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黃金時代 --王小波

(2007-02-02 23:21:45) 下一個
(一)

  我二十一歲時,正在雲南插隊。陳清揚當時二十六歲,就在
我插隊的地方當醫生。我在山下十四隊,她在山上十五隊。有一
天她從山上下來,和我討論她不是破鞋的問題。那時我還不大認
識她,隻能說有一點知道。她要討論的事是這祥的:雖然所有的
人都說她是一個破鞋,但她以為自己不是的。因為破鞋偷漢,而
她沒有偷過漢。雖然她丈夫已經住了一年監獄,但她沒有偷過漢
。在此之前也未偷過漢。所以她簡直不明白,人們為什麽要說她
是破鞋。如果我要安慰她,並不困難。我可以從邏輯上證明她不
是破鞋。如果陳清揚是破鞋,即陳清揚偷漢,則起碼有一個某人
為其所偷。如今不能指出某人,所以陳清揚偷漢不能成立。但是
我偏說,陳清揚就是破鞋,而且這一點毋庸置疑。

  陳清揚找我證明她不是破鞋,起因是我找她打針。這事經過
如下:農忙時隊長不叫我犁田,而是叫我去插秧,這樣我的腰就
不能經常直立,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的腰上有舊傷,而且我身
高在一米九以上。如此插了一個月,我腰痛難忍,不打封閉就不
能入睡。我們隊醫務室那一把針頭鍍層剝落,而且都有倒鉤,經
常把我腰上的肉鉤下來。後來我的腰就像中了散彈槍,傷痕久久
不褪。就在這種情況下,我想起十五隊的隊醫陳清揚是北醫大畢
業的大夫,對針頭和勾針大概還能分清,所以我去找她看病,看
完病回來,不到半個小時,她就追到我屋裏來,要我證明她不是
破鞋。

  陳清揚說,她絲毫也不藐視破鞋。據她觀察,破鞋都很善良
,樂於助人,而且最不樂意讓人失望。因此她對破鞋還有一點欽
佩。問題不在於破鞋好不好,而在於她根本不是破鞋。就如一隻
貓不是一隻狗一樣。假如一隻貓被人叫成一隻狗,它也會感到很
不自在。現在大家都管她叫破鞋,弄得她魂不守舍,幾乎連自己
是誰都不知道了。

  陳清揚在我的草房裏時,裸臂赤腿穿一件白大褂,和她在山
上那間醫務室裏裝束一樣,所不同的是披散的長發用個手絹束住
,腳上也多了一雙拖鞋。看了她的樣子,我就開始捉摸:她那件
白大褂底下是穿了點什麽呢,還是什麽都沒穿。這一點可以說明
陳清揚很漂亮,因為她覺得穿什麽不穿什麽無所謂。這是從小培
養起來的自信心。我對她說,她確實是個破鞋,還舉出一些理由
來:所謂破鞋者,乃是一個指稱,大家都說你是破鞋,你就是破
鞋,沒什麽道理可講。大家說你偷了漢,你就是偷了漢,這也沒
什麽道理可講。至於大家為什麽要說你是破鞋,照我看是這樣:
大家都認為,結了婚的女人不偷漢,就該麵色黝黑,乳房下垂。
而你臉不黑而且白,乳房不下垂而且高聳,所以你是破鞋。假如
你不想當破鞋,就要把臉弄黑,把乳房弄下垂,以後別人就不說
你是破鞋。當然這樣很吃虧,假如你不想吃虧,就該去偷個漢來
。這樣你自己也認為自己是個破鞋。別人沒有義務先弄明白你是
否偷漢再決定是否管你叫破鞋。你倒有義務叫別人無法叫你破鞋
。陳清揚聽了這話,臉色發紅,怒目圓睜,幾乎就要打我一耳光
。這女人打人耳光出了名,好多人吃過她的耳光。但是她忽然泄
了氣,說:好吧,破鞋就破鞋吧。但是垂不垂黑不黑的,不是你
的事,她還說,假如我在這些事上琢磨得太多,很可能會吃耳光







  倒退到二十年前,想像我和陳清揚討論破鞋問題時的情景。
那時我麵色焦黃,嘴唇幹裂,上麵沾了碎紙和煙絲,頭發亂如敗
棕,身穿一件破軍衣,上麵好多破洞都是橡皮膏粘上的,蹺著二
郎腿,坐在木板床上,完全是一副流氓相。你可以想像陳清揚聽
到這麽個人說起她的乳房下垂不下垂時,手心是何等的發癢。她
有點神經質,都是因為有很多精壯的男人找她看病,其實卻沒有
病。那些人其實不是去看大夫,而是去看破鞋。隻有我例外。我
的後腰上好像被豬八戒築了兩耙。不管腰疼真不真,光那些窟窿
也能成為看醫生的理由。這些窟窿使她產生一個希望,就是也許
能向我證明,她不是破鞋,有一個人承認她不是破鞋,和沒人承
認大不一樣。可是我偏讓她失望。

  我是這麽想的:假如我想證明她不是破鞋,就能證明她不是
破鞋,那事情未免太容易了。實際上我什麽都不能證明,除了那
些不需證明的東西。春天裏,隊長說我打瞎了他家母狗的左眼,
使它老是偏過頭來看人,好像在跳芭蕾舞,從此後他總給我小鞋
穿。我想證明我自己的清白無辜,隻有以下三個途徑:

  1、隊長家不存在一隻母狗;
  2、該母狗天生沒有左眼;
  3、我是無手之人,不能持槍射擊。

結果是三條一條也不成立。隊長家確有一棕色母狗,該母狗的左
眼確是後天打瞎,而我不但能持槍射擊,而且槍法極精。在此之
前不久,我還借了羅小四的汽槍,用一碗綠豆做子彈,在空糧庫
裏打下了二斤耗子。當然,這隊裏槍法好的人還有不少,其中包
括羅小四。汽槍就是他的,而且他打瞎隊長的母狗時,我就在一
邊看著。但是我不能揭發別人,羅小四和我也不錯。何況隊長要
是能惹得起羅小四,也不會認準了是我。所以我保持沉默。沉默
就是默認。所以春天我去插秧,撅在地裏像一根半截電線杆,秋
收後我又去放牛,吃不上熱飯。當然,我也不肯無所作為。有一
天在山上,我正好借了羅小四的汽槍,隊長家的母狗正好跑到山
上叫我看見,我就射出一顆子彈打瞎了它的右眼。該狗既無左眼
,又無右眼,也就不能跑回去讓隊長看見——天知道它跑到哪兒
去了。

  我記得那些日子裏,除了上山放牛和在家裏躺著,似乎什麽
也沒做。我覺得什麽都與我無關。可是陳清揚又從山上跑下來找
我。原來又有了另一種傳聞,說她在和我搞破鞋。她要我給出我
們清白無辜的證明。我說,要證明我們無辜,隻有證明以下兩點


  1、陳清揚是處女;
  2、我是天閹之人,沒有性交能力。

這兩點都難以證明。所以我們不能證明自己無辜。我倒傾向於證
明自己不無辜。陳清揚聽了這些話,先是氣得臉白,然後滿麵通
紅,最後一聲不吭地站起來走了。

  陳清揚說,我始終是一個惡棍。她第一次要我證明她清白無
辜時,我翻了一串白眼,然後開始胡說八道,第二次她要我證明
我們倆無辜,我又一本正經地向她建議舉行一次性交。所以她就
決定,早晚要打我一個耳光。假如我知道她有這樣的打算,也許
後麵的事情就不會發生。

(二)


  我過二十一歲生日那天,正在河邊放牛。下午我躺在草地上
睡著了。我睡去時,身上蓋了幾片芭蕉葉子,醒來時身上已經一
無所有(葉子可能被牛吃了)。亞熱帶旱季的陽光把我曬得渾身
赤紅,痛癢難當,我的小和尚直翹翹地指向天空,尺寸空前。這
就是我過生日時的情形。

  我醒來時覺得陽光耀眼,天藍得嚇人,身上落了一層細細的
塵土,好像一層爽身粉。我一生經曆的無數次勃起,都不及那一
次雄渾有力,大概是因為在極荒僻的地方,四野無人。

  我爬起來看牛,發現它們都臥在遠處的河岔裏靜靜地嚼草。
那時節萬籟無聲,田野上刮著白色的風。河岸上有幾對寨子裏的
牛在鬥架,鬥得眼珠通紅,口角流涎。這種牛陰囊緊縮,陽具挺
直。我們的牛不幹這種事。任憑別人上門挑釁,我們的牛依舊安
臥不動。為了防止鬥架傷身,影響春耕,我們把它們都閹了。

  每次閹牛我都在場。對於一般的公牛,隻用刀割去即可。但
是對於格外生性者,就須采取錘騸術,也就是割開陰囊,掏出睾
九,一木錘砸個稀爛。從此後受術者隻知道吃草幹活,別的什麽
都不知道,連殺都不用捆。掌錘的隊長毫不懷疑這種手術施之於
人類也能得到同等的效力,每回他都對我們呐喊:你們這些生牛
蛋子,就欠砸上一錘才能老實!按他的邏輯,我身上這個通紅通
紅,直不愣登,長約一尺的東西就是罪惡的化身。

  當然,我對此有不同的意見,在我看來,這東西無比重要,
就如我之存在本身。天色微微向晚,天上飄著懶洋洋的雲彩。下
半截沉在黑暗裏,上半截仍浮在陽光中。那一天我二十一歲,在
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
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雲。後來我才知道,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
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後變得像挨了
錘的牛一樣。可是我過二十一歲生日時沒有預見到這一點。我覺
得自己會永遠生猛下去,什麽也錘不了我。那天晚上我請陳清揚
來吃魚,所以應該在下午把魚弄到手。到下午五點多鍾我才想起
到戽魚的現場去看看。還沒走進那條小河岔,兩個景頗族孩子就
從裏麵一路打出來,爛泥橫飛,我身上也挨了好幾塊,直到我拎
住他們的耳朵,他們才罷手。我喝問一聲:

  “雞巴,魚呢?”

那個年記大點的說:“都怪雞巴勒農!他老坐在壩上,把壩坐雞
巴倒了!”

  勒農直著嗓子吼:“王二!壩打得不雞巴牢!”我說:“放
屁!老子砍草皮打的壩,哪個雞巴敢說不牢?”到裏麵一看,不
管是因為勒農坐的也好,還是因為我的壩沒打好也罷,反正壩是
倒了,戽出來的水又流回去,魚全泡了湯,一整天的勞動全都白
費。我當然不能承認是我的錯,就痛罵勒農,勒都(就是那另一
個孩子)也附合我,勒農上了火,一跳三尺高,嘴裏吼道:

  “王二!勒都!雞巴!你們姐夫舅子合夥搞我!我去告訴我
家爹,拿銅炮槍打你們!”

說完這小免崽子就往河岸上竄,想一走了之。我一把薅住他腳脖
子,把他揪下來。

  “你走了我們給你趕牛哇?做你娘的美夢!”

  這小子哇哇叫著要咬我,被我劈開手按在地上。他口吐白沫
,雜著漢話、景頗話、傣話罵我,我用正莊京片子回罵。忽然間
他不罵了,往我下體看去,臉上露出無限羨慕之情。我低頭一看
,我的小和尚又直立起來了。隻聽勒農嘖嘖讚美道:

  “哇!想日勒都家姐啊!”

我趕緊扔下他去穿褲子。

  晚上我在水泵房點起汽燈,陳清揚就會忽然到來,談起她覺
得活著很沒意思,還說到她在每件事上都是清白無辜。我說她竟
敢覺得自己清白無辜,這本身就是最大的罪孽。照我的看法,每
個人的本性都是好吃懶作,好色貪淫,假如你克勤克儉,守身如
玉,這就犯了矯飾之罪,比好吃懶作好色貪淫更可惡。這些話她
好像很聽得進去,但是從不附合。

  那天晚上我在河邊上點起汽燈,陳清揚卻遲遲不至,直到九
點鍾以後,她才到門前來喊我:“王二,混蛋!你出來!”我出
去一口看,她穿了一身白,打扮得格外整齊,但是表情不大輕鬆
。她說道:你請我來吃魚,做傾心之談,魚在哪裏?我隻好說,
魚還在河裏。她說好吧,還剩下一個傾心之談。就在這兒談罷。
我說進屋去談,她說那也無妨,就進屋來坐著,看樣子火氣甚盛


  我過二十一歲生日那天,打算在晚上引誘陳清揚,因為陳清
揚是我的朋友,而且胸部很豐滿,腰很細,屁股渾圓。除此之外
,她的脖子端正修長,臉也很漂亮。我想和她性交,而且認為她
不應該不同意,假如她想借我的身體練開膛,我準讓她開;所以
我借她身體一用也沒什麽不可以。唯一的問題是她是個女人,女
人家總有點小器。為此我要啟發她,所以我開始闡明什麽叫作“
義氣”。

  在我看來,義氣就是江湖好漢中那種偉大友誼。水滸中的豪
傑們,殺人放火的事是家常便飯,可一聽說及時雨的大名,立即
倒身便拜。我也像那些草莽英雄,什麽都不信,唯一不能違背的
就是義氣。隻要你是我的朋友,哪怕你十惡不赦,為天地所不容
,我也要站到你身邊。那天晚上我把我的偉大友誼奉獻給陳清揚
,她大為感動,當即表示道:這友誼她接受了。不但如此,她還
說要以更偉大的友誼還報我,哪怕我是個卑鄙小人也不背叛。我
聽她如此說,大為放心,就把底下的話也說了出來:我已經二十
一歲了,男女間的事情還沒體驗過,真是不甘心。她聽了以後就
開始發愣,大概是沒有思想準備。說了半天她毫無反應。我把手
放到她的肩膀上去,感覺她的肌肉繃得很緊。這娘們隨時可能翻
了臉給我一耳光,假定如此,就證明女人不懂什麽是交情。可是
她沒有。忽然間她哼了一聲,就笑起來。還說:我真笨!這麽容
易就著了你的道兒!

  我說:什麽道兒?你說什麽?

  她說:我什麽也沒有說。我問她我剛才說的事兒你答應不答
應?她說呸,而且滿麵通紅。我看她有點不好意思,就采取主動
,動手動腳。她搡了我幾把,後來說,不在這兒,咱們到山上去
。我就和她一塊到山上去了。

  陳清揚後來說,她始終沒搞明白我那個偉大友誼是真的呢,
還是臨時編出來騙她。但是她又說,那些話就像咒語一樣讓她著
迷,哪怕為此喪失一切,也不懊侮。其實偉大友誼不真也不假,
就如世上一切東西一樣,你信它是真,它就真下去;你疑它是假
,它就是假的。我的話也半真不假。但是我隨時準備兌現我的話
,哪怕天崩地裂也不退卻。就因為這種態度,別人都不相信我。
我雖然把交朋友當成終身的事業,所交到的朋友不過陳清揚等二
三人而已。那天晚上我們到山上去,走到半路她說要回家一趟,
要我到後山上等她。我有點懷疑她要晾我,但是我沒說出來,徑
直走到後山上去抽煙。等了一些時間,她來了。

  陳清揚說,我第一次去找她打針時,她正在伏案打瞌睡。在
雲南每個人都有很多時間打瞌睡,所以總是半睡半醒。我走進去
時,屋子裏暗了一下,因為是草頂土坯房,大多數光從門口進來
。她就在那一刻醒來,抬頭問我幹什麽。我說腰疼,她說躺下讓
我看看。我就一頭倒下去,撲到竹板床上,幾乎把床砸塌。我的
腰痛得厲害,完全不能打彎。要不是這樣,我也不會來找她。

  陳清揚說,我很年輕時就餓紋入嘴,眼睛下麵烏黑。我的身
材很高,衣服很破,而且不愛說話。她給我打過針,我就走了,
好像說了一聲謝了,又好像沒說。等到她想起可以讓我證明她不
是破鞋時,已經過了半分鍾。她追了出來,看見我正取近路走回
十四隊。我從土坡上走下去,逢溝跳溝,逢坎躍坎,順著山勢下
得飛快。那時正逢旱季的上午,風從山下吹來,喊我也聽不見。
而且我從來也不回頭。我就這樣走掉了。

  陳清揚說,當時她想去追我,可是覺得很難追上。而且我也
不一定能夠證明她不是破鞋。所以她走回醫務室去。後來她又改
變了主意去找我,是因為所有的人都說她是破鞋,因此所有的人
都是敵人。而我可能不是敵人。她不願錯過了機會,讓我也變成
敵人。

  那天晚上我在後山上抽煙。雖然在夜裏,我能看見很遠的地
方。因為月光很明亮,當地的空氣又很幹淨。我還能聽見遠處的
狗叫聲。陳清揚一出十五隊我就看見了,白天未必能看這麽遠。
雖然如此,還是和白天不一樣。也許是因為到處都沒人。我也說
不準夜裏這片山上有人沒人,因為到處是銀灰色的一片。假如有
人打著火把行路,那就是說,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在那裏。
假如你不打火把,就如穿上了隱身衣,知道你在那裏的人能看見
,不知道的人不能看見。我看見陳清揚慢慢走近,怦然心動,無
師自通地想到,做那事之前應該親熱一番。

  陳清揚對此的反應是冷冰冰的。她的嘴唇冷冰冰,對愛撫也
毫無反應。等到我毛手毛腳給她解扣子時,她把我推開,自己把
衣服一件件脫下來,疊好放在一邊,自己直挺挺躺在草地上。

  陳清揚的裸體美極了。我趕緊脫了衣服爬過去,她又一把把
我推開,遞給我一個東西說:“會用嗎?要不要我教你?”

  那是一個避孕套。我正在興頭上,對她這種口氣隻微感不快
,套上之後又爬到她身上去,心慌氣躁地好一陣亂弄,也沒弄對
。忽然她冷冰冰他說:

“喂!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嗎?”

我說當然知道。能不能勞你大駕躺過來一點?我要就著亮兒研究
一下你的結構。隻聽啪的一聲巨響,好似一聲耳邊雷,她給我一
個大耳光。我跳起來,拿了自己的衣服,拔腿就走。

(三)


  那天晚上我沒走掉。陳清揚把我拽住,以偉大友誼的名義叫
我留下來。她承認打我不對,也承認沒有好好待我,但是她說我
的偉大友誼是假的,還說,我把她騙出來就是想研究她的結構。
我說,既然我是假的,你信我幹嘛。我是想研究一下她的結構,
這也是在她的許可之下。假如不樂意可以早說,動手就打不夠意
思。後來她哈哈大笑了一陣說,她簡直見不得我身上那個東西。
那東西傻頭傻腦,恬不知恥,見了它,她就不禁怒從心起。

  我們倆吵架時,仍然是不著一絲。我的小和尚依然直挺挺,
在月光下披了一身塑料,倒是閃閃發光。我聽了這話不高興,她
也發現了。於是她用和解的口氣說:不管怎麽說,這東西醜得要
命,你承不承認。

  這東西好像個發怒的眼鏡蛇一樣立在那裏,是不大好看。我
說,既然你不願意見它,那就算了。我想穿上褲子,她又說,別
這樣。於是我抽起煙來。等我抽完了一支咽,她抱住我。我們倆
在草地上幹那件事。

  我過二十一歲生日以前,是一個童男子。那天晚上我引誘陳
清揚和我到山上去,那一夜開頭有月光,後來月亮落下去,出來
一天的星星,就像早上的露水一樣多。那天晚上沒有風,山上靜
得很。我已經和陳清揚做過愛,不再是童男子了。但是我一點也
不高興。因為我幹那事時,她一聲也不吭,頭枕雙臂,若有所思
地看著我,所以從始至終就是我一個人在表演。其實我也沒持續
多久,馬上就完了。事畢我既憤怒又沮喪。

  陳清揚說,她簡直不敢相信這件事是真的:我居然在她麵前
亮出了醜惡的男性生殖器,絲毫不感到慚愧。那玩藝也不感到慚
愧,直挺挺地從她兩腿之間插了進來。因為女孩子身上有這麽個
口子,男人就要使用她,這簡直沒有道理。以前她有個丈夫,天
天對她做這件事。她一直不說話,等著他有一天自己感到慚愧,
自己來解釋為什麽幹了這些。可是他什麽也沒說,直到進了監獄
。這話我也不愛聽。所以我說:既然你不樂意,為什麽要答應。
她說她不願被人看成小器鬼。我說你原本就是小器鬼。後來她說
算了別為這事吵架。她叫我晚上再來這裏,我們再試一遍。也許
她會喜歡。我什麽也沒說。早上起霧以後,我和她分了手,下山
去放牛。

  那天晚上我沒去找她,倒進了醫院。這事原委是這樣:早上
我到牛圈門前時,有一夥人等不及我,已經在開圈拉牛。大家都
挑壯牛去犁田。有個本地小夥子,叫三悶兒,正在拉一條大白牛
。我走過去,告訴他,這牛被毒蛇咬了,不能幹活。他似乎沒聽
見。我劈手把牛鼻繩奪了下來,他就朝我揮了一巴掌。虧我當胸
推了他一把,推了他一個屁股墩。然後很多人擁了上來,把我們
擁在中間要打架。北京知青一夥,當地青年一夥,抄起了棍捧和
皮帶。吵了一會兒,又說不打架,讓我和三悶兒摔跤,三悶兒摔
不過我,就動了拳頭。我一腳把三悶兒踢進了圈前的糞坑,讓他
沾了一身牛屎。三悶兒爬起來,搶了一把三齒要砍我,別人勸開
了。

  早上的事情就是這樣。晚上我放牛回來,隊長說我毆打貧下
中農,要開我的鬥爭會。我說你想借機整人,我也不是好惹的。
我還說要聚眾打群架。隊長說他沒想整我,是三悶兒的娘鬧得他
沒辦法。那婆娘是個寡婦,潑得厲害。他說此地的規矩就是這樣
。後來他說,不開鬥爭會,改為幫助會,讓我上前麵去檢討一下
。要是我還不肯,就讓寡婦來找我。

  會開得很亂。老鄉們七嘴八舌,說知青太不像話,偷雞摸狗
還打人。知青們說放狗屁,誰偷東西,你們當場拿住了嗎?老子
們是來支援邊疆建設,又不是充軍的犯人,哪能容你們亂栽贓。
我在前麵也不檢討,隻是罵。不提防三悶兒的娘從後麵摸上來,
抄起一條沉甸甸的拔秧凳,給了我後腰一下,正砸在我的舊傷上
,登時我就背過去了。

  我醒過來時,羅小四領了一夥人呐喊著要放火燒牛圈,還說
要三悶兒的娘抵命。隊長領了一幫人去製止,副隊長叫人抬我上
牛車去醫院。衛生員說抬不得,腰杆斷了,一抬就死。我說腰杆
好像沒斷,你們快把我抬走。可是誰也不敢肯定我的腰杆是斷了
還是沒斷,所以也不敢肯定我會不會一抬就死。我就一直躺著。
後來隊長過來一問,就說:快搖電話把陳清揚叫下來,讓她看看
腰斷了沒有。過了不一會兒,陳清揚披頭散發眼皮紅腫地跑了來
,劈頭第一句話就是:你別怕。要是你癱了,我照顧你一輩子。
然後一檢查,診斷和我自己的相同。於是我就坐上牛車,到總場
醫院去看病。

  那天夜裏陳清揚把我送到醫院,一直等到腰部X光片子出來
,看過認為沒問題後才走。她說過一兩天就來看我,可是一直沒
來。我住了一個星期,可以走動了,就奔回去找她。我走進陳清
揚的醫務室時,身上背了很多東西,裝得背簍裏冒了尖。除了鍋
碗盆瓢,還有足夠兩人吃一個月的東西。她見我進來,淡淡地一
笑,說你好了嗎?帶這些東西上哪兒?

  我說要去清平洗溫泉。她懶懶地往椅子上一仰說,這很好。
溫泉可以治舊傷。我說我不是真去洗溫泉,而是到後麵山上住幾
天。她說後麵山上什麽都沒有,還是去洗溫泉吧。

  清平的溫泉是山凹裏一片泥坑,周圍全是荒草坡。有一些病
人在山坡上搭了窩棚,成年住在那裏,其中得什麽病的都有。我
到那裏不但治不好病,還可能染上麻瘋。而後麵荒山裏的低窪處
溝穀縱橫,疏林之中芳草離離,我在人跡絕無的地方造了一間草
房,空山無人,流水落花,住在裏麵可以修身養性。陳清揚聽了
,禁不住一笑說:那地方怎麽走?也許我去看看你。我告訴她路
,還畫了一張示意圖,自己進山去了。

  我走進荒山,陳清揚沒有去看我。旱季裏浩浩蕩蕩的風刮個
不停,整個草房都在晃動。陳清揚坐在椅子上聽著風聲,回想起
以往發生的事情,對一切都起了懷疑。她很難相信自己會莫名其
妙地來到這極荒涼的地方,又無端地被人稱作破鞋,然後就真的
搞起了破鞋。這件事真叫人難以置信。

  陳清揚說,有時候她走出房門,往後山上看,看到山丘中有
很多小路婉蜒通到深山裏去。我對她說的話言猶在耳。她知道沿
著一條路走進山去,就會找到我。這是無可懷疑的事。但是越是
無可懷疑的事就越值得懷疑。很可能那條路不通到任何地方,很
可能王二不在山裏,很可能王二根本就不存在。過了幾天,羅小
四帶了幾個人到醫院去找我。醫院裏沒人聽說過王二,更沒人知
道他上哪兒去了。那時節醫院裏肝炎流行,沒染上肝炎的病人都
回家去療養,大夫也紛紛下隊去送醫上門,羅小四等人回到隊裏
,發現我的東西都不見了,就去問隊長可見過王二。隊長說誰是
王二?從來沒聽說過。羅小四說前幾天你還開會鬥爭過他,尖嘴
婆打了他一板凳,差點把他打死。這樣提醒了以後,隊長就更想
不起來我是誰了。那時節有一個北京知青慰問團要來調查知青在
下麵的情況,尤其是有無被捆打逼婚等情況,因此隊長更不樂意
想起我來。羅小四又到十五隊問陳清揚可曾見過我,還閃爍其詞
地暗示她和我有過不正當的關係。陳清揚則表示,她對此一無所
知。

  等到羅小四離開,陳清揚就開始糊塗了。看來有很多人說,
王二不存在。這件事叫人困惑的原因就在這裏。大家都說存在的
東西一定不存在,這是因為眼前的一切都是騙局。大家都說不存
在的東西一定存在,比如王二,假如他不存在,這個名字是從哪
裏來的?陳清揚按捺不住好奇心,終於扔下一切,上山來找我來
了。

  我被尖嘴婆打了一板凳後暈了過去,陳清揚曾經從山上跑下
來看我。當時她還忍不住哭了起來,並且當眾說,如果我好不了
要照顧我一輩子。結果我並沒有死,連癱都沒癱,這對我是很好
的事,可是陳清揚並不喜歡。這等於當眾暴露了她是破鞋。假如
我死,或是癱掉,就是應該的事,可是我在醫院裏隻住了一個星
期就跑出來。對她來說,我就是那個急匆匆從山上趕下去的背影
,一個記憶中的人。她並不想和我做愛,也不想和我搞破鞋,除
非有重大的原因。因此她來找我就是真正的破鞋行徑。

  陳清揚說,她決定上山找我時,在白大褂底下什麽都沒穿。
她就這樣走過十五隊後麵的那片山包。那些小山上長滿了草,草
下是紅土。上午風從山上往平壩裏吹,冷得像山上的水,下午風
吹回來,帶著燥熱和塵土。陳清揚來找我時,乘著白色的風。風
從衣服下麵鑽進來,流過全身,好像愛撫和嘴唇。其實她不需要
我,也沒必要找到我。以前人家說她是破鞋,說我是她的野漢子
時,她每天都來找我。那時好像有必要,自從她當眾暴露了她是
破鞋,我是她的野漢子後,再沒人說她是破鞋,更沒人在她麵前
提到王二(除了羅小四)。大家對這種明火執杖的破鞋行徑是如
此的害怕,以致連說都不敢啦。

  關於北京要來人視察知青的事,當地每個人都知道,隻有我
不知道。這是因為我前些日子在放牛,早出晚歸,而且名聲不好
,誰也不告訴找,後來住了院,也沒人來看找。等到我出院以後
,就進了深山。在我進山之前,總共就見到了兩個人,一個是陳
清揚,她沒有告訴我這件事。另一個是我們隊長,他也沒說起這
件事,隻叫我去溫泉養病。我告訴他,我沒有東西(食品炊具等
等),所以不能去溫泉。他說他可以借給我。我說我借了不一定
還,他說不要緊。我就向他借了不少家製的臘肉和香腸。

  陳清揚不告訴我這件事是因為她不關心,她不是知青,隊長
不告訴我這件事,是因為他以為我已經知道了。他還以為我拿了
很多吃的東西走,就不會再回來。所以羅小四問他王二到哪兒去
了時,他說:王二?誰叫王二?從沒聽說過。對於羅小四等人來
說,找到我有很大的好處,我可以證明大家在此地受到很壞的待
遇,經常被打暈。對於領導來說,我不存在有很大的便利,可以
說明此地沒有一個知青被打暈。對於我自己來說,存在不存在沒
有很大的關係。假如沒有人來找我,我在附近種點玉米,可以永
遠不出來。就因為這個原因,我對自己存不存在的事不太關心。

  我在小屋裏也想過自己存不存在的問題。比方說,別人說我
和陳清揚搞破鞋,這就是存在的證明。用羅小四的話來說,王二
和陳清揚脫了褲子幹。其實他也沒看見。他想像的極限就是我們
脫褲子。還有陳清揚說,我從山上下來,穿著黃軍裝,走得飛快
。我自己並不知道我走路是不回頭的。因為這些事我無從想像,
所以是我存在的證明。

  還有我的小和尚直挺挺,這件事也不是我想出來的。我始終
盼著陳清揚來看我,但陳清揚始終沒有來。她來的時候,我沒有
盼著她來。

(四)


  我曾經以為陳清揚在我進山後會立即來看我,但是我錯了。
我等了很久,後來不再等了。我坐在小屋裏,聽著滿山樹葉嘩嘩
響,終於到了物我兩忘的境界。我聽見浩浩蕩蕩的空氣大潮從我
頭頂湧過,正是我靈魂裏潮興之時。正如深山裏花開,龍竹筍剝
剝地爆去筍殼,直翹翹地向上。到潮退時我也安息,但潮興時要
乘興而舞。正巧這時陳清揚來到草屋門口,她看見我赤條條坐在
竹板床上,陽具就如剝了皮的免子,紅通通亮晶晶足有一尺長,
直立在那裏,登時驚慌失措,叫了起來。陳清揚到山裏找我的事
又可以簡述如下:我進山後兩個星期,她到山裏找我。當時是下
午兩點鍾,可是她像那些午夜淫奔的婦人一樣,脫光了內衣,隻
穿一件白大褂,赤著腳走進山來。她就這樣走過陽光下的草地,
走進了一條幹河溝,在河溝裏走了很久。這些河溝很亂,可是她
連一個彎都沒轉錯。後來她又從河溝裏出來,走進一個向陽的山
窪,看見一間新搭的草房。假如沒有一個王二告訴她這條路,她
不可能在茫茫荒山裏找到一間草房。可是她走進草房,看到王二
就坐在床上,小和尚直挺挺,卻嚇得尖叫起來。

  陳清揚後來說,她沒法相信她所見到的每件事都是真的。真
的事要有理由。當時她脫了衣服,坐在我的身邊,看著我的小和
尚,隻見它的顏色就像燒傷的疤痕。這時我的草房在風裏搖晃,
好多陽光從房頂上漏下來,星星點點落在她身上。我伸手去觸她
的乳頭,直到她臉上泛起紅暈,乳房堅挺。忽然她從迷夢裏醒來
,羞得滿臉通紅。於是她緊緊地抱住我。

  我和陳清揚是第二次做愛,第一次做愛的很多細節當時我大
惑不解,後來我才明白,她對被稱作破鞋一事,始終耿耿於懷。
既然不能證明她不是破鞋,她就樂於成為真正的破鞋。就像那些
被當場捉了奸的女人一樣,被人叫上台去交待那些偷情的細節。
等到那些人聽到情不能恃,醜態百出時,怪叫一聲:把她捆起來
!就有人衝上台去,用細麻繩把她五花大綁,她就這樣站在人前
,受盡羞辱。這些事一點也不討厭。她也不怕被人剝得精赤條條
,拴到一扇磨盤上,扔到水塘裏淹死。或者像以前達官貴人家的
妻妾一樣,被強迫穿得整整齊齊,臉上貼上濕透的黃表紙,端坐
著活活憋死。這些事都一點也不討厭。她絲毫也不怕成為破鞋,
這比被人叫做破鞋而不是破鞋好得多。她所討厭的是使她成為破
鞋那件事本身。

  我和陳清揚做愛時,一隻蜥蜴從牆縫裏爬了進來,走走停停
地經過房中間的地麵,忽然它受到驚動,飛快地出去,消失在門
口的陽光裏。這時陳清揚的呻吟就像泛濫的洪水,在屋裏蔓延。
我為此所驚,伏下身不動。可是她說,快,混蛋,還擰我的腿。
等我“快”了以後,陣陣震顫就像從地心傳來。後來她說她覺得
自己罪孽深重,早晚要遭報應。

  她說自己要遭報應時,一道紅暈正從她的胸口褪去。那時我
們的事情還沒完。但她的口氣是說,她隻會為在此之前的事遭報
應。忽然之間我認頭頂到尾骨一齊收緊,開始極其猛烈的射精。
這事與她無關,大概隻有我會為此遭報應。

  後來陳清揚告訴我,羅小四到處找我。他到醫院找我時,醫
院說我不存在,他找隊長問我時,隊長也說我不存在,最後他來
找陳清揚,陳清揚說,既然大家都說他不存在,大概他就是不存
在罷,我也沒有意見。羅小四聽了這話,禁不住哭了起來。

  我聽了這話,覺得很奇怪。我不應該因為尖嘴婆打了我一下
而存在,也不應該因為她打了我一下而不存在。事實上,我的存
在乃是不爭的事實。我就為這一點鑽了牛角尖。為了驗證這不爭
的事實,慰問團來的那一天,我從山上奔了下去,來到了座談會
的會場上。散會以後,隊長說,你這個樣子不像有病。還是回來
喂豬吧。他還組織人力,要捉我和陳清揚的奸。當然,要捉我不
容易,我的腿非常快。誰也休想跟蹤我。但是也給我添了很多麻
煩。到了這個時候我才悟到,犯不著向人證明我存在。

  我在隊裏喂豬時,每天要挑很多水。這個活計很累,連偷懶
都不可能,因為豬吃不飽會叫喚。我還要切很多豬菜,劈很多柴
。喂這些豬原來要三個婦女,現在要我一個人幹。我發現我不能
頂三個婦女,尤其是腰疼時。這時候我真想證明我不存在。

  晚上我和陳清揚在小屋裏做愛。那時我對此事充滿了敬業精
神,對每次親吻和愛撫都貫注了極大的熱情。無論是經典的傳教
士式,後進式,側進式,女上位,我都能一絲不苟地完成。陳清
揚對此極為滿意。我也極為滿意。在這種時候,我又覺得用不著
去證明自己是存在的,從這些體會裏我得到一個結論,就是永遠
別讓別人注意你。北京人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你千萬別
讓人惦記上。

  過了一些時候,我們隊的知青全調走了,男的調到糖廠當工
人,女的到農中去當老師。單把我留下來喂豬,據說是因為我還
沒有改造好。陳清揚說,我叫人惦記上了。這個人大概就是農場
的軍代表。她還說,軍代表不是個好東西。原來她在醫院工作,
軍代表要調戲她,被她打了個大嘴巴。然後她就被發到十五隊當
隊醫。十五隊的水是苦的,也沒有菜吃,呆久了也覺得沒有啥,
但是當初調她來,分明有修理一下的意思。她還說,我準會被修
理到半死。我說過,他能把我怎麽樣?急了老子跑他娘。後來的
事都是由此而起。

  那天早上天色微明,我從山上下來,到豬場喂豬。經過井台
時,看見了軍代表,他正在刷牙。他把牙刷從嘴裏掏出來,滿嘴
白沫地和我講話,我覺得很討厭,就一聲不吭地走掉了。過了一
會,他跑到豬場裏,把我大罵了一頓,說你怎麽敢走了,我聽了
這些話,一聲不吭。就是他說我裝啞巴,我也一聲不吭。然後我
又走開了。

  軍代表到我們隊來蹲點,蹲下來就不走了。據他說,要不能
從王二嘴裏掏出話來,死也不甘心。這件事有兩種可能的原因,
一是他下來視察,遇見了我對他裝聾作啞,因而大怒,不走了。
二是他不是下來視察,而是聽說陳清揚和我有了一腿,特地來找
我的麻煩。不管他為何而來,反正我是一聲也不吭,這叫他很沒
辦法。

  軍代表找我談話,要我寫交待材料,他還說,我搞破鞋群眾
很氣憤,如果我不交待,就發動群眾來對付我。他還說,我的行
為夠上了壞分子。應該受到專政。我可以辯解說,我沒搞破鞋。
誰能證明我搞了破鞋?但我隻是看著他。像野豬一樣看他,像發
傻一樣看他,像公貓看母貓一樣看他。把他看到沒了脾氣,就讓
我走了。

  最後他也沒從我嘴裏套出話來。他甚至搞不清我是不是啞巴
。別人說,我不是啞巴,他始終不敢相信,因為他從來沒聽我說
過一句話。他到今天想起我來,還是搞不清我是不是啞巴。想起
這一點,我就萬分的高興。

(五)


  最後我們被關了起來,寫了很長時間的交待材料。起初我是
這麽寫的:我和陳清揚有不正當的關係。這就是全部。上麵說,
這樣寫太簡單。叫我重寫。後來我寫,我和陳清揚有不正當關係
,我幹了她很多回,她也樂意讓我幹。上麵說,這樣寫缺少細節
。後來又加上了這樣的細節:我們倆第四十次非法性交。地點是
我在山上偷蓋的草房,那天不是陰曆十五就是陰曆十六,反正月
亮很亮。陳清揚坐在竹床上,月光從門裏照進來,照在她身上。
我站在地上,她用腿圈著我的腰。我們還聊了幾句,我說她的乳
房不但圓,而且長的很端正,臍窩不但圓,而且很淺,這些都很
好。她說是嗎,我自己不知道。後來月光移走了,我點了一根煙
,抽到一半她拿走了,接著吸了幾口。她還捏過我的鼻子,因為
本地有一種說法,說童男的鼻子很硬,而縱欲過度行將死去的人
鼻子很軟,這些時候她懶懶地躺在床上,倚著竹板牆。其它的時
間她像澳大利亞考拉熊一樣抱住我,往我臉上吹熱氣。最後月亮
從門對麵的窗子裏照進來,這時我和她分開。但是我寫這些材料
,不是給軍代表看。他那時早就不是軍代表了,而且已經複員回
家去,不管他是不是代表,反正犯了我們這種錯誤,總是要寫交
待材料。

  我後來和我們學校人事科長關係不錯。他說當人事幹部最大
的好處就是可以看到別人寫的交待材料。我想他說的包括了我寫
的交待材料。我以為我的交待材料最有文彩。因為我寫這些材料
時住在招待所,沒有別的事可幹,就像專業作家一樣。

  我逃跑是晚上的事。那天上午,我找司務長請假,要到井坎
鎮買牙膏,我歸司務長領導,他還有監視我的任務,他應該隨時
隨地看住我,可是天一黑我就不見了。早上我帶給他很多酸琶果
,都是好的。平原上的酸琶果都不能吃,因為裏麵是一窩螞蟻,
隻有山裏的酸琶果才沒螞蟻。司務長說,他個人和我關係不壞,
而且軍代表不在。他可以準我去買牙膏。但是司務長又說,軍代
表隨時會回來。要是他回來時我不在,司務長也不能包庇我。我
從隊裏出去,爬上十五隊的後山,拿個鏡片晃陳清揚的後窗。過
一會兒,她到山上來,說是頭兩天人家把她盯得特緊,跑不出來
。而這幾天她又來月經。她說這沒關係,幹吧,我說那不行。分
手時她硬要給我二百塊錢。起初我不要,後來還是收下了。

  後來陳清揚告訴我,頭兩天人家沒有把她盯得特緊,後來她
也沒有來月經。事實上,十五隊的人根本就不管她。那裏的人習
慣於把一切不是破鞋的人說成破鞋,而對真的破鞋放任自流。她
之所以不肯上山來,讓我空等了好幾天,是因為對此事感到厭倦
。她總要等有了好心情才肯性交,不是隻要性交就有好心情。當
然這樣做了以後,她也不無內疚之心。所以她給我二百塊錢。我
想既然她有二百塊錢花不掉,我就替她花。所以我拿了那些錢到
井坎鎮上,買了一條雙筒獵槍。

  後來我寫交待材料,雙筒獵槍也是一個主題。人家懷疑我拿
了它要打死誰。其實要打死人,用二百塊錢的雙筒獵槍和四十塊
錢的銅炮槍打都一樣。那種槍是用來在水邊打野鴨子的,在山裏
一點不實用,而且像死人一樣沉。那天我到井坎街上時,已經是
下午時分,又不是趕街的日子,所以隻有一條空空落落的土路和
幾間空空落落的國營商店。商店裏有一個售貨員在打瞌睡,還有
很多蒼蠅在飛。貨架上寫著“呂過呂乎”,放著鋁鍋鋁壺。我和
那個膠東籍的售貨員聊了一會天,她叫我到庫房裏看了看。在那
兒我看見那條上海出的獵槍,就不顧它已經放了兩年沒賣出去的
事實,把它買下了。傍晚時我拿它到小河邊試放,打死了一隻鷺
鷥。這時軍代表從場部回來,看見我手裏有槍,很吃了一驚。他
嘮叨說,這件事很不對,不能什麽人手裏都有槍。應該和隊裏說
一下,把王二的槍沒收掉。我聽了這話,幾乎要朝他肚子上打一
槍。如果打了的話,恐怕會把他打死。那樣多半我也活不到現在
了。

  那天下午我從井坎回隊的路上,涉水從田裏經過,曾經在稻
棵裏站了一會。我看見很多螞蝗像魚一樣遊出來,叮上了我的腿
。那時我光著膀子,衣服包了很多紅糖餡的包子(鎮上飯館隻賣
這一種食品),雙手提包子,背上還背了槍,很累贅。所以我也
沒管那些螞蝗。到了岸上我才把它們一條條揪下來用火燒死。燒
得它們一條條發軟起泡。忽然間我感到很煩很累,不像二十一歲
的人。我想,這樣下去很快就會老了。

  後來我遇上了勒都。他告訴我說,他們把那條河岔裏的魚都
捉到手了。我那一份已經曬成了魚幹,在他姐姐手裏。他姐姐叫
我去。他姐姐和我也很熟,是個微黑俏麗的小姑娘。我說一時去
不了。我把那一包包子都給了勒都,叫他給我到十五隊送個信,
告訴陳清揚,我用她給我的錢買了一條槍。勒都去了十五隊,把
這話告訴陳清揚,她聽了很害怕,覺得我會把軍代表打死。這種
想法也不是沒有道理,傍晚時我就想打軍代表一槍。

  傍晚時分我在河邊打鷺鷥,碰上了軍代表。像往常一樣,我
一聲不吭,他喋喋不休。我很憤怒,因為已經有半個多月了,他
一直對我喋喋不休,說著同樣的話:我很壞,需要思想改造。對
我一刻也不能放鬆。這樣的話我聽了一輩子,從來沒有像那天晚
上那麽火。後來他又說,今天他有一個特大好消息,要向大家公
布。但是他又不說是什麽,隻說我和我的“臭婊子”陳清揚今後
的日子會很不好過。我聽了這話格外惱火,想把他就地掐死,又
想聽他說出是什麽好消息以後再下手。他卻不說,一直賣著關子
,隻說些沒要緊的話,到了隊裏以後才說,晚上你來聽會吧,會
上我會宣布的。

  晚上我沒去聽會,在屋裏收拾東西,準備逃上山去。我想一
定發生了什麽大事,以致軍代表有了好辦法來收拾我和陳清揚,
至於是什麽事我沒想出來,那年頭的事很難猜。我甚至想到可能
中國已經複辟了帝製,軍代表已經當上了此地的土司,他可以把
我錘騸掉,再把陳清揚拉去當妃子。等我收拾好要出門,才知道
沒有那麽嚴重。因為會場上喊口號,我在屋裏也能聽見。原來是
此地將從國營農場改做軍墾兵團。軍代表可能要當個團長。不管
怎麽說,他不能把我閹掉,也不能把陳清揚拉走。我猶豫了幾分
鍾,還是把裝好的東西背上了肩,還用砍刀把屋裏的一切都砍壞
,並且用木炭在牆上寫了:“XXX(軍代表名),操你媽”,
然後出了門,上山去了。

  我從十四隊逃跑的事就是這樣。這些經過我也在交待材料裏
寫了。概括地說,是這樣的:我和軍代表有私仇,這私仇有兩個
方麵:一是我在慰問團麵前說出了曾經被打暈的事,叫軍代表很
沒麵子,二是爭風吃醋,所以他一直修理我。當他要當團長時,
我感到不堪忍受,逃到山上去了。我到現在還以為這是我逃上山
的原因。但是人家說,軍代表根本就沒當上團長,我逃跑的理由
不能成立。所以人家說,這樣的交待材料不可信。可信的材料應
該是,我和陳清揚有私情。俗話說,色膽包天,我們什麽事都能
幹出來。這話也有一點道理,可是我從隊裏逃出來時,原本不打
算找陳清揚,打算一走算了。走到山邊上才想到,不管怎樣,陳
是我的一個朋友,該去告別。誰知陳清揚說,她要和我一起逃跑
。她還說,假如這種事她不加入,那偉大友誼豈不是喂了狗。於
是她匆匆忙忙收拾了一些東西跟我走了。假如沒有她和她收拾的
東西,我一定會病死在山上。那些東西裏有很多治瘧疾的藥,還
有大量的大號避孕套。

  我和陳清揚逃上山以後,農場很驚慌了一陣。他們以為我們
跑到緬甸去了。這件事傳出去對誰都沒好處,所以就沒向上報告
,隻是在農場內部通緝王二和陳清揚。我們的樣子很好認,還帶
了一條別人沒有的雙筒獵槍,很容易被人發現,可是一直沒人找
到我們。直到半年後以後,我們自己回到農場來,各回各的隊,
又過了一個多月,才被人保組叫去寫交待。也是我們流年不利,
碰上了一個運動,被人揭發了出來。

(六)


  人保組的房子在場部的路口上,是一座孤零零的土坯房。你
從很遠的地方就能看見,因為它粉刷得很白,還因為它在高崗上
,大家到場部趕街,老遠就看見那間房子;它周圍是一片劍麻地
,劍麻總是睛綠色,劍麻下的土總是鮮紅色。我在那裏交待問題
,把什麽都交待了,我們上了山,先在十五隊後山上種玉米,那
裏土不好,玉米有一半沒出苗。我們就離開,晝伏夜行,找別的
地方定居。最後想起山上有個廢水碾,那裏有很大一片丟荒了的
好地,水碾裏住了一個麻瘋寨跑出來的劉大爹。誰也不到那裏去
,隻有陳清揚有一回想起自己是大夫,去看過一回。我們最後去
了劉大爹那裏,住在水碾背後的山窪裏,陳清揚給劉大爹看病,
我給劉大爹種地。過了一些時候,我到清平趕街,遇上了同學。
他們說,軍代表調走了,沒人記著我們的事。我們就回來。整個
事情就是這樣的。,

  我在人保組裏呆了很長時間。有一段時間,氣氛還好,人家
說,問題清楚了,你準備寫材料。後來忽然又嚴重起來,懷疑我
們去了境外,勾結了敵對勢力,領了任務回來。於是他們把陳清
揚也叫到人保組,嚴加審訊。問她時,我往窗外看。天上有很多
雲。。

  人家叫我交待偷越國境的事。其實這件事上,我也不是清白
無辜。我確實去過境外。我曾經打扮成老傣的模樣,到對麵趕過
街。我在那裏買了些火柴和鹽,但是這沒有必要說出來。沒必要
說的話就不說。

  後來我帶人保組的人到我們住過的地方去勘查,我在十五隊
後山上搭的小草房已經漏了頂,玉米地招來很多鳥。草房後麵有
很多用過的避孕套,這是我們在此住過的鐵證。當地人不喜歡避
孕套,說那東西阻斷了陰陽交流,會使人一天天弱下去。其實當
地那種避孕套,比我後來用過的任何一種都好。那是百分之百的
天然橡膠。

  後來我再不肯帶他們去那些地方看,反正我說我沒去國外,
他們不信。帶他們去看了,他們還是不信。沒必要做的事就別做
。我整天一聲不吭。陳清揚也一聲不吭。問案的人開頭還在問,
後來也懶得吭聲。街子天裏有好多老傣、老景頗背著新鮮的水果
蔬菜走過,問案的人也越來越少。最後隻剩了一個人。他也想去
趕街,可是不到放我們回去的時候,讓我們呆在這裏無人看管,
又不合規定。他就到門口去喊人,叫過路的大嫂站住。但是人家
經常不肯站住,而是加快了腳步。見到這種情況,我們就笑起來


  人保組的同誌終於叫住了一個大嫂。陳清揚站起來,整理好
頭發,把襯衣領子折起來,然後背過手去。那位大嫂就把她捆起
來,先捆緊雙手,再把繩子在脖子和胳膊上扣住。那大嫂抱歉地
說,捆人我不會啦。人保組的同誌說,可以了。然後他再把我捆
起來,讓我們在兩張椅子上背靠背坐好,用繩子攔腰捆上一道,
然後他鎖上門,也去趕集。過了好半天他才回來,到辦公桌裏拿
東西,問道:要不要上廁所?時間還早,一會回來放你們。然後
又出去。

  到他最後來放開我們的時候,陳清揚活動一下手指,整理好
頭發,把身上的灰土撣幹淨,我們倆回招待所去。我們每天都到
人保組去,每到街子天就被捆起來,除此之外,有時還和別人一
道到各隊去挨鬥。他們還一再威脅說,要對我們采取其它專政手
段——我們受審查的事就是這樣的。

  後來人家又不懷疑我們去了國外,開始對她比較客氣,經常
叫她到醫院去,給參謀長看前列腺炎。那時我們農場來了一大批
軍隊下來的老幹部,很多人有前列腺炎。經過調查,發現整個農
場隻有陳清揚知道人身上還有前列腺。人保組的同誌說,要我們
交待男女關係問題。我說,你怎知我們有男女關係問題?你看見
了嗎?他們說,那你就交待投機倒把問題。我又說,你怎知我有
投機倒把問題?他們說,那你還是交待投敵叛變的問題。反正要
交待問題,具體交待什麽,你們自己去商量。要是什麽都不交待
,就不放你。我和陳清揚商量以後,決定交待男女關係問題。她
說,做了的事就不怕交待。

  於是我就像作家一樣寫起交待材料來。首先交待的就是逃跑
上山那天晚上的事。寫了好幾遍,終於寫出陳清揚像考拉熊。她
承認她那天心情非常激動,確實像考拉熊。因為她終於有了機會
,來實踐她的偉大友誼。於是她腿圈住我的腰,手抓住我的肩膀
,把我想像成一棵大樹,幾次想爬上去。

  後來我又見到陳清揚,已經到了九十年代。她說她離了婚和
女兒住在上海,到北京出差。到了北京就想到,王二在這裏,也
許能見到。結果真的在龍潭湖廟會上見到了我。我還是老樣子,
餓紋入嘴,眼窩下烏青,穿過了時的棉襖,蹲在地上吃不登大雅
之堂的鹵煮火燒。唯一和過去不同的是手上被硝酸染得焦黃。

  陳清揚的樣子變了不少,她穿著薄呢子大衣,花格呢裙子,
高跟皮靴,戴金絲眼鏡,像個公司的公關職員,她不叫我,我絕
不敢認,於是我想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本質,放到合適的地方就
大放光彩。我的本質是流氓土匪一類,現在做個城裏的市民,學
校的教員,就很不像樣。

  陳清揚說,她女兒已經上了大二,最近知道了我們的事,很
想見我。這事的起因是這樣的:她們醫院想提拔她,發現她檔案
裏還有一堆東西。領導上討論之後,認為是文革時整人的材料,
應予撤銷。於是派人到雲南外調,花了一萬元差旅費,終於把它
拿了出來。因為是本人寫的,交還本人。她把它拿回家去放著,
被女兒看見了。該女兒說,好哇,你們原來是這麽造的我!

  其實我和她女兒沒有任何關係。她女兒產生時,我已經離開
雲南了,陳清揚也是這麽解釋的,可是那女孩說,我可以把精液
放到試管裏,寄到雲南讓陳清揚人工授精。用她原話來說就是:
你們兩個混蛋什麽幹不出來。

  我們逃進山裏的第一個夜晚,陳清揚興奮得很。天明時我睡
著了,她又把我叫起來,那時節大霧正從牆縫裏流進來,她讓我
再幹那件事,別戴那撈什子。她要給我生一窩小崽子,過幾年就
耷拉到這裏。同時她揪住乳頭往下拉,以示耷拉之狀。我覺得耷
拉不好看,就說,咱們還是想想辦法,別叫它耷拉。所以我還是
戴著那撈什子。以後她對這件事就失去了興趣。

  後來我再見陳清揚時,問道,怎麽樣,耷拉了吧?她說可不
是,耷拉得一塌糊塗。你想不想看看有多耷拉。後來我看見了,
並沒有一蹋糊塗。不過她說,早晚要一塌糊塗,沒有別的出路。
我寫了這篇交待材料交上去,領導上很欣賞。有個大頭兒,不是
團參謀長就是政委,接見了我們,說我們的態度很好。領導上相
信我們沒有投敵叛變。今後主要的任務就是交待男女關係問題。
假如交待得好,就讓我們結婚。但是我們並不想結婚。後來又說
,交待得好,就讓我調回內地。陳清揚也可以調上級醫院。所以
我在招待所寫了一個多月交待材料,除了出公差,沒人打攪,我
用複寫紙寫,正本是我的,副本是她的。我們有一模一樣的交待
材料。

  後來人保組的同誌找我商量,說是要開個大的批鬥會。所有
在人保組受過審查的人都要參加,包括投機倒把分子,貪汙犯,
以及各種壞人。我們本該屬於同一類,可是團領導說了,我們年
輕,交待問題的態度好,所以又可以不參加。但是有人攀我們,
說都受審查,他們為什麽不參加。人保組也難辦。所以我們必須
參加。最後的決定是來做工作,動員我們參加。據說受受批鬥,
思想上有了震動,以後可以少犯錯誤。既然有這樣的好處,為什
麽不參加。到了開會的日子,場部和附近生產隊來了好幾千人,
我們和好多別的人站到台上去。等了好半天,聽了好幾篇批判稿
,才輪到我們王陳二犯。原來我們的問題是思想淫亂,作風腐敗
,為了逃避思想改造,逃到山裏去。後來在黨的政策感召下,下
山棄暗投明。聽了這樣的評價,我們心情激動,和大家一起振臂
高呼:打倒王二!打倒陳清揚!鬥過這一台,我們就算沒事了,
但是還得寫交待,因為團領導要看。在十五隊後山上,陳清揚有
一回很衝動,要給我生一群小崽子,我沒要。後來我想,生生也
不妨,再跟她說,她卻不肯生了,而且她總是理解成我要幹那件
事。她說,要幹就幹,沒什麽關係。我想純粹為我,這樣太自私
了,所以就很少幹。何況開荒很累,沒力氣幹。我所能交待的事
就是在地頭休息時摸她的乳房。

  旱季裏開荒時,到處是熱風,身上沒有汗,可是肌肉幹疼。
最熱時,隻能躺在樹下睡覺。枕著竹筒,睡在棕皮蓑衣上,我奇
怪為什麽沒人讓我交待蓑衣的事。那是農場的勞保用品,非常貴
。我帶進山兩件,一件是我的,一件是從別人門口順手拿來的。
一件也沒拿回來。一直到我離開雲南,也沒人讓我交還蓑衣。

  我們在地頭休息時,陳清揚拿鬥笠蓋住臉,敞開襯衣的領口
,馬上就睡著了。我把手伸進去,有很優美的渾圓的感覺。後來
我把扣子又解開幾個,看見她的皮膚是淺紅色。雖然她總穿著衣
服幹活,可是陽光透過了薄薄的布料。至於我,總是光膀子,已
經黑得像鬼一樣。

  陳清揚的乳房是很結實的兩塊,躺著的時候給人這樣的感覺
。但是其它地方很纖細。過了二十多年,大模樣沒怎麽變,隻是
乳頭變得有點大,有點黑。她說這是女兒做的孽。那孩子剛出世
,像個粉紅色的小豬,閉著眼一口叼住她那個地方狠命地吃,一
直把她吃成個老太太,自己卻長成個漂亮大姑娘,和她當年一樣


  年紀大了,陳清揚變得有點敏感。我和她在飯店裏重溫舊情
,說到這類話題,她就有恐慌之感。當年不是這樣。那時候在交
待材料裏寫到她的乳房,我還有點猶豫。她說,就這麽寫。我說
,這樣你就暴露了。她說,暴露就暴露,我不怕!她還說是自然
長成這樣,又不是她搗了鬼。至於別人聽說了有什麽想法,不是
她的問題。

  過了這麽多年我才發現,陳清揚是我的前妻哩。交待完問題
人家叫我們結婚。我覺得沒什麽必要了。可是領導上說,不結婚
影響太壞,非叫去登記不可。上午登記結婚,下午離婚。我以為
不算呢。亂秧秧的,人家忘了把發的結婚證要回去。結果陳清揚
留了一張。我們拿這二十年前發的破紙頭登記了一間雙人房。要
是沒有這東西,就不許住在一間房子裏。二十年前不這樣。二十
年前他們讓我們住在一間房子裏寫交待材料,當時也沒這個東西


  我寫了我們住在後山上的事。團領導要人保組的人帶話說,
枝節問題不要講太多,交待下一個案子罷。聽了這話,我發了強
驢脾氣:媽媽的,這是案子嗎?陳清揚開導我說:這世界上有多
少人,每天要幹多少這種事,又有幾個有資格成為案子。我說其
實這都是案子,隻不過領導上查不過來。她說既然如此,你就交
待罷。所以我交待道:那天夜裏,我們離開了後山,向做案現場
進發。

(七)


  我後來又見到陳清揚,和她在飯店裏登記了房間,然後一起
到房間裏去,我伸手幫她脫下大衣。陳清揚說,王二變得文明了
。這說明我已經變了很多。以前我不但相貌凶惡,行為也很凶惡


  我和陳清揚在飯店裏又做了一回案。那裏暖氣燒得很暖,還
裝著茶色玻璃。我坐在沙發上,她坐在床上,聊了一會兒天。逐
漸有了犯罪的氣氛。我說,不是讓我看有多耷拉嗎,我看看。她
就站起來,脫了外衣,裏麵穿著大花的襯衫。然後她又坐下去,
說,還早一點。過一會服務員來送開水。他們有鑰匙,連門都不
敲就進來了。我問她,碰上了人家怎麽說,她說,她沒被碰上過
。但是聽說人家會把門一摔,在外麵說:真他媽的討厭!

  我和陳清揚逃進山以前,有一次我在豬場煮豬食。那時我要
燒火,要把豬菜切碎(所謂豬菜,是番薯藤、水葫蘆一類東西)
,要往鍋裏加糠添水。我同時做著好幾樣事情。而軍代表卻在一
邊碟碟不休,說我是如何之壞。他還讓我去告訴我的臭婊子陳清
揚,她是如何之壞。忽然間我暴怒起來,掄起長勺,照著粱上掛
的盛南瓜籽的葫蘆劈去,把它劈成兩半。軍代表嚇得一步跳出房
去。如果他還要繼續數落我,我就要砍他腦袋了。我是那樣凶惡
,因為我不說話。

  後來在人保組,我也不大說話,包括人家捆我的時候。所以
我的手經常被捆得烏青。陳清揚經常說話。她說:大嫂,捆疼了
,或者:大嫂,給我拿手絹墊一墊。我頭發上係了一塊手絹。她
處處與人合作,苦頭吃得少。我們處處都不一樣。

  陳清揚說,以前我不夠文明。在人保組裏,人家給我們鬆了
綁。那條繩子在她的襯衣上留下了很多道痕跡。這是因為那繩子
平時放在燒火的棚子裏,沾上了鍋灰和柴草沫。她用不靈活的手
把痕跡撣掉,隻撣了前麵,撣不了後麵。等到她想叫我來撣時,
我已經一步跨出門去。等到她追出門去,我已經走了很遠,我走
路很快,而且從來不回頭看。就因為這些原因,她根本就不愛我
,也說不上喜歡。

  照領導定的性,我們在後山上幹的事,除了她像考拉那次之
外,都不算案子。像我們在開荒時幹的事,隻能算枝節問題。所
以我沒有繼續交待下去。其實還有別的事。當時熱風正烈,陳清
揚頭枕雙臂睡得很熟。我把她的衣襟完全解開了。這樣她袒露出
上身,好像是故意的一樣。天又藍又亮,以致陰影裏都是藍黝黝
的光。忽然間我心裏一動,在她紅彤彤的身體上俯身下去。我都
忘了自己幹了些什麽了。我把這事說了出來,以為陳清揚一定不
記得。可是她說,“記得記得!那會兒我醒了。你在我肚臍上親
了一下吧?好危險,差一點愛上你。”

  陳清揚說,當時她剛好醒來,看見我那顆亂蓬蓬的頭正在她
肚子上,然後肚臍上輕柔的一觸。那一刻她也不能自持。但是她
還是假裝睡著,看我還要幹什麽。可是我什麽都沒幹,抬起頭來
往四下看看,就走開了。

  我寫的交待材料裏說,那天夜裏,我們離開後山,向做案現
場進發,背上背了很多壇壇罐罐,計劃是到南邊山裏定居。那邊
土地肥沃,公路兩邊就是一人深的草。不像十五隊後山,草隻有
半尺高。那天夜裏有月亮,我們還走了一段公路,所以到天明將
起霧時,已經走了二十公裏,上了南麵的山。具體的說,到了章
風寨南麵的草地上,再走就是森林。我們在一棵大青樹下露營,
揀了兩塊幹牛糞生了一堆火,在地上鋪了一塊塑料布。然後脫了
一切衣服(衣服已經濕了),摟在一起,裹上三條毯子,滾成一
個球,就睡著了。睡了一個小時就被凍醒。三重毯子都濕透了,
牛糞火也滅了。樹上的水滴像傾盆大雨往下掉。空氣裏漂著的水
點有綠豆大小。那是在一月裏,旱季最冷的幾天。山的陰麵就有
這麽潮。

  陳清揚說,她醒時,聽見我在她耳邊打機關槍。上牙碰下牙
,一秒鍾不隻一下。而且我已經有了熱度。我一感冒就不容易好
,必須打針。她就爬起來說,不行,這樣兩個人都要病。快幹那
事。我不肯動,說道:忍忍罷。一會兒就出太陽。後來又說:你
看我幹得了嗎?案發前的情況就是這樣的。

  案發時的情形是這樣:陳清揚騎在我身上,一起一落,她背
後的天上是白茫茫的霧氣。這時好像不那麽冷了,四下裏傳來牛
鈴聲。這地方的老傣不關牛,天一亮水牛就自己跑出來。那些牛
身上拴著木製的鈴襠,走起來發出悶悶的響聲。一個龐然大物驟
然出現在我們身邊,耳邊的毛上掛著水珠。那是一條白水牛,它
側過頭來,用一隻眼睛看我們。

  白水牛的角可以做刀把,晶瑩透明很好看。可是質脆容易裂
。我有一把匕首,也是白牛角把,卻一點不裂,很難得。刃的材
料也好,可是被人保組收走了。後來沒事了,找他們要,卻說找
不到了。還有我的獵槍,也不肯還我。人保組的老郭死乞白咧地
說要買,可是隻肯出五十塊錢,最後連槍帶刀,我一樣也沒要回
來。

  我和陳清揚在飯店裏做案之前聊了好半天。最後她把襯衣也
脫下來,還穿著裙子和皮靴。我走過去坐在她身邊,把她的頭發
撩了起來。她的頭發有不少白的了。

  陳清揚燙了頭。她說,以前她的頭發好,舍不得燙。現在沒
關係了。她現在當了副院長,非常忙,也不能每天洗頭。除此之
外,眼角脖子下有不少皺紋。她說,女兒建議她去做整容手術。
但是她沒時間做。

  後來她說,好啦,看罷,就去解乳罩。我想幫她一把,也沒
幫上。扣在前麵,我把手伸到後麵去了。她說看來你沒學壞,就
轉過身來讓我看。我仔細看了一陣,提了一點意見。不知為什麽
,她有點臉紅,說,好啦,看也看過了。還要幹什麽?就要把乳
罩戴上。我說,別忙,就這樣罷。她說,怎麽,還要研究我的結
構?我說,那當然。現在不著急,再聊一會。她的臉更紅了,說
道:王二,你一輩子學不了好,永遠是個混蛋。

  我在人保組,羅小四來看我,趴窗戶一看,我被捆得像粽子
一樣。他以為案情嚴重,我會被槍斃掉,把一盒煙從窗裏扔進來
,說道:二哥,哥們兒一點意思,然後哭了。羅小四感情豐富,
很容易哭。我讓他點著了煙從窗口遞進來,他照辦了,差點肩關
節脫臼才遞到我嘴上,然後他問我還有什麽事要辦,我說沒有。
我還說,你別招一大群人來看我,他也照辦了,他走後,又有一
幫孩子爬上窗台看,正看見我被煙熏的睜一眼閉一眼,樣子非常
難看。打頭的一個不禁說道:耍流氓。我說,你爸你媽才耍流氓
,他們不流氓能有你?那孩子抓了些泥巴扔我。等把我放開,我
就去找他爸,說道:今天我在人保組,被人像捆豬一樣捆上。令
郎人小誌大,趁那時朝我扔泥巴。那人一聽,揪住他兒子就揍。
我在一邊看完了才走,陳清揚聽說這事,就有這種評價:王二,
你是個混蛋。

  其實我並非永遠是混蛋。我現在有家有口,已經學了不少好
。抽完了那根煙,我把她抱過來,很熟練地在她胸前愛撫一番,
然後就想脫她的裙子。她說:別忙,再聊會兒,你給我也來支煙
,我點了一支煙,抽著了給她。

  陳清楊說,在章風山她騎在我身上一上一下,極目四野,都
是灰蒙蒙的水霧。忽然間覺得非常寂寞,非常孤獨。雖然我的一
部分在她身體裏磨擦,她還是非常寂寞,非常孤獨。後來我活過
來了,說道:換換,你看我的,我就翻到上麵去。她說。那一回
你比哪回都混蛋。

  陳清揚說,那回我比哪回都混蛋,是指我忽然發現她的腳很
小巧好看。因此我說,老陳,我準備當個拜腳狂。然後我把她兩
腿捧起來,吻她的腳心。陳清揚平躺在草地上,兩手攤開,抓著
草。忽然她一晃頭,用頭發蓋住了臉,然後哼了一聲。

  我在交待材料裏寫道,那時我放開她的腿,把她臉上的頭發
撫開。陳清揚猛烈地掙紮,流著眼淚,但是沒有動手。她臉上有
兩點很不健康的紅暈。後來她不掙紮了,對我說,混蛋,你要把
我怎麽辦。我說,怎麽了。她又笑,說道:不怎麽。接著來。所
以我又捧起她的雙腿。她就那麽躺著不動,雙手平攤,牙咬著下
唇,一聲不響。如果我多看她一眼,她就笑笑。我記得她臉特別
白,頭發特別黑,整個情況就是這樣的。

  陳清揚說,那一回她躺在冷雨裏,忽然覺得每一個毛孔都進
了冷雨。她感到悲從中來,不可斷絕。忽然間一股巨大的快感劈
進來。冷霧,雨水,都沁進了她的身體。那時節她很想死去。她
不能忍耐,想叫出來,但是看見了我她又不想叫出來。世界上還
沒有一個男人能叫她肯當著他的麵叫出來。她和任何人都格格不
入。

  陳清揚後來和我說,每回和我做愛都深受折磨。在內心深處
她很想叫出來,想抱住我狂吻,但是她不樂意。她不想愛別人,
任何人都不愛;盡管如此,我吻她腳心時,一股辛辣的感覺還是
鑽到她心裏來。

  我和陳清揚在章風山上做愛,有一隻老水牛在一邊看。後來
它哞了一聲跑開了,隻剩我們兩人。過了很長時間,天漸漸亮了
。霧從天頂消散。陳清揚的身體沾了露水,閃起光來。我把她放
開,站起來,看見離寨子很近,就說:走。於是離開了那個地方
,再沒回去過。

(八)


  我在交待材料裏說,我和陳清揚在劉大爹後山上做案無數。
這是因為劉大爹的地是熟地,開起來不那麽費力。生活也安定,
所以溫飽生淫欲。那片山上沒人,劉大爹躺在床上要死了。山上
非霧即雨,陳清揚腰上束著我的板帶,上麵掛著刀子。腳上穿高
統雨靴,除此之外不著一絲。

  陳清揚後來說,她一輩子隻交了我一個朋友。她說,這一切
都是因為我在河邊的小屋裏談到偉大友誼。人活著總要做幾件事
情,這就是其中之一。以後她就沒和任何人有過交情。同樣的事
做多了沒意思。

  我對此早有預感。所以我向她要求此事時就說:老兄,咱們
敦敦偉大友誼如何?人家夫婦敦倫,我們無倫可言,隻好敦友誼
。她說好。怎麽敦?正著敦反著敦?我說反著敦。那時正在地頭
上。因為是反著敦,就把兩件蓑衣鋪在地上,她趴在上麵,像一
匹馬,說道:你最好快一點,劉大爹該打針了。我把這些事寫迸
了交待材料,領導上讓我交待:

  1、誰是“敦倫”;
  2、什麽叫“敦敦”偉大友誼;
  3、什麽叫正著敦,什麽叫反著敦。

把這些都說清以後,領導上又叫我以後少掉文,是什麽問題就交
待什麽問題。

  在山上敦偉大友誼時,嘴裏噴出白氣。天不那麽涼,可是很
濕,抓過一把能擰出水來。就在蓑衣旁邊,蚯蚓在爬。那片地真
肥。後來玉米還沒熟透,我們就把它放在搗臼墮搗,這是山上老
景頗的作法。做出的玉米粑粑很不壞。在冷水裏放著,好多天不
壞。。

  陳清揚趴在冷雨裏,乳房摸起來像冷蘋果。她渾身的皮膚繃
緊,好像拋過光的大理石。後來我把小和尚拔出來,把精液射到
地裏,她在一邊看著,麵帶驚恐之狀。我告訴她:這樣地會更肥
。她說:我知道,後來又說:地裏會不會長出小王二來,——這
像個大夫說的話嗎?

  雨季過去後,我們化裝成老傣,到清平趕街。後來的事我已
經寫過,我在清平遇上了同學,雖然化了裝,人家還是一眼就認
出我來,我的個子太高,裝不矮。人家對我說:二哥。你跑哪兒
去了。我說:我不會講漢話啦!雖然盡力加上一點怪腔,還是京
片子。一句就漏餡了。

  回到農場是她的主意。我自己既然上了山,就不準備下去。
她和我上山,是為了偉大友誼。我也不能不陪她下去。其實我們
隨時可以逃走,但她不樂意。她說現在的生活很有趣。陳清揚後
來說,在山上她也覺得很有趣。漫山冷霧時,腰上別著刀子,足
蹬高統雨靴,走到雨絲裏去。但是同樣的事做多了就不再有趣。
所以她還想下山,忍受人世的摧殘。

  我和陳清揚在飯店裏重溫偉大友誼,說到那回從山上下來,
走到岔路口上,那地方有四條岔路,各通一方。東西南北沒有關
係,一條通到國外,是未知之地;一條通到內地;一條通到農場
;一條是我們來的路。那條路還通到戶撒。那裏有很多阿傖鐵匠
,那些人世世代代當鐵匠。我雖然不是世世代代,但我也能當鐵
匠,我和那些人熟得很,他們都佩服我的技術。阿傖族的女人都
很漂亮,身上掛了很多銅箍和銀錢,陳清揚對那種打扮十分神往
,她很想到山上去當個阿傖。那時雨季剛過。雲從四麵八方升起
來。天頂上閃過一縷縷陽光。我們有各種選擇,可以到各方向去
。所以我在路口上站了很久。後來我回內地時,站在公路上等汽
車,也有兩種選擇,可以等下去,也可以回農場去。當我沿著一
條路走下去的時候,心裏總想著另一條路上的事。這種時候我心
裏很亂。

  陳清揚說過;我天資中等,手很巧,人特別渾。這都是有所
指的。說我天資中等,我不大同意,說我特別渾,事實俱在,不
容抵賴。至於說我手巧,可能是自己身上體會出來的,我的手的
確很巧,不光表現在摸女人方麵。手掌不大,手指特長,可以做
任何精細的工作,山上那些阿傖鐵匠打刀刃比我好,可是要比在
刀上刻花紋,沒有任何人能比得上。所以起碼有二十個鐵匠提出
過,讓我們搬過去,他打刀刃我刻花紋,我們搭一夥。假如當初
搬了過去,可能現在連漢話都不會說了。

  假如我搬到一位阿傖大哥那裏去住,現在準在黑洞洞的鐵匠
鋪裏給戶撒刀刻花紋。在他家泥濘的後院裏,準有一大窩小崽子
,共有四種組合形式:

  1、陳清揚和我的;
  2、阿傖大哥和阿傖大嫂的;
  3、我和阿傖大嫂的;
  4、陳清揚和阿傖大哥的。

  陳清揚從山上背柴回來,撩起衣裳,露出極壯碩的乳房,不
分青紅皂白,就給其中一個喂奶。假如當初我退回山上去,這樣
的事就會發生。

  陳清揚說,這樣的事不會發生,因為它沒有發生,實際發生
的是,我們回了農場,寫交待材料出鬥爭差。雖然隨時都可以跑
掉,但是沒有跑。這是真實發生了的事。

  陳清揚說,我天資平常,她顯然沒把我的文學才能考慮在內
。我寫的交待材料人人都愛看。剛開始寫那些東西時,我有很大
抵觸情緒。寫著寫著就入了迷。這顯然是因為我寫的全是發生過
的事。發生過的事有無比的魅力。

  我在交待材料裏寫下了一切細節,但是沒有寫以下已經發生
的事情:

  我和陳清揚在十五隊後山上,在草房裏幹完後,到山澗裏戲
水。山上下來的水把紅土剝光,露出下麵的藍粘土來。我們爬到
藍粘土上曬太陽。暖過來後,小和尚又直立起來。但是剛發泄過
,不像急色鬼。於是我側躺在她身後,枕著她的頭發進入她的身
體。我們在飯店裏,後來也是這麽重溫偉大友誼。我和陳清揚側
躺在藍粘土上,那時天色將晚,風也有點涼。躺在一起心平氣和
,有時輕輕動一下,據說海豚之間有生殖性的和娛樂性的兩種搞
法,這就是說,海豚也有偉大友誼。我和陳清揚連在一起,好像
兩隻海豚一樣。

  我和陳清揚在藍粘土上,閉上眼睛,好像兩隻海豚在海裏遊
動。天黑下來,陽光逐漸紅下去。天邊起了一片雲,慘白慘白,
翻著無數死魚肚皮,瞪起無數死魚眼睛。山上有一股風,無聲無
息地吹下去。天地間充滿了悲慘的氣氛。陳清揚流了很多眼淚。
她說是觸景傷情。

  我還存了當年交待材料的副本,有一回拿給一位搞英美文學
的朋友看,他說很好,有維多利亞時期地下小說的韻味。至於刪
去的細節,他也說刪得好,那些細節破壞了故事的完整性。我的
朋友真有大學問。我寫交待材料時很年輕,沒什麽學問(到現在
也沒有學問),不知道什麽是維多利亞時期地下小說。我想的是
不能教會廠別人。我這份交待材料不少人要看。假如他們看了情
不自禁也去搞破鞋,那倒不傷大雅,要是學會了這個,那可不大
好。

  我在交待材料裏還漏掉了以下事實,理由如前所述。我們犯
了錯誤,本該被槍斃,領導上挽救我們,讓我寫交待材料,這是
多麽大的寬大!所以我下走決心,隻寫出我們是多麽壞。

  我們倆在劉大爹後山上時,陳清揚給自己做了一件筒裙,想
穿了它化裝成老傣,到清平去趕街。可是她穿上以後連路都走不
了啦。走到清平南邊遇到一條河,山上下來的水像冰一樣涼,像
醃雪裏紅一樣綠,那水有齊腰深,非常急。我走過去,把她用一
個肩膀扛起來,徑直走過河才放下來。我的一邊肩膀正好和陳清
揚的腰等寬,記得那時她的臉紅得利害。我還說,我可以把你扛
到清平去,再扛回來,比你扭扭捏捏地走更快。她說,去你媽的
罷。

  筒裙就像個布筒子,下口隻有一尺寬。會穿的人在裏麵可以
幹各種事,包括在大街上撒尿,不用蹲下來。陳清揚說,這一手
她永遠學不會。在清平集上觀摹了一陣,她得到了要扮就扮阿傖
的結論。回來的路是上山,而且她的力氣都耗光了。每到跨溝越
坎之處,她就找個樹墩子,姿儀萬方地站上去,讓我扛她。

  回來的路上扛著她爬披。那時旱季剛到,天上白雲縱橫,陽
光燦爛。可是山裏還時有小雨。紅土的大板塊就分外的滑。我走
上那塊爛泥板,就像初次上冰場。那時我右手扣住她的大腿,左
手提著獵槍,背上還有一個背簍,走在那滑溜溜的斜麵上,十分
吃力。忽然間我向左邊滑動,馬上要滑進山溝,幸虧手裏有條槍
,拿槍拄在地上。那時我全身繃緊,拚了老命,總算支持住了。
可這個笨蛋還來添亂,在我背上撲騰起來,讓我放她下去。那一
回差一點死了。

  等我剛能喘過氣來,就把槍帶交到右手,掄起左手在她屁股
上狠狠打了兩巴掌,隔了薄薄一層布,倒顯得格外光滑。她的屁
股很圓。雞巴,感覺非常之好的啦!她挨了那兩下登時老實了。
非常的乖,一聲也不吭。

  當然打陳清揚屁股也不是好事,但是我想別的破鞋和野漢子
之間未必有這樣的事。這件事離了題,所以就沒寫。

(九)


  我和陳清揚在章風山上做愛時,她還很白,太陽穴上的血管
清晰可見。後來在山裏曬得很黑。回到農場又變得白皙。後來到
了軍民共建邊防時期,星期天機務站出一輛大拖拉機,拉上一車
有問題的人到磚窯出磚。出完了磚再拉到邊防線上的生產隊去,
和宣傳隊會齊。我們這一車是曆史反革命,賊,走資派,搞破鞋
的等等,敵我矛盾人民內部都有,幹完了活到邊境上鬥爭一台,
以便鞏固政治邊防。出這種差公家管飯,武裝民兵押著蹲在地上
吃。吃完了我和陳清揚倚著拖拉機站著,過來一幫老婆娘,對她
品頭論足。結論是她真白,難怪搞破鞋。

  我去找過人保組老郭,問他們叫我們出這種差是什麽意思。
他們說,無非是讓對麵的壞人知道這邊厲害,不敢過來。本來不
該叫我們去,可是湊不齊人數。反正我們也不是好東西,去去也
沒什麽的。我說去去原是不妨,你叫人別揪陳清揚的頭發。搞急
了老子又要往山上跑。他說他不知道有這事,一定去說說。其實
我早想上山,可是陳清揚說,算了,揪揪頭發又怎麽了。

  我們出鬥爭差時,陳清揚穿我的一件學生製服。那衣服她穿
上非常大,袖子能到掌心,領子拉起來能遮住臉腮。後來她把這
衣服要走了。據說這衣服還在,大掃除擦玻璃她還穿。挨鬥時她
非常熟練,一聽見說到我們,就從書包裏掏出一雙洗得幹幹淨淨
用麻繩拴好的解放鞋,往脖子上一掛,等待上台了。陳清揚說,
在家裏剛洗過澡,她拿我那件衣服當浴衣穿!

  那時她表演給女兒看,當年怎麽挨鬥。人是撅著的,有時還
得抬臉給人家看,就和跳巴西桑巴舞一樣。那孩子問道:我爸呢
?陳清揚說:你爸爸坐飛機。那孩子就格格笑,覺得非常有趣。
我聽見這話,覺得如有芒刺在背。第一,我也沒坐飛機。挨鬥時
是兩個小四川押我,他倆非常客氣,總是先道歉說:王哥,多擔
戴。然後把我撅出去。押她的是宣傳隊的兩個小騷貨,又撅胳膊
又揪頭發,照她說的好像人家對我比對她還不好,這麽說對當年
那兩個小四川不公平。第二,我不是她爸爸。等鬥完了我們,就
該演節目了。把我們攆下台,攆上拖拉機,連夜開回場部去。每
次出過鬥爭差,陳清揚都性欲勃發。

  我們跑回農場來,受批判,出鬥爭差,這也是一陣陣的。有
時候團長還請我們到他家坐,說起我們犯錯誤,他還說,這種錯
誤他也犯過。然後就和陳清揚談前列腺。這時我就告辭,除非他
叫我修手表。有時候對我們很壞,一禮拜出兩次鬥爭差。這時政
委說,像王二陳清揚這樣的人,就是要鬥爭,要不大家都會跑到
山上去,農場還辦不辦。憑心而論,政委說的也有道理,而且他
沒有前列腺炎。所以陳清揚書包裏那雙破鞋老不扔,隨時備用。
過了一段時間,不再叫我們出鬥爭差,有一回政委出去開會,團
長到軍務科說了說,就把我放回內地去了。

  有關鬥爭差的事是這樣的:當地有一種傳統的娛樂活動,就
是鬥破鞋。到了農忙時大家都很累。隊長說,今晚上娛樂一下,
鬥鬥破鞋。但是他們怎麽娛樂的,我可沒見過。他們鬥破鞋時,
總把沒結婚的人都攆走。再說,那些破鞋麵黑如鍋底,奶袋低垂
,我不愛看。

  後來來了一大批軍隊幹部,接管了農場,就下令不準鬥破鞋
。理由是不講政策。但是到了軍民共建時期,又下令說可以鬥破
鞋,團裏下了命令,叫我們到宣傳隊報到,準備參加鬥爭。馬上
我就要逃進山去,可是陳清揚不肯跟我走。她還說,她無疑是當
地鬥過的破鞋裏最漂亮的一個。鬥她的時候,周圍好幾個隊的人
都去看,這讓她覺得無比自豪。

  團裏叫我們隨宣傳隊活動,是這麽交待的:我們倆是人民內
部矛盾,這就是說,罪惡不彰,要注意政策。但是又說,假如群
眾憤怒了,要求狠狠鬥我們,那就要靈活掌握。結果群眾見了我
們就憤怒。宣傳隊長是團長的人,他和我們私交也不壞,跑到招
待所來和我們商量:能不能請陳大夫受點委屈?陳清揚說,沒有
關係。下回她就把破鞋掛在了脖子上,但是大家還是不滿意。他
隻好讓陳清揚再受點委屈。最後他說,大家都是明白人,我也不
多說。您二位多擔戴吧。

  我和陳清揚出鬥爭差的時候,開頭總是呆在芭蕉樹後麵。那
裏是後台。等到快輪到我們時,她就站起來,把頭上的發卡取下
來銜在嘴裏,再一個個別好,翻起領口,拉下袖子,背過雙手,
等待受捆了。

  陳清揚說,他們用竹批繩,綜繩來捆她,總把她的手捆腫。
所以她從家裏帶來了晾衣服的棉繩。別人也抱怨說,女人不好捆
。渾身圓滾滾,一點不吃繩子。與此同時,一雙大手從背後擒住
她的手腕,另一雙手把她緊緊捆起來,捆成五花大綁。

  後來人家把她押出去,後麵有人揪住她的頭發,使她不能往
兩邊看,也不能低下頭,所以她隻能微微側過頭去,看汽燈青白
色的燈光,有時她正過頭來,看見一些陌生的臉,她就朝那人笑
笑。這時她想,這真是個陌生的世界!這裏發生了什麽,她一點
不了解。

  陳清揚所了解的是,現在她是破鞋。繩子捆在她身上,好像
一件緊身衣。這時她渾身的曲線畢露。她看到在場的男人褲襠裏
都凸起來。她知道是因為她,但為什麽這樣,她一點不理解。

  陳清揚說,出鬥爭差時,人家總要揪著她頭發讓她往四下看
,為此她把頭發梳成兩縷,分別用皮筋係住,這樣人家一隻手提
住她的手腕,另一隻手揪她的頭發就特別方便。她就這樣被人駕
駛著看到了一切,一切部流進她心裏。但是她什麽都不理解。但
是她很愉快,人家要她做的事她都做到了,剩下的事與她無關。
她就這樣在台上扮演了破鞋。

  等到鬥完了我們,就該演文藝節目了。我們當然沒資格看,
就被攆上拖拉機,拉回場部去。開拖拉機的師傅早就著急回家睡
覺,早就把機器發動起來。所以連陳清揚的綁繩也來不及鬆開。
我把她抱上拖車,然後車上顛得很,天又黑,還是解不開。到了
場部以後,索性我把她扛回招待所,在電燈下慢慢解。這時候陳
清場麵有酡顏、說道:敦偉大友誼好吧?我都有點等不急了!

  陳清揚說,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像個禮品盒,正在打開包裝,
於是她心花怒放,她終於解脫了一切煩惱,用不著再去想自己為
什麽是破鞋,到底什麽是破鞋,以及其它費解的東西:我們為什
麽到這個地方來,來幹什麽等等。現在她把自己交到了我手裏。

  在農場裏,每回出完了鬥爭差,陳清揚還要求敦偉大友誼。
那時總是在桌子上。我寫交待材料也在那張桌子上,高度十分合
適。她在那張桌上像考拉那樣,快感如潮,經常禁不住喊出來。
那時黑著燈,看不見她的模樣。我們的後窗總是開著的,窗後是
一個很陡的坡。但是總有人來探頭探腦,那些腦袋露在窗台上好
像樹枝上的寒鴉。我那張桌子上老放著一些山梨,硬得人牙咬不
動,隻有豬能吃。有時她拿一個從我肩上扔出去,百發百中,中
彈的從陡坡上滾下去。這種事我不那麽受用,最後射出的精液都
冷冰冰,不瞞你說,我怕打死人,像這樣的事倒可以寫進交待材
料,可是我怕人家看出我在受審查期間繼續犯錯誤,給我罪加一
等。

(十)


  後來我們在飯店裏重溫偉大友誼,談到各種事情。談到了當
年的各種可能性,談到了我寫的交待材料,還談到了我的小和尚
。那東西一聽別人談到它,就激昂起來,蠢動個不停。因此我總
結道,那時人家要把我們錘掉,但是沒有錘動。我到今天還強硬
如初。為了偉大友誼,我還能光著屁股上街跑三圈。我這個人,
一向不大知道要臉。不管怎麽說,那是我的黃金時代。雖然我被
人當成流氓。我認識那裏好多人,包括趕馬幫的流浪漢,山上的
老景頗等等。提起會修表的王二,大家都知道。我和他們在火邊
喝那種兩毛錢一斤的酒,能喝很多。我在他們那裏大受歡迎。

  除了這些人,豬場裏的豬也喜歡我,因為我喂豬時,豬食裏
的糠比平時多三倍。然後就和司務長吵架,我說,我們豬總得吃
飽吧。我身上帶有很多偉大友誼,要送給一切人。因為他們都不
要,所以都發泄在陳清揚身上了。

  我和陳清揚在飯店裏敦偉大友誼,是娛樂性的。中間退出來
一次,隻見小和尚上血跡斑斑。她說,年紀大了,裏麵有點薄,
你別那麽使勁。她還說,在南方呆久了,到了北方手就裂。而蛤
咧油的質量下降,抹在手上一點用都不管。說完了這些話,她拿
出一小瓶甘油來,抹在小和尚上麵。然後正著敦,說話方便。我
就像一根待解的木料,躺在她分開的雙腿中間。

  陳清揚臉上有很多淺淺的皺紋,在燈光下好像一條條金線。
我吻她的嘴,她沒反對。這就是說,她的嘴唇很柔軟,而且分開
了。以前她不讓我吻她嘴唇,讓我吻她下巴和脖子交界的地方。
她說,這樣刺激性欲。然後繼續談到過去的事。

  陳清揚說,那也是她的黃金時代。雖然被人稱做破鞋,但是
她清白無辜。她到現在還是無辜的。聽了這話,我笑起來。但是
她說,我們在幹的事算不上罪孽。我們有偉大友誼,一起逃亡,
一起出鬥爭差,過了二十年又見麵,她當然要分開兩腿讓我趴進
來。所以就算是罪孽,她也不知罪在何處。更主要的是,她對這
罪惡一無所知。

  然後她又一次呼吸急促起來。她的臉變得赤紅,兩腿把我用
力夾緊,身體在我下麵繃緊,壓抑的叫聲一次又一次穿過牙關,
過了很久才鬆馳下來。這時她說很不壞。

  很不壞之後,她還說這不是罪孽。因為她像蘇格拉底,對一
切都一無所知。雖然活了四十多歲,眼前還是奇妙的新世界。她
不知道為什麽人家要把她發到雲南那個荒涼的地方,也不知為什
麽又放她回來。不知道為什麽要說她是破鞋,把她押上台去鬥爭
,也不知道為什麽又說她不是破鞋,把寫好的材料又抽出來。這
些事有過各種解釋,但沒有一種她能聽懂。她是如此無知,所以
她無罪。一切法律書上都是這麽寫的。

  陳清揚說,人活在世上、就是為了忍受摧殘,一直到死。想
明了這一點,一切都能泰然處之。要說明她怎會有這種見識,一
切都要回溯到那一回我從醫院回來,從她那裏經過進了山。我叫
她去看我,她一直在猶豫。等到她下定了決心,穿過中午的熱風
,來到我的草房前麵,那一瞬間,她心裏有很多美麗的想像。等
到她進了那間草房,看見我的小和尚直挺挺,像一件醜惡的刑具
。那時她驚叫起來,放棄了一切希望。

  陳清揚說,在此之前二十多年前一個冬日,她走到院子裏去
。那時節她穿著棉衣,艱難地爬過院門的門檻。忽然一粒砂粒鑽
進了她的眼睛。這是那麽的疼,冷風又是那樣的割臉,眼淚不停
地流。她覺得難以忍受,立刻大哭起來,企圖在一張小床上哭醒
,這是與生俱來的積習,根深蒂固。放聲大哭從一個夢境進入另
一個夢境,這是每個人都有的奢望。

  陳清揚說,她去找我時,樹林裏飛舞著金蠅。風從所有的方
向吹來,穿過衣襟,爬到身上。我呆的那個地方可算是空山無人
。炎熱的陽光好像細碎的雲母片,從天頂落下來。在一件薄薄的
白大褂下,她已經脫得精光。那時她心裏也有很多奢望。不管怎
麽說,那也是她的黃金時代,雖然那時她被人叫作破鞋。

  陳清揚說,她到山裏找我時,爬過光禿禿的山崗。風從衣服
下麵吹進來,吹過她的性敏感帶,那時她感到的性欲,就如風一
樣捉摸不定。它放散開,就如山野上的鳳。她想到了我們的偉大
友誼,想起我從山上急匆匆地走下去。她還記得我長了一頭亂蓬
蓬的頭發,論證她是破鞋時,目光筆直地看著她。她感到需要我
,我們可以合並,成為雄雌一體。就如幼小時她爬出門檻,感到
了外麵的風。天是那麽藍,陽光是那麽亮,天上還有鴿子在飛。
鴿哨的聲音叫人終身難忘。此時她想和我交談,正如那時節她渴
望和外麵的世界合為一體,溶化到天地中去。假如世界上隻有她
一個人,那實在是太寂寞了。

  陳清揚說,她到我的小草房裏去時,想到了一切東西,就是
沒想到小和尚。那東西太醜,簡直不配出現在夢幻裏。當時陳清
揚也想大哭一場,但是哭不出來,好像被人捏住了喉嚨。這就是
所謂的真實。真實就是無法醒來。那一瞬間她終於明白了在世界
上有些什麽,下一瞬間她就下定了決心,走上前來,接受摧殘,
心裏快樂異常。

  陳清揚還說,那一瞬間,她又想起了在門檻上痛哭的時刻。
那時她哭了又哭,總是哭不醒。而痛苦也沒有一點減小的意思。
她哭了很久,總是不死心。她一直不死心,直到二十年後麵對小
和尚。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麵對小和尚。但是以前她不相信世界
上還有這種東西。

  陳清揚說,她麵對這醜惡的東西,想到了偉大友誼。大學裏
有個女同學,長得醜惡如鬼(或者說,長得也是這個模樣),卻
非要和她睡一個床。不但如此,到夜深入靜的時候,還要吻她的
嘴,摸她的乳房。說實在的,她沒有這方麵的嗜好。但是為了交
情,她忍住了。如今這個東西張牙舞爪,所要求的不過是同一種
東西。就讓它如願以嚐,也算是交友之道。所以她走上前來,把
它的醜惡深深埋葬,心裏快樂異常。

  陳清揚說,到那時她還相信自己是無辜的。甚至直到她和我
逃進深山裏去,幾乎每天都敦偉大友誼。她說這絲毫也不能說明
她有多麽壞,因為她不知道我和我的小和尚為什麽要這樣。她這
樣做是為了偉大友誼,偉大友誼是一種諾言。守信肯定不是罪孽
。她許諾過要幫助我,而且是在一切方麵。但是我在深山裏在她
屁股上打了兩下,徹底玷汙了她的清白。

(十一)


  我寫了很長時間交待材料,領導上總說,交待得不徹底,還
要繼續交待。所以我以為,我的下半輩子要在交待中度過。最後
陳清揚寫了一篇交待材料,沒給我看,就交到了人保組。此後就
再沒讓我們寫材料。不但如此,也不叫我們出鬥爭差。不但如此
,陳清揚對我也冷淡起來。我沒情沒緒地過了一段時間,自己回
了內地。她到底寫了什麽,我怎麽也猜不出來。

  從雲南回來時我損失了一切東西:我的槍,我的刀,我的工
具,隻多了一樣東西,就是檔案袋鼓了起來。那裏麵有我自己寫
的材料,從此不管我到什麽地方,人家都能知道我是流氓。所得
的好處是比別人早回城,但是早回來沒什麽好,還得到京郊插隊


  我到雲南時,帶了很全的工具,桌拿子、小台鉗都有。除了
鉗工家具,還有一套修表工具。住在劉大爹後山上時,我用它給
人看手表。雖然空山寂寂,有些馬幫卻從那裏過。有人讓我鑒定
走私表,我說值多少就值多少。當然不是白幹。所以我在山上很
活得過。要是不下來,現在也是萬元戶。

  至於那把雙筒獵槍,也是一寶。原來當地卡賓槍老套筒都不
希罕,就是沒見過那玩意。筒子那麽粗,又是兩個管,我拿了它
很能唬人。要不人家早把我們搶了。我,特別是劉老爹,人家不
會搶,恐怕要把陳清揚搶走。至於我的刀,老拴在一條牛皮大帶
上。牛皮大帶又老拴陳清揚腰上。睡覺做愛都不摘下來。她覺得
帶刀很氣派。所以這把刀可以說已經屬於陳清揚。槍和刀我已說
過,被人保組要走了。我的工具下山時就沒帶下來,就放在山上
,準備不順利時再往山上跑。回來時行色匆匆,沒顧上去拿,因
此我成了徹底的窮光蛋。

  我對陳清揚說,我怎麽也想不出來在最後一篇交待裏她寫了
什麽。她說,現在不能告訴我,要告訴我這件事,隻能等到了分
手的時候,第二天她要回上海,她叫我送她上車站。

  陳清揚在各個方麵都和我不同。天亮以後,洗了個冷水澡(
沒有熱水了),她穿戴起來。從內衣到外衣,她都是一個香噴噴
的LADY。而我從內衣到外衣都是一個地道的土流氓,無怪人
家把她的交待材料抽了出來,不肯抽出我的。這就是說,她那破
裂的處女膜長了起來。而我呢,根本就沒長過那個東西。除此之
外,我還犯了教唆之罪,我們在一起犯了很多錯誤,既然她不知
罪,隻好都算在我賬上。

  我們結了賬,走到街上去。這時我想,她那篇交待材料一定
淫穢萬分。看交待材料的人都心硬如鐵,水平無比之高,能叫人
家看了受不住,那還好得了?陳清揚說,那篇材料裏什麽也沒寫
,隻有她真實的罪孽。

  陳清揚說她真實的罪孽,是指在清平山上。那時她被架在我
的肩上,穿著緊裹住雙腿的筒裙,頭發低垂下去,直到我的腰際
。天上白雲匆匆,深山裏隻有我們兩個人。我剛在她屁股上打了
兩下,打得非常之重,火燒火撩的感覺正在飄散。打過之後我就
不管別的事,繼續往山上攀登。

  陳清揚說,那一刻她感到渾身無力,就癱軟下來,掛在我肩
上。那一刻她覺得如春藤繞樹,小鳥依人,她再也不想理會別的
事,而且在那一瞬間把一切部遺忘。在那一瞬間她愛上了我,而
且這件事永遠不能改變。

  在車站上陳清揚說,這篇材料交上去,團長拿起來就看。看
完了麵紅耳赤,就像你的小和尚。後來見過她這篇交待材料的人
,一個個都麵紅耳赤,好像小和尚。後來人保組的人找了她好幾
回,讓她拿回去重寫,但是她說,這是真實情況,一個字都不能
改。人家隻好把這個東西放進了我們的檔案袋。

  陳清揚說,承認了這個,就等於承認了一切罪孽。在人保組
裏,人家把各種交待材料拿給她看,就是想讓她明白,誰也不這
麽寫交待。但是她偏要這麽寫。她說,她之所以要把這事最後寫
出來,是因為它比她幹過的一切事都壞。以前她承認過分開雙腿
,現在又加上,她做這些事是因為她喜歡。做過這事和喜歡這事
大不一樣。前者該當出鬥爭差,後者就該五馬分屍千刀萬剮。但
是誰也沒權力把我們五馬分屍,所以隻好把我們放了。。

  陳清揚告訴我這件事以後,火車就開走了。以後我再也沒見
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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