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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水下麵是泥土

(2007-02-02 23:21:44) 下一個
海水下麵是泥土(上)
── 一個台灣少校的故事

劉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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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給張學良的信
張伯伯:

永別了。

是的,永別了。在你麵前,爸爸說“再見”,你說“再見”,我也說“再見”。其實,我在騙你,爸爸在騙你,而你,也在騙我們。這裏的“再見”是一個多麽虛偽的字眼,又是一個多麽殘酷的字眼。我們都心照不宣,什麽“再見”,另一個世界裏“再見”吧,或者,夢裏“再見”吧。

將近半個世紀了,你的同齡人演出了人生舞台上的一幕幕悲喜劇:勝利,失敗;權力失而複得,得而複失;悲壯的死,怯懦的生;有人死了卻活著,有人活著卻死了。幾多悲歡,幾多離合,好不絢麗多彩! 可是你,擁有的卻是一座巴士底,現代的巴士底,永恒的巴士底!

人民的意誌被強奸的年代一去不複返了(一去不複返?一個大大的問號罩著它),然而,你的意誌卻被強奸著。原諒我使用這麽醜惡的詞。醜惡的卻是驚心動魄的,有人會為它汗顏。張伯伯,你失去了一個人最不應當失去的,你得到的是你最不願意得到的。在你的前半生,你安排中國的命運,至少是半個中國的命運,而你的後半生卻要由別人來替你安排。你隻能在想象中見你想見的人,而想見你的人也隻能在想象中見你。

因此,我說“永別”。

爸爸是“保護”你的警察所長。你說你的歲月是“流水”,你身邊也流水般地走過了多少警察所長。你的時光是流水嗎?為什麽對他們那麽吝嗇?他們與你相伴,少則一天,多則一年,唯獨我爸爸,在他們中奪得了金牌----六年。隻有一點,我知道爸爸與他的前任們是相同的:他們在你麵前都是曇花,都隻能一現而已。奈何!

這幾天,爸爸心情不好,走路老低著頭,像遺失了錢包。我卻像遺失了整個世界。爸爸不願意離開你,可是他隻敢歎氣。我也不願意離開你,但我蔑視歎氣。英雄是不歎氣的,你就從不歎氣。我想哭。我曆來認為屬於我的東西中,眼淚最昂貴。我願把它獻給你! 我隻把它獻給你!

你是有魅力的。你的風采折服過中國,世界也曾在你麵前震顫。無論是誰看你一眼之後,就再也無法把你忘掉。而我,同你一起生活了四年,後兩年我上了軍校,但幾個假期都回到了你身邊,更何況,這是我走向成熟的兩年。歲月如歌。孩提的歲月是牧歌,成熟的歲月是《離騷》。那種對比頗有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味道。因此,這幾個假期是最後的,也是最好的。

人的生命是一根蠟燭。我的生命之燭燃得最亮的時候,就是這幾年。與你相處的一幕幕,雖逝去,卻難忘!

我剛來的時候,就發生了那個著名的“鳥籠事件”。是的,他們把它稱為“事件”,獨獨瞞你一人。你捉了一隻鳥,又買了一個籠子,把鳥放進籠裏,然後派人送到老頭子①那裏去。嗬,籠中鳥,你不是在暗喻自己嗎?小鳥是痛苦的,它要掙脫囚籠。你也是痛苦的,你也要掙脫囚籠啊! 在那一刻,我隻感到了這個世界的無情。小鳥是你的獵物,你是老頭子的獵物。原諒我這麽說,當時我就是這麽想的。我憎恨獵取者,同情被獵者。

老頭子收下了你的鳥和籠子,又派人送來了一個更大的籠子。

他說:

“你再捉鳥吧,我有的是籠子。”

“我有的是籠子”,好鋼口! 今天,這已成為他的一句名言。

囚籠有兩種:一種在柵欄之內,一種在柵欄之外。絕大部分人生活在後一種囚籠內,生活在大千世界乃至宇宙之中,你卻生活在前一種囚籠內。你是真不幸者。

當你接過那個更大更沉重的鳥籠時,臉上平靜得沒有一點表情,隻說了一句:

“可惜了一隻鳥兒!”

你見到我爸爸時,又說:

“我不好。我害自己還不夠,又害了一隻鳥兒!”

我突然理解了你。你的獵取是無奈的,甚至是痛楚的。你為了自由,才使一隻小鳥兒失去自由。但你們都沒有自由。你同情失去自由的小鳥兒,我同情失去自由的你。

自由,閃光的字眼,美麗的字眼,騙人的字眼,極富誘惑力、極富煽動性的字眼,它引了多少人為之折腰! 那些天,我重新認識了它。

從那時起,我對自由產生了一種近乎狂熱的戀情。也許有一天我會像你一樣失去它,因此我現在才要加倍欣賞它,享用它。我有一個習慣就是在那裏養成的:無論多冷的夜晚,睡覺時也要把所有的窗子打開。緊閉的房子不也是囚籠嗎?我需要呼吸自由的空氣,即使在睡夢中也需要。

後來的幾天,你是在反躬自責吧?我看見你釣魚時,每釣一條,隨即又放回身後的山澗裏去,如此反複。我還看見,有一位警衛人員捕捉了一隻鳥,你用錢將鳥買下,在手中撫弄良久,然後放了。小鳥噗簌簌的飛向藍天。你的雙目凝望著,你的雙手僵硬地伸展著,像要擁抱藍天。

這情景,將我的心碰撞得痛楚極了。我更加同情你。你也向往天空,那是一個多麽自由自在的去處! 可是你沒有天空,你將永遠沒有天空。在那以後不久,老頭子撒手人世了。人們都以為,他的死,是你的解脫。在我們這個世界上,死亡是消除隔閡最好的辦法。死亡甚至會引來仇敵的讚美。不幸,這想法過於簡單和天真了。老頭子在臨終前同他的兒子(那個即將成為另一個老頭子的人)談到了你,隻說了四個字:

“不可放虎!”

最初聽到這句話時,我竟激動得不能自持。張伯伯,你不感到驕傲嗎?我若是你,我會笑,會滿足。他把你比作一隻虎。一個人在被囚禁了數十年之後仍被別人看成虎,那是怎樣一隻虎嗬。數十年,好長好長的歲月,你老了,你瘦了,可你依然八麵威風! 你是被囚禁者,神經並不脆弱,倒是囚禁你的人神經是脆弱的,他至死不敢放你! 在這一刻,我心中突然湧上來一個奇想:你不是他的獵物,他反而是你的獵物!

我們的接觸漸漸多了起來。新竹山中是荒涼的,山間小路上,常常隻有我們兩個人的身影。當然,還有一些身影隱沒大樹叢中。大人們不敢接近你,我敢。孩子是天使,禁地對天使不設防。

有一天,我問你:

“張伯伯,你幾乎被關了一輩子,究竟是什麽道理?”悄悄看了你一眼,我又問:“你甘心嗎?”

你說:

“甘心。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就是這個道理。”

你笑了。我實在無法形容那是一種怎樣的笑,有些陰沉,有些嘲諷,還有些辛酸。說話時,你顯得多麽輕鬆;笑時,你又顯得多麽沉重。後來我才明白,你用一句輕鬆的話勾勒出一個多麽沉重的故事! 這故事太沉重,也太長,長得一千零一夜也道不盡。誰是君?誰是臣?莫非還有一個王朝?真是童話嗬,不過,它是一個在冬天裏講的童話,讓我心裏發冷。

我說:

“這種事,在別的地方不會發生吧?”

你沒回答我,卻說了這樣一句話:

“這裏是被遺忘的角落。”

“這裏?”

你指指腳下:

“這塊土地!”

你臉上浮現出一種憤慨的表情,讓我吃了一驚。你恨這塊土地吧?你恨,你覺得。它毀了你,虧待了你。

“這塊土地太古老,”你接著說,“古老得使它的人民認為生活在回憶裏才是合理的,驕傲的,於是,重複便成了他們的專利。今天是昨天的重複,明天是今天的重複。”

我必須承認,當時我完全不理解你的話,今天也不完全理解,但我願意理解,我所遇到的一切也幫助我理解。這是一塊神奇的土地,每個人都用自己的標準評價它。你的評價最神奇。

很快地,我發現我對你有一點誤解。我以為你恨這塊土地,可是我錯了。你愛它,深深地愛它;恰恰是由於你太愛它了,你才會在愛過它之後又恨它,恨過它之後反而更愛它。這是一種多麽複雜的情感!

那天,我寫了一首關於你的詩,拿給你看。開頭是這樣的:

伯伯

你是軍人

永遠的軍人

可是你已經打完了

屬於你的那份戰爭……

你的眉頭忽然一擰:

“不對!”

我愕然。

我實在有些糊塗了。你說:

“他們走了,又來了。這一回,他們不是用三八槍打我們的大門,而是用豐田小汽車、索尼錄音機、三洋電視機,還有他們的歌! 時代換了,武器換了……”

我想笑,但笑不出來。我不敢苟同你的看法,但我理解你和你那一代。

你又說:

看見他們踏上這塊土地,我就想發怒,想喊叫……”

也許你的觀點是荒謬的,可是我感覺到了一顆發燙的赤子心。是的,感覺到了,因為我的心也熱了起來。

你不再睬我了,用眼睛死死地盯住前方,好長時間不眨一下。我詫異了,問:

“你怎麽啦?”

“你看。你看到了嗎?”

“看什麽?”

“我們這塊土地,是亞洲的心髒,亞洲的胸膛。你看,異族的長矛刺進了它。它流血了,流了好多血。我們的血是燙人的。”

這驚心動魄的情景我看不到,你看得到。但我從這些話中看到了一種民族魂。你最有權利說這樣的話。家仇,國仇,還有因這兩種仇而派生出來的你個人數十年的恥辱。你是曆史長河中傷心的過渡人。

張伯伯,將近五十年嗬,你覺得傷心嗎?我都替你傷心了。“傷心複傷心”。每當我看見你一個人蹣跚而孤零地躑躅在山間小道時,鼻子就忍不住發酸。

一次,伴你散步時,我說:

“張伯伯,我真可憐你。如果你不被……”

誰知你麵孔馬上變得嚴峻了,甚至含著一點輕蔑,訓斥道:

“這是什麽話!”

我不知所措,不敢吱聲。我們默默而行,良久,你才說:

“我不要聽這樣的話。我可以被人恨,可以被人愛,就是不可以被人憐!”

我心中一震。

小路上出現了一群雞。

“你看,”你說,“領頭的那隻雞。”

那是一隻雄壯而美麗的公雞,昂首闊步,鮮紅的冠子仿佛在滴血。

“多傲啊,”你說,“每隻公雞幾乎都在剛剛長成之後就被割殺,可它們的眼睛中卻沒有任何一點曆來命運的陰影。雞尚且如此,何況男子漢大丈夫?”

我凝視著你的眼睛,那是雙與世隔絕的眼睛,久違了太陽,卻沒有一絲一毫的陰影。再仔細看看,豈止是沒有陰影?那裏麵燃燒著火,燃燒著太陽的光焰!

我最強烈的感覺到這一點是在那一個黃昏。那天,你的十幾個部下來看望你。他們都是東北軍的將領。東北軍,一個被遺忘了的名字,一首悲憤的歌。它最先投入那場民族的戰爭,卻最先從戰爭的舞台上消失。白山黑水,它的家鄉,竟成了它的朱仙鎮。令人憎恨的金牌,何止十二道,把它調到另一個戰場。空懷壯誌,縱有寶刀,卻斬不得樓蘭! 近代中國史悲劇迭出,它演了一出悲劇。

麵對舊部,你無言。整整一下午,我清楚地記得你隻開了三次口。自你身陷“囹圄”以後,他們是第一次見你。我期待著暴風雨。誰知你隻淡淡丟出這樣一句話來:

“日子是無聲的,所以言辭顯得笨拙了。山居是無人的,所以禮儀也疏忽了。來,無妨;去,亦無妨。”

我不理解這些話,但我發現那些人是理解的。

你領著他們參觀你的居所。一路無言,一路輕煙。當來到你潛心鑽研《明史》的書房時,你站住了。幾千冊有關明朝的書籍在書架上望著你,沉默著。一個王朝沉默著。曆史沉默著。你和你的舊部也是曆史,你們也沉默?

你忽然轉過身來,說:

“學良是東北父老的不肖子孫!”

哦,你在對曆史發言?

人們騷動了。有人高聲道:

“不,少帥,你是東北的驕傲!”

少帥! 這名字好響亮! 擁有這名字已經夠驕傲了。

人們對這句話報以掌聲。屋裏的氣氛陡然變得熱烈起來,可是你又沉默了。

黃昏時,要分手了。那些人情緒十分激動。他們都是垂暮之人,這是他們數十年來第一次與你相會,也將是最後一次,踏著夕陽歸去,便是人在天涯,是孤旅,也是斷腸人。別時難,相見更難!

他們都哭了,像孩子一樣地哭了。

你不為所動,依舊不發一言。在那一刻,我覺得你是殘忍的,但我馬上意識到這不是你的過失。悲慘世界是殘忍的。

你們一起來到院子裏。你不願再送,揮了揮手。你能夠揮走晚霞,卻不能夠揮走你的子弟兵。在你行將轉身時,一聲聲令人心碎的呼喚留住了你。“少帥! 少帥……”他們在呼喚你,他們在呼喚舊日的夢。

你望著他們,他們望著你。含淚的目光像一張網罩著你。你的目光是冰涼的,可我還是從中看到了痛苦,看到了掙紮。你要掙出這張網。

哭聲變大了。痛哭是為了愛。我覺得似乎隻有從女人身上才聽到過那種發自生命深處的痛哭。

起風了。楓葉紛紛落下。楓樹也在落淚?不僅有淚,還有血啊。葉子是紅的嘛。

有一個人哭得幾乎控製不住自己,要跪在你麵前。

你大喝一聲:

“起來!”

那人如受電擊。大家也怔住了。

你又緩緩道:

“男兒膝下有黃金。”

你再次揮手,又引起哭聲。忽然,你厲聲道:

“成三列縱隊,列隊!”

大家茫然。我也懷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你重複了一遍。

他們畢竟是軍人,軍人對於命令是敏感的。盡管他們不勝驚詫,還是在你麵前排成了三列縱隊。

你用炯炯的目光逼視著他們。當年,你身披猩紅大氅,腰佩短劍,勳章與日月爭輝的時候,也是用這種目光逼視他們的吧?這目光讓人感到尊嚴,感到力量,感到一種決勝千裏的氣勢。懦夫也會在它的逼視下勇敢起來。我看到,舊日的將軍們停止了流淚,開始抖擻精神。一顆顆頭顱揚向夕陽天。晚風揉亂了他們的白發。

“向後轉! ”你發令。你聲音蒼啞,絕不雄壯,可正是這種蒼啞,令人感動。我覺得那是一種超級的雄壯。你青春已逝,我看到了比青春更驕傲的東西!

將軍們挺起了久久不曾挺起的胸膛。這些胸膛曾經麵對過異族的刺刀。今天,前麵也有刺刀?

“開步──走!”

沒有了屈辱和悲憤,隻有蓋世的風流! 霎時間,空間變小了,人生短促了,距離消失了,這兒不再是新竹的山坳,縱然山清水秀,卻那般纖細,柔弱;這兒是沈陽的北大營,有些肅殺,卻有一種粗獷的美! 你的眼睛虛眯起來。你在檢閱。受閱人是老邁的,但精神是年輕的。你露出了莊嚴的笑。我知道,在你眼中,這三列縱隊是你的八千江東弟子和旌旗十萬!

他們走了。你一直目送他們,直到那些身影完全消失,才轉過身來。這時候,你落淚了。

我也落淚了。

這一幕永遠留在我的記憶裏。

那天夜裏,我睡不著,又悄悄來到院子裏。夜是冷的,可是我不覺得冷,因為這是一塊發燙的土地。白天,這裏曾經燃燒過烈火。熱氣灼著我。我的身心也在燃燒。你是虎,這裏是平川,但你英雄本色猶在。大將軍橫刀立馬,氣蓋萬夫之敵! 你永遠不會被犬欺。做人要做你這樣的人。

我一直在那裏站著,想著,直到晨光把天肚剖開。

張伯伯,在即將與你告別的時候,我想對你說的話有很多,但最想說的已經說了,暫時打住吧。爸爸催我多次了,我的手也發酸了,說一句俗氣的套話:草草不恭。我還會再提筆的。

你的“少校”


二、爸爸
少校說:

“孩子心中的王國總是被兩個偶像統治著,爸爸是國王,媽媽是王後。我隻有國王,因為我從小就沒有媽媽。爸爸即是我的爸爸,又是我的媽媽。有人說,男孩子多半是戀母的,我則戀父。”

媽媽剛生下少校就出走了,走得是那樣徹底:家中甚至連一張照片也沒有留下。他隻能在想象中勾勒她的形象。“上帝不能到每個家庭,所以創造了母親。”這是人們最愛說的一句話。這句話把母親比作上帝。每當他聽見它時,總會感到茫然:他沒有見過上帝,也永遠不會見,他也沒有見過母親。上帝和母親一樣遙遠,一樣陌生。他隻熟悉爸爸。

從他記事的時候起,耳邊就老是響著爸爸為他唱的兒歌:

爸爸的頭,

像地球,

有山,有水,有河流……

他太熟悉那顆“地球”了。爸爸高高的鼻子,在他眼中是大山;爸爸的眼睛,是無垠的湖,漸漸,他意識到,自己的頭也是地球。一天,他偶爾和爸爸一同站在鏡前,嗬,那是兩顆多麽相象的地球! 不同的隻是一顆年輕,一顆老了。

他和爸爸不光是形似,神似,甚至“心似”! 他有一個毛病:每當累極了的時候,右手食指就會不停地抖動。一次,爸爸帶他去爬山,他們一口氣衝上山頂。大山睡在了他們腳下,他們睡在它頭上──累壞了。這時,他的右手食指劇烈抖動起來。他把手伸向爸爸:

“你瞧!”

爸爸微笑著,慢慢伸出自己的右手:

“你瞧!”

驀地,他的心不跳了。爸爸右手的食指也在抖動,和他的一模一樣。

一大一小兩隻手平端在空中,幾乎接觸。這是第幾類接觸?都說第三類接觸是心靈的接觸,那這一定是第三類了。這一刻,他想,我是爸爸生命的延續。我的血管裏流著爸爸的血,爸爸在這個世界上又塑造了一個自己。

爸爸不僅給了他肉體的生命,更重要的是,給了他精神的生命。有幾件事是他永生難忘的。

爸爸常給他講《三國演義》中關雲長的故事。孩提時,那是他第一個偶像。有人講關雲長,講盡了驕傲的千裏走單騎,戰官渡,水淹七軍,單刀赴會。爸爸也講這些,但他最愛講的卻是別人最不愛講的──走麥城。麥城,恥辱的城,那是關雲長的滑鐵盧嗬。爸爸並不這麽認為。

“沒有麥城,就沒有關雲長。”他說,“他在麥城完成了自己的塑造。尤其是在麥城空中的呼喊:‘還我頭來’,喊出了一種千古的英氣。他並不是珍惜自己的頭顱,而是壯誌未酬,心有不了的遺恨! 這是多麽偉大的人格!”

爸爸曾在戴笠手下供職。抗日戰爭時,他曾是軍統派往河內刺殺汪精衛的特別行動組的成員。來台後,他轉入警界,負責城市治安。他是蹈過大海的人,如今卻來 小河溝了。光聽聽他的名字,就足以使當地的太保②們不敢閉著眼睛睡覺。他的轄地是城市西區,他最愛說的話是:

“西線無戰事!”

他調到張學良將軍處後,西線不太平了。他的繼任捕了幾個人,但為此付出了最高代價:一夜,在自己家裏,被太保們捅了十三刀。

葬禮上,同事們都哭了,爸爸卻一滴眼淚未掉,隻冷冷地說了一句:“還我頭來!”

不知怎的,少校覺得聲音是從空中傳來的。關雲長的聲音?

那些日子,天一黑爸爸就換了便服出去,整夜整夜不歸。

“爸,你在做什麽呢?”一次,他問。

爸爸沉吟片刻後,說:

“尋人。”

“誰?”

爸爸伸出小拇指晃了晃。

他恍然。

一個星期六的晚上,爸爸對他說:

“孩子,今晚陪我出去一下。”

他有些不情願。那一陣,卡通片《霹靂神童》風靡台灣,對於剛剛十六歲的他,很有吸引力呢。

“爸爸,去哪裏呀?”

“我找到他們了。”

哦,去抓人。

“你幹公事,我去合適嗎?”

“就我們兩個人,別人不知道。”

他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爸,你究竟要幹什麽?”

爸爸打開西服,一柄烏亮的左輪手槍在胸前一閃。

動槍的幹活! 果然去抓太保! 少校想,竟要帶我! 我不是警察,我隻是警察的兒子!

足有十幾秒鍾,他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他不止一次見過爸爸動槍,可他從未把它與自己聯係在一起。那玩意恍如一幕舞台劇中的道具,不是真的,也不是近的。今天它突然近了,也真了。他心跳。

倏地,又一個想法躍入他腦中:爸爸也許要我當他的幫手?爸爸已調離了西區。西區是井水,他是河水。他犯了井水。倘若此事被別人知道,他隻能乖乖當他的河水了。這想法突然使少校勇氣倍增。我已經是一個男子漢了,就應當像男子漢般地行事。在爸爸需要我助他一臂之力時,我能有別的選擇麽?

“走,爸爸!”

汽車疾馳在濃重的夜色裏。車燈把黑暗分割成塊塊。他心裏像揣著一頭小鹿。拿破侖說他第一次上戰場時隻有一種感覺:想找個廁所。我為什麽也有同感?難道我也在奔赴戰場?我隻在電影中見過太保:又長又亂的頭發,似在冷酷地嘲笑著什麽。一副墨鏡,遮斷了人生。三句兩句話不投機,便呼啦啦亮出家夥,捅倒對方,或被對方捅倒。勝者在血泊中洗手。

他似乎真的看到了鮮血,打了個冷戰。

爸爸察覺了,問:

“有些緊張,對嗎?”

他以問代答:

“就我們兩個人?”

“嗯。”

“那他們有多少人?”

“一窩。”

一窩是多少?含糊的概念。不過從爸爸自信的口吻來看,他們人不會太多。

汽車在一幢平房前停住了,看外表,這是極普通的住宅。一片漆黑。爸爸從後備箱裏拖出一個鼓囊囊的麻袋,背上。金屬碰撞聲頻傳。進門後,有樓梯通向地下。爸爸在前,他在後,三拐兩拐,燈光一明,又一個鐵門聳立眼前。一個大漢站在門邊。爸爸向他咕噥了一句什麽,他拉開了門。

嗬,別有洞天! 這裏隱藏著一個世界。少校的臉色蒼白了。不錯,這裏是一窩,好大的一窩! 門左側竟有一個管弦樂隊! 樂曲的旋律是瘋狂的。人們在跳舞,也是瘋狂的。在這裏,人已經沒有了人形。最文明的事是人做的,最瘋狂的事也是人做的。人最不可怕,人最可怕。有些人在地麵上瘋,有些人在地下瘋,有些人既在地麵上也在地下瘋。

爸爸對少校說:

“你站在這兒,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不要動。”

不要動?那你帶我上這兒來僅僅是開眼界?

爸爸走到樂隊前麵,喝道:

“音樂停止!”

整個樂隊都楞住了,音樂也楞住了。這種舞,音樂是魂。魂丟了,如何舞下去?

爸爸大步穿過紛亂的人群,登上樂台,放下麻袋,俯視全場,又一喝:

“×××在此!”

威風凜凜的一喝,直叫少校全身熱血沸騰。這一刻的爸爸,好帥呀。他那本來就高大魁梧的身子,站在樂台上,像在人群中驀地聳起的一座昆侖。昆侖不僅巍偉,更有一種氣勢。小山在這種氣勢麵前,隻有俯首的份。那些男男女女,不是小山,充其量隻能算作丘陵而已。

死一般寂靜。

爸爸揚起手來。

“男的,站到我左手;女的,站到我右手。”

人們動了,卻像木偶,軀體是活的,意誌是死的。

太保,你們自稱是僅次於上帝的人,可你模鏡。

“例行公事。”語氣淡淡的。

第二天,少校問爸爸:

“你到底為什麽帶我到那種地方去?”

爸爸說:

“讓你懂得怎樣做一個男人。”

這句話,他咀嚼了好幾天。後來,爸爸又對少校說:

“男人的魅力就在於高傲尊大!”

少校忽有所得:這話,是否是此行的真諦?他又記起來,爸爸曾對別人說過這樣的話:“對孩子,我進行的是雄性的教育。”

教育是詩。這是小小的序曲,後麵的段落更精彩呢。

這次少校用眼睛讀詩,後來,他用生命。

那是少校十八歲生日剛過不久的一天,是個陰霾的星期日。吃過午飯,爸爸對他說:

“隨我到海上兜一圈去。”

新竹靠海。警察所有一艘小艇,爸爸常駕艇出海,但,今天爸爸的要求卻令他大惑:預報說“安迪亞娜”③要來了,她的長發已經在輕拂新竹的山峰。出海幹什麽?去看她的真麵目?那是波斯女王的麵孔嗬,看一眼,得到享受,也得到死亡。

來到海邊,少校第一個感覺是,大海病了。它躺在那裏,焦躁不安地翻滾著,它的胸膛在劇烈起伏。爸爸駕艇駛上了它的胸膛。

半小時後,他們遠離了海洋。新竹的山在天邊留下了一個鉛色剪影。“安迪亞娜”已經來了。一個那麽美麗的名字帶來的卻是陰沉沉的雲,惡狠狠的風。

爸爸駕艇繞圈。

少校明白了爸爸的心意:他又要做一次驕傲的男人,讓我見識一下風浪。

你見過台風折磨大海的景象嗎?可謂奇觀! 少校隻有一種感受:海站起來了。海多麽廣大。海站起來,天地間就隻有它的影子了。接著,他又產生了另一種感受:海不僅站起來,而且在跳探戈。下雨了。千萬條雨絲像皮鞭,抽打著海。那是鞭下的探戈,那是痛苦的探戈。

就在這時,爸爸說:

“脫衣服,跳到海裏去!”

少校這一刹那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做什麽?”

“遊回去。”

一股冷風嗖嗖地湧進少校心裏。要我橫渡這一片怒海?哦,原來你不是叫我見識風浪,而是要我擁抱它。不是你要做驕傲的男人,而是要你的兒子做。

一座山突然在艇前冒出來──那是浪。少校平生第一次看見如此大浪。他略一遲疑,爸爸喝道:

“快下去!”

爸爸一動不動地坐在駕駛盤後,目色嚴厲。他一定以為少校害怕了。他的目光和語氣刺傷了少校的自尊心。少校一咬牙,把衣服脫光。用力過猛,襯衣破了。

“好一個男子漢,”爸爸說,“以百米的雄姿,衝上岸去!”

少校撲向大海。奇怪的是,這一刻他體會到了自殺者投水時的心情。

海水變稠了,像油,而且是沸騰的油。每一個向他打來的浪都像是山上崩下來的石頭,帶著一股瘋狂。他向岸邊遊去,不,確切地說,是掙紮而去。

海是狂怒的。海明威總愛把大海女性化,一輩子對海使用陰性稱呼。少校愛他筆下的海,可他的海與現在的海相距多麽遙遠!

爸爸駕著小艇走了。他覺得自己成了被遺棄的人。世上隻剩下他和他的敵人,唯有一搏!

小時候,他最敬佩古羅馬角鬥士。他不止一次試著猜想他們走向獅、虎,或是和他們相同的人搏鬥時的心境。貪生反而不生,不怕死反而不死。此刻他也是角鬥士。

搏鬥是驚心動魄的。巨浪忽而把他埋進深淵,忽而把他推上山頂。在山頂隻有一瞬,那情景真是奇特,萬頃波濤盡收眼底。他成了大將,佇馬高處,遙望千騎卷平岡。從浪尖上栽下來時,恍如飛機失事,身朝下墜,心往上提,簡直要從口裏飛出。他的力氣漸漸耗盡了。一次,他剛從浪裏鑽出來,又有一個更大的浪打來,他被深深地埋葬,鑽了幾次都出不來。好黑呀,這是墳墓嗎?他看見死神了。死神是女的。她對他笑。他心裏大叫:

“走開,你!”

她消失了,身後顯出一片天。海的手又一次把他托上巔峰。他的眼睛突然潮了。海岸,生命的岸,離他隻有幾十米。咫尺,天涯! 那麽近,又那麽遠,遠得像另一個星球,不可及嗬。爸爸站在沙灘上。

“爸,”他暗暗說,“如果我死了,我會恨你的。”但他馬上對自己生出了深切的痛恨。我不能死。十八歲的我,連談到這個字都是恥辱的。死亡最公平,它既飛進皇帝的殿堂,也飛進乞丐的茅屋,但現在飛到我頭上來,我拒絕! 死,我終要屬於你,但不是今天! 此刻,少校不可死! 你若找我,那就對不起,我願用全部力量與你比試。你笑著來,我準叫你哭著去,恨著去!

勇氣大增,手腳也像突然被上緊了發條。搏鬥,不屈的搏鬥。為了生存而搏鬥,是痛苦的,也是幸福的。這兒是死的鴻溝,那兒是生的彼岸,他要將它們一同征服!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爬上沙灘的。沙灘是含著親情的。很久以前,《海的女兒》就告訴他,沙灘是溫柔鄉。沙灘上有海的女兒夢幻般的愛和為愛滴下的血嗬。他把臉埋在沙裏。他吻著它。它比往常有一千倍的親切感。怒海拋在身後,搏鬥在須臾間成了曆史。可現在他反而隱隱有些後怕。剛才他是在地獄裏走了遭呀。但經曆過那種恐怖後,他從此可以嘲笑死亡了。


三、浴室
當她終於走到少校麵前,攔住他的時候,他向她投去含著敵意的目光。

爸爸調到台北後,任陽明山警察所所長。少校的軍校也在陽明山區,星期天少校有家可歸了。這是一個星期天的上午,少校在回家途中走進一個商店,遇上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剛進商店他就注意到她了。她很美。這個念頭使他難堪。她足有四十多歲了,或者更大一些,他卻覺得她很美。一個女人到了這種年紀還讓別人感到美,那她年輕時該是美得令人動心吧。不過,更吸引他的,是從她身上顯露出來的那種雍容高貴的氣質。她和顧客們一樣地瀏覽,問價,購物,但在一樣中就有不一樣。

他們擦肩而過,她望著少校。少校走了幾步後,下意識地回了一下頭。怪呀,她也在瞧他。

他上了樓。皮貨櫃台前有一麵大鏡子,他朝裏一望,怔住了:她竟跟在後麵!

也許是偶然?少校故意繞了幾個圈子,回首,她在!

少校屏住呼吸。怎麽?我身上有奇怪的東西麽?若沒有,準是她心裏有。一個男人被一個比自己年齡大一倍的女人盯上,雖算不上是壞事,也絕非好事。

他走出商店,也帶出了她。

現在,他們麵對麵站著。

女人那雙美麗的眼睛裏流露出一種深深的憂鬱和悲哀。那目光似曾相識。少校心一動。那女人的眼睛和神態令他想起一尊古希臘雕塑:一個女神得罪了宙斯,宙斯為了懲罰她,射死了她的三個兒子。女神也是母親。她護著最小的也是最後的一個兒子時,就是用這種目光望著宙斯的。石雕無聲,這目光卻蘊含著一種永恒的母愛。到底怎麽回事?

“對不起,您是不是姓×?”

少校一驚。沒有回答。不用回答。這一驚本身就是回答。

“你爸爸,叫×××?”

“你是誰?”

“少校! 我的少校! ”

最熟悉的名字,聽起來竟萬分陌生。哦,原來前麵加了一個所有格:我的。我是你的?

“你到底是誰?”

“我是你媽媽!”

雷聲。

媽媽?遠方的夢,模糊又模糊。媽媽?陌生的詞,久違了。

他命令自己鎮靜。

“我從沒見過你。”

“我也從沒見過你,但我認出來了,一眼就認出來了。你和他,一模一樣。”

她的神情和語調都在說:不是謊言。少校深情地望著她。不錯,這女人臉上真有自己的影子。

“少校,我真的是你媽媽呀。”

“真的,這是真的!”

是真的,又怎樣?他反而冷靜了。在這最應該煥發激情的時刻,激情卻逃跑了。他譴責自己剛才的一些想法。

“孩子,跟我回家去吧。”

家?你的,還是我的?他眼前閃過爸爸的麵容。

他沒動。

“走呀。”

他心裏突然撩起另一個衝動。

“你為什麽要離開爸爸?”

不凡! 第一次見媽媽,就提出這樣的問題,好大勇氣!

媽媽臉色蒼白了。

沉默。

“你真想知道?”媽媽聲音裏飽含痛苦。“到家去,我慢慢給你說。”

這是一個夏日,很熱。媽媽的故事卻是冷的,像才從冰箱裏拿出來。

媽媽剛剛走進婚姻的芳草地就遇見了一個敵人,這敵人說出來準叫你驚死了,竟是她的婆婆!

媽媽的婆婆,少校的奶奶,一個隔代人。少校來到這個世界的前幾天,她從這個世界上離去了。從此,她在牆上,在鏡框裏,默默地對少校微笑。這微笑是她的存在。吃飯時,爸爸總要先盛一碗敬她老人家。逢年過節,爸爸守著遺像,想與老人分享歡樂。爸爸的眼睛成了不涸的泉。一句話,每每重複:

“媽,天上好嗎?為什麽過年也不回來看看?……”

爸爸是個孝子。媽媽說,他們結婚時,爸爸這樣說:

“你對我好不好不要緊,但必須對老人好!”

這要求,有點自我犧牲的味道,但並不高。愛你,當然也愛你的一切。

每天,媽媽對奶奶做出動人的臉。奶奶卻沒有笑臉。自從媽媽過門的那一天起,冬天便降臨到奶奶臉上。

每天深夜,媽媽都聽到隔牆傳來奶奶的啜泣聲。

媽媽想,該哭的是我而不是她。我哭我娘,她哭誰?

後來才知道,奶奶在哭爸爸!

奶奶覺得自己是最大的輸家。她得到了媳婦,卻失去了兒子。其實這是一種千古不變的交換,也是一種接力:一個女人把兒子交給另一個女人。可這是怎樣一個兒子嗬! 在這個世界上,她隻有兒子。兒子是她的幸福,她的希望,她的全部。

奶奶年輕守寡,全部的愛,女人的和母親的,聚成光環罩在爸爸頭上。

一些怪事發生了。

媽媽爸爸上街時,偶一回頭,忽發現奶奶遠遠跟著,還躲躲閃閃。媽媽的臉變了色。跟蹤啊?為哪樁?索性招呼過來一起走!

一起走,多別扭! 無言,倒也罷了,誰知奶奶還有一張不饒人的嘴:

“大白天的,湊那麽近,還拉手,招人笑哩。”

媽媽生氣了。是她去拉爸爸手的。管得寬,偏拉! 但更令她生氣的還在後頭:爸爸竟掙脫了她的手。

淚水一下浮上媽媽的眼眶。

一天,爸爸媽媽在房間裏談話,門外有響動,媽媽拉開門,心跳停止了:奶奶在那裏,耳朵貼著門!

媽媽臉紅了,奶奶反而是冷靜的。

“你們怎有那麽多話談。”

怎麽這麽問,新婚夫妻之間的話,用籮筐也裝不完。

一夜,爸爸媽媽在熄了燈的房間裏談話。

門被悄悄推開了一道縫,一隻手伸進來,叭地一下拉亮了電燈,隨即門又被關上。

門外突然響起奶奶的哭聲。

媽媽也哭了。

這些小故事一再重複著,像秋天的雨,飄灑在心頭,叫人感到冷。

爸爸始終與奶奶站在同一地平線上。“聽媽的”,他的口頭禪,往往是這些故事的結束語。他不在奶奶麵前說半個“不”字,也不允許媽媽說。

那件事情發生後,媽媽夜裏要將門鎖上,爸爸堅決不讓。

“你鎖誰?”

媽媽的淚水猛地迸湧出來。

“鎖兩條命!”

“小聲點,叫媽聽見!”

“我就要叫她聽見!”

“閉嘴!”

“不!”

奶奶在外麵大哭起來。爸爸氣極,打了媽媽一巴掌。

“又招惹老人家!”

如果這一巴掌僅僅摑在臉上,媽媽是承受得起的,但它是著著實實摑在心上,心流淚了,淌血了。媽媽決定告別了。

少校降生前不久,奶奶先告別了。她的離去並沒能挽留住媽媽。還在月子裏,媽媽已把行裝收拾好。

爸爸沉痛地說:

“別走好吧?過去,我對不起你……”

對不起?愛情就是從來不說對不起,若到了非說不可的地步,愛在哪裏?糊塗的男人嗬,你的所作所為傷了妻子,也傷了自己。

媽媽還是走了。

少校坐在那裏,汗水把全身衣裳都濕透了。

天熱,空氣在燃燒,他心裏也在燃燒。

媽媽的故事是真實的。聲音雖然輕柔,但每一個字都重得讓人掂不起。隻有來自靈魂深處的字句才會這樣重吧。

生活中,不了解真情是悲哀的,但有時,了解真情反而更悲哀。

他明白這是真的,但寧願它是假的。他心情很複雜。爸爸從未對他說過媽媽為什麽出走,但他一直覺得媽媽是不可原諒的,因為爸爸太偉大。故事中的爸爸與現實中的爸爸,無論如何也不能吻合。英武的爸爸,是頂天立地的大樹,每一片葉子都完美得令人讚歎。這故事,好狠嗬,竟要砍伐我夢中的樹。

有一刻,他想把耳朵掩起來,又想逃走,而這些念頭都讓他感到羞恥。媽媽用酒精爐為他燒茶,他默默說,讓沸騰的聲音大一點吧,別急著把那撮幹癟的茶絲扔進壺裏,把你的故事扔進去吧。

故事是不會扔進茶壺的。他打定主意把它帶回去給爸爸。

“孩子,看你熱成這樣,”媽媽說,“用涼水衝個澡吧。”

水?正需要,澆我心頭的火!

媽媽去布置了,少校坐在客廳裏。他的眼睛這才開始接觸四周景物。他竟一驚:這是一個超豪華的客廳。地毯厚得令人難以想象,踩上去就像踩上一個人的肚皮,心裏發癢。各式各樣台北最摩登的家俱昂首望著你。落地窗占據了整整兩麵牆壁,大手筆! 他的好友王雁的爸爸是陸軍上將,家裏客廳也不過如此。媽媽現在是哪個階層?

媽媽領他來到浴室,他眼花了。這是浴室嗎?叫它水晶宮更貼切。四麵全是鏡子。他知道這是美國人的發明。有人說這是藝術,卻是富人扔錢的藝術。媽媽,你也是貴婦人吧?

“孩子,你洗吧。”

一搖門鎖,少校成了水晶宮的主人。他脫光衣服,用涼水猛澆。

約莫快洗完的時候,門那邊突然傳來一陣響動。他一望,神情變了。門鎖在動!

他想去抓衣服,可還沒來得及挪動腳步,門已經開了。天哪,媽媽走進來!如果不是步履有些踉蹌,她的出現就像幽靈般的。

少校驚叫一聲。現在的他是裸體的嗬。

他想逃跑。他甚至扭轉了身子。他哆嗦了一下。四麵皆鏡,四麵楚歌,逃到哪裏去?以前,他曾在鏡前欣賞自己的裸體。他高大壯碩,每一塊肌肉上都溢著陽剛之美,但此刻他覺得自己是醜陋的。

媽媽向他走來,不,確切地說,是撲來。他閃開,媽媽撲空了,臉在掛衣服的鋼架上重重磕了一下。媽媽歎息著,捂住半張臉。那模樣陡然令少校生出一股憐惜之情。

“少校,我的孩子,別……別……”

媽媽伸出手要抓他,那手顫抖得多麽厲害呀,叫人心裏怕怕的。又一次,它們抓到的隻是空氣。媽媽流淚了。

“孩子,我求求你,過來嘛……”

動情的聲音,叫少校心軟了。既然不再懷疑這是自己的媽媽,就不要再躲了吧。況且,在這個小天地裏,你能躲得過一個心裏燃燒著烈火。一個無所畏懼的母親嗎?她是無所畏懼的。她的舉動說明了這一點。媽媽的故事,已將少校的心撞痛,而現在媽媽的神情,更像一隻無形的手把他的意誌撕成片片。

媽媽,我很壞,對嗎?我也和爸爸一樣傷了你的心吧?

媽媽又一次撲過來,少校不再躲閃,兩隻胳膊被媽媽抓住了。他倒抽了一口氣。這一瞬的感覺那樣神奇,如被電流擊中,全身轟地一下起了火,這是一團親情的火啊。

媽媽說:“孩子,我要檢查一下你身上。”

原來她為此而來!

媽媽聲音很低,但每一個字都在少校心腔裏鳴響:

“你右肩上有一顆痣……嗬,找到了,它好像長大了……你背上那塊胎記呢?……還是以前的樣子……剛生下來時,你兩腿的膝蓋骨一大一小,明顯極了,現在好些吧?讓我摸摸……”

少校一動不動地站著,聽憑媽媽擺布。現在,他從靈魂到肉體,都對媽媽不設防了。媽媽,你一片苦心可鑒! 孩子是媽媽眼睛裏的一塊天,是媽媽瞳孔裏的一座山,不管是嬰兒還是成人,都是一個高高大大的存在。你曾失去它,又找回了它。你想檢查它是否真正屬於你。

少校忽地產生一個奇想:從媽媽體內來到這個世界上,我是赤裸的,今天我又赤裸著回到她身邊。這一刻是不朽的。

媽媽的淚水灑在他身上,一滴滴,好灼人。

“孩子,這二十多年來,媽沒有一天不想你……”

媽媽哭出聲來。

“媽常常夢到你,每一回,你都哭。你從小特別會哭……你是孝順的,因為你一出生就哭,哭得好響,你一定是感到了媽媽的疼痛。”媽媽有些語無倫次了。“我走的那天,你哭得真厲害,把媽媽心哭碎了。那天晚上下大雨,我和來接我的人走了一夜,天亮時,我哭喊著要回去,因為心愛的寶寶該喂奶了。沒奶吃,你會餓壞的。那些日子,我的奶脹得生疼,一個勁兒朝外滋。一滋我就掉淚,寶寶再也吃不著了嗬……”

少校鼻子發酸。他似乎看到了媽媽敘述的情景。母親的乳汁,白色的血液!

“少校,這些年,你是怎樣過的?”

爸爸的麵孔驀地浮現在心頭。

他無語。

“孩子,告訴我。”

告訴你什麽?告訴你爸爸怎樣把我拉扯大嗎?媽媽,小時候我不曾在你溫暖的乳房前多待片刻,卻從爸爸強有力的臂彎裏開始觸摸世界。你的乳汁是一種食糧,爸爸的愛心是另一種食糧。我是吃著爸爸的生命,一寸寸,一尺尺,成長起來的。

他忽然有些茫然。今天的事,回去怎樣向爸爸講?他眼裏閃過一絲陰影。

終於,他未發一言。

媽媽留他吃午飯,他執意要走。今天他有重要約會。媽媽千叮萬囑,要他再來。他答應了。出門時,一輛黑色的“凱依拉克”轎車在門外停住,從車內走下來一個穿著將軍製服的人。軍人本能使他想並攏雙腳,卻聽媽媽說:“回來啦?”語氣淡然,卻很親切,是妻子對丈夫的標準致詞。少校不禁肅然:原來將軍是這裏的主人!

將軍走近了,少校定睛一望,心裏暗叫“哎呀”。他認識這將軍! 那是陸軍中赫赫有名的“五大將領”中的一員,官拜一級中將,現任中部軍區司令,曾多次到軍校視察。

“媽媽,”少校暗暗說,“你果然是貴婦人。”


四、含笑
少校站在劍潭公園門口,等待他的女朋友含笑。

含笑,好美的名字,何況它屬於一個女孩,更有一股青春氣息。

約定見麵的時間快到了,少校有些緊張。相識一年多來,他們約會的次數要用兩位數表示了,但每次他都很激動。

星期天,劍潭公園門口是情侶們的領地。看,這裏有多少焦躁不安的男士,春風又送來多少豔麗的小姐!

他無法把握自己的這些男士中是不是出類拔萃者,但含笑若站在小姐們中間,可以把她們統統比得鑽到地下去。這樣想著,他笑了。

看別的情人相見是不愉快的。沒有欣賞,隻有挑剔。一位小姐看見自己的男朋友後,誇張地大叫:“Oh,dear! ④”眾目睽睽之下,像顆炮彈似地把自己拋入情人的懷抱。少校想,做作! 給別人看的。又有一位小姐明明看見了等她的人,卻故意不過來,低頭站在馬路對麵,惹得那男士以百米衝刺的速度橫穿馬路。這也是做作。

別人的都不好,隻有自己的女友好。含笑和他們不一樣。

每次約會,含笑總是靜悄悄地、像雲一樣飄到少校身後,輕輕叫一聲:“嗨! ”親切得很,絕對不會使你受到驚嚇。一回首,她抿嘴在笑。

少校多麽想聽見這聲呼喚嗬。聽那柔美的聲音就如飲一杯美酒,醉迷迷的。少校在醉意中還夾著一絲遺憾:我名字不叫“嗨”呀,倘若她能夠呼喚我名字,也許更動聽。

但她從未喚過他的名字。

小姐們不時從少校麵前走過,個個濃妝豔抹,臉上的粉厚得像麵具。至於服裝,不消講了,在這裏站一會兒,勝過觀賞演娛中心的時裝表演。小姐們全打扮得花兒一樣,不過在少校眼裏是塑料花。

含笑不一樣。她從不過分打扮自己。夏日裏,她總愛穿一件白色的連衣裙,腳上是一雙白涼鞋,瀑布似的披肩發也用一條白帶紮起來。一片白,那是令人遐想的顏色嗬。她很美。姐姐曾說:“你若化妝,就更好看! ”她說:“化妝其實是讓別人看的。我不想叫別人注意我。”

可她做不到這一點。一張美麗的女孩子的麵孔,無論在哪裏都會引來女人的嫉恨,男人的妄想。大台北,十裏紅塵,打扮得活像洋娃娃的女孩不少見,倒是天生麗質是少見的。她不想叫人注意卻偏偏更加惹人注意。上個星期天,少校遇到的事,使他又喜又惱。他和含笑從榮民醫院門口經過,一個男人正打電話,看見含笑時竟愣住了,眼睛再未從她身上離開。“生了,生了! ”他語不連貫,顯然在向親人通報他當爸爸的喜訊。“我兒子給我生了一個老婆!”

這件事,倘若叫別的姑娘碰上,準樂得三天合不攏嘴。含笑卻臉色發白,嘴唇微微發顫。

“你怎麽了?”

“我怕。”

怕那雙不會轉動的眼睛嗎?啊,不必。你應當在這種目光的注視下感到自己的高大和完美呀。你應該驕傲。

你不。你和別人不一樣。在那樣多地方,你和別人不一樣。

少校又笑了。

他正是被含笑身上這些“不一樣”深深吸引著。

他記得最清楚的是他們的初識。

去年暑假,少校參加了軍校和台北一些大學共同組織的阿裏山夏令營。上山後,男生住帳蓬,女生住在一幢二層的小旅社裏。一天中午,大家正午睡,小旅社突然失了火。那天偏偏山風肆虐,滿山樹木都痛苦地彎著腰哀求,呻吟。一霎間,小樓上火苗亂竄。

幸虧是白天,男生們幾分鍾內就湧到樓前。一樓已被煙火籠罩,衝不進去。二樓的窗戶被打開了,露出來一張張失色的花容。

一架梯子伸到窗前,姑娘們一湧而上。

醜啊! 那些平時嘰嘰喳喳的、總是斜著眼瞅人的女孩子,這一刻變成了陽光下的雪人,崩潰了。她們並未受到傷害,可比受到傷害更狼狽。她們一個個簡直是從梯子上滾下來的。好在男生們這時正懷著詩一般的情懷──女人受到危害時,正是男人顯示自己魅力的好時機──不曾過多留意。

最後出現在梯子上的是一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姑娘。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她。

突然,一陣大風呼嘯而過,她的裙子飄起來了。

目光更加凝聚。

那姑娘不動了,雙手把裙子拉好蓋住膝。

有人高叫:

“快下來! 快點!”

她沒動,使勁按住裙子。她遮住的是春天。

火焰像一頭巨獸,從後麵緩緩逼來,窗戶是它的大口,火就是舌頭,一伸一吐。

少校被眼前這幅情景感動了。他從這姑娘臉上看到的是一種倔強,一種信念。女孩子是要防衛自己的春天的,但她在這一刻表現出來的精神,卻超越了生命。她在一條邊界上徘徊,後麵是死亡,前麵是男人的目光。為著防衛,她甚至把死亡放到了次要的地位上。

這姑娘,異乎常人!

白裙子在少校眼裏變成了一朵在風中搖曳的小白花,有點悲涼。他的心裏湧出一種衛護它的願望。

風小一點後,姑娘下來了。

少校走過去。

“小姐,對不起,可以知道你的姓名嗎?”

姑娘抬起頭來,眼睛裏竟有一種深深的恐懼與悲哀。那是一頭含淚的小鹿。少校心一動。這目光對男人是富有吸引力的。

姑娘問:

“你要做什麽?”

“我想認識你。”

她沒回答。

少校從別人那裏知道了姑娘叫含笑。

在以後的幾天裏,少校默默地觀察這個同她的名字一樣美麗的姑娘,宛如打開了一本奇異的書,每麵都令人流連。

那天,他們在山頂看落日。夕陽想親近大地,臉紅紅地去吻波浪般的山峰,峰巒被染紅了。幾番推搡,夕陽終於偎進了大地的懷抱。壯哉此景! 含笑鼓掌叫道:

“再來一次! 再來一次!”

一顆童心!

遊姐妹潭時,含笑看見潭邊有棵鬆樹,樹根讓好些大石塊給壓著。她說:

“樹根被石塊壓著,會很痛苦吧?”

會痛苦的。少校竟覺得自己的心隱隱作痛。

含笑說:

“應該搬開它們。”

少校默默地去做了。

又一次,舉行篝火野餐,興盡後,大家躺在草地上休息,一對正在熱戀中的男女大學生竟當著眾人的麵做起愛來,女的躺在男的懷中,接吻聲砰砰響,像有人在彈指頭。八十年代,愛情已經長大,走出了二人世界的樊籠。有人說:世風日下。有人卻說:世風日上!

大家都泰然處之,唯獨含笑臉色蒼白,身子止不住地微微顫抖。當接吻聲越來越具侵略性的時候,她用雙手捂住耳朵。

少校的心又一次受到撞擊。

事後,他問含笑:

“你怎麽啦?”

含笑說:

“我好羞。”

我的天,他們不羞,你倒害起羞來! 姑娘,純潔如你,有幾人?

那些天夜裏,少校很厲害地失眠了。

他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夏令營結束時,他問含笑:

“我們還能再見麵嗎?”

淡然地,仿佛無意地。其實,這話幾天來被他用心中的天平何止稱過千遍。等待回答時,他忍受著折磨。

他等來的隻是姑娘默默的注視。

他又說:

“我們互相留下地址好嗎?”

含笑依舊無言。

回到軍校後,他把這段故事講給好朋友王雁聽,王雁大笑道:

“少校,有門兒!”

“你也這樣看?”

“按照那姑娘的性情,你提出這兩個要求後,她應當像兔子一樣躲得遠遠的。她沒有,這說明什麽?沉默就是默認。的確有門兒!”

“看?”

不錯,是有門,但看見門是一回事,能否走進去又是一回事。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了,這扇愛情之門由關閉到虛掩,由虛掩到敞開,著實叫少校費了心血!

每逢節假日,少校常到含笑的大學去找她。少校在進攻。自從他認識含笑以後,一直在進攻。愛一個人,就要對準目標勇敢地衝,即便倒下又何妨?這才是男人的風格。含笑從未拒絕他,也從未邀請他。每次他來,看到的都是一張笑臉,但那僅僅是一張笑臉而已,不冷,也不熱。這種笑臉更應該屬於商店售貨員而不是情人。

少校的行動是一首情歌,可他又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那些撥動心弦的敏感字眼。不成熟的愛是一種傷害,尤其對含笑這樣的姑娘。

他知道含笑對自己有好感。不拒絕就意味著半開門嘛。然而這扇門何時才能完全打開,他心中無數。有一次,他問含笑:

“你對我這個人印象怎樣?”

“還不錯。”

“什麽叫不錯?”

“還可以。”

“不肯說個好字麽?”

含笑不作聲了。

姑娘嗬,你簡直點水不漏!

一年過去了。當暑假重新來臨時,少校約含笑去爬陽明山。他打定主意向姑娘傾吐心中的秘密。爬山是有含意的:他們的感情始於山,也要成於山。

山頂上,少校用顫抖的聲音對含笑說:

“有句話,不管你喜歡不喜歡聽我都要說……我愛你!”

終於說出來了,對著青山,藍天,白雲,說出來了。你們替我作證,此話出自靈魂!

含笑深垂著頭,一聲不吭。

少校也不吭聲了,倒不是他失去了重複的勇氣,而是要維持自尊,那種話,一遍和一百遍一樣。現在球在對方。

對方沒把球拋回。

沉默持續了半小時。

終於,含笑打破了沉默。她一臉慌亂,囁嚅道:

“我……我現在就下山好不好?”

苦苦期待,得到的竟是這杯溫吞水! 成便成,不成便不成,你盡可直言。我知道你並不想傷害我,可你的不理睬,已是對我最大的傷害!

半晌,含笑又說:

“我走了嗬?”

那臉色,那語調,有乞求的成份,若是平時,準叫少校又愛又憐,現在竟無端地使他痛恨。“走吧。”

一輛下山的巴士停在站裏,含笑走過去。少校沒動。

含笑問:

“不同我一起下山嗎?”

“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少校冷冷地回答。

含笑在即將登車時停住了,朝他送來深深一瞥。那一瞥真複雜,有些憂愁,有些無助,還有一點渴望,一點激動。

女孩,別做出這種樣子,想嘲弄就請嘲弄吧。你傷了人家的心,卻還要做出被人家傷了心的模樣,叫我看輕你了。

他心中突然升起一團憤怒,猛地轉身,沿著盤山公路向山下跑去。

不一會兒,巴士從後麵趕了上來。在離少校很近的地方,司機長長地按了喇叭。少校覺得那喇叭聲充滿了傲慢與輕視,似在說:

“讓道。”

少校在讓開道路的同時感到了恥辱。連你也這樣待我!

巴士從他身邊大搖大擺地晃到前麵去了,屁股扭了扭,揚起一縷塵土。這更極大地激怒了他。

巴士後窗裏,是一張熟悉的麵孔。

血呼地一下衝到臉上。

“巴士,就因為載著她,你才這麽驕傲麽?”

一股無法遏止的激情湧來,他仰起頭。

“你瞧不起我,我還瞧不起你呢!”

他撩開大步猛追巴士。

山路多彎,巴士不敢開快,而人朝下跑反倒借來推力,這就便宜了少校。轉瞬間,他追上了巴士。人車並行。

起初,車上旅客未注意到有人向巴士發出了挑戰。相持一段後,他們的目光才被他吸引過去。目光多是鄙夷的:這人有精神病嗎?要不準是吃飽飯撐的。兩條腿想同四個輪子比賽,作夢嘛!

但隻過片刻,他們就明白自己錯了,那張堅毅的臉,那雙炯炯發光的眼睛,那奔跑著的優美姿勢,那近似瘋狂的速度所表達出來的斯巴達式的雄心,都在說:你們錯了。

司機發現了他,加大油門。

他被甩開了。

前麵是一處“之”字形轉彎,他離開公路,插小道奔向下一段公路。

趕個正著! 巴士剛馳過,他便躍上來了!

巴士內響起一片驚呼。

後窗上,那張熟悉的麵孔抽搐著。

奇景! 人車賽跑,相信你一輩子也沒見過。這是一種角鬥。一方是鋼鐵的龐然大物,一方是人。那是有著一顆獅子般心髒的人。

突然,少校被一塊石頭絆倒了。

含笑用手捂住嘴。

少校一躍而起,再追。

巴士與他的距離漸漸拉開。

“你往哪裏走!”

一聲低沉的怒吼,使他的神經驟然昂奮起來。一陣戰栗閃電似地掠過全身,新的力量又蘇生了。他仰臉朝著天空,狂飲陽光。頭發豎起,汗水如雨般灑在身後。他已不是用雙腿奔跑了,而是用意誌,勇氣,尊嚴……還有生命。他的瞳孔不可思議地放大了,目光裏透出一股勃勃的野心。

距離又近了。

巴士上的人們向他揮手。他們已經被他的精神征服了。

更近了!

含笑熱淚盈眶。

還有咫尺!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追上了! 追上了!

淚水猛地溢了出來,湧到他的臉頰上。

就在這天夜裏,含笑渾身戰栗著走進了他的懷抱。

一時,他無限心酸。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說:

“你不知道人家有多愛你。”

整整一晚上,含笑隻說了一句話,那是快分手時,她俯在少校耳邊,急切地,害羞地說:

“我向你保證,向你保證……我是處女。”

少校驚呆了。這話屬於六十年代,或者比六十年代更早的年代,今天聽來好陌生,好刺耳啊。美國的女孩子曾說要把那兩個字從字典裏開除,台灣女孩子雖達不到,卻也頻頻對它們進行討伐。處女怎樣?非處女又怎樣……

少校凝視著把頭伏在他肩上的含笑,心情複雜。姑娘,這又是你的與眾不同之處。今天,你還聽誰說過“處女寶”這三個字?愛你,便是愛你的一切,那是感情的交融,你卻提出這個,以為它是先決條件。

次日,少校約含笑來軍校,與他的好朋友王雁相見,王雁在宿舍裏見到含笑時,臉色登時變了,眼睛裏迸射出火辣辣的光,久久罩著含笑。

“少校,我好嫉妒你!”

少校深知王雁脾氣,並不在意。

王雁向含笑伸出手去。

“朋友的朋友就朋友,握手!”

含笑竟不伸手。

“謝謝。”

過份了。固然,她可能不喜歡王雁的目光,但這是我的好朋友嗬。

王雁突然收斂了笑容,說:

“不給麵子?那好!”

他從牆上取下傘兵匕首,對那隻依然伸著的手作出欲砍狀。

含笑臉紅了,隻得去握王雁的手。

事後,少校責怪含笑,含笑說:

“對你們男人,能不碰最好不碰。”

我們男人?打擊麵那麽廣! 包括我麽?

漸漸他知道了,他在這個範疇裏。含笑走進了他的懷抱,但這就是他得到的全部了。就連他吻她的時候,她的嘴都閉得緊緊的。這不免令他苦惱。

有一次他說:

“你不能回吻我一下嗎?或者張開嘴?你把一條三十八度線守得好牢啊。”

“急什麽嘛?等結婚以後好不好?”

這回答,令人欲哭!

一個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打斷了他的思緒。

“嗨!”

一回頭,她笑眯眯地站在那兒。


五、好友
兩個小時後,少校和含笑離開了劍潭公園。

一輛淺藍色的“凱依拉克”悄聲地從巷子裏鑽出來,在距他們約有七、八米的地方緩緩行駛。

走了一會兒,少校覺得不對勁。回首,一驚。

“原來是你!”

王雁從車裏伸出頭來說:

“嘿,這麽巧!”

的確巧。早晨離開軍校時,王雁說他要去會朋友,怎麽到這裏來了?莫非也約朋友相會在劍潭?

後來少校才知道,王雁是駕車悄悄跟著含笑,從她家一直跟到這裏的。但少校為人坦蕩,當時沒想到這一層。

王雁說:

“到我家去坐坐!”

少校露出勉強的神色。

“打攪了你們,我恨自己,”王雁說:“可誰讓我們在這裏撞上?那便是緣份,抗不得! 非去不可,非去不可! ”又轉向含笑,“含笑小姐還沒到我家去過呢,賞個光吧,這廂有禮了。”

含笑猶豫著。

“不給麵子?你可記得握手的事?今天我沒有匕首,卻有輛汽車!”

大家都笑了。

少校打開車門,一股濃濃的酒氣撲鼻而來。

“你不是戒酒了嗎?那話可是你講的:酒最害人,你一喝酒就出事……”

“與其留著害人,倒不如喝光了它,犧牲我自己!”

含笑噗哧笑出聲來。

“別笑,”王雁聲調沉重地說,“我是在自我犧牲。犧牲很痛苦。唯其痛苦,也才美麗。我追求它。”

喝醉了吧?這番話說得不著邊際。

轎車飛馳著。

“這個小小的天地,隻有三人,也是我在做著犧牲。少校,你敢說不是?車裏坐著一個那麽漂亮的小姐,可她屬於你,不屬於我。你們在飲美酒,我卻在喝苦酒。每時每刻,我都要花極大的力氣,不,勇氣,去殺死那嫉妒的細胞。殺不絕嗬,它們成千上萬!”

少校產生的第一念頭是:巧妙的讚揚。第二個念頭:是否真醉了?

他隻能這樣想。倘若他看到王雁剛才在劍潭公園外苦苦等待時曾大口大口喝酒的情景的話,他也許不這麽想了。

“果然是寫詩的人,這話多富有詩意。”少校說。王雁愛好文學,尤好寫詩,有些詩還在報上發表過。“隻是你不該說我。你的故事更浪漫。”

“浪漫?”王雁一聲冷笑,“浪漫已經變成了曆史。曆史又把浪漫變成了笑料。”

片刻後他問少校:

“我的故事,你給含笑小姐說過嗎?”

“沒有。”

“有興趣知道麽?”他轉向含笑。

含笑點點頭。

“好,我領你去看她!”

“看誰?”

“我的情人。初戀的情人。”

含笑一時愣住了。

車在西門町一個超級服裝商場外停住了,王雁指指商場門口:

“瞧,她在那兒!”

在他所指的地方,一個少女亭亭玉立。她好美,不管誰見了都不能不看第二眼。“迷你”裙短得快到大腿跟了,不僅“迷你”,甚至把你的魂也攝了去。她正好站成一顯示身材的最佳角度,線條完美極了,令你愛,也令你絕望,灰心。

她一動不動。

王雁講起了他的故事:那時他尚未上軍校,一天傍晚,駕車路過這裏,忽然目光被馬路對麵,也就是現在那個少女站的地方,吸引過去。嗬,此女隻應天上有!

剛剛從男子中學畢業的他,看慣了和尚頭,一根女孩子頭發就能在他心中攪起波瀾,何況這樣一個尤物!

他停車,走出來,隔著馬路,凝視著那個少女。

少女也望著他。

暮煙四合。

起初,他最擔心少女離去,他會痛苦的。她離去,他失去了什麽?不離去,他又得到了什麽?不知道,他隻知道要把牢這一刻。他是第一次如此強烈地被一個女性吸引。偏偏那少女始終不動一動,甚至連他堅持不住想動時對方都沒有動的意思。突然受了感動。

十分鍾後,下起雨來。他以為見不到她了,沒想到她還站在那裏。他立即就感受到她的愛了。

雨大了,行人亂跑,唯獨他倆繼續站著。

終於,他橫跨馬路。那是銀河。他感到了牛郎式的激動。

牛郎是不幸的。他的發現令他欲哭:那少女竟是一具模特兒!

在歐美,服裝店老板已把模特兒從櫥窗裏驅逐出來。在人群中微笑要比在櫥窗裏微笑親切得多。模特兒製作得和真人一模一樣,但比真人純潔。

“令人痛苦的是,”王雁對含笑說,“我已經知道那是一具模特兒了,可我依然愛她! 你會去愛一本書,一幅畫,一件衣服,一條褲子,為什麽不能愛模特兒?何況她那麽美! 我一聲不吭地站在她麵前,淚水模糊了眼睛。我是活的,她卻死了。倘若她也是活的,或者我是死的,該多好! 咫尺天涯嗬,如果不是有人在商場門前避雨,我會去吻她。後來一個男店員出來了,要把她抱回去,我差點大叫:‘不許你碰她!’……”

王雁突然不說了,把額頭貼在方向盤上,一綹長發耷拉下來。

含笑說:

“我不信這是真的。”

“為什麽?”

“太浪漫了。”她把“太”字咬得很重。

“還有比這更浪漫的,”少校說,“譬如,第二次。”

王雁的“第二次”是在上軍校以後了,因此少校十分清楚。

中華電視台辦了一個節目《歡樂今宵》,主持人是個姓陳的小姐。不必形容她有多麽美了,反正在那些日子裏,她給每一個家庭的電視機前都帶來一股颶風。男人們被它吹暈了頭,主婦們被它吹紅了眼。

王雁愛上了陳小姐。

《歡樂今宵》安排在星期日。一周七天,有六天他在痛苦的期待中度過。節目未開始,他總早早在電視機前端坐,臉紅紅的,像幼稚的小青年等待情人一樣。

他是真正愛她的。某日,弟弟和他一起看電視。弟弟也被陳小姐的風采迷住了,眼睛裏噴出火來。王雁大聲說:

“不許你用這種目光看她!”

愛情是排他的。

陳小姐從未走出電視機,可她在王雁家中無處不在:臥房裏、汽車裏、走廊裏,到處是她的照片,甚至浴室裏也有。王雁洗澡時,還把裝照片的鏡框翻過去。他怕羞,還怕自己的裸體嚇著了她。

漸漸,他在情感的漩渦裏越陷越深。一次,當陳小姐的麵孔在熒屏上出現時,他竟去吻她。

潮濕的嘴唇觸上熒屏,頓時響起一陣噝噝的聲音。有電! 他毫不害怕,卻快活極了。

終於,有一天,他走進了電視台的大門。當人們把陳小姐指給他看的時候,他的臉變成了一張白紙。陳小姐有那麽美麗的麵孔,卻沒有與它相配的身材。她很矮,腿短,上下身比例嚴重失調。更讓他痛苦的是,陳小姐的肚子像皮球般地隆起著,懷孕了。她即將走入媽媽的行列。

事後王雁對少校說,當時他真想衝上去,把陳小姐揪住。

“做什麽?”

“我有個奇念頭:向她索取賠償。”

“什麽賠償?”

“失戀費!”

那天夜裏,王雁到北投紅燈區⑤去了。可他走了一家又一家妓院,竟沒有一個妓女如他的意! 他流淚了,痛苦地問:

“金錢多少都可以,難道沒有不同的酒麽?難道沒有更美的女人嗎?”

少校知道此事後,責備他:

“不可沉溺於女色,更不可放蕩。”

他們走進王雁的房間,看見桌子上擺著一個大蛋糕,上麵插著三根蠟燭。含笑問:

“你過生日?”

王雁說:

“不是我,是我身上這件襯衫。今天它已經三歲了。”

稀罕! 給衣服作生日,真正是聞所未聞! 當王雁把西裝脫去時,更稀罕的事情出現了:他竟穿著一件女人襯衫!

含笑臉紅了,甚至輕輕呻吟了一聲。

“你怎麽……怎麽……”

“什麽怎麽?”王雁冷淡地說,“有什麽關係?衣服隻問好看不好看,不必管它是男人的還是女人的。”

“算了,”少校說,“把真實原因說出來吧。”

“當然要說!”

這件襯衫是他從西門町超級服裝商場買的。那天,它穿在那個沒有生命的女人身上。

“你知道這舉動叫什麽?叫‘愛屋及烏’!”他說。

王雁說話時,一直望著含笑。三人坐定後,他的目光仍然沒有移開。少校突然有些不舒服。他不自覺地扯起一個話題:

聽說伯母為你介紹了一個女友,見過麵了嗎?”

“見過了。”

“印象如何?”

“在我媽媽眼裏,是朵花。在我眼裏,是塊土坷垃。”

“你真會損人。”

“不是損人,她不折不扣是塊土坷垃! 太土,土得掉渣子!”

“不說是個富翁的千金嗎?”

“那又怎樣?這號人我恰恰最瞧不起! 見麵時,她老用手在臉上摩挲。原來她想讓我注意她的手。她手上有一顆好大的翡翠戒指。我偏裝作沒看見,她就說:‘對不起,我的戒指上有一塊汙垢,你這兒有法國白蘭地嗎?我總是用法國白蘭地擦戒指,用威士忌擦手鐲,用……’我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她。我伸出了手。我手上也有一顆寶石戒指。我說:‘你瞧,我的戒指上也有一塊汙垢,我不像你那樣煩,我隻要發現它髒了,瞧也不瞧,就將它扔了。’說完,我一甩手就把戒指扔到窗外去了。我笑了,她欲哭!

少校嗔道:

“你好不通情理! 初次見麵,何必把臉皮撕得那樣徹底?”

“我看不慣!”

“你應該學會忍耐。”

“忍耐?我每天都在忍耐,每小時都在忍耐,每分鍾都在忍耐。我忍耐得太多,也太久了。否則,我早瘋了。”他揪住頭發。“忍耐! ”聲音提高了好幾倍。短暫的沉默後,他忽然換了一種口吻:“我認為我隻有在一種情況下才忍無可忍。”

“什麽情況?”

“想上廁所時。”

含笑捂住了嘴。

少校又一次覺得王雁醉了。這些話中都有醉意。他隱隱有些後悔和含笑一同到這裏來。男人粗俗的話有時是一種幽默,但它隻屬於雄性。說給女人聽,就是傷害了。

含笑指著房間裏四個滿騰騰的大書櫃問:

“你有這麽多書,看得完麽?”

“看得完怎樣?看不完又怎樣?有人為思想而讀書──這種人少,有人為著作而讀書──這種人不多,有人為談吐而讀書──這種人占大多數。”

“你呢?”含笑問,“你為什麽讀書?”

“了解邪惡。書是邪惡的。邪惡,書最邪惡,因為書不能改悔……”

少校說:

“你不是即將要出一本詩集嗎?那不也是書麽?是不是邪惡的?”

“當然是! 所謂詩,其實是人們表達自己內心瘋狂的一種形式,我的瘋狂正是我的邪惡。別人的邪惡侵蝕了我,我也要用我的邪惡去侵蝕別人……”

少校想岔開話題,卻聽見含笑說:

“念一首你的詩好麽?讓我們看看你是怎樣瘋狂的。”

語氣中頗含興趣。少校眼裏閃過一絲陰影。

王雁說:

“好,有一首詩是今天才寫的,我念給你聽!”

你,不是你們。少校不痛快。

王雁朗朗念起來:

日、月、星、辰、

紅、黃、藍、白、

江、河、湖、海、

大、小、粗、細、

表、裏、內、外、

父、母、兒、女、

老、中、青、少、

衣、食、住、行、

功、過、是、非、

喜、憂、哀、樂、

聲、色、犬、馬、

我、你、他!

世界,

人生,

啊!

哈!

嗎!

唉!

最後一個“唉”字,應該是歎息,他卻用幾乎高了八度的聲音喊出來,仿佛是全身力量的的凝聚。

含笑笑了。

她的笑顯然鼓舞了王雁,他雙目熠熠放光,說:

“含笑小姐,就衝著你這一笑,我再即席賦詩一首!為你,更為你的笑!”

“我的笑這麽值錢?”

“美人的笑最值錢。但美人是不能隨便笑的。晴雯一笑不過撕壞了幾把扇子,楊貴妃一笑累死了幾匹馱荔枝的馬,秋香一笑可就瘋魔了一個唐伯虎,褒姒一笑不僅要了周幽王的老命,還斷送了西周三百五十年的江山!”

含笑忍俊不禁,又“噗哧”一聲笑了。

王雁伸出兩個指頭:

“二笑!”

“怎麽啦?”

“今天我要叫你三笑!”

王雁低頭踱步,似在構思,說:

“這詩的題目叫《情人……》”

少校心裏一動。

“獻給你們二位。”王雁接著說。

少校陡然生出一絲暖意。



情人嗬,

你是我的太陽。

他忽然頓住,使勁用手劈開胸前的空氣。

不,你不是太陽,

你是我的手電筒!

含笑問:

“太陽不很好嗎?為什麽要是手電筒呢?”



太陽普照著所有的人,

那不行。

我隻要你照著我一個。

因此,

你是我的──

手電筒!

含笑又一次笑了。

王雁擊掌:

“三笑!”

即將分手時,含笑問王雁:

“你有《蒼蠅王》這本書嗎?”

“有。”

“能不能借我?”

王雁指著貼在書櫃旁的一張紙說:

“你看這個。”

紙上赫然四個大字:“朋友須知”,列著許多條款。第一條即:“不許向我借任何東西。不許借錢……”

有意思!

“不過,你例外,”王雁從櫃中抽出書來,遞給含笑。

王雁駕車把含笑送到家,然後和少校一道返回軍校。正行間,忽見路燈下蜷縮著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他停車,凝注,掏出錢包擲過去。

少校多次見王雁做這種事。少校對此並不讚成。“憐憫實際是對別人的一種蔑視。”你說。“何況,憐憫一個人,還不如憐憫一個社會。”他已幾次勸王雁不必做這種綠林式的舉動,但今天他一聲不吭。

行駛片刻,王雁突然開口:

“少校,你看這雪亮的車燈,它像什麽?”

少校一時沒反應過來。

“像什麽?”

“像利劍,刺破黑暗。黑暗在喊著痛……我和黑暗一樣,也在喊著痛。心裏在喊。”

少校想:他今天怎麽了?

“含笑像什麽?”王雁又問。

“像什麽?”這一問不是不解,而含著淡淡的敵意。

“像蘋果。”

“什麽意思?”

“她是一隻蘋果,就是不知道熟透了沒有。這比喻的靈感來自我弟弟。他有一次問我:‘我的女友像一隻熟透的蘋果,可我有時又猜不透她內心在想什麽。你說怎麽辦?’我說:‘很簡單,你把蘋果先吃了再說。’”

少校沒吱聲。過了好大一會兒,王雁猛丁地又冒出一句話來:

“少校,先斬了吧?”

少校清楚他指的什麽。他提什麽蘋果不蘋果也是這個意思。

少校正色道:

“別胡說!”

“胡說?你不愛她麽?”

“當然愛。”

“那你還等什麽?”

“如果是你,就一點也不等了嗎?”

“不等! 見了女人,特別是漂亮女人,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床。”

“你這家夥,見了青春就想吃!”

“你等吧,等你想吃的時候,也許什麽都沒有了。”

“至少要等一張結婚證呀。”

王雁大笑:

“結婚證值幾個錢?新台幣一元,再加上一生的收入。賤得可怕,貴得可怕!愛情不是結婚證,愛情是洪水,是烈火,是刹那也是永恒!”

“你這是什麽話!”

“我的話有些逆耳對不對?那全是忠言呀! 你不聽,也罷,恐怕將來倒黴的是你自己。人們說:擒住女人是一種藝術,守住她,則是一種事業。你擒得住女人,能夠保證守得住麽?八十年代的女人可都像兔子一樣不老實啊! ”

少校有些不快,說:

“今天咱們難道沒別的話可談嗎?為什麽光談女人?”

“這有什麽奇怪的,”王雁說,“一個男人想女人,兩個男人談女人,三個男人爭女人,四個男人罵女人。這裏有兩個男人!

剛剛出了台北,汽車突然拋了錨。這時離規定的歸營時間很近了,二人匆匆修理,急亂中卻總修不好。少校看看表,叫了聲:

“糟糕!”

“怎麽啦?”

“要超假了。”

軍校紀律極嚴,有些條令說出來準叫你咋舌。舉個最普通的例子:吃飯。吃飯時腰不能彎,板凳隻能坐三分之一(學生們私下裏稱為“啃”),碗不能低過製服上的第一顆扣子,眼珠必須正視前方,吃西瓜要吃到真正見不到一點紅色,違者嚴懲……至於超假歸營,那是相當嚴重的過失了,除了記過,還要體罰。

王雁說:

“怕真的趕不上了。少校,你攔個車先走吧。”

少校說:

“什麽話! 如果受罰,咱倆一起受!”

等他們修好車,趕到軍校時,果然大門已經緊閉。衛兵厲聲道:

“歸營時間已過,不準進!”




六、軍校
他們決定在汽車裏過夜。

少校歎氣道:

“真背運,還有一個月就畢業了,偏偏在這節骨眼上出了事。”

“怎麽?你害怕影響畢業分配?你怕把你分到西伯利亞?”

台灣的“西伯利亞”並不遙遠,但在軍人心理上是遙遠的。金門,哪個該死的給它起了個這麽美的名字?天蒼蒼,海茫茫,那孤島是台灣冷酷的邊疆嗬。

“金門?我不怕。”

“可是我怕。”

少校問:

“畢業後,你想做什麽?”

“向上爬!”

鮮淋淋的,這表白,叫人心跳。

“說具體些呢?”

“留得台北,留得總部,留在權力中心!”

“你這些話,能叫人聞到一股血腥味。”

“也許還叫人感到膚淺,對不對?不過,這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麽深沉的事情,即使有,也是假裝的。有一次我對爸爸說:‘我暫時不追求權力,因為為時過早,但保留對權力的熱愛。’我立刻感到了他的虛偽。他是個大官兒,能不懂這兩個字嗎?我隻是把他遮掩心房的帷幕撕破罷了。”

少校笑了:

“聽見這些話是痛苦的。現在是什麽年代了,都在講民主……”

“民主?”王雁冷笑,“民主還不是一群會投票的驢!”

妙喻!

少校說:

“這是我的信仰。我為此而快樂。”

“我沒有信仰!”

“那就信仰快樂吧。”

“什麽叫快樂?什麽叫不快樂?瘋子快樂不快樂?山精妖怪快樂不快樂?皇帝快樂不快樂?而快樂的皇帝又是不是好皇帝?給我答案!”

“沒有。”

“我有!”

王雁突然把車燈打開,兩道光柱射向軍校門前的照壁,一排大字隱約可見:

“領袖、主義、國家、榮譽、責任。”

“你看,”王雁說,

“什麽排在第一?”

少校沒吭聲。

“老頭子死後,”王雁接著說:“阿國給軍校師生訓話時的第一句話你還記得麽:領袖過世了,你們都是他留給我的遺產!特別是你們的飛行員!”

少校仍無語。

“天方夜譚啊!”王雁仿佛感慨萬端。 “中國的天方夜譚!那天,在台北,我看見一群大學生在街頭演講,自由’長,自由’短。我差點笑出眼淚,說:

警察阿姨哭了:

“你嫌我嗎?要不,為什麽平時總挑我毛病?你說我胖,於是我大半時間都在挨餓。你說我站隊時胸部挺得太高。那怎麽辦?才二十五歲,有什麽崩塌的理由?……”

我恨那個阿姨。

你留給我印象最深的話是:

“我怕孩子吃苦。”

後來我才知道,這話份量如山!

讀高中時,一天回家,我見你正在看一本畫報,上麵有一個裸體女人。裸體女人美還是不美?世人看法相同,但說法不同。總之,這都是夏娃惹的禍呀。誰叫她成了攝影家鏡頭下永不枯竭的題材?她是上帝塑造的最完美的形象,可她把別人害苦了!

那時,教師隻教導我們,壞孩子才看這樣的照片。我用不原諒和不信任的目光瞪了你一眼。你苦笑著放下畫報。我連你的苦笑也不原諒。那天,我待你冷淡。

今天,我意識到自己是幼稚的。不可原諒的不是你,而是我。爸,為了我,你做了男人尤其是台灣男人最不容易做到的事。你不喜歡女人嗎?不。我知道你怎樣深愛著媽媽。這許多年來,你的青春是在沒有女人的房間裏一分分,一秒秒消逝的。我不知道你要用多麽堅強的毅力才能次次成功地扼殺男人的衝動。而我,僅因為你朝那樣的照片看幾眼,就對你產生敵意。

想到這兒,我哭了。我抱緊你的肩頭,真想對你說:“爸,我愛你! 如果媽媽不愛你,我卻是愛你的!”

淚水滾滾灑落在你背上,你說:

“這雨怎麽是熱的?”

在家養病的幾天裏,我處在一種懺悔的心境中,對你千般好。我真想,真想做一切事情來討取你的歡心。小時候,我為你畫過這樣一幅畫:夜幕中,星鬥滿天。空白的一角,寫著我的心意:“獻給親愛的爸爸,請您任意摘取滿天的星星!”

你說:

“好小子,好大口氣!”

你笑了,笑得真舒坦。我現在也想讓你這樣笑一笑。

這幾天,我開始懷疑媽媽的故事的真實性了。這種懷疑帶來的是心情的漸趨平靜。可是,昨天發生的事情,又如在我心中投下一顆核彈!

昨天是星期日,快吃晚飯時,一個穿西裝的人匆匆走進來。

“老×,快去,他來了!”

你神色大變。

“怎麽不提前通知一聲,也好布置警戒。現在警員都不在呀。”

“他的脾氣你還不知道?說走就走,說上哪兒就上哪兒,和他老子正好相反。今天把孩子都帶來了呢。”

“這樣吧,”你想了想,“叫我兒子一起去,多個幫手。他是軍人。”

“行。”

哦,他來了。從你們的對話中,我知道是神降臨人間了。從你臉上我更清楚這一點。你這種激動的神情,在新竹我見過幾次。他,但主要是他父親,去看過張學良伯伯。他父親是神,他也是神。盡管他常常降臨人間,但仍然是神。有些幼稚的人老是叫嚷要推倒神的像,推得倒嗎?即使推倒了也要留著底座,以便以後繼續使用。

他和藹地微笑著,和你握手,也和我握了手。他的手軟軟的,很小,像一隻女人的手。我驚異,這是那撥雲的手嗎?這是那能夠書寫中國曆史的手嗎?

他對你說:

“隨便上山玩玩,不用你們操心了。”

他完全沒有他父親那種威儀。無論在報紙上,電視裏,畫報中,他總笑眯眯的。他的麵孔容易讓人聯想到一個可親的老媽媽。即便是演戲,那演技也算中上了。況且他經常親近民眾,這不僅需要演技,還需要恒心,是不是也需要膽量?

他的混血的孩子們跟在他身後,一個個氣宇軒昂。他們的神態和動作更像他們的祖父。

爸,當你走在他身後時,我看到你臉上煥發出一種異樣的光彩,這光彩使你變年輕了。你左顧右盼,眼神是警惕的,但我還是不費力地從中捕捉到了自豪的成份。

我們來到著名的百丈崖。這懸崖並沒有百丈,但刀鑿斧劈,也險峻異常。他到鬆林中小憩,你沒過去。

他的孩子們要照相,一個背照相機的隨從站在路旁為他們取景。

那個眼睛藍藍的孩子說:

“要全身的!”

那隨從向後退,再退,再退,全神貫注,突然,一失足掉到深深的懸崖下去了……

他掉下去的那一刹那是什麽感覺?是無限的悔恨吧?那情景永遠留在我心裏。我隻要一閉上眼睛,就看見他在掉,一直掉,掉,掉到現在還沒掉完。

有人下山了。他的孩子們歎息著,但我聽得出來,那歎息是怎樣虛假嗬! 果然,一個孩子把他自己的照相機遞給站在一旁的你。

“你幫我們照一張。不過不要到路那邊去了。”

你說:

“是!”

軍人般的回答,而且沒有絲毫的猶豫。爸,你知道麽?當時我想哭了。假如你稍稍猶豫一下,我的心或許還不會被撞痛。你為什麽恰恰站在他們身旁呢?他們為什麽正好把照相機遞給你呢?我恨你吐出來的那個字。今天它有些醜陋。我曾聽見,你對他們的祖父說過這個字,對他們的父親也說過,現在,又對他們說了!

他從小鬆林那邊過來了,聽說發生了不幸,顯出異常痛苦的神色。而他的孩子們的臉倒象木乃伊。他下山,才走到綠樹別墅附近,在門前台階上坐下了,說:

“歇一下吧。”

語調沉重。我看見他眼睛裏有晶亮的東西閃光。

這時天已黑了。那個穿西服的人對你說:

“老×,你到別墅後麵的樹林裏警戒。”

我對你說:

“我先回家了嗬。”

回到家我倒頭就睡,一覺睡到大天光。醒來後,竟發現你床上空空的,被子仍像昨天那樣疊著。你一夜未歸!

我放心不下,去找你了。不知為什麽,一種強烈的直覺告訴我,你還在昨天傍晚那個地方。這是第六感。第六感往往是準確的。

我來到綠樹別墅後麵,那兒有一片樹林,還有一座山包。我上了山包,突然,心又開始抽痛了。這時候,一輪紅日正從太平洋上冉冉升起,那麽大,那麽圓,像熔化了的鐵水,又像鮮血。這是神聖的一刻,大自然開始向太陽膜拜了。啊,日出,日出! 從山頂上望去,真是壯觀至極嗬! 同時,我看見了你。果然,你在這裏呆了一夜。你全身都被露水打濕了。你向東站著,背朝綠樹別墅,右手放在褲兜裏,那裏放著你心愛的左輪手槍。你的身體浴在霞光裏,仿佛燃燒起來。我湧上來一種奇想:你多麽像,多麽像懷抱著篝火在自焚嗬!

我說:

“爸,你站了一夜?”

“沒叫我回去呢。”

爸,憑著這樣的耿耿忠心,能授你一個什麽樣的勳章?幹城?忠勇?還是克難?⑦

“回家吧。”

你硬逼著我去綠樹別墅詢問,他們是否住下了。人家說,一幹人隻呆了三十分鍾,早就離去了。這樣,你才肯回家。

爸,這事真可悲。我終於明白了,媽媽的故事是真實的!

爸,這封信我當然不會寄給你,那麽,讓我把它寄到地獄去吧……

你的兒子

海水下麵是泥土(下)
── 一個台灣少校的故事

劉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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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抉擇
十天後的一個傍晚,少校站在西門町三路巴士站站牌下麵。

十天了,每天這時候他都到這裏來。

他在等一位小姐。

十天前,他去西門町,登上巴士才發現忘記帶錢,尷尬地向服務小姐解釋,卻招架不住那飽含敵意的目光,熱汗淋漓。

“喂,這錢你拿去買票吧。”

映入他眼底的是一張小姐的臉龐。

他倆同在西門町下車。少校問:

“明天你還坐這車麽?”

“怎麽?”

“我還你錢。”

“一張票……”

“要還。”

“明天這時候我還來。”

明天,少校來了。小姐沒來。明天的明天,少校又來了,小姐仍沒來。第三個明天,少校再來……一連十天。

天幕完全暗淡下來。他正準備離去,一輛“凱依拉克”在他麵前“吱”地刹住,一張女人麵孔從前車窗裏探出來,是熟悉的。

“媽!”

又一張女人麵孔從後車窗裏探出來,怎麽,也是熟悉的?

“你!”

竟是他等了十天的小姐。

少校惶惑了。兩個不相識的女人怎會同在一輛車裏?媽媽再婚後,又製造了三條和我一模一樣的生命。

“孩子,”媽媽說,“玲玲對我說你在這裏,我就來了。”

“玲玲?”

小姐說:

“是我。我介紹一下,我叫張玲玲。”

“我叫……”

“你叫少校,陸軍軍官校航空班應屆畢業生,一九五0 年出生……”

“你怎曉得這許多!”

“我曉得比這還多哩! 我曉得你天天像木頭似地站在這裏,一共十天;我曉得你最近背了個處分;我曉得你被分到金門;我還曉得你和你媽媽的事!”

少校吃驚死了。戶籍警?不,軍隊的門對戶籍警是緊閉的,可明擺著她在這扇門裏! 至於處分和畢業分配,由於小小虛榮心作祟他並未告訴媽媽,甚至未告訴爸爸,卻被她一古腦兒地連鍋端出。十天了,我以為她沒來,其實她天天都來。既然來,為什麽又悄悄隱去?小姐,你已知道我是誰,可你是誰?

他們一起去媽媽家。媽媽問:

“真把你分到金門了?”

少校點頭。

玲玲說:

“王胖子這家夥,真夠渾的。”

少校嚇了一跳。被她呼喚綽號的人是軍校生的上帝----校長,堂堂陸軍中將嗬。雖然他肚皮大得使他無法看到自己雙腳,可沒一個學員敢送他那個最大路貨的綽號。玲玲喚他時像喚什麽?淘氣的弟弟,幼稚的情人,一隻蹦蹦跳跳的大皮球。

來到媽媽家,媽媽家的中將迎出來。他對玲玲異常熱情,笑容在臉上停留許久。不錯,那是長輩對晚輩的笑,但少校感到那是卑微的長輩對尊貴的晚輩的笑。

“玲玲,幾歲啦?”

“比去年大一歲。”

“哦?好好好好……”

蒼白的頭不住點著。

我的中將喲!

他朝樓上喊道:

“你們都下來! 玲玲來啦!”

他和媽媽的三個傳人走下樓來。少校第一次見他們。

寒喧畢,媽媽對他說:

“你給老王打個電話。他們把少校分到金門去了。”

“真的?”

“媽,”少校說,“不要打。”

媽媽推搡著他進裏屋去了。

客廳裏隻剩下孩子們。三個兄弟審慎地望著少校,略含敵意的目光在少校身上生了根,仿佛少校不是他們的同母兄弟,而是犯人。

少校被看得窩火極了,但不退縮,也直視著對方。

“軍人,有個問題請教一下,”那個留著小胡子的人開了口,少校暗暗把他喚作老大。“最近中共和南越在西沙群島展開大海戰,你對此關心嗎?我相信你不會不關心。”

不友好! 兄弟初次見麵,便扔過來一顆燙手的番薯,下馬威啊!

的確是燙手的番薯。軍中嚴令:任何人不得談及這場戰爭,違者必究。台灣從來堅持西沙是中國領土,可是事情一旦與中共沾上邊,態度就變了,變得可以連祖宗都廉價拍賣了。

不能示弱! 少校說:

“當然關心!”

“關心什麽?”

“一,據專家統計,南中國海的鯨魚隻有一百條了,軍艦炮火又會奪去幾條鯨魚的性命?二,有四個國家說南中國海屬於他們,大海戰後,廢鋼鐵歸誰?”

玲玲笑了。

戴眼鏡的兄弟插進來,少校覺得他是老二。

“外電說中共軍隊打得很英勇,可我們的報紙卻說中共士兵膽小怕死,不堪一擊。我們是不是在說謊?”

“也許是。”

“那怎麽辦?報紙該關門嗎?”

“不用。說一次謊,就得說一千次謊來掩飾。繼續重複就是了。”

“你是軍人,你說,國軍和中共軍,誰厲害?”

棘手! 少校說:

“國軍厲害。”

所有的目光齊刷刷投向他。

“為什麽?”

“打了二十年,我們把中共軍打成了世界上最強的軍隊,我們自然是強中強! ”

一個“打”字,用意好深! 中文,你不虧是李白、杜甫、蘇東坡使用過的文字!

“如果和中共軍打仗,你會當英雄嗎?”

挑釁! 少校回答:

“我不是英雄,從來不是,也當不了。”

“如果和越南人打仗,你會當英雄嗎?你已經說過你當不了。”

“所謂英雄,並不比常人勇敢,他隻是多勇敢五分鍾。”

這回答多妙!

那個一直沒發言的、有著藝術家般長發的兄弟站起來。準是老三。

“你們別說了。我厭惡軍人,厭惡打仗! 這個世界上為什麽要有軍人?為什麽要有戰爭?你想殺人,那你明天上戰場好了。我永遠譏咒戰場! 那裏有人,但沒有人性,隻有血腥與暴力! 血腥與暴力,你懂麽?”

必須還擊! 少校不動聲色,說:

“這個世界不隻是戰場上才有血腥與暴力,這個道理你懂麽?”

“舉個例子。”

“俯拾皆是。比如,這間客廳隔壁的屋子----廚房。”

“廚房?”

“千百年來,廚房一直是充滿暴力的地方,幾乎每一類動物都在這裏被宰殺過。方法各有不同,卻無一爽快利落的,或被放血,或被窒息,或被重擊。你聞不到血腥味麽?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多聞聞吧。”

言猶未盡。

玲玲又笑了:

“的確是這樣! 不過我補充一點:那是千百年來倍受欺壓的婦女在發泄,將抑鬱訴諸暴力!”

少校掏出錢夾,把票錢還給玲玲。

“何必這麽認真呢?”玲玲說。

“我說過要還你的。”

“現在咱們認識了,免了吧。”

“對於已出口的話,我是奴仆。”

老三說:

“把那張鈔票收起來吧,把那張手紙收起來吧,不管是你還是她,收起來吧,我討厭看見它! 我又一次感到了中國人的不可救藥,一點含蓄和幽默感都沒有。外國人腦子裏想錢,嘴巴裏講錢,可手上很少摸錢。那玩意燒手! 中國人想錢,講錢,手上還大把大把攥著錢! ”

少校說:

“恰恰相反,我認為,中國人是唯一敢用錢幣來裝飾自己的民族,相形之下,西方人所使用的支票則是一種對人性的極大侮辱。”

玲玲從少校手裏接過鈔票。

“說得好! 我收了!”

片刻後,玲玲對少校說:

“我也有個問題:你所在的學員班三十人,為什麽隻把你一個分到金門?”

絕不懷疑了,此人來頭不小!什麽她都知道!

“我受過處分。”

“嗬,”老大說,“原來你是被刺配的。”

“武鬆和林衝都被刺配過。”

“口氣不小!”

老二說:

“你對金門怎麽看?有人說它的存在不是軍事需要,而是政治需要。”

“我是軍人,不談政治。”

“政治難道比打仗還危險嗎?”

“打仗,你最多被人一槍打死一次;談政治,你可以被人千刀萬剮。這是邱吉爾說的。”

“你改了一個字。”玲玲說,邱吉爾說的是‘搞’政治。”

“你注意到了?”

“在家裏談政治嘛!”老二接著說,“最可憐的老百姓也可以在他的家裏蔑視皇帝。哪怕他的家隻是一個破房子,房頂在搖,風吹發響,寒流侵入,細雨成漏,但皇帝管不了。”

老大又問:

“金門與大陸一水之隔,去那裏你害怕嗎?”

“怕什麽?”

“台風。自然界的和非自然界的。前者,一年中占去半年;後者,天天有。你不怕被擊倒?”

“擊倒我,非十三級台風不可。世上沒有十三級台風。”

“嗬,蠻有骨氣哦。軍人,你仿佛有劉邦的氣概。怎麽,想當將軍嗎?”

“為什麽不?”

“可你當得了麽?”

“想當不想當是一回事,當了當不了是另一回事。人一生,隻要完成對自己的塑造就行了,像項羽那樣。”

“我看你當不了。在台灣,畢業本身即是競爭。在這場競爭中,你已經失敗了。三十個人你都爭不過,三百個人呢?三千個人呢?三萬?三十萬?我的項羽。”

“嘲笑我可以,請不要嘲笑項羽。”

“為什麽?”

“他是我心中的英雄。”

“你崇拜他?”

“對。”

“那還不如崇拜劉邦哩。他是成功者。”

“劉邦沒有心。也許原來是有心的,但早已被重重硬殼包裹得不留一絲縫隙。為得天下,他可以不要父親,不要子女,至於功臣功狗,更不用講了。”

“項羽有什麽?”

“魂。你看得見項羽的魂嗎?”

“你呢?”

“我看得見。”

“這倒要領教。”

“他的魂在於一種抗爭精神和赤裸裸的自我表現欲。從二十四歲登上曆史舞台到三十二歲自剔烏江,他將足夠燒完一生的光與熱,集中在這短短八年中焚盡,一點也不節省能源!”

新鮮! 大家注意力被吸引了。

“劉邦是神。連韓信也指責劉邦的帝位是天授的,但項羽一生從頭到尾,沒有異兆,沒有祥瑞,沒有白蛇,赤蛇,隻有一個‘人’! 從登場到幕落,舞台上下左右的聚光燈全打在他一人身上,他是主角中的主角,沒有任何配角能搶他的戲,分他的光!”

“講下去。”玲玲說。這話使少校信心倍增。

“他恨皇帝奢侈,燒了阿房宮;他為天下百姓早息戰禍,單挑劉邦較量;鴻門宴上,卻又忘幹淨了敵我;戰場上殺人無數,偏偏常為部下的疾病流淚;一生不聽別人勸說,卻聽了一個十三歲小孩的話,饒了一城性命;直至垓下被圍,無顏見江東父老,割頭贈友。這一筆最有力,為他的畫像點了睛!”

玲玲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項羽盡情潑灑的是年輕人一往不悔的青春之力,劉邦斤斤計較的則是中年人的心機,項羽與劉邦爭,怎麽會贏?他失敗了,但他仍是英雄中的英雄。在烏江,他拒絕了生,選擇了死。大丈夫可以被人愛,可以被人恨,卻不可以被人憐!”

張學良伯伯也是如此。

“英雄身上往往含著自毀的因子。別人殺不死他,能致他於死地的隻有自己。他失去了江山,卻贏回了自己!”

少校也不知道自己怎會一口氣講了這一大通話。他還很少這樣激動過呢。他覺得心胸舒暢了一些。暑假以來他第一次感到舒暢。

“你講述了一個英雄,”老三說,“同時把自己也裝扮成英雄。不過我要問,今天你上這裏來用意何在呢?你難道不是想讓我爸爸把你留在台北嗎?”

玲玲打抱不平了。

“是我請他來的!”

少校站起來。

“再見。”

少校離開媽媽家,來到附近的“森林”酒吧,要了瓶酒,幾碟菜,默默吃喝。喝畢去付帳,服務生對他說:

“先生,那位小姐已經代你付過了。”

少校一怔。回頭看,玲玲坐在門旁的一張用半截樹墩做成的桌子旁,正朝他微笑。

“你這是做什麽?”

“沒有什麽。你剛才談了那樣長時間,竟能夠不說別人半句閑話,我應當請客。”

二人坐下後,玲玲說:

“你好象不喜歡你的幾個弟弟?”

少校沉默良久,慢慢道:

“我和他們不一樣。他們像白老鼠。他們聰明,家境好,受過高深的教育,但他們缺少艱苦奮鬥、掙紮求生的本能。他們喜歡誇誇其談。我是一隻褐色老鼠。我可能是一個不可教育的人,隻能當兵,還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兵,但我能夠吃苦耐勞,不怕犧牲。比如,如果我的腿陷在夾子中,那麽,為了脫身,我會把那隻被夾住的腿弄斷,而在所不惜。他們準不能!”

傲嗬。這話充滿了男性的魅力。

玲玲顯然受了震動,從她臉上看得出。她說:

“你真下決心去金門?”

“嗯。”

“不改變主意了?我可以讓你留下。”

“我相信,可我不願意。”

“那裏不僅苦,而且很危險。”

“我什麽都不怕。我有一腔熱血,還有旺盛的生命力。”

離去時,他忽然一陣衝動,指著那張用樹做成的桌子:

“你信麽?假如這是一顆生命力特強的樹,明春這桌子會開花!”

玲玲無言。

台金班機⑧在雲層裏平穩地飛行著。

少校倚窗而坐,望著機翼下萬頃波濤。

西伯利亞,用你的寒冷的風來擁抱我吧! 我將像伏爾龔斯卡雅公爵夫人一樣勇敢地迎接你的挑戰,挺然如臨風玉樹!

此刻,他心裏已經沒有了怨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渴望和一種自豪的激情。

他要征服西伯利亞。

他首先要征服自己。

五天前,他回到軍校,訓導主任把他叫去。

“經過重新研究,我們決定把你留在台北。”

他心裏湧上來一股巨大的輕蔑。

他接連給校長寫了三封信,堅決要求去金門。

要求終於被批準了。

飛機飛過台灣海峽中線的時候,少校突然發現他身旁的座位一直空著,上麵放著一束鮮花,不禁納悶。台金班機一向滿員超載,他弄這張機票還花去幾天時間呢,這座位怎會空著?又是誰,如此浪漫?竟把一束鮮花帶到那個武裝到牙齒的小島去!

他招來空中小姐詢問。

“這個座位是一位小姐訂的。”空姐說,“飛機起飛前,她送來這束花,吩咐我們把它放在她訂的座位上。”

“人呢?”

“她根本就沒上飛機。”

少校不安了。他拿起花束,一張小卡片掉出來,上麵寫著:

“少校,祝你一路平安。玲玲。”


八、給國防部長的信
尊敬的部長,我的最高首長:

致軍禮!

我是陸軍航空隊金門分遣隊少尉飛行官×××,向你報告!

也許你會覺得我太狂妄,一個小小的“百夫長”,居然敢直接寫信給全軍統帥。我敢。我自信我的勇氣是夠用的。請你原諒我的魯莽。

還要向你報告的是,這封信我原來想寫給總統,但內容仍是關於你的。聽後請你不要吃驚,我要向總統告你一狀!

不過我很快改變了主意。我甚至為這個想法而羞愧。告狀是弱者的行為。有人說,中國人太善於告狀,結果成了一個不團結的民族。我不同意這話,但中國人個個自衛意識極強,作何解釋?有話還是當麵說。

部長,在軍隊中,你是個極富傳奇色彩的人物。平時,你在國防部的大樓裏,但你更多是在國民中學的課本裏,在《中華民國戰史》的書裏,在《現代軍事》雜誌裏。先總統蔣公曾親筆為你書寫了兩個大字:軍魂。

在那場民族戰爭中,你曾經讓大和魂哭泣。國中課本裏的故事,讓我多少年激動不已:滇緬公路上,你率領一個師和英軍共同挺進,去解救一座被圍的中國縣城。兩架日本飛機突然出現,掃射轟炸,英軍作鳥獸散,你的士兵卻仍然隊伍整肅。你大聲發令:“正步走! ”戰士們一片片倒下,但全軍繼續向前。第二天,你與日軍大戰,打了三天三夜,英軍不支,撤走了,你卻愈戰愈勇。終於日本人敗退了,臨走前將一張布告貼在城牆上,讚賞你的英勇,並說敗給你是光榮的。但他們撤走前縣城已經陷落,一場徹底的屠殺,把它變成了地獄。你率領部隊進城,竟見不到一個活人,沿途傳來士兵抑製不住的慟哭聲。在一個萬人坑前,你命全軍列隊,朝天鳴槍,並帶頭唱軍歌。那一刻,沒有一個人不流淚嗬。

我第一次見你,是在軍校舉行的抗戰研討會上,你的發言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這是一場難以詳述的戰爭,更是一場難以詳述的民族災難。無數血淚的控訴到今天隻成了幾頁史學家的統計數字。”你拿起一本《八年抗戰之研討》。“在這些裝訂精美的書頁中聽不見民族的哀號,也見不到百姓的悲泣。曆史嗬,曆史,民族的曆史! 我們坐在有香味的冷氣裏,靠著麥克風、打字機,企圖從曆史中挖掘出一點什麽嗎?是使戰爭更有效率、理由更堂皇的智慧嗎?在這布置高雅的玻璃房子裏,我們能講得出南京大屠殺是怎樣一種情景麽?……”

這段話中,那兩個字份量最重:民族!

軍校三年級時,我第二次見到了你。那一年在嘉義舉行春元演習,你又來到我們中間。一天,你突然發現在你住的賓館牆外的高壓電線上有兩隻鴿子。小鴿腳上有條繩,被高壓線纏住,無法飛離,母鴿一直在它頭上盤桓飛翔。起初你並不在意,可一連三天,你天天目擊此景,不由動了惻隱之心。

他叫人給嘉義電力公司打電話,請他們切斷電源,以便挽救一條生命,不,兩條生命。電力公司說斷電必須征得所有商店與工廠同意,如有一家反對,就不能停電。於是你一一打電話。由於你的名望,更由於你的愛心,無情的商人在這一刻也變得有情了,他們同意停電半小時。當時,嘉義有多少人湧到高壓線下嗬。我也去了。這是愛的一刻。這是靈魂淨化的一刻。人們冷漠的麵孔露出了難得的笑容。在一種聖潔的氣氛中,人們互不設防。而這一切,是你給他們帶來的嗬。

停電半小時,金錢損失巨大,可人的愛心豈是金錢能買來的,無論多巨大。

部長,這就是我所知道的你。

部長,你一定熟悉金門古寧頭吧。自那場大戰⑨之後,這裏沒有出現過一隻船,但三十年前的那個夜晚幾百艘戰船在海灘熊熊燃燒的慘烈情景對人刺激太深,年複一年,這裏的工事被加強著。立體化、鋼鐵化的明碉暗堡不讓馬其諾。

雙十節清晨,古寧頭響起了戰鬥警報,官兵們狂飆般地湧進工事。

岸對艦飛彈處於“零秒待發”狀態。

沒有艦,隻有……一艘帆船。

它來自大陸。

當時,我恰好在古寧頭灘頭指揮所裏。由於距離很近,不用望遠鏡也看得清清楚楚。破船破帆,破到叫人看一眼就忍不住想掏腰包進行施舍。男女老少,滿滿一船人。

在台灣,沒有人不關心大陸。長城,黃河,長安,杭州,我們是從海那邊來的,而且隨時要回去,從小被這樣教育著,也就無端地有了鄉愁。我們都知道,現在大陸上有一場革命正在深入,而且化進了每一個人的靈魂裏,可老百姓卻餓著肚子。總讓人餓肚子的革命是不會萬歲的。

這些人是來吃飯的。

近幾年,常有要吃飯的老百姓投身怒海,但大都零星而來,今天突然來了滿滿一船,古寧頭頓時神經質起來。

海灘指揮所的連指揮官打電話向營部請示:

“怎樣處置?”

事後我才知道,這個情況由連報到營,營再報到旅,旅又報到師,最後報到金防部⑩。金防部長官竟不敢作主。

整個金門也神經質了。

“上報台北!”

也是事後,我了解了大家都當兔子的原因:在國民黨最近舉行的中常會上,做出了一個決定:粉碎大陸的“難民政策”。“今天來一個,你收了;明天再來一百,你又收了;後天便是一千,然後是幾千,上萬,幾萬……直至把台灣徹底拖垮。”

外國人崇尚有中生無,中國人崇尚無中生有,以此為榮。

報告送到國防部。

半小時後,命令下達了。

“就地消滅!”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是整天價說“拯救大陸同胞”和“拯救中華民族”嗎?小時候我們曾一毛毛,一塊塊地捐錢,說是買船,把大陸同胞接到台灣過好日子。如今百十名大陸同胞自動送上門來,讓我們省了力,又省了錢,多美! 快去擁抱他們!

“就地消滅!”

部長,當時就有人說,這是你的命令。我不信。慈善的老人,你能憐憫兩隻鴿子,怎能不憐憫一船同胞?

“就地消滅!”

部長,一生中,你向你的部隊無數次發布過殺人的命令。你命令大軍撲向異族的敵人。你氣吞萬裏如虎。但現在,你命令我們撲向誰?

不,不是你的命令!

今天,我終於知道,那命令是你的。台北的朋友告訴了我一切。殘酷的,卻是真實的。你在執行中常委決定。你想殺一儆百,徹底使後繼者絕望。

一座昆侖,突然在我麵前崩塌!

部長,當你發布這個命令時,你在想什麽?你想到了滇緬邊境那座被毀滅的縣城麽?你想到了萬人坑前的慷慨悲歌麽?你想到了南京大屠殺麽?你一定想到了! 你的臉會變得蒼白,你的手會顫抖。你身上的汗水會讓你如洗一個澡! 軍人的心不全是鐵做的,你的心尤其不是。不錯,你手中握著劍,但我相信此刻你要用整整一生積蓄的力量才能舉起它,甚至一生也不夠。戰場上,你不肯加害於一個曾經挑死過你的七個士兵的戰俘,你又怎忍心判處這些連槍也沒有摸過的老百姓死刑?

你不是虎了。

連指揮官發令:

“目標正前方,各就各位……”

我衝上去捂住送話器。

“不!”

他狠狠將我推開。

“軍令如山!”

我突然看見他眼裏噙著淚。

嗬,他不過是一顆悲哀的麥粒!

“射擊!”

他的淚水湧到臉上。

彈如雨注。

馬其諾嗬,在一條沒有武裝的木船前,你逞什麽威風?那不是對手。你不會快樂。

我衝出指揮所,塹壕裏的情景令我心碎。所有的士兵都在流淚。

屠殺。又一場徹底的屠殺。集中營式的屠殺。又一座地獄。

部長,你要對此負責!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大約最多兩分鍾吧,海灘就寂靜下來。但晚上它再也不會寂靜了,我相信。百十個亡魂會在空中望著這裏呼喊。

我們來到海邊。海水一片殷紅。忽然有人驚呼:

“鯊來啦!”

一條白鯊正撕咬著落水的屍體。它太貪婪,竟來到淺灘。

我從一個士兵手中奪下衝鋒槍,大步向它衝去。

“你瘋了!”

不錯,我瘋了!

我把整整一梭子子彈全打到鯊魚身上。

我站在沒膝的海水中。台灣海峽的海水這一刻仿佛變燙了,那是因為摻進了那麽多同胞的血。一船的血該是多少人的血?該是多少母親的兒女的血?

那是民族的血!

台灣海峽的鮮血已經太多,多得連一滴也容不下了。

黃昏,我又來到海灘。落日在台灣海峽燃燒,滿滿一峽血水。我心境淒楚,閉上眼睛。就這樣站了許久。漲潮聲越來越大,一如千軍萬馬奔騰。我睜開眼,忽然激動莫名。我看見,嗬,我看見了……那兩個姓鄭的偉人。他們分別指揮的龐大的船隊正穿過台灣海峽。世界在這兩隻船隊前變小了。我們後人,為祖先的船隊一直驕傲到今天,是否也應當羞愧呢?他們若看見子孫在他們創立功業的地方殺戮同胞,準會欲哭無淚!

子孫不肖!

月亮漸漸升起來。

秦代的月,漢代的月,已遠;李世民的月,宋太祖的月,已遠。今夜月亮是憔悴的。

祖先,你們的雄風也隨你們永遠去了嗎?

從國小到國中,從國中到官校,從官校到部隊,我一直被教育著:生是中國人,死了也是中國魂。國中第三冊曆史課本,是我最想看又最不敢看的書。那是段怎樣晦暗的年代呀。割地、賠款、條約……手捧這一冊滄桑,仿佛捧一塊烙鐵。對不起祖宗! 真的對不起。日本人說他們隻尊重古代的中國,而對現代的中國則加以蔑視。好羞嗬,我真恨不得為這句話去決鬥!

現在我不想決鬥了。人家瞧不起我們,我們確實也讓人家瞧不起!

假如我們有足夠的勇敢,敢於揭開中國母親的衣襟,正視她軀體上的累累傷痕,便會清楚地看到,這裏深埋了多少血,多少淚,多少人間負荷不動的哀傷。我們的母親不是過去那驕傲的母親了,她是個受苦受難、傷心淚盡的母親。

我們該為她做些什麽呢?

我們為她做了些什麽呢?

我們又一次傷害了她! 傷害了她的軀體,更傷害了她的心!

部長,這些話,我有勇氣當著你的麵講出來了,你有勇氣聽嗎?



你的小兵 ×××


九、在金門的日記
民國××年×月×日

含笑有三天不來信了。

我心煩意亂,吃不下,睡不好。

才三天,就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三十天怎麽辦?三個三十天怎麽辦?

隻要有空,我就朝郵局跑。踏著希望去,踩著失望回。今天,郵局小姐用嘲笑的口吻對我說: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小姐,別笑我。我能講出一百個兩情不渝,把一頭青絲等成白發的故事,但故事畢竟比現實浪漫。我要浪漫,更要現實。

我到金門已經一年了,一年裏有多少天,我就收到了含笑多少封信。像海洋忠誠地等候著旭日一樣,我每天等,它每天來。它已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

節日或紀念日,她除了來信,還打電報。在我們定情紀念日,她甚至拍來兩份電報。上午拍了三個字:“我愛你。”下午字數稍多一些:“我恨你。你為什麽不在我身邊?”那是更深的愛。

現在,一連三天沒有信,也沒有電報。這就是現實。

旭日躲到哪裏去了?海洋焦躁不安。

我也不安。

民國××年×月×日

四天了,含笑仍沒來信。

含笑,你出了什麽事?

四天前收到的你的最後一封信,現在隻有它才能給我安慰。

你說:

“假如你是山,我便依你成水;假如你是海,我就躺成一艘船;假如你是土,我願是抓著你的樹。”

我不是山,不是海,也不是土。我不要水,不要船,也不要什麽樹;我要你的信。

我發現了一個同路人。每天下午,都有一個老太太走進郵局,隻說一個字:

“信。”

郵局小姐連一個字也懶得說,隻搖搖頭,於是老太太轉身就走,顫巍巍地。

一連幾天如此,不禁勾起我的好奇心。她也等信?像她這一大把年紀隻能等兒子的信,不必如此孜孜不倦呀。

當我向郵局小姐打聽時,大驚。她真和我一樣,也在等愛人的信!

郵局小姐告訴我一個淒涼的故事:老太太叫阿菲婆,三十年前,在她準備結婚的前幾天,她的未婚夫應征為部隊挖坑道。塌方了,他永遠留在了那個深淵裏。人們把消息告訴她,誰知她根本不信,認準未婚夫到外地當兵去了。從那時起,她開始了忠誠的等待。

時光把少女帶走了,卻帶不走少女的心。別人屢次勸她另嫁他人,她總說:

“我等著和他結婚哩!”

她對要好的人吐了真言:

“我已經是他的人了。”

“我已經是他的人了。”多麽沉重的話! 而她把它背了三十年!

郵局小姐還對我說:

“上一代人偏愛認死理,睡睡覺有什麽關係?”又說,“她隻當男人還活著,別人講什麽都不信。聽說最近要扒開那條塌掉的坑道,搞什麽工程哩,沒準能找到她未婚夫的骨頭。到時看她信不信!”

阿菲婆,你是十裏長亭的傷心人。

民國××年×月×日

第七天,仍沒有信。

整整一周了。失望的一周!

今晨,我登上了北太武山頂峰,向陽,而望鄉。

昨夜,我無眠。含笑,在遙遠的台北,你是否也無眠?

有一種擔心越來越強烈了──你會不愛我嗎?

我默默祈禱,千萬別發生這種事。原諒我使用“祈禱”這字眼。王雁說:“人類文明始於男女建立了一種親密關係,因此我們應視男女關係為宗教。”現在我真是懷著一種宗教般的虔誠祈禱的。

不光祈禱,我還在哀求你。我從不求人,可自從認識你後,我泄漏出了人性軟弱的一麵。我默默哀求過你一次:我哀求你讓我看到你的瑕疵。你不要這樣美麗,不要這樣溫柔,不要這樣和婉。你的完美令我幸福得戰栗,也令我痛苦得戰栗! 因為我要完完全全得到你,還需要走那麽漫長的路。我懷疑我的雙腿是否堅強。現在我又一次哀求你──愛我。

含笑,愛我。隻要你愛我,讓我怎樣都行。

你要什麽?你要什麽才能愛我?你要天上的星星嗎?我願意去摘。我去泰山,雖然我不可能摘到也要讓你看到我具有秦始皇的氣概。你要把東海填平嗎?我會毫不猶豫地從你這裏受領任務。填不平,有什麽要緊?我願做一隻精衛鳥,聲聲啼出千年未肯褪色的血嗬。你還要什麽?你要我死嗎?那太容易。生並不比死輕鬆。死有時反而比生美麗。隻要在我死前聽你說一聲“我愛你”,我會笑著走到另一個世界去,並在哪裏一直笑到永遠。

小時候,讀了那麽多描寫愛情的西方名著,向情人表示獻身的火辣辣的語言用五架牛車也裝不完,卻隻有這一句最深刻:

“你願意把我怎樣都可以。”

含笑,你願意把我怎樣都可以!

記得那次在陽明山的懸崖上嗎?我第一次把這句話告訴你。你笑了。

“我不信。”

“這是真的。”

“我要你去死呢?”

“那我一定死。”

你叫我閉上眼睛,指著懸崖那邊:

“向那邊走,我不叫停,你就不要停。”

我連一秒鍾的遲疑也沒有,按你的吩咐做了。我的步子甚至邁得很大,顯示我心中任何一個角落也沒有藏著恐懼。

走了幾步後,你驚恐地叫道:

“停! 你已經到懸崖邊了!”

我看不見,也不用看,你不會讓我走向深淵。

你忽然又說:

“再朝前走!”

我的心一下被拎到了喉嚨口。你已經告訴我來到懸崖邊,再走一步,豈不就人天兩相隔了?閃電般地,我心裏掠過一個念頭:睜開眼,不要動。但自尊又閃電般地把它驅逐走。害怕了?不是一貫標榜自己是男人中的男人嗎?男人是無畏的。男人在自己心愛的女人麵前愈應無畏,猶豫一下就算不得好漢!

我又勇敢地向前!

第一步下去,應該踏進雲裏了吧?沒有,踏到的仍是堅實的土地。

我立即意識到你在考驗我。好險,我並未走近懸崖,可又著著實實地走近了懸崖,愛的懸崖。我的意誌在懸崖邊掙紮過一回。

你又叫停。

“睜開眼。”

這一次,我真的離懸崖隻有一步之遙了。我冷靜得近似冷漠,望著深淵像望一個小土坑。煙氣飄渺,使我驀地聯想到天堂。

你問我:

“怕嗎?”

“不。”

“你知道我讓你朝那兒走?”

“天堂。”

“天堂在哪裏?”

“在英雄的馬背上,在男子漢的意誌中,在情人的胸脯上。”

含笑,你是我的天堂!

下午去郵局,又碰見了阿菲婆。

民國××年×月×日

今天收到了張玲玲一封信,確切地說,是一首詩:

不管怎麽說

山之於海

總是一往情深的

不論季節如何變幻

終年佇立

靜靜守候

一朵朵驚喜的浪花

讓浪花在斑駁的巨石上

以地球年的歲月

抒寫他們的

誓言

誰是岩石?誰又是浪花?還是驚喜的?

不回信。

下午在郵局外又碰見阿菲婆。我久久凝視著她佝僂的身影,心頭襲來一片悲涼。她何嚐不是每天踏著希望來,踩著失望回?三十年前她把希望揣進懷裏,三十年間金門一切都變了:剛渡海過來時栽的十七萬株鬆樹成了森林;“八. 二三”炮戰使太武山矮了幾寸;她未婚夫當年修築的坑道變成地下長城,二十四小時開車不停地走,要走一星期。可她仍然揣著舊日那個希望。時間變成了曆史,曆史總是蒼老沉重,她的心還是年輕的。

民國××年×月×日

沒有信。仍然沒有信。一個月了,含笑,你從地球上消失了麽?

一定是出了什麽事。

我相信我將要生病。我相信我已經生病。我在想念中擔心,又在擔心中想念。我變得脆弱了,敏感了。

昨天出夜航,航向東北,一直走下去就是台北嗬。天邊有顆星真亮,我想,你是否在那顆星下?

好靜。耳機裏隻有我自己的呼吸聲。長夜獨我未眠,也隻有我獨行。含笑,我格外想你,在這種孤寂的時刻。

突然,耳機裏傳來航管小姐的聲音,聲音很甜很軟,像你。她同我開玩笑:

“飛機肚皮摩擦著雲層,感覺是硬還是軟?”

一句多麽要命的話,又是在夜深人靜時聽到,幾乎使我崩潰。

我想起了你的手。第一次接觸它,竟使我心裏湧起一種犯罪的感覺。於連第一次在花園裏握住德• 瑞那夫人的手時是否有犯罪感,我不知道,但我激動的心情,絕對不亞於他。它那麽柔軟,握著它就像握著空氣一樣,但我確確實實地握著它。我已不相信世上還有超過這一刻的幸福了。這一刻是永恒的。

與你相會,我總是追求一種聖潔得近乎莊嚴的氣氛。你把守著你的三十八度線,我也把守著我的三十八度線。有幾次約會前我使用了香水,但我不能原諒我把它們灑在手上、脖上、頭上時的心態。後來我強迫自己不使用它們,這也是一種防衛心理嗬。

我一直成功地控製著自己,可今夜,我不知道為什麽竟有些控製不住了。我想到了……想到了床,這是一種真正的犯罪感。如果感覺也能判刑,我願判它無期。

王雁愛說:

“床是我們的國。”

哦,那是個羨鴛鴦不羨仙的國。

雲層下,有多少這樣的國?溫柔鄉中擲盡千金不問明日何為也。

我有嗎?

我不應當想這個。在這種時刻我尤其不該想這個。我是有罪的。

含笑,你在哪?我一人在天上,好寂寞,好孤單。我想你。如果我不是軍人,我就不做這隻夜梟。我將馬上啟程回台北。

國事啊! 國事在午夜十二點三十分的天上。

愛情嗬! 愛情在午夜十二點三十分的床上。

民國××年×月×日

張玲玲又寄來一首詩:



不知是誰

惹火了冬風

把氣全發泄到小草身上

小草冷得直發抖

仁慈的樹木伯伯看了不忍心

抖落一片樹葉

為小草們蓋上

我從郵局小姐手中接過這封信時,阿菲婆在一旁望著我。她的目光使我心一抖。那是嫉妒的目光嗬。

我忽然意識到,世界上還有一個人比我不幸,那就是阿菲婆。

她連一封信也沒有。

民國××年×月×日

我已經不懷疑含笑出了事,但究竟什麽事,不知道。

我把一切該想的都想到了,還是不得要領。心裏總覺得有一個結打不開。

昨天,《青年戰士報》上登了一條外國幽默:一個青年在海外服役兩年,回到家鄉,應邀在教堂講幾句話。他說:“我很高興回到家鄉,見到諸位:我的父母,兄弟姐妹,老同學,還有我的朋友──和她的丈夫……”

我的心陡然一沉。

那青年是誰?

不要是我!

為什麽偏偏在此時看到這樣一則幽默?這是幽默嗎?這是含淚的幽默,殘酷得不能再殘酷。

含笑,我想起了你,神差鬼使,我竟又想到他----我的朋友王雁。

我覺得我的心裏很陰暗。朋友即上帝,我怎能褻瀆他! 但他那雙眼睛,那雙看你時總是顯得沉沉的眼睛,強烈地浮現在我的腦海裏,驅不走。

原來這就是那個打不開的結。

發生在我們之間的有些事,當時隻令我不快,今天卻令我不安了。

自認識你後,他老把“犧牲”、“痛苦”掛在嘴邊,我從未在意,反認為是巧妙的頌詞。那次我們三人一起去西門町喝咖啡,分手時我吻了你一下。歸途中,他陰著臉一言不發。又碰到他一個熟人,問他讀官校哪一係,他竟說:

“失戀係!”

又說:

“好係!”

我忘了,他那時並未和什麽人戀愛呀,那個“失”字從何談起?

含笑,我看得出來,你對他印象不壞,我還為此感到欣慰。他不壞,至少不像厭惡他的人說的那麽壞。

然而,當你像我一樣,對他的才氣和豪放也表示欣賞時,我的欣賞卻悄悄變質了。那天,他說他退役後要做兩件最偉大的事,一是把一袋美國的垃圾從西半球搬到東半球來,二是到中蘇邊境,在分界線躺下,頭在中國,腳在蘇俄。他隨口作詩道:

橫躺在中蘇邊境上,

我偷問蒼鷹、

寒風、小蟲:

什麽叫國界?

它們都說:

不懂。

你笑了。他的才華每時每刻都能溢出來,我不由從心底發出讚歎,但你的笑使我不會笑了。

還有一次,他大膽地在你我麵前數落政府說:

“你猜,我們這代人希望現今政府是什麽?是比基尼泳裝⑾。每個人都知道它維係的是什麽,每個人都希望它維係不住。”

的確有才! 比喻生動! 但當著一個姑娘講這種話不是有傷大雅嗎?甚至是挑逗,也未可知。我覺得自己在那一刻變成了護花的武士,想狠狠責備他,但你又笑了,笑走了我的勇氣。

赴金門那日,你來送我,他也來了。我們在路上遇見一個斷了右臂的乞討人,很年輕。他又扮演宋江了。我冷冷地阻止他:

“別忘了他還有左臂。”

他竟轉向你:

“含笑小姐,你說該不該?”

我們都望著你。

你說該。

我悲哀了。如果不是當時有更大的悲哀──分離,這件事我會記住。

但我忘了。

現在,我又記起來了。

民國××年×月×日

下月我就要回台北休假了。

含笑仍沒來信。

隻有張玲玲的信──她的詩,一首,又一首。詩言誌,是否也言情?那卻不是我需要的。

今天下午,我去郵局,意外地發現阿菲婆沒來。不待我問,郵局小姐告訴我:

“阿菲婆的男人找到了。”

“真的?在哪兒?”

“還能在哪兒?在舊坑道裏唄。”

我來到那條三十年前坍塌的坑道,道口人滿滿的。一個女人的哭聲傳出來。是阿菲婆。

我擠進人群,一個情景使我全身血液凝固了:那是一具屍首。那是一具年輕人的屍首。他像剛剛死去。不,他簡直不像死去,而是睡著了。他的臉毫無損傷變形,以至那似有似無的微笑都被察覺到了。

後來我聽人說,屍首整個地被一汪綠水浸泡著。

雞皮鶴發的阿菲婆,撲在她依舊年輕的未婚夫身上,痛哭。

“我等你,等了三十年啊,你終於來了……”

我的心被哀愁緊揪著。這個已是風燭殘年的女人,今天,又一次燃起了愛情的火焰,可她的愛人再也不會看她一眼了,也再不會向她微笑了。

“我是你的人……我還是你的人……”

我落淚了。

含笑,阿菲婆終於等到了愛人,是為她高興,還是為她痛苦呢?

民國××年×月×日

阿菲婆並不痛苦,我比她痛苦一千倍!

此刻,我體內似有岩漿洶湧翻滾,把我灼得想哭,想笑,想吼,想叫,想死,不想活!

寫什麽日記?我恨不得把鋼筆一折兩斷!

或者,把冰冷的筆尖對準我火熱的胸膛,刺進去,刺進去!

不,要寫,但隻寫幾個字。

今天收到了含笑的信,極短:“我不配做你的妻子了。海闊天空,你重新開始吧。”

苦候那麽久,竟等來這麽一封“信”!

我找來一張報紙大小的白紙,在上麵寫了兩個大大的字:

“傷感!”

我把這張紙裝進信封,寫上她的地址姓名,塞進郵筒。我恨不得舉起郵筒,將它擲過台灣海峽!

不寫了,不寫了!

傷感! 傷感!! 傷感!!!


十、決鬥
“凱依拉克”在中正機場通向台北的高速公路上疾馳。

少校坐在後排。他從金門回台北休假,媽媽來接他。

他在金門給媽媽寫了信,請媽媽了解含笑的情況。他不忍心將這種事告訴爸爸。爸爸為他操心已白了頭。

媽媽的回信證實了他的猜測:事情果然出在他的兩個朋友身上。

朋友,那還能算朋友嗎?羞嗬。

現在媽媽又把進一步的情況告訴他:他走後,他的男友向他的女友發起進攻,但屢屢失手。含笑真正是愛少校的。一天,王雁請含笑吃飯,灌醉了她,用車將她載回自己的睡房。王雁在把情書寫滿睡房的一側牆壁之後,在狂吻了含笑映在牆上的影子之後,在喝光了兩瓶威士忌並把瓶子摔破之後,走進了地獄。魔鬼走進了地獄。

原來如此!

少校的心被火炙烤著。好個朋友,你坑我!

媽媽又說,含笑被害之後,血流不止,王雁親自開車把她送進醫院,一連幾天守候在她身邊。姑娘哭成了淚人兒,哭到傷心處,他也陪著落淚。

少校握緊拳頭。無恥之尤! 你也有淚?那是鱷魚式的,也是狐狸式的。

含笑在醫院裏住了一個月,王雁天天探望。出院時,他正式向含笑求婚。

“男子漢敢做敢當。我既然做了,就要向你負責一輩子!”

我撕了你那張嘴,少校想。

王雁的父母也出麵了,親自叩開含笑的家門,道歉,並替兒子求婚。

含笑大哭著說:

“你已經害了我,誰還會再要我?”

少校緊咬著嘴唇,把嘴唇咬破了。

汽車馳進台北。

“台北快要看不到太陽了。”司機突然說。

這預言式的宣告,使少校一怔,心震顫了。

“怎麽?”媽媽問。

“天已經陰了一個多月了,真把人愁死。太陽呢?”

我的太陽呢?

太陽不見了。

太陽被侮辱與被損害了。

車在媽媽家門口停住,少校說:

“媽,車借我用一下。”

“先家去呀。”

“我有急事。”

“好吧。”

少校把車開走,徑直來到王雁家,在巷口停住。

整整一下午,王雁沒有出現。

夜色漸漸變濃。他端坐不動。

寂靜的夜伴著一顆沸騰的心,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光,像守候獵物的獵人。

大約淩晨五點鍾,一輛軍用吉普呼嘯著朝這邊馳來,速度瘋狂,在巷口猛地刹住,豹子似的向前聳了一下,車輪與地皮磨擦,發出刺耳的尖叫。車子朝巷子急拐。

瞧這架勢,準是王雁。少校突然打開車燈。

光柱似劍,刺中吉普。吉普不動了。

一張熟悉的臉。一張醜惡的臉。

王雁探出身子。

“哪一個?”

少校慢慢走下車,頭略略揚著,俯視王雁。

王雁大驚,連忙朝巷口倒車。

少校見他要跑,重新鑽進“凱依拉克”,發動,衝!

他馳出巷口,王雁的吉普恰好從前麵十字路口轉彎。

“哪裏走!”

天幕浮現出魚肚白,但大台北仍在沉睡中。馬路上空蕩蕩的。兩輛汽車展開了廝殺!

吉普在跑,不,在飛,當它碰到凸凹不平的路麵時就會猛地一下躍起在空中。少校毫不示弱,將油門一踩到底。速度表箭頭急驟擺動:80,100,120,140……

他相信這已經接近飛機離地的速度了。

他不禁遺憾。如果他駕駛的是飛機,多好! 居高臨下攻擊將何等痛快淋漓。

來到仁愛路,王雁突然把車拐進那片日據時代的居民區,少校毫不猶豫地跟上。小巷像雞腸一樣彎彎曲曲,少校雙臂抽搐般地轉動著方向盤,“凱依拉克”也在抽搐,忽兒急停,忽兒跳躍著向前。牆壁、房屋眼看就要與汽車相撞,刹那間又閃電般地掠過。

一上大路,少校一個餓虎撲食,咬上去!

又是追逐。

少校暗暗道:

“你縱是上天,我也不放過你!”

車距漸漸縮小。

有兩輛卡車迎麵而來,一輛正超越另一輛,並排而進,馬路中間隻剩下一條窄窄的縫。就在這條窄縫前,吉普發瘋般地要擠進去,兩輛卡車慌忙急停,朝路兩邊閃開,司機尚未清醒,吉普已呼嘯而過。呼吸之間,“凱依拉克”又旋風似地卷了過去!

這場麵,有驚又有險!

天已大亮,公路上車多起來。王雁彎到通向陽明山的公路上去。

靜靜的盤山公路被兩個角鬥士吵醒了。

少校知道公路終端是一個停車場,沒有它徑可走。

吉普來到山頂停車場後,左衝右撞了一陣,找不到出路。發動機仍在突突響著,如一頭受傷的野獸的喘息。

少校飛馳而來。

突然,吉普對著“凱依拉克”衝來!

王雁的風格!

少校想笑,冷笑,竟真的笑出聲來。

“你錯了,朋友。”

你想生,還是想死?以生求死,或是以死求生?To be or not to be ,this is a question。

他猛轟油門,迎了上去!

真正的搏鬥這一刻才開始。

他鎮靜極了。麵孔變得陰沉沉的,但透著剛毅和堅定,很美。這一刻他不禁產生了一種自我欣賞之情。隻有具有鐵一般意誌和決心用這種意誌去摧毀一切的人,才會有這樣的麵孔。

接近! 再接近! 再過幾秒鍾,兩輛汽車就會相撞。不,不是汽車,是兩個人,是兩個人的意誌,是兩個人的心,是兩個人看得見的靈魂!

他看見王雁的臉了。那張臉是慘白的。表情雖然瘋狂,仍掩飾不住驚恐與虛弱。這令他滿足。

“小白臉,你的心也是白的。”

兩車相距隻有幾米遠了。

少校連眼睛也不眨一下。

一米!

少校又一次微笑。

就在兩車將相撞的霎那間,王雁朝山的一側猛打方向盤,吉普一頭栽到路旁排水溝裏。他戰敗了,投降了。他拒絕了死,選擇了生,屈辱的生。

王雁從吉普裏鑽了出來,一抬頭,少校已站在麵前。王雁盡量把頭昂起來,但仍很狼狽。

“你要幹什麽?”

少校說:

“到山頂上去說話。”

二人默默而行。來到山頂停車場邊緣,再邁幾步就是萬丈深淵。少校站住了。

“少校,我對不起你。”王雁說。

“住口!”

沉默。

王雁神情顯得很痛苦,說:

“你要我怎麽辦?你要我做什麽?我知道我欠你很多,你說,怎麽償還?”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支票。“錢,行麽?一百萬新台幣⑿,夠麽?”不待少校回答,他自己已將支票撕碎。“不,你不要這個。你不是這種人。你到底要什麽?”

少校突然一陣茫然。真的,要什麽?真正想要的能從他這裏要到嗎?真正失去的是否又能從他這裏挽回?但他不讓自己的激情被雜念打斷,喝道:

“少廢話!”

他握緊雙拳走向王雁。

王雁說:

“動手吧。我決不還手。”

“胡說!”

“我聽憑處置。”

“孬種!”

王雁吟哦:

你若是那含淚的射手,

我就是

那一隻

決心不再躲閃的小鳥。

激情又被腐蝕了一點。少校是軍人,崇尚決鬥;沒有對手,或對手不還手,那就隻能是淩辱與殺戮。他做不出這種事。

他剛走到王雁身邊,王雁竟自動躺下了,離懸崖隻有一米。

“來,一腳把我踹下去吧。”

“你真不怕死?”

王雁神色坦然地說:

如果我該死在你手裏,那麽請便吧。剛才我恨你,恨你像追擊兔子一樣地追擊我,但恨你時我不願意死。現在我同情你,即使你取走了我的性命我也同情你,因為我先取走了你的心。從你臉上我見到了你內心的傷痛,同時我感到屈辱。在屈辱的時刻我想死,情願去死。我一直欣賞古埃及女王克麗佩特婁,她就是在不能接受屈辱的時刻把手伸進毒蛇的簍子裏,幾秒鍾就解決一切。來吧,我不怨恨你,一點也不。我死後,如能有人在這兒替我立個碑,寫上‘王雁死於此地’,我就感激不盡了。少校,說真的,死在你這樣的人手裏,實在是一件榮幸的事。”

少校覺得自己的胳膊有千斤重。

王雁久久凝視著少校,忽然聳起身子,拉住少校的褲子。

“少校,我是該死,可是怨不得我呀。我愛她。有時候,愛是一種罪惡,可是卻難以逃脫。她那麽美,難道是我的過錯?她那麽溫柔,難道是我的過錯?她美得太過了。其實,每次見到她,我往往看到的不是天堂而是地獄。我想死,以死來尋求解脫。尤其她是你的情人,你又是我的朋友,我何嚐不懂朋友之妻不可辱的道理?可我受不了嗬! 你想,平日,她的一個背影都能招來那麽多的議論,哪個男人在她麵前能守得住自己的魂?你能嗎?你能嗎?

少校心一酸,又一恨。我能,我當然能。

“我並不是沒有掙紮過,”王雁接著說,“這種掙紮一點也不比死輕鬆。當我做了那件對不起你的事後,我覺得我該死了。少校,動手吧。我無權自殺,有權力殺死我的隻是你!”

兩雙眼睛對視著。

“少校,要麽殺死我,要麽,”他聲音微顫,“饒恕我。你抉擇吧。”

少校深深吸了口氣,想平靜一下心情,遠眺。

忽然他目眩了。他看見了,看見了……太陽。

“台北快要看不到太陽了。”司機預言式的宣告。

這不是太陽嗎?海明威問:“太陽為誰升起?”我也問:為誰?為誰?

他站在山頂上,腳下是茫茫雲海。太陽正從雲海中掙紮著出世。

好壯觀的情景嗬。太平洋的風陣陣吹來,雲海怒濤洶湧,像千萬個視死如歸的戰士,個個拚著頭顱,不惜向懸崖上一擊,而逐個犧牲! 太陽在雲海上燃燒,多麽熾烈,多麽明豔,使雲海如鮮血般的紅了。驚濤駭浪,數萬甲兵,他仿佛真的聽到雷鳴和電掣。太陽又升高一點,火更大了。在他的想象中,火舌正向四麵噴吐,要吞沒整個世界。這火,氣勢淩人嗬,甚至也逼近了他站立的懸崖。這可是赤壁?他更作奇想:熊熊烈火映紅赤壁的雲海,想當年,曹操的百萬大軍,竟在火海裏潰敗了。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是何等瀟灑!

羽扇綸巾,雄姿英發,又是何等風流!

他心頭湧起一陣莫名的激動。

他把目光略略收回,群山奔入眼底。山是凝固的波浪。江山如畫,壯麗感人。他又一次感到造物主的神奇,怎麽能使大地這樣險阻,這樣雄偉,這樣宣告著我們人類的渺小。它使有些人想逃開,卻又使有些人想擁抱它。

他要擁抱它。雖然他感到自己很渺小,但要擁抱它。

一隻蒼鷹翱翔著。

鷹多傲,他想,藍天是它的世界,腳底一切盡是它的俘虜。自由不僅從左翼伸展到右翼,而且擴張於這片無垠的空間。

我是鷹,我要學習鷹。

大風吹散了雲,他望見了海。海是紅的。驀地,他想起了古寧頭紅色的海灘。

民族有難,他恨不成英烈,哪怕灑盡壯懷激烈的一腔血,拋卻一顆少年頭,亦在所不惜。壯誌未酬,豈能空自悲切?有幾人中流擊楫?有幾個能借古人史筆,書寫當代?當代嗬當代,人們隻談風月……

他忽然羞愧難當。

他走了。


十一、奧林匹克飯店
二十天後的一個雨夜。

王雁家的小巷外,少校在徘徊。迷朦的路燈下,他的身影顯得孤獨。

王雁家燈火輝煌。門口掛著兩個大紅燈籠,上麵寫著喜字。

今天王雁辦喜事。

沒有邀請少校。即使邀請也會為他拒絕。

但他來了。他悄悄地來,過一會兒再悄悄離去。

他要最後一次親近一下自己心愛的人。

回台北後,他多次去找含笑,想告訴她,他仍愛她,但姑娘拒不見他。那天,他在含笑家門外站了整整一夜,終於用毅力敲開了姑娘的門。

“讓我們繼續吧。”他說。

含笑把臉伏在雙手中。

“不! 不!”

“為什麽?”

“我不配。”

“我覺得沒有什麽。我會給你幸福。”

“不會有了,永遠不會有了……”

“那麽,重新開始,好嗎?”

“我不配。”

少校有些慍怒了。

“這不是理由!”

“這是,親愛的,這是。你在我心目中是最完美的,你也應該得到最完美的愛情和最完美的愛人。現在,別說和你一起生活,連見你的麵我都感到痛苦,感到羞恥。我不怕死,但我怕羞。我是一張被撕破的紙,你是一張白得看不見一點汙跡的紙,這兩張紙怎麽能放在一起呢?我做出這樣的決定實在是為了你,以後你會明白的。”

“我不要以後,我要今天!”

“你想逼我去死嗎?你想讓我現在就死在你麵前麽?這可以做到。”

少校無言。

“我不會忘記過去的,”含笑說,“記憶中一切都是美的。隻有記憶中的美,才是永恒的美,因為時間不會改變它。也正是為永遠留住這份美感,我將獨自麵對明天。‘明天是一麵粉刷的牆壁,一片空白’,你還記得這是誰的詩麽?用它描述我的心情,真是太貼切了。”

少校說:

“含笑,我是真正愛你的!”

“永遠把我當成妹妹,好不好?真的,永遠把我當成妹妹,好不好?”說著她眼淚流下來了。

少校心裏也酸酸的。

分手時,少校說:

“我們是以戀人開始,卻以兄妹完成。一個淒苦的完成。”

“下輩子,再讓我給你做妻子好嗎?你能等得了麽?”

一句話,催他淚下!

隻要有時間,就有希望。時間能撫平心內的傷口。

他萬沒料到在他找含笑談話的三天後,就聽到了她將與王雁結婚的消息。接著他又驚悉,這樣快舉行婚禮的主張是含笑提出的。為什麽是她?她又為的什麽?倒是王雁說:

“少校怎麽辦?”

含笑說:

“你現在才想到他!”

於是,有了今夜的婚禮。

他用沉沉的目光注視著王雁家。燈籠上,喜字在笑,參加婚禮的人是否也在笑?含笑,你,你是否也含笑?含笑的季節已過,你怎奈何?我不會笑。我要對你說,在牆外,我悄悄為你心跳。雨打濕了全身,我毫無察覺。

含笑,你走了。我的小鳥兒,你飛走了。誰的錯?是誰忘了關上籠門?窩裏沒有你的影子,清水仍舊滿得像要溢出,小米和青菜沒人動過,你不留戀麽?我正垂淚等你,想將你依偎,你不知道嗎?

你曾經對我說永遠愛我。但永遠是什麽?永遠是什麽?

一陣風吹過,他涼到心裏,這才意識天全身已濕淋淋的。

王雁家傳來歡快的音樂聲。

他忽然悲憤難抑。牆裏的人,喝著美酒,品著美味,還擁著一個美人兒;牆外的他,一隻負傷的孤雁淋著雨,擁著夜色,絕望的夜色,清冷的夜色,無言的夜色。

他又羞慚起來。這是做什麽?躑躅於別人的婚禮外,不敢言,不敢怒,甚至不敢悲,不是男人,更不是勇者!

他恨。恨他,恨她,恨他們,也恨自己。恨一切。

他猛地轉身離去。

一個女子的身影在路燈下一閃。

他來到一間酒吧,對女招待說:

“一瓶威士忌,一盤牛肉!”

女招待送來一小碟牛肉,隻有幾片。

“對不起,牛肉隻剩這點兒了,要別的嗎?”

他頓時光火。王雁欺侮我,你們都欺侮我?

“那麽小氣?去告訴老板,宰一頭牛來!”

他找到一隻替罪羊。

女招待依舊笑容可掬地躬身站立。他猛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垂下頭,揮手叫女招待離去。

當他重新抬起頭時,桌對麵坐著一個姑娘。

“玲玲,是你?”

玲玲望著他,良久無語,直到把他望得有些心煩,才聽她道:

“今夜有雨,但感情幹著?”

感情幹著?那火一般的、岩漿一般的感情有幹的時候嗎?

“什麽意思?”

“今夜情人皆死,朋友皆絕交。”

不對,情人永遠不會死,至於朋友,真朋友不會絕交,絕交的不是真朋友。

玲玲又說:

“忘掉吧。扔掉吧。聚與散,本來就是生命的一個過程。相聚的人,不一定相識;相識的人,不一定相知;相知的人,又不一定相聚。”

扔掉,如果扔一段令人心痛的往事,像扔一張紙屑那樣瀟灑,世上也就沒有所謂的刻骨銘心了。

玲玲叫來女招待,寫了一張條子。

女招待走到樂隊的麥克風前,說:

“來賓張玲玲小姐點唱《忘了她》。”

不必以書為劍,

刺醒人們的善忘。

不必在酒後茶餘,

追憶一個好客的孟嚐。

人生就是----

人在人情在。

猶似南方的一個電影節,

每個人都為傷逝的情節痛惜,

傷逝之後,

天空仍是藍藍的。

忘了她,

向前走,

前麵仍有許許多多的她。

許許多多什麽?女人?我信。可是她,隻有一個。玲玲,你用心良苦! 忘了她,又記住誰?

他始終不發一言。

他告辭時,玲玲說:

“還有一件事告訴你。你在金門時給什麽人寫過信?”

他立即意識到她指的什麽,但不動聲色。

“怎麽啦?”

“你闖禍了。”

“禍從何來?”

“來自你那張嘴!”

“還不如說,來自我這顆心吧。”

“你好糊塗。你心裏愛怎樣想都可以,幹嘛硬要把它用嘴說出來?更不該,將它寫在紙上。白紙黑字,斧頭也砍不掉。”

少校冷冷地說:

“我忘了,在我們這兒,屬於個人的隻有心,連嘴巴都屬於別人。”

玲玲聽出他話中有譏諷之意,說:

“別嘔氣了,事情比你想象的嚴重得多。”

“說具體些。”

“在一個很小的圈子內,你的信被傳閱著。有個大人物說這封信是個危險信號,代表了一種情緒。正準備查呢。”

“我等著。”

第二天中午,少校家電話鈴響了。

“是××先生嗎?”送話器裏傳來一個陌生女子的聲音。“我是奧林匹克飯店總服務台,您的一位朋友剛從美國歸來,希望馬上見到您,請您到奧林匹克飯店3320房間來。”

少校有好幾個同學留美,這是哪一個?為什麽不直接打電話?

“他叫什麽名字?”

“請您立即就來,有急事。”對方並不回答,掛了電話。

一小時後,少校已經站在奧林匹克飯店3320房間外麵了。他敲門。

“請進。”一個女人的聲音。

他的心哆嗦了一下。多熟悉的聲音! 這聲音好久好久不曾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好久以後再聽到,就會是一種傷痛。

推開門,他看見了,啊,含笑。

“你來了。”含笑說,“把門關上。”

少校沒有動。

含笑走過來,關上門,並上了鎖。

鎖門聲驚醒了少校的野心。真的,是野心。他四下環顧,這間豪華的客房被精心布置過了:窗簾低垂,將紛擾的紅塵隔到窗外。柔和的燈光把夜晚過早地帶來,是否也過早地帶來歡樂?自從人類誕生以來,總是把歡樂交給夜晚,這種信念比宗教還虔誠。哦,那張大床似已伸開雙臂表示歡迎。那是國,是個大國。上麵有兩個枕頭,笑著,善意的但夾雜著一點戲謔的笑。

在一個鎖了房間裏,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亞當和夏娃,又能做些什麽呢?他全明白了。

他以為含笑會不顧一切地向他撲來,含笑卻緩緩從他身邊走過。一股帶著香味的風飄進他心裏。

“少校,今天,我向你還債來了。”

債! 一個字,戳痛了少校的心。海一樣的深情,豈是這個字能夠囊括的?債可以償還,而情是償還不了的,永遠。

“我要對你說,我是你的,永遠是你的。你願意把我怎樣都可以。”

好一個“你願意把我怎樣都可以”! 今天又聽到了它!

含笑在說這些熱得灼人的話時,用的卻是一種平靜得近似冰冷的口吻,讓少校心裏一陣燙又一陣涼。

“少校,要我吧。”

含笑的臉微微揚了起來,眼睛閉著,睫毛顯得格外長。這是女人獻身時的一種姿勢嗬。她白得驚人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像一尊古希臘女神的雕像。今天她穿的仍是一件白色的連衣裙,挽頭發的綢子是白的,鞋也是白的,一片白,她顯得更美了。不知怎的,少校覺得這白色今天給他的不僅是遐想,還給他一種戴孝的感覺。為誰戴孝?為我們死去的愛情麽?她在美中帶一點嫵媚。“若要俏,三分孝。”他竟想到這話,又為想到它而羞愧。

“少校,你來。你還等什麽?”

少校又一次受以強烈震撼。含笑,我的小女孩,你變了。一夜之間,你變了。這些火辣辣的充滿主動性的語言從你嘴裏說出來,叫人怎不詫異,又叫人怎不心疼! 你變了,過去你時時處處小心翼翼甚至戰戰兢兢地護衛你的春天,我吻你時你竟連唇也不張開嗬。今天,你卻徹底地對我不設防。三十八度線不複存在了。是什麽改變了你?是昨天的婚禮麽?

含笑,你是昨天的新娘,可僅隔一天,不,一天還不到,你卻安排了這場會麵,拋卻了新郎。

“含笑,冷靜些。昨天你才舉行婚……”

“我就是要這樣! 我與他這樣快結婚,正是為了快一點把我交給你!”

嗬,她用意竟在此!

“他害了我,我也要害他! 我要報複他!”

明白了,明白了。姑娘,你還是你,隻是,你認為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受到了侵犯,於是你用同一種形式懲罰你的罪人。你依舊把它看成是極神聖的。你能下決心踐踏自己心中神聖的東西,該需要多大的勇氣?我曉得了,自你受害的一個多月來,心靈受著怎樣可怕的煎熬。

“少校,報複他!”

她笑了。

少校心在落淚。含笑,你苦嗬。你要受多少苦難才會走到這一步?你過去多麽仁慈。

這一刻他深恨王雁。你就是有所倚仗,才輕率地把痛苦出售給旁人。王雁,你有情,這不錯,但更有色。情是上帝,色卻是魔鬼。在你身上,魔鬼強於上帝。你可知道你害了兩個人?這種痛恨突然挑起他的衝動,真想向含笑撲去。

但心中一個聲音喚住了他:那樣,他豈不是又一個王雁?

他命令自己冷靜。

含笑見他久久地站著不動,朝他走來。他覺得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擠迫他。空氣變得稀薄了。她望著他的眼睛。她的目光是那樣大膽,倒是他不敢正視她。

“你不要我嗎?”

不語。

“你嫌我?”

仍不語。

過了好一會兒,含笑低聲說:

“我很賤,是吧?”

少校鼻子一酸,熱淚止不住滾落下來。含笑,你知道我多麽愛你。過去,你是我心中的女神,現在也是,將來還是。我的心永遠屬於你。

記得上一次否?在劍潭公園的草地上,一隻小蟲先咬了我,又咬了你。那一刻的感覺我會記一輩子。我們兩人的血在小蟲身上混合在一起。那小蟲是你和我,是我們的婚姻之殿。

那天在陽明山上,我們碰上了風。風嗬,觸碰到你,又很快來觸我。那是多麽溫柔的觸覺。我真想說:風,謝謝你,你讓我倆結合。

我怎不愛你!

正因為我愛你,我更要保護你。

我鄙視王雁。如果我像他一樣,你不鄙視我,我也會鄙視自己。還有良心呢?道德呢?上帝呢?

少校思緒翻騰,但無言,站著。

含笑撲上來抱住他。

“少校,你在外島苦了一年,今天我給你歡樂!”

哦,歡樂,你多美。但歡樂一定要證明是非罪惡的,才是真正的歡樂。

“少校,你說過,我是你的世界。現在我把全部世界交給你。”

我得到全世界,卻失去自己的靈魂。

“少校,你開口說話呀,說話呀……要不,你把我當成妓女,用錢買一個晚上好了。我賣,我真賣!”

得到全世界,卻失去自己的靈魂。

少校被深深感動了。他的意誌幾乎崩潰,他所愛的姑娘像一根藤似地纏在身上,令他無法喘息。從她嘴裏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是通紅的炭塊,燙嗬。他幾乎不能守身了。什麽小蟲,什麽風,統統靠到一邊去吧,這裏有一座維蘇威火山!

他想到了死。

他踉蹌著跑到門邊,將它打開。他內心有一個斷續的嘶啞的聲音,雖然很微弱,很但還在響著:

“靈魂不賣!”

奧林匹克飯店門外,少校和含笑分手。

兩隻手久久地握著。這也許是一生中最後一次了。在另一個世界裏,或者來世,才會有第二次握手?兩人都哭了。那樣多淚呀,仿佛一生的淚水都蓄著為此一淌。假如眼淚能就此流盡,他們也許還會少一些痛苦。

少校說:

“我不說再見了。”

“嗯。”

他們又相約:決不回頭。

他們各自走了幾步,忽然,不約而同,一起回過頭來。

凝視。

不要說,不回頭。手與手分離之後,眼與眼仍然相互流連;唇與唇分離之後,臉與臉仍然相偎廝磨。我們心中都藏著千山萬水,說一聲珍重,再見。


十二、雨
清晨,細雨如霧。少校沿著公路晨跑。

正前方,公路旁,出現了一個穿紅裙子的姑娘,向他招手。

直感告訴他,那是玲玲,跑近後一看,果然不錯。

玲玲全身透濕,頭發上灑滿晶瑩的水珠,顯然已在這裏站了許久。他不禁有些憐意。

“你在這兒幹什麽?”

“等你。”

“有事麽?”

“有大事。”她的口氣和神色都異常嚴肅。

“天塌了?”

“還有心思開玩笑! 你那封信的漏子越捅越大了。”

“怎麽講?”

“你的信被傳閱後,上麵指示要查你。沒過幾天又報來了你寫的兩個東西,一是給張學良的信,還有給你爸爸的信。你不在金門,準是‘防衛細胞’⒀幹的好事! 這幫家夥又偷又摸,無孔不入。你好不懂事,這種東西怎能放在軍中!”

這兩封信會帶來什麽後果,少校是清楚的,但他不動聲色地問:

“他們準備把我怎樣?”

“要抓人哩!”

少校笑了。

“你笑什麽?”玲玲詫異了。

“一群兔子!”

“你說誰?”

“那幫膽小鬼! 他們不敢讓人們說,甚至不敢讓人們想! 虛弱到極點!”

“可你講出來了呀。”

“其實人人都想講,我不過是膽子大了點,吼了一聲而已!”

“換個地方吼也好啊。軍中有那麽多忠心耿耿的‘細胞’。”

“狗!”

“而且是餓著肚子的狗。”

“四處鑽的狗總算找了一塊骨頭。”

玲玲說:

“現在的情況是,你被狗咬上了,總要想個掙脫的辦法才是。”

“掙脫?讓他們去掙脫好了。需要掙脫的是他們,他們需要從靈魂中掙脫。”

“他們會治你的罪。”

“治罪吧,給思想治罪吧,給思想判處無期徒刑吧,不,死刑,而且不緩期!”

“少校,你是一團火,可是台灣島上風好大!”

“風隻能吹滅燭火,卻使篝火更旺。”

玲玲注視著少校,良久,慢慢道:

“少校,我想幫助你。”

“給我指一條華容道呀?”他的臉變陰沉了。“我不逃跑。”

“你要麵對現實。”

“怎麽個麵對法?當鴕鳥?”

“至少認個錯嘛。”

“為五鬥米折腰?”

“不,為現實折腰。”

“為一塊抹布?”

“你這強嘴呀。”

“怎麽?”

“該縫起來。”

“你能把天縫起來,卻縫不了百姓一張嘴!”他聲音很大。

“少校,對你講真心話,我想幫助你。現在也隻有我能幫助你。”

這話竟然使少校動了氣。隻有你能幫我?不如說隻有你爸爸能幫我。叫人看不起啊! 你爸爸縱有遮天的本事,我就是看不起。你從未告訴我你爸爸是誰,我也從未打聽。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玲玲又說:

“這事非上麵說話不可,否則……”

“別說了! ”少校粗暴地打斷玲玲,旋即又為自己的態度不安。“談點別的,好不好?要不我回去了。”

他們默默雨中行。

“你知道了嗎?”玲玲說,“王雁被選為本年度國軍英雄⒁了。”

他笑了。

“英雄!”

“你對這個英雄怎麽看?”

“我這個年齡已接近否定英雄的年齡。常人看英雄,看不見英雄的心。英雄看月亮,又多帶了一把刀。我看英雄,隻帶一壺酒,一壺濁酒。”

他有些激動。

“你回台北後,在你們之間發生的事,我都知道了。”玲玲說,“我隻感到不公平。”

“天底下哪有公平事?”

“現在你的心情我知道! 感情仍在,愛情死了。”

“愛情?”少校一笑,笑得很冷。“愛情需要認真地洗個澡。”

“請放心。人生不像小說電影,在最圓滿時結束。缺憾也是一種美。是曇花的美。如果曇花不是一現,而是常常現,有誰耐煩看它?”

為什麽世界上竟有這許多缺憾?雖然人們都說:如果沒有缺憾,就不曉得完美的可愛。但是,誰該是那個犧牲了來襯托完美的人呢?

我。少校心裏有些苦。



第二天是星期天,雨仍然下著。

上午,少校坐在客廳裏看電視。

正在播放本年度國軍英雄在台北市區遊行的實況。

這種遊行每年舉行一次。

幾十輛敞篷吉普逶迤而行。彩旗耀眼,鼓樂喧天。每一輛吉普上站著一名當選的國軍英雄,戎裝,佩劍,行舉手禮。

馬路兩側,花錢請來的人們機械而無表情地歡呼著。遊行是為了提高人們的士氣,可是幾十年來年年重複著一個單調的故事,不免倒光了人們的胃口。軍校有個同學曾說:“世界上還有什麽比我們每天要吃飯要排瀉那麽重複不斷去做而不感到厭倦的事更荒謬?”王雁說:“一年一度的國軍英雄大遊行和它差不多。”

可說這話的人現在就在遊行行列中。

他過來了。

嗬,他真神氣。綠軍裝,白手套,胸前勳章閃閃。雨水從他的帽簷上不住滴下,後麵是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濕衣服緊貼在身上,使他那魁梧的身材顯得棱角分明。活脫脫一個儀仗隊員。

朋友,你一定很得意吧?你不要故作嚴肅。你的得意從你的眼中流露出來。你心中在唱。你又得到了。凡是你想得到的,你都得到了。該你得到的,你得到了。不該你得到的,你也得到了。你此刻的滿足是否像溢滿杯子的茶水?

國軍英雄,這名字多響亮,擲在地上也會發出銅鐵般的聲音,但實際上它包裹的是一團稻草。國軍是什麽?國軍的英雄又是什麽?國軍到底造就了多少英雄?英雄又怎樣造就了國軍?你也是這樣認為的,然而你還是決定去當英雄並且當上了。

你當然要唱。

一群女學生湧上去給英雄獻花。與刻意安排在路旁歡呼的人們不同,她們是真誠的。真誠是天真的。天真是愚蠢的。在她們心中,凡是英雄,頭上都罩著花環。她們怎知道,剝去那光環,有的英雄實際是臭皮囊。而在一個英雄的製造過程中,又要經曆多麽複雜和虛偽的手續!

朋友,你笑得好愜意,但你最好不要忘了陽明山的懸崖。

爸爸走進客廳,朝電視瞥了一眼。

“喲,這不是王雁嗎?當國軍英雄了?”

“嗯。”

“孩子,你什麽時候才能當上國軍英雄,像人家一樣?”

少校心裏說:“爸,你也和那些女學生一樣?”

一陣喇叭聲從屋外傳來,少校走出去。門口停著一輛“凱依拉克”,不是媽媽那輛。玲玲從車裏探出頭來,神色有些緊張。

“少校,上車!”

“做什麽?”

“先上車,我再給你說!”

少校剛坐進去,車門還未關緊,玲玲便呼地一下開走了。

“到底怎麽啦?”

“凱依拉克”箭一般地竄上了通向市區的公路。

“玲玲!”

透過晃動的雨刷,少校看見迎麵有兩輛閃動著紅光的汽車馳來,不是警車,就是救護車。玲玲驟然加速,錯車! 一聲呼嘯,回頭看,兩車已相距幾十米!

那是兩輛憲兵的車。

足足開了二十分鍾,玲玲就是不吭一聲。

少校說:“你要劫持我嗎?”

玲玲笑了:“恰恰相反,我要保護你。”

“究竟出什麽事了?”

“剛才你看見兩輛憲兵的車了吧?那是去抓你的。”

少校突然正色道:“玲玲,停車!”

玲玲沒理睬。

“停車!”

車未減速。

少校探過身去,猛掣手閘。“凱依拉克”痛苦地顫抖了一下,停住了。

“少校,”玲玲問,“你要做什麽?”

“開回去。”

“他們要抓你。”

“回去。”

“少校……”

“回去!”

一聲比一聲高。他怒視著姑娘。

“少校,你別激動,先聽我說。我的意思是,先躲一躲,等風頭過去……”

“躲?這個字我聽也不要聽! 何況又能躲到哪裏去?”

“你想躲到哪裏去?說吧。”

口氣非凡!

“男子漢頂天立地,世界容我不下!”

口氣更非凡!

玲玲默默地注視了少校片刻,然後發動、掉頭,朝回開。

汽車裏空氣仿佛凝固了。

行駛了五分鍾,玲玲突然又把車刹住。

“少校,我真心地再勸你一次,別回去。”

她深深地望著他。她的麵部表情是痛苦的。她的眼睛裏淚花閃爍。她的聲調是輕柔而真摯的。少校的心弦被重重地撥動了一下。這個女孩是可愛的。這一刻顯得格外可愛。她和含笑不一樣。含笑冰清玉潔,她熱情奔放。對於她不時流露出來的隱隱灼人的情感,少校沒有忽略,卻故意忽略。這種情感現在變得強烈了,發燙了。少校不禁有些悵然。她在追求我麽?她在像我追求含笑一樣地追求我麽?我很苦,她苦嗎?世事難道這般無奈?一個人為什麽總苦苦追求自己難以得到的東西?

她的睫毛上有一大滴淚珠跳動。她的眼神是悲哀的、央求的。這種眼神全無敵。女人若是老虎,並不可怕;女人若是一頭含淚的小鹿,反而是可怕的。他不愛她,但他被這幅情景感動了。他真想替她擦擦眼淚。

他控製住自己的情緒,說:“玲玲,我感謝你的好意,但我不能有別的選擇。我不能不回去。我不能光為我自己著想,我還要為我爸爸著想……玲玲,請允許我說一句:原諒我。”

玲玲猛然把汽車發動。這時,兩行淚水淌落下來。

回到家裏,憲兵的汽車已經離去。玲玲噙著淚笑了。

“這下好了! ”她的話令少校酸楚。這下好了?這下是多久?又有多好?他們去了,他們必會再來。到底是女孩,總愛把一刻的歡樂看作永恒。

剛進院子,忽聽到一聲怒喝:

“站住!”

爸爸站在門口,一身警服,連槍也挎上了。星期天,他換上戎裝去哪裏呢?

“你回來得好,我正要去找你。”

少校一怔,找誰?

爸爸臉色難看極了。少校覺得那張臉是陌生的。

“孩子,你幹的好事!”

哦,一定是憲兵們把情況告訴了爸爸。

“爸,”少校平靜地說,“我沒做虧心事。”

“住口! 憲兵司令部都專門為你立案了,還有什麽好說的?”

“我認為我沒有錯……”

“不要說了! 有話到憲兵司令部去說! 我隻知道你現在是人犯!”

人犯! 少校頭皮嗖嗖發麻。一個人在不知不覺之中居然成了人犯! 而這個人隻不過說了幾句自己想說的話而已。中國,古老的國度嗬,千百年來,你為什麽總牢牢盯住人們那張嘴?從嘴裏吐出的語言是有形的,而從嘴裏吐不出來的思想是無形的。無形的比有形的更可怕。你不缺懶想懶言的人,不缺不敢想不敢言的人,甚至也不缺敢想而不敢言的人,你缺的是敢想敢言的人!

老爸爸,你又為什麽動這樣大的氣?是覺得你兒子不爭氣嗎?

爸爸說:“走,立即走憲兵司令部! 我跟你一起去!”

爸爸,你要押著我去嗎?我仍不怨你。你一生嫉惡如仇,你眼裏容不得半點兒沙子。

少校對玲玲說:“你先回去吧!”

他送玲玲向院外走去。

“你往哪兒去?”爸爸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來。這聲音陡然使少校不滿。怕我腳下抹油嗎?我不是那種人。

“我送送她。”少校知道自己的聲音不好聽。

爸爸跟了出來。

玲玲坐在駕駛盤後麵,又探出身來。

“少校!”

“走吧。”

“你跟我一起走! 不要去憲兵司令部!”

少校搖搖頭。

玲玲把“凱依拉克”後門打開。

“少校,上車吧,我求求你!”

她的眼睛又浮上了淚水。

少校一陣心軟。姑娘,為了我,僅是今天,你的眼圈紅過多少回呢?你的心意,我會永遠銘記。不是為你再留一次長發,不是為你再留一次少年的紅顏,而是深深的感激。

他走向後門,準備關上它。一抬頭,他驚呆了----爸爸正用左輪手槍指著“凱依拉克”的前輪胎。

他以為我要坐車走! 少校想,心裏騰起一片火來。隨即他恍然明白:爸爸穿了警服,原來是要抓我去歸案! 又一次“例行公事”?

“玲玲,你走吧。”

“凱依拉克”緩緩離去。

少校走向爸爸。

“爸爸,把我銬上吧 。”

爸爸無語。

“銬上吧,我是人犯。”

爸爸仍沒動。

少校大聲道:

“你不銬,我一定會逃跑!”

爸爸從腰帶上取下手銬。

“給我!”

“做什麽?”

“我自己來!”

爸爸把手銬遞過來,少校哢嚓一下將自己右手銬住,然後伸向爸爸。

“把你的手也伸進去吧。”

台灣警官抓人時,總把犯人的手與自己的手銬在一起。

爸爸把左手伸進銬中,右手去鎖。就在這時,少校屏住了呼吸。

爸爸右手食指在劇烈跳動。

兒子右手食指卻沒動,嗬,竟沒動。

它像死了。

爸爸把少校帶到警察所,叫來警車,解開他左手的銬子,再鎖到車門上,然後,親自駕車去憲兵司令部。

雨大了。

在快要駛進台北時,前方路旁出現了兩個人。還有一輛熟悉的“凱依拉克”。少校定眼一望,一顆心驀地被拎到半空中。是媽媽和玲玲!

玲玲搬來了救兵。

兩個女人立在雨中,沒傘,顯然來得匆匆。

爸爸,你看那是誰?你認出來了麽?認出來了麽?……你一定認出來了!

車速減緩。

激動吧,爸爸。你若不激動,我都要替你激動了。近三十年,你的心房裏仍然藏著媽媽的影子。我從小到大,多少夜晚,聽慣了你輾轉翻身的聲響。我有夢,你無夢。不,你也有夢,卻是那含淚的重溫的鴛鴦夢! 此刻,你心裏準有台風!

爸爸臉色慘白。

車繼續向前。

爸爸,停車吧。即使不說話,也停一下車。你渴望那張臉渴望了三十年,讓自己滿足一下吧!

爸爸咬緊嘴唇。

媽媽和玲玲走到路中央來了,顯然要攔住警車。

車直向她們馳去。

爸,你不停車?是什麽使你這樣?是職責還是自尊心?她們為我而來,但求的卻是你嗬。

距離縮短,再縮短!

媽媽張開雙臂。少校覺得她要擁抱什麽。

爸爸的手顫抖得厲害極了。

警車仿佛也在顫抖。

誰都沒有退讓。

終於,爸爸刹住了車,然後飛快地向後倒去。掉頭,開上了另一條進入市區的路。

少校向媽媽和玲玲投去深深一瞥。

他轉過頭來時,忽然發現爸爸眼睛裏滿含著淚水。

雨更大了。

少校把頭倚在車窗上,久久望著外麵。

雨嗬,你為何不停?心都被你淋濕了。這塊心田是再也種不活花朵了,你還淋它做什麽?隻是把它浸得更軟,傷得更深而已。

注釋

① 指蔣介石。
② 台灣人對流氓、地痞的稱呼。
③ 台風名稱。台灣仿效西方國家,總把台風冠以女人名字。
④ 嗬,親愛的!
⑤ 有娼妓的地區。
⑥ 莎士比亞的名句:“生,還是死,這還是個問題。”
⑦ 國民黨頒發的三種勳章的名稱。
⑧ 從台北飛往金門的定期航班機。
⑨ 一九四九年十月,我軍渡海進攻金門,曾在該地與國民黨軍大戰。
⑩ 金門防衛部簡稱。
⑾ 即在西方流行的所謂“三點泳裝”。
⑿ 一元人民幣相當於二十四元新台幣。
⒀ 國民黨為了及時掌握官兵的動態,在各部隊安插了許多類似密探的人,身份不公開,又稱“政治細胞”。
⒁ 國民黨為了提高官兵士氣,每年在陸、海、空軍部隊中選十幾名“國軍英雄”,已成為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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