小習以為常。在一個可以說真話、人人都說真話的環境裏,段譽不但習慣誠實
,而且從來沒有想過誠實是罕有的美德,就如他見慣了段氏的上乘武功,根本不把上
乘武功放在眼內。

  他連王位都不放在眼內,知道了自己身世之後,他毫不隱瞞地告訴了保定帝,後
果如何,他一點都不顧,在段譽來說,他什麽都有,而在一切之中,他最重視的是仁
愛、是親情。友情和說真話,這就是他尊貴之處。

  段譽宅心仁厚,以仁愛心看萬物及對待所有人,可說是他自幼生長在慈愛環境的
後果,他是以愛還愛,他在家中是幼弱,到處被長輩保護周全,他看見比自己弱質的
人,自然也產生保護照顧之心,挺身而出,毫不畏懼。

  段譽比寶玉更可愛,因為他有幽默感,他對人有禮,但卻十分能夠嘲笑自己。他
的天地,充滿可愛的事物,一本《天龍八部》,就數他笑得最多。一開頭,就是他被
無量派門人比武的滑稽樣子惹笑而鬧出事來。

  段譽與寶玉都是悟性極高的人,都能參悟禪機,段譽自幼受佛學熏陶,寶玉則是
因生巨變而醒悟。結果寶玉出家,而段譽則做了大理皇帝,娶了不知幾個妃子。

  段譽解不開蘇星河擺的珍瓏,金庸說是因為他愛心太重,不肯舍子。林黛玉死了
,寶玉再無所戀;王語嫣活色生香,段譽又怎舍得放下?他的佛法,要來胡思亂想還
可以,導他出家,卻不可能。

  但是,他自幼所受的宗教熏陶,在他個性中起了兩個主要作用,一是增強他慈悲
仁愛之心,舍己為人的精神,其次是加強了他對世俗價值的不在乎。大理皇帝有避位
出家的傳統,皇位於大理段氏,如富貴於其他人一樣,隻是浮著,保定帝跟段譽說,
我早已落發出家,不過國不可一日無君,所以暫時仍做皇帝。段譽繼承帝位之後,與
喬峰重逢,喬峰驚於他親身犯險,段譽“嘻嘻一笑”(又笑)道:“小弟糊裏糊塗,
望之不似人君,哪裏有半點皇帝的味道?”他根本不把自己的帝位看得認真,避位不
避位,分別不是那麽大。然而,結義之情,他是看得認真無比的,他的世界太多愛了
,跟寶玉撇下的那個在禮數周周之下冷酷無情的家族,完全不能相比。

  令人感興趣的是,成熟了、老了的段譽,會是怎樣的一個樣子?他父母雙亡,結
義兄長慘死,他與王語嫣建立起的是一個怎樣的天地?我常想寶玉與黛玉若能強合,
應該婚姻幸福和諧,但那是私人生活的美滿,除了私人生活之外,段譽還要做好他的
一國之君。

                 虛竹

  喬峰,段譽,一個是草莽英雄,一個是貴介公子,兩人結為兄弟,本已奇特,但
段譽再結拜虛竹為三兄弟,更加奇特。

  虛竹不過是個修為低淺、毫無見識的少林僧人,頭腦既然笨鈍,相貌更不吸引人
。他長得“濃眉大眼,一個大大的鼻子扁平下塌,容貌頗為醜陋,僧袍上打了許多補
釘,卻是幹淨。”

  這樣的一個人,又怎能練得高武功。成為“靈鴛宮”的主人、《天龍八部》的第
三位男主角?原理就在他的名字上:他是如竹節中的空虛。

  《射雕英雄傳》中,老頑童周怕通教郭靖“空明拳”時,首先向他解釋“空”的
妙處,打的譬喻十分生動。他說,空碗才能盛飯,空屋才可以住人,要是碗是實心的
,就不能盛飯,要是屋子裏沒有空間,那就沒有用處了,周伯通是全真派的,他所說
的是淺易的道家思想。

  “空”與“虛”是一樣意思。虛竹的奇遇,是從解破珍瓏局開始的。段譽、慕容
複、延慶太子皆是棋力甚高的人,但是正因如此,他們心目中都有先見,認為應該怎
樣下。虛竹根本不懂得棋,他心中一點關於下棋的概念也沒有,他閉目亂下一子,誌
在搞局,不料反而下中了。

  珍瓏局的解答也是從“空”著手:局內太多子便沒有出路,塞死一片,拿走了這
一大片棋子,局麵便“豁然開朗”了。要活動,必須要有空間,竹節中空,是有空間
,段譽滿心仁愛,對萬物皆有情,難分難舍;虛竹不隻謙“虛”,他本來就是頭腦空
洞,因此才碰對了答案。

  虛竹的神功並非練來,而是逍遙子把自己的畢生功力灌注到他身上而成。虛竹本
來內力低微,反而省了逍遙子一重工作,不必費勁把他本來的武功化去,這又是“空
”的好處。

  喬峰是以無比的意誌去改變社會現實,最為主動;段譽本著他的唐吉訶德騎士精
神去幹預侵略,雖然達不到多大客觀效果,亦有主動成分。惟是虛竹,幾乎是百分之
一百的被動,正是他的無為,為他帶來異乎尋常的成就。

  段譽以仁愛之心看萬物、謙和有禮態度待萬民,雖然表現得十分自然,事實上卻
是累代貴族教養的成果,他所流露的,是經過文化升華的感情。虛竹所流露的是赤子
之心,他對萬物對人所作出的反應,是出自天然本性、不曾加以雕琢過的反應(他自幼
出家不算?--東方劍)。

  肉是鮮美的;虛竹被騙吃肉破戒,雖然心慌意亂,但深覺肉是鮮美。同樣,他知
道女色是出家人的大戒,但是在黑暗的冰窖中,當童姥把一個不穿衣服的妙齡女郎放
在他懷中,他便自然而然地性欲勃發,舍不得加以自製。事後,他雖然深為慚愧,但
絕對肯定那是極度快活的事。

  段譽見王語嫣,即時神魂顛倒,但無限癡情,自動經過教養的規律,表現為斯文
高貴的仰慕崇拜,即使可笑,也絕對無可厚非。他把王語嫣當神仙供奉,甘自舍棄性
命去保護她周全,欲念高度升華,因為段譽是個高度文化的產品,他是一塊琢磨得晶
瑩光潔的美玉。

  “食、色,性也”,虛竹對“夢姑”的反應,是大自然規律本該如此,跟文化。

  社會道德拉不上半點關係,虛竹固然不是經過文化琢磨的“美玉”,連“渾金噗
玉”也不是。在大自然的秩序中,玉與石、金與木,本來不分開什麽是高貴。什麽是
卑賤,隻分開什麽是自然。什麽是違反自然。

  虛竹自然而被動,他無意追求什麽,但把他放在什麽環境,他就接受容納什麽,
不加在理論分析,也不會堅決抗拒,就算初時推辭抗拒,也不會抗拒到底。他做少林
僧人,便接受少林清規戒規,已經破戒,方丈叫他回複俗家,脫離少林,他也含悲接
受。他唯一的來自內心的推動力,隻有他的良善心得。

  但這正是虛竹為靈鷺宮眾女所愛,甘心奉為首領的主要原因:他謙虛良善,隨和
,尊重她們而不堅持己見。

  虛竹和段譽都是幸福的人,虛竹本來一無所有,但上天讓他得到一切。段譽生來
便擁有一切,然而他從頭到尾,都對他的尊榮財富漫不經心,他唯一追求的是愛情。

  三兄弟中,是最主動的喬峰最苦。

                 慕容複

  《天龍八部》用了極多篇幅,鋪下極長伏線去建立起讀者對“姑蘇慕容”的向往
,由一連串似是受了“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手法對付的武俠人士究竟是否被慕容氏
族所傷製造懸疑,又以不同的人的回憶、傳說道出慕容氏族的點滴,更增加神秘感,
令人覺得慕容氏不論男、女、老、幼,武功所學都超越凡境,而且女的絕麗秀雅,男
的英俊挺拔,像是神仙中人。

  傳說越出越奇,慕容氏始終不露麵,直至故事引出自認與慕容老先生慕容博是知
己之交的金輪法王鳩摩智,挾持著學會了“六脈神劍”的段譽,尋到風光明媚的燕子
塢參合莊上。但是,即使到了參合莊,也不能見慕容氏任何一人的麵貌,反而透過參
合莊的規模氣象,“慕容公子”如何受到慧婢及天仙似的表妹崇拜,進一步刻劃出慕
容複的王侯身分、出世奇才。

  “北喬峰、南慕容”,對於喬峰與慕容複兩位齊名的英雄,金庸采取了相反的介
紹手法。喬峰的出現幾乎全無預告,但一出現即光芒四射,三兩個照麵已建立起他頂
天立地大英雄的地位,輕易搏取了讀者的全心傾慕。慕容複出現之前有那麽令人神往
的一番描畫,但到終於露麵時,原來卻是見麵不如聞名,慕容複不但不如傳說那麽本
領超凡,甚至行事有違俠義之處,終於喬峰吐出“恥與他齊名”的批評。

  撥開了傳說的色彩,慕容複不過是個誌大才疏、可鄙複可憐的角色,不值得世人
敬佩、不值得下屬忠心,甚至不值得深閨弱女的傾心愛慕。

  他胸襟不如段譽、氣度遠遜喬峰、對武學了解淵博不如家中的表妹。他所有的是
過人的自傲自信,他意圖恢複慕容氏的大燕王朝,隱然以帝王之後自居,然而,他的
本領雖然已是不凡,卻還遠遠不足夠令他達到複國的目標。

  慕容氏的“複國”大業始終不能獲得讀者同情,因為慕容氏的“複國”並非為了
拯救斯民於水火之中,而是一氏一族的霸業雄心。但在這個範圍內,慕容複比他父親
慕容博更低一個層次。慕容博眼光還遠大一點,慕容複隻是急於實現他的個人的帝皇
夢。

  因此才有殺段正淳一幹情婦(包括自己舅母)、投靠“惡貫滿盈”段延慶、殺忠
心屬下包不同的一番妄為。殺害全無抵抗能力的婦女,令人不齒;殺害親人,顯見冷
血;而且這番濫殺,全無意義,對他絕無半點幫助。投靠段延慶,奉段氏為君父,正
如包不同所說,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事實上更可說是愚蠢行為。至於殺
包不同,結果是逼走親信謀臣。

  慕容複殺掉王夫人、逼王語嫣投井,對他死心、再失去一幹忠心親信,他身邊再
無一人可以助他一臂之力,隻餘一個阿碧,在衰草斜陽裏看著他心智迷失仍不忘帝皇
夢,為他傷心落淚。

  慕容複不是一個沒有半點是處的庸才,金庸三番四次表露慕容複的才幹武功,例
如月夜荒山,無端介人三十六洞、七十二島諸人的陰謀的一段奇遇,慕容複的眼光、
武功、風度、處事謀略,一一表現得令人佩服。要是他不過是個蠢人、庸才、低能者
,慕容複反而不會有這麽大的震憾力,正因他有許多優點長處,他的走上歪路而終於
毀掉一生,才分外令人惋惜,分外充滿悲劇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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