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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植誠少校(上)

(2007-02-02 23:21:44) 下一個
黃植誠少校(上)


劉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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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八日 星期六

上午八時許

他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向停機坪。

今天天氣好極了。陽光燦爛,幾乎見不到一絲雲彩。一群叫不出名的小鳥歡快地噪叫著從他頭頂上掠過,飛遠,漸漸熔化在湛藍的天空深處。他仰起臉來,若是在平時,他會高興的:正是適於飛行的好天氣。然而現在他心頭沉甸甸的,在他眼中,竟是滿天陰霾。

今天,由他擔任考核五大隊新飛行員許中尉飛暗倉儀表的科目。現在,許就走在他身後約一米的地方。他覺得有些不自在。他始終沒有回頭,卻總感到有一雙無形的狡黠的眼睛凝注著自己。

這是許的眼睛嗎?不,許是老實人,他不會用這樣的目光看人的。那麽是誰的?……

出走的決定,他已經做出有三個月了,苦於一直沒有機會。最近,有由他擔任考核暗倉儀表的飛行科目,這可是不容錯過的好時機!幾天來,他偷偷地查看地圖、製定航線、計劃油量、選擇著落地,做好了一切準備。再過一會兒,便是決定性的時刻!

他心裏好緊張,宛如拉成滿月的弓弦,再一用力,就會嘎然繃斷。但他表麵上卻是驚人的沉著:不徐不疾地走著,與那些熟悉的地勤人員打招呼,臉上盡量帶微笑。

路真長。走了好久,離飛機還那樣遠。以前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教官,”許說,現在他們並排走著。“你覺得熱嗎?看你臉上的汗。”

他一驚。天氣並不熱,不應該出汗的。他一時想不出如何作答,便沉默不語,加緊幾步,又把許落在後麵。

“教官,昨天在康樂中心①演了《無情殺手》,聽說不錯,咱們……”許見教官不理睬自己,又扯上一個話題。

“不許說這些!”他用低沉的聲音喝道。

許立即不吱聲了。

國民黨空軍中等級極其森嚴,官大一級壓死人。再說他是個很有威望的教官,許對他一向是言聽計從。

他依然擺脫不掉那雙無形的眼睛。

他緊張地思索。

終於,他記起來了,那是聯隊督察室主任的眼睛!

六日夜裏,他與四個知心朋友一起喝酒。幾杯酒落肚,他的頭發暈了。此刻,麵對著這些無話不談的朋友,他不能自製,竟舉杯道:

“來,咱們一起喝最後一杯酒!”

他醉了。他錯了。

次日,督察室主任把他叫去。

“昨天你們幾個喝酒了?”

“是的,主任。”

“當時你講了些什麽話?”主任的雙眼像劍一樣刺向他。

他感到一股寒氣逼來。

“沒講什麽。”

“沒講什麽?”‘咱們在一起喝最後一杯酒’是什麽意思?”

真厲害!他暗暗叫道。知心朋友看來並不知心。“政治細胞”②無處不在,四個朋友當中竟有一個!

他坦然地答道:

“那是講酒話,主任您不必當真。”

主任沒再追問下去。當他從督察室出來時,用力地把手心裏的汗水甩在地上。

“不能再呆下去了,得馬上走!”

停機坪上,F─5F型飛機整齊地排成一列,銀灰色的機身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遠處有幾十架F─5E,機身全部漆著花花綠綠的偽裝色。

他停住了,用深沉的目光端詳著F─5F。今天他們就是要飛這種飛機。

它真象一隻老虎,難怪它的名字叫“老虎二號”呢。尖尖的機頭略向上仰,尾部稍向下傾,脊背凸起,機身呈蜂腰狀。可不,一隻活生生的“山大王”蹲在那裏。這種飛機是近兩年才由美國諾斯洛普飛機公司提供零部件並派出技術人員在台灣裝配而成的。是這裏最先進的戰鬥機,號稱“空軍的支柱”,每架售價五百萬美元以上。它如F─4鬼怪式飛機一樣有兩個駕駛座,既可以訓練,又可以作戰。目前,此種飛機國民黨空軍隻有二十多架。

他們向5361號飛機走去。

地勤人員正圍著飛機在忙碌。許爬進後座。他也恨不得一步跨進座艙,卻故意慢騰騰的,顯得一點也不著急,用平靜的聲音問機械師:

“全部O.K?”

“O.K.”

他也爬進座艙,開始做飛行準備。他下意識地、不停地向通往飛行員休息室的那條小路上顧盼。他老覺得督察室主任會出現,揮著胳膊向這裏跑來。

小路上空蕩蕩的。

八時十八分,預定起飛的時間到了。座艙蓋關上了,機械師揮揮胳膊,做出放行的表示。他笑了。向機械師伸出兩個指頭做成“V”形。這是勝利的表示,每次飛行前他都要做這種手勢,隻是今天卻有另一種含義。

那含義是無人理解的。

飛機在跑道上疾馳,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拉杆,機頭仰起,離地!飛機像箭一樣地射向藍天。

他舒了一口氣,但心裏一點也不輕鬆。他知道,即使到了空中,飛向大陸也非常不容易。台灣雷達的涵蓋麵很廣,飛機一旦偏離航線,馬上就會被發覺。更由於自六十年代以來,國民黨空軍不斷進行反劫機、反起義的演練,空中防範極嚴。前不久,兩架飛機在海峽上空訓練時,誤入大陸龍田一帶,戰管部隊即急令在空訓練的三大隊四架F─104進行攔截,並監護那兩架飛機回場落地。現在遠不能說大功告成。

大地離他越來越遠。他向機外望去。新建的號稱亞洲最大的中正國際機場一覽無餘。那座呈反圓拱形、兩翼飛起的候機大廳前,一條高速公路通向台北。他努力睜大眼睛向那裏望去。台北被一層霧狀的東西籠罩著,什麽也看不見。桃園的天氣異常晴朗,台北上空卻有許多浮雲。

做出出走的決定時,他曾下了那樣大的決心使自己忘掉家庭,忘掉親人,特別是忘掉極其疼愛他的媽媽。思想上經過劇烈鬥爭,他是勝利了。但是現在,在他的計劃剛開始實施的時候,他心頭竟猛然湧上幾許惆悵!

他望著台北上空的白雲,突然想:在那一片三角形的白雲下,也許就是我的家?耳邊響起媽媽的聲音:

“植兒,媽已經把蓮子和白木耳用冰糖熬好,放在冰箱裏了。我去拿!”

幾乎每次回家,媽媽都會這樣對他說。那是他最歡喜吃的東西。

今後,他一定聽不到這樣的話了。

媽媽年事已高,此一去也就是永訣了。他鼻子一陣發酸,眼睛裏突然溢滿淚水。

飛機向北飛去。片刻後,機身下已是一片碧綠的汪洋。台灣漸漸從視線中隱去。他向那黛色的島──他出生並生活了二十九年的地方──投去深情的一瞥,然後開始全神貫注地操縱飛機。

過了十分鍾,他們來到了預定的空靶區。這裏靠近台灣海峽中線,離台灣約八十公裏。他忖道:現在不走,更待何時?他緊咬住嘴唇。

“航向左,”許在後艙告訴他,“我們現在在空靶區。”

“知道了。拉上暗艙蓋,開始做儀表飛行。”

“明白。”

後座的暗艙罩拉上後,許什麽也看不見了,隻能死死盯住儀表。

“先做低空雷達測試科目,”他對許說,“我準備翻斤鬥,注意高度。”

“是!”

他首先將機外無線電切斷,然後一個斤鬥從五千米的高空翻下來,直到二十米左右時才重新拉平。

這是超低空了。他清楚,現在飛機已經從雷達的屏幕上消失了。戰管部隊中,準會騷動頓起!

他推頭,加速,直奔大陸而來!

五聯隊擔負的是攻擊福州機場的任務,平時經常研究該機場的資料,對它自然十分熟悉。他按照平日模擬訓練的航路,貼著海麵飛向福州。

前麵是東營島。“左轉,坡度40。”

他默默道。緊接著又看到一個小島。“右轉,288度。”再向前看,那是什麽?閩江口!他的心幾乎停止了跳動。一點不錯,完全與平時模擬訓練的一樣準確!

他順著閩江口超低空進入大陸,首先找福州機場。按訓練教材上講:在閩江上空飛行,看見烏龍江大橋即做轉彎,便可對正福州機場。可如今江麵上並無鐵橋的影子。

他的緊張的心情絲毫也沒減輕,因為現在並不能說完全脫離了險境,台灣的飛機每時每刻都可能追來。不,不光是飛機,還有飛彈。他記起空總一個長官的話:

“即使降落到龍田機場,我們也可以用飛彈把飛機炸毀!”

不一會兒,他看見了平潭。又飛了幾分鍾,他判斷到了龍田附近。他左顧右盼,沒看見機場。他也不打算降落在這裏──離台灣太近了。繼續飛!

“教官,”許的聲音從耳機裏傳來。“這會兒我們到哪裏了?”

他沒有回簽。他已經無法回答了。他看見了鐵橋。烏龍江大橋!這意味著,福州機場近在咫尺!

現在該把一切向許挑明了。他命令:

“打開暗艙罩。”

一聲驚呼:

“教官,現在在大陸!”

“對。”

“我們趕緊左轉,九十度。回去。”

“我不回去了。”

“什麽?”

一陣沉默後,他說:

“我就是要到這裏來的,你怎麽辦?”

老實的許沒吱聲,過片刻才囁嚅道:

“我要回台灣。”

他皺起了眉頭。怎麽辦?他陷入思索。許是個老實巴焦的人,平時對自己言聽計從,豈料到今天他卻提出了相反的看法。帶他一起降落?不行,我為什麽要把自己的意誌強加給別人呢?我應當尊重他個人的意願和權力,豈能因為他是個老實人便迫使他幹違心的事?可是,送他回去,那無疑將要冒極大的風險。他從雷達上消失已有四十多分鍾了,他們一定在尋找自己,甚至可能已派戰鬥機前來。

究竟如何是好?在短暫的幾秒鍾內,他內心翻了好幾個個兒,終於拿定主意:縱然冒天大的風險,也要先把許送回去。我絕不能幹不光彩的事情,叫別人搗著脊梁骨說話!

他說:“好,我送你回去。”

“回台灣?”

“不,回台灣辦不到了,我送你到東引③。”耳機裏沉默了。許在想什麽?

這時飛機已經來到福州機場上空。本來,他打算一到機場上空就按照“人民解放軍福建前線司令部通告”中規定的那樣去做:搖晃機翼,減低速度,放下起落架。但現在不能這樣做了。他低空穿場而過。飛機掀起的衝擊波把樹梢吹得死命搖晃。

黃植誠沿著閩江口飛出大陸,把飛機拉升。大海一望無際,波平如鏡。幾個白色的小島象珍珠一樣嵌在鏡中。他仔細搜索四周,一旦發現尋找他的飛機,他就要先敵開火。他是下決心不回去了,哪怕是一死!

九點十二分,他飛到東引島以西兩公裏的海麵上。

“我隻能送你到這裏了。”他對許說,“你跳傘吧,東引的人會發現你的。”

“明白,教官。”

“跳傘!”

一聲轟響,飛機象打擺子一樣劇烈搖晃了幾下,就又恢複原狀。他並不急於離去,在空中盤旋。他要等看到許的降落傘張開後再走。

東引島上的守軍一定發現了他。尋找他的飛機或許很快就會趕到這裏。再不走,也許就永遠走不了了。但他仍在盤旋。

一頂五彩降落傘在空中出現,向東引島冉冉飄去。他深深地望著它。

“他是要回台灣的,”他想,“他可以見到我媽媽。”

但他馬上不讓自己想下去了,掉轉機頭,重新飛向大陸。

這一回,他沒費多大氣力就找到了福州機場。他按照“通告”中規定的程序做了一遍,然後開始著陸。300米,200米,100米……接地!

成功了。

飛機緩緩地在滑行道一端停了下來。他打開座艙蓋,摘下氧氣麵罩。他看表,九時二十八分。從起飛到現在,一共六十六分鍾,卻象過了整整一年。他感到自己是一個久病方愈的人。全身沒有一絲力氣了。此刻,他的心情複雜難言。不知為什麽,他眼前老晃動著媽媽那顆白發蒼然的頭顱。他坐著,無言。太陽在空中窺著他。他抬起頭。直到現在,他才發現今天的太陽是那麽嬌豔。

許多人向飛機跑來。他緩緩從座艙裏站起。人們跑近以後,首先看到的是這個穿著橘黃色飛行服的人臉上那兩道晶亮的淚痕。



八月十二日 星期三

上午十時

福建軍民今天舉行大會,熱烈歡迎黃植誠駕機起義歸來。

福州部隊司令員楊成武宣布,為表彰黃植誠的愛國正義行動,特獎給人民幣六十五萬元。

福州部隊空軍政委宣讀了人民解放軍空軍批準黃植誠入伍的通知,並發了軍裝。

身著人民解放軍軍服的黃植誠出現在主席台上。全場掌聲雷動。

他向全場行了一個還帶有美式痕跡的軍禮。

他為什麽要回歸?事情還得從三個月前說起。



五月三日 星期日

夜間十點半左右



“香格裏拉”酒吧裏人頭濟濟。昏蒙蒙的不斷轉換著顏色的燈光使這裏的氣氛顯得約略有些沉抑。號稱“台灣性感小貓”的歌星茜茜拿著麥克風在唱一首哀傷的歌。前不久她指控台北看守所的幾個人輪暴她,對方否認,說是“仙人跳”,鬧得滿城風雨。男朋友也棄她而去。現在她微搖著身子,淒婉的歌聲抓人心魄。細細看,她美麗的眼睛裏滿是淚水。是歌感動了自己,還是想起了那件傷心事?

三、四個女侍應生忙碌著。當她們微笑著從裏麵走出來,最糸注目的是腰間那雪白的小圍裙和幾乎是透明的上衣。當她們轉身走回去時,你的眼睛會吃驚地睜大:脊背完全是裸露的,原來是“露背裝”!

如今酒吧的女侍應生穿戴越來越少了。這主要是受日本的影響。從去年開始,日本國內的“無上裝酒吧”、“無下裝酒吧”如雨後春筍般地湧現。台灣當然還沒有達到日本那種程度,但哪個酒吧老板不知道女孩子的胴體比佳肴和美酒更有吸引力?讓她們盡可能地穿少一些!

許多客人的眼睛不盯著酒菜而盯著女侍應生們。她們端酒送菜時,有人趁機抓她們的手或在大腿上偷偷擰一把。她們一點也不生氣,隻是臉色微紅,嫣然一笑,輕盈地去了。

一個侍應生端著一盤北海鱈魚來到最西頭的桌旁。這裏坐著兩個日本人,已經喝得酩酊大醉。其中一個戴眼鏡的用中國話問道:

“這魚可好吃?”

“好吃。”

“你更好吃,小姐。”鏡片後麵,一雙滿是醉意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女侍應生。

他用筷子夾起一塊魚伸向侍應生。

“你吃。”

“謝謝先生,我不吃。”

他突然以一個猛烈的動作把侍應生拉到懷裏,使她坐在自己腿上。

“你吃,你吃!”

“不,先生。”

“好,你不吃我吃!”

他在侍應生的臉上親了一大口。

女侍應生滿臉通紅,掙紮著站起來,依然微笑著,但已不大自然。顧客便是神仙,哪裏得罪得起,何況外國人!

有人把酒杯重重地擱在桌上。

人們的目光投向傳來聲音的地方。

那是個穿著藏青色西服的青年人,一人獨坐在靠落地窗的方桌旁。他把臉轉向窗外。

茜茜開始唱另一首歌。才唱了一半,那個戴眼鏡的日本人高叫:

“唱《四季歌》!日本的《四季歌》!”

茜茜停下來,神情茫然。

“唱呀,唱!我給錢,給很多錢!”日本人揮著手。

穿藏青色西裝的青年用沉沉的目光望著日本人,嘴緊抿著,變成一道細縫。

茜茜開始唱《四季歌》。

日本人仰脖痛飲,大聲道:

“好!好!”

這酒吧仿佛是他的家。

十多分鍾後,那個穿藏青色西裝的青年突然拉住從他身邊走過的一個侍應生,道:

“小姐,您看!”

侍應生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頓感哭笑不得。

戴眼鏡的日本人現在光著兩腳,用手不停地摳腳指頭。間或還在腳趾縫間熟練地搓抹,將汙垢彈在地上。

青年人憤憤地道:

“成何體統!”

近十年來,台灣經濟起飛,一般的生活水平確是提高了,在亞洲也算步入了“先進”的行列吧。“先進”就要有“先進”的模樣,當局開始推廣“新社會運動”,曾明確規定在公共場合不準打赤膊和光腳。

“小姐,請你過去告訴那人,把鞋子穿起來。”青年人說。

侍應生麵露難色。

“我不好講的。他是外國人。”

“外國人?外國人怎麽啦?”

侍應生絞著雙手沒說話。

“去,叫他把鞋穿上!”青年人的話中有一道冷颼颼的鋒口。

“我不敢。”

青年人突然被激怒了。聲音提高了許多:

“你敢做什麽?……你不敢,我去!”

“不,先生您別去,別去。”

“為什麽?”

“他是外國人。”

青年的臉變白了。

“外國人不是人?比中國人多個鼻子?多條胳膊?”

“先生,”侍應生用哀求般的聲音道,“得罪了外國人,老板要怪罪我們的。”

“沒你的事,我一人做事一人當!”

他走到戴眼鏡的日本人麵前站住了。他個子不高,但很壯實,再加上那一副冷峻的神情,站在那裏確有一種逼人之感。

“請您把鞋子穿上!”

日本人笑了:

“我覺得這樣挺舒服。”

“在台灣這樣是不允許的。”青年盡可能用平靜的聲音說。

“我是日本人。”

“可你現在在台灣!”

日本人聳了聳肩,嘴角露出一縷鄙夷的笑,轉過身去。

“你把鞋穿上!”青年人大喝一聲,象平地響起一個炸雷,人們被嚇了一跳。

日本人站起來。他比那青年足足高出半頭。

“你想幹什麽?”

四隻眼睛怒視著。

有人嘀咕:

“這人也真是,竟管到老外頭上來了。連政府都不敢管老外,何況你!”

人們紛紛攏來。茜茜不唱了,也走過來,對那青年說:

“先生,別惹他們,隻當沒看見算了。”

“可我看見了!”

茜茜哼了一聲:

“你能惹起他們?”

青年人狠狠瞪了茜茜一眼:

“你有什麽資格來說我?一邊去!”他轉向日本人。“再說一遍,穿上!”

“不!”

“那就請你出去!”

“滾開!別纏著我!”日本人說著,一個巴掌過來。

青年人向後一閃。

“你要做什麽?”

“揍你!”

話音未落,日本人的臉上挨了重重一擊。他鳴咽著捂住麵孔,眼鏡掉在地上。緊接著頭上又挨了一拳。他倒下了。

酒吧裏一片混亂。

另一個日本人站起來。青年人用冷然的目光注視著他,雙拳緊握。日本人沒敢過來。

地上的日本人扶著桌子想站起來。

“出去!”青年人說。

“不!”

又是一拳!這一拳好重啊。人倒了,桌子也倒了,酒杯、菜盤嘩啦啦地落下來。

酒吧裏更亂。許多人走了。

青年人揪住日本人的衣領,把他向外拖去。那情形象拖一條死狗。

酒吧老板從裏麵跑出來。

“出了什麽事?出了什麽事?”

女侍應生說:

“打人了。”

“誰打人了?”

正好這時那個青年走進來,臉上冷得沒一點表情,一綹長發貼在額前。

“就是他!”女侍應生道。

快拔一一O報警!”老板吩咐,邊衝過去抓住那青年的胳膊,怕他跑了。

青年甩開老板的手,說:

“去報警吧!我在這兒呆著一動也不動!”

一字一頓,擲地有聲。

他緩緩落座,對侍應生說:

“端酒來。要拿破侖酒!”

酒端來後,他獨斟獨飲,旁若無人。

依然是眾目睽睽,不過許多人的目光換成欽佩的了。

茜茜輕飄飄地走來。

“先生,您點個歌,我為你唱。”

青年正色道:

“你名聲不好,我不點你的歌。”

茜茜臉紅了,一直紅到耳根兒。

三十分鍾過去了,仍不見警方人來。青年看了下表,站起來。

“他們還不來,我沒時間等了。”

老板急忙道:

“你不能走!”

“怕什麽?”青年冷笑一聲。“我把證件給你看,記下我的名字好了。”

他把一個小藍本扔在桌上。

老板打開,一行字映入眼簾:

“空軍五聯隊督察室飛行考核官黃植誠(少校)。”

他正要離開酒吧,警察趕到了。

他隨他們去了。

此事他雖然有理,但仍被判罰款。他據理力爭,無濟於事。

最後他隻得掏出錢來憤憤地擲在桌上。

午夜一點,他從北市警署的大門裏走出來。

夜色蒼然。月亮和星星都不知道躲到哪裏去了。

天邊隱雷沉沉,似要下雨。大街上闃無人跡。

他忽然發出一陣大笑,笑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響。

警署哨兵詫異地問:

“你笑什麽?”

“你管不著!”

他揚長而去。



五月四日 星期一

淩晨六時許

大雨滂沱。

灰色的雲,灰色的天,遠處陽明山也是灰蒙蒙的。雨絲水柱仿佛把天上的雲朵扯了下來,有些摩天樓都看不見頂了。

士林警察分駐所警長裹著雨衣在街頭踽踽獨行。後半夜該他值星。

天色冥暗。雖是淩晨,卻似黃昏。

他小聲嘟囔,大約是在抱怨自個人運氣不佳,偏在這樣的雨天值星。

也許,他腦子裏忽然浮現出這樣的情景:下雨天,他鑽進被窩,心頭蕩漾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快感。雨天睡覺最舒服。

現在他卻孤零零地走在雨中。

突然,他發現前方約百米處站著一個人。

那是街心“綠三角”④,四周空蕩蕩的。

警長有些納悶:什麽人?為什麽一個人站在大雨中,他走過去。

人們常用“落湯雞”形容雨中的人,那人就是這樣。他沒打傘,也沒穿雨衣。雨水猛澆著他。一身藏青色的西裝濕透了,緊貼著肉,顯出身體清晰的粗獷的線條。

“你一個人站在這兒幹什麽?”

那人抬起臉。一張蒼白的麵孔。眼睛雖被雨水衝刷卻仍睜得很大,顯得炯然有神。

“你在幹什麽?”那人反問,“找東西嗎?”

警長愕然。

“找東西?什麽東西?”

“你沒丟東西嗎?”那人的聲調有些不耐煩。

“沒有。”

那人把臉轉向一邊不睬他了。

警長越發好奇,決心弄個明白。

“這樣大的雨,你站在這兒做什麽呢?”

那人從口袋裏拿出一塊金燦燦的手表,但很快又放進去。

“我在這裏撿的。誰丟失的,一定非常著急,會尋來的,我在這兒等。

說話時他用的是淡淡的口吻。

“什麽表?”警長脫口問道。

“你又沒有丟,問它做什麽?”

“什麽時候撿到的?”

“一點左右。”

警長顯然覺得不可思議:這個人撿著東西不要,沒有任何雨具,竟然在雨中站了這麽長時間!就為了還別人的東西。

從他那欲言又止的神態中,可以看出他還有一些問題想問,然而終於沒有提出來。他抬頭看見街心的“太陽燈”,燈光把這兒照得亮如白晝。他無語地望著那人。

那人望著灰色的天幕。

警長說:

“呆在個能避雨的地方不好嗎?”

那人說:

“人家在哪兒丟了東西,就會到哪兒來找的。”

警長又問:

“交到警署不也一樣嗎?”

那人用冰冷的聲音說:

“我不願意同警署打交道。”

警長擺了擺頭,遲疑了一下,走了,走了十幾步後又回過頭來。那人還在原地佇立。大雨如注,地上濺起密密的水花,宛如薄霧一般。

八點,一個中年婦女走進士林警察分駐所,遞給值班員一塊金表,說是撿來的。值班員進行例行的登記。

“你什麽時候撿的?”

“不是我撿的。”

“那麽是誰?”

“我弟弟。”

“他的工作地點、姓名?”

“他在桃園機場做事,叫黃植誠。”

事情並沒完。

一小時後,金表的主人就找到了。好快!原來昨天那人家裏遭竊,金表是失物之一,早已在警署備案。警署把金表還給那人後,他決不相信是撿來的,定要見撿表的人。於是警署馬上打電話給黃植誠,要求說明情況。

黃植誠勃然大怒:

“我好心好意把撿到的東西還給他,他怎會產生這種混蛋念頭!他在不在?讓他過來接電話!他敢不敢?”

對方說:

“您還是來一趟好。”

“不!我不去!”

他把話筒重重地放在叉簧上。

他在電話機旁站立良久,臉色象紙一樣白。

“竟有這樣的人!”他訥訥道。





五月七日 星期四

上午十時許

今天是“莒光日”⑤。

聯隊康樂中心的小禮堂裏,百餘名飛行員整齊地坐著,一個個挺胸抬頭,腰板也伸得直直的。那精神麵貌與平日很不一樣呢。

軍界,最令大家頭痛的就是“莒光日”了。隻要踏進軍隊的門,每個星期都得坐一天冷板凳。教育內容又那樣枯燥乏味,總不外是“國父言論”、“領袖思想”、“為什麽要光複大陸”之類。年複一年,耳朵都磨出繭子了。近年來雖然在形式上有所改進,如大量地安裝錄像機和閉路電視,但內容依然如舊!有人稱“莒光日”為“瞌睡日”,這話不差。

今天不同往日。聯隊邀請一位中將來作報告。此人曾參加過金門古寧頭大戰,聯隊要求飛行員們認真聽講。

將軍把當年古寧頭大戰的情形娓娓道來,其實都是大家聽厭了的東西。休息後,他開始講自己對“領袖言行”的理解。

領袖已經作古,談他的東西要為今人服務。聯隊請將軍針對當前部隊中普遍存在的士氣問題多講幾句。他這樣做了。末了,他說:

“先總統蔣公教導我們:‘毋忘在莒’。我們一定不能忘反攻大陸和統一中國的使命。統一中國靠什麽?靠老美行嗎?靠談判行嗎?不行!還得靠武力,靠六十萬國軍!靠你們這些血氣方剛的青年!”他頓了頓。“你們這一代人多有福啊!我們當兵時吃的那些苦,你們連想也想不到。我們是穿著粗布衣、穿著草鞋為你們打天下的。現在情形不同了,你們低頭看看,哪個不穿著錚亮的皮鞋!”他有些激動。“可是,有些青年同誌一點也不惜得這好日子是來之不易的,沉緬於奢侈生活中,追求享受,哪還記得‘毋忘在莒’!”他環顧四周,“我也想對今天在座的青年同誌提點意見。你們都是軍人,可腦子裏有沒有不純正的東西呢?你們看,有的同誌留了那樣長的頭發,難道忘了‘不掩脖,不遮耳’的規定嗎?蔣總統經國先生對空軍期望最深,勉勵你們要‘打第一仗,立第一功’。你們要保持最旺盛的士氣。一舉一動要象打勝仗的樣子……”

“報告!”一個聲音從下麵傳來。

將軍定眼一望,見坐在第一排的一個佩戴少校軍銜的青年舉著手。

“可以。”將軍頷首。

那青年站起來。

“我是五聯隊飛行考核官黃植誠。您剛才的話中,有兩點我不同意。”

四座騷動。

在大庭廣眾之下打斷一個將軍的講話,已是十分不恭,更何況他是對將軍的話提出相反意見!

督察室主任皺起眉頭,但無可奈何。誰也沒有規定不許提問呀。他清楚,在聯隊所有的飛行軍官中,隻有黃植誠一個人能做出這樣的舉動。他有思想,而且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他既已站了起來,再阻止他也是枉然。

將軍愕然。

他首先注意到的是這個青年人那長長的頭發,不由忖道:是我剛才的話觸怒了他?

的確,黃植誠臉上布著陰霾。

將軍終於開口:

“請講。”

“第一,”黃植誠說,“關於中國統一,您的說法與政府不同。政府早就不提武力反攻大陸了,因為那是不現實的,隻講‘精神反攻’和‘文化反攻’,最近又講‘以三民主義進行統一’。”

將軍一驚。這話不錯。剛才自己由於心情激動,說走板了。但他一時下不了台,說:

“有些話,在軍中說說總可以嘛。”

“不現實的話最好不說。”

“什麽不現實?”將軍有些慍怒。

“您剛才的話就不現實!”

眾人麵麵相覷。黃植誠這人真是大膽的可以!台上是誰?是個中將啊。

“你……”

“還有,”黃植誠說,“難道頭發留長一點就是士氣不旺的標誌嗎?就非得打敗仗嗎?”

有人笑了。

“現在社會前進了,生活水來提高了,光對我們講過去穿草鞋、穿粗布衣的事,有什麽用處?老拿過去與今天比,有什麽意義?您應當講些大家愛聽的東西。完了,可以坐下麽?”

小禮堂一片死寂。

將軍麵色發白,惡狠狠地盯住黃植誠。這太令他難堪了。他萬沒料到一個小小的少校竟會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拆自己的台,這口氣如何咽得下去?一股火竄上腦門,他忘記了一切,衝著黃植誠說:

“你提這些問題不奇怪,因為我看得出來,你就是個打敗仗的料兒!”

黃植誠笑道:

“何以見得?”

“瞧你那模樣!”

“這模樣怎麽著?你們穿著草鞋,穿著粗布衣,還不是老吃敗仗?‘聞風八十裏,槍響一百一。’這話是對誰說的?對我們?除了古寧頭之外,你們哪一仗打勝了?”

“胡說!”將軍勃然大怒。

“是實話!”

督察室主任喝道:

“黃植誠,坐下!”

黃植誠動也不動,依舊一瞬不瞬地注視著將軍,目色沉沉。

他就是這樣的人:有什麽話都敢講。隻要他認為自己是對的,便會堅持到底。

類似的事不是第一次了。

剛進空軍官校時,每個新學員都發了一本由當時的總政戰部主任編纂的“國軍”戰史,校方要求他們認真閱讀。

某日政治課,教官給學員做這本書的輔導。正講著,黃植誠舉起手來。

“教官,這本書寫得不真實。”

教官愣了一下。好大的口氣!是哪個?

“胡說!你知道這書是誰寫的?”

“知道,可是我不管。”黃植誠一臉倔強神色。“它就是不真實。”

“胡說!哪裏不真實?”

“書上講到曆次剿共戰鬥都消滅了大量敵人。我粗略地統計了一下,如果按照它上麵所說的數字,從民國十六年到三十八年,一共消滅共軍四億多。共軍哪會有那樣多?莫非中國老百姓都當共軍了?”

教官暗暗吃驚,他沒有料到這個青年如此認真心細,他甚至可能是對的,但作為一個教官的尊嚴本能地驅使他喝道:“住嘴!”

“我沒錯,為什麽要住嘴?”

“我要你住嘴!”

“教官,您自己可以算算嘛!”

“放肆!”

黃植誠倔強地大聲喊道:

“教官,你算算!”

教官的臉漲紫了。

“黃植誠,我命令你,起立!”他吼道。

黃植誠站起來。軍人嘛,服從命令是天職。

“向右轉!目標,教室門口,開步走!”

中午,黃植誠被剃了光頭──這是空軍官校對犯錯誤學生的懲罰措施。進餐廳時一律脫帽,誰犯了錯誤,一目了然。

官校是學長製,二年級管一年級,三年級管二年級和一年級,以此類推,要求極其嚴格。黃植誠甫入官校,而官校第一年被稱作“地獄年”。這天開午飯時,幾個凶神惡煞般的三年級學生攔住了黃植誠。

“你犯了什麽錯誤?”

“我什麽錯誤也沒犯。”

“為什麽被剃了頭?”

“不知道。”

三年級學生向別人問明原因後,發起脾氣。

“認錯!否則今天吃飯也得挨罰!”

黃植誠冷然道:

“我沒錯,認什麽?”

“嘴硬!今天叫他站在桌上吃飯!”

這也是懲罰措施之一。

就這樣,在千把人的食堂裏,黃植誠站到了桌上。那情形象平地上突然冒出一株樹。數不清的目光投向他。他毫不在意,舉目四矚,仿佛周圍是一片曠野。同學把飯盒遞給他,他大口大口地吃。那一頓他一點沒少吃。

飯後,三年級學生問他:

“認錯不認?”

“不認!”

“混蛋!再罰他!到廁所裏去做俯臥撐!”

他去了。

半小時後,那些人湧入廁所。

“認錯!”

他伏在地上,仰起臉。汗珠凝聚在鼻尖。

“不!”

三年級學生暴怒了,他們從未見過這樣硬的低年級學生呢。

“用最後的懲罰手段!到操場去!這一回不怕他不認錯。”

這最後的懲罰手段聽起來都令人顫栗呢:中午,烈日當頭,犯錯誤的學生全副武裝,外麵再裹一件雨衣,背著槍站在個盛水的臉盆裏。臉盆是很小的,根本動彈不得。

黃植誠來到操場。

夏日驕陽如火。地上升騰著嫋嫋的煙氣。岡山有名的蟬兒都不叫了。黃植誠就像方才說的那樣站著。

當臉盆裏的水變得燙人的時候,三年級學生們來了。

“這下嚐夠苦頭了?認錯吧。”

鋼盔下,一張慘白的、濕浸浸的麵龐上依然是剛毅的神色。

“不!”從滿是水泡裏的嘴唇裏吐出這個字,錚錚有力。

懲罰者們大驚失色。



報告會結束後,黃植誠被副聯隊長叫去。

“太不象話了!你怎麽能當著這樣多人的麵衝撞中將?”

黃植誠道:

“怎麽叫衝撞?他講的不對嘛。”

“那你也應當講個場合!他是什麽人,你不清楚嗎?”

黃植誠哼了一聲:

“他就是天王老子,說錯了我也敢講!”

“黃植誠,你太無法無天了!”

“您看看,老天沒掉下來,我的頭發一根也沒少。”

“深刻反省!否則停你的飛!”

“停飛?那我看您的考核任務指標怎樣完成。”

副聯隊長怔住了。這話有道理。在聯隊幾個考核官當中,黃的技術最好,號稱“大拿”。空總最近下達的考核指標很高,他若不飛,任務真的無法完成。

“禁足⑥!”副聯隊長叫道。



五月八日 星期五

下午五點

禁閉室。

黃植誠一動不動地站在屋中,像一尊雕塑。

牆角有一張床,床上的鋪蓋很不幹淨。他進來已有兩個小時,挨都沒挨它一下。

他是個非常愛清潔的人。

他踱到窗前,舉目遠眺。

微風拂過。窗台上的塵土飄到了他臉上和衣服上。頭發也亂了。他仔細地把衣上的灰塵彈去。

他敲門。

“什麽事?”衛兵問。

“去把我的鏡子拿來!”

不一會兒,鏡子拿來了。他攬鏡自照,用手絹擦去臉上的灰塵,隨即又把頭發撫弄得整整齊齊。

他很愛打扮,穿著上亦十分講究。聯隊裏的同事們很少看到他有衣冠不整的時候。周末進城前,沒有幾十分鍾的梳洗和打扮時間,他是走不得了的。

早在五十年代,國民黨空軍就規定飛行人員一律不得留長發。近年來,由於社會的衝擊,除空軍官校外,不執行規定的現象愈來愈普遍。黃植誠的頭發總是很長。

有人勸他:

“植誠,你的頭發老那樣長,小心挨克。”

他不以為然:

“有多長?既不掩脖,又不遮耳,誰能克我?”

還有人說:

“有人向上麵反映你太愛打扮,每個禮拜天都要穿新衣服。你要注意呢。”

“怎麽個注意法?”

“改一改嘛。”

“這又不是缺點,有啥好改的?”

“在軍中,應當隨大流才好……”

“不!”他說,“我不改!我是我,我就是我!我是什麽樣,就是什麽樣。為什麽要故作姿態?”

勸他的人報以苦笑。

他繼續說:

“我討厭假裝!人生一世,不做自己,難道做別人?誰願意說什麽,就讓他們說什麽好了!”他把手用力向下一劈。

禁閉室門開了,一個軍官走進來,手裏拿著一迭紙。

黃植誠看清來人是聯隊政戰部的一個軍官,閉起眼睛。

那人是來讓他寫悔過書的。

那人連喚他三遍,他像個啞巴似地一聲不吭。

那人提高了嗓門:

“我在同你說話,你聽見了沒有?”

他睜開眼,愛理不睬地:

“跟你們有什麽可說的?你到全聯隊問問,我黃植誠什麽時候同你們這些吃政治飯的人搭過腔?”

在空軍中,搞技術的人一向瞧不起政戰人員,覺得他們吃飽飯成天不幹事,光知道整人和打小報告,雙方成見甚深。黃植誠更是如此。

“好,你不寫,我去向主任匯報。”

政戰官走了。

黃植誠望著他的背影大笑。

夜。月光如水。衛兵在禁閉室外躑躅。

十一點了,他困得嗬欠連聲。他打開門上的小窗向裏望望,兀自吃了一驚。

黃植誠站在屋中央。

一縷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欞照在他臉上,使他的麵龐變得象石頭一樣。唯一能證明這是一張有生命的麵孔的是那雙閃閃發光的眼睛。

衛兵問:

“喂,你為什麽不到床上去睡?”

“床太髒。”黃植誠道。

“坐坐總可以吧。”

他站著,沒有回答。

“你就這樣站一夜嗎?”

“嗯。”

衛兵搖頭,不大相信這話。

隨即他下崗了。

次日他值頭一班,拂曉上崗。

他打開門上的小窗,又楞住了。

黃植誠依舊站在那裏。





五月九日 星期六

上午八時半

昨天來過的那個政戰官又拿著紙筆走進來。他也要完成自己的任務呀。

他費了半個小時的口舌,黃植誠竟一言不發。

他好惱,但不敢在黃植誠麵前發火。

“沒見過你這種人!”他轉身走了。

“沒見過就讓你見見!”

政戰官走到門口停住了,從口袋裏摸出一封信來。

“你的信。督察室叫我帶來的。”

黃植誠伸手去取。

那人在黃的手就要觸到信的時候,突然把信擲在地上。

他在報複。他拉開門要走。

一聲怒喝:

“轉來!”窄小的禁閉室仿佛被震動了。

黃植誠覺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挫傷。

“撿起來!”他的聲音裏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

政戰官的手仍未離開門把。

黃植誠說:

“你走,你走。你以為我永遠出不了這個門了?”

空氣緊張得仿佛劃一根火柴就能燃著。

“撿起來!”

政戰官的手離開了門把。

“撿起來!”

一聲比一聲高,飽含威棱。

政戰官緩緩俯身,撿起信遞給黃植誠。他馬上感到屈辱,但來不及了。

黃植誠心裏得到了滿足,想笑,終於忍住。



還有誰的自尊心比他更強?

在這一點上,孩提時他便與眾不同。

他在家裏是最小的一個,可是誰也不能欺負他。這一方麵是因為母親的疼愛(他四歲時父親就去世了),另一方麵因為他的個性和自尊心極強的緣故。

六歲那年,他上國小了。媽媽送他到學校,對老師說:

“今後要老師您多費心了。這孩子是我們家的老麽……”

話未完,黃植誠叫起來:

“我不叫老麽,我叫黃植誠!”

老師手扶眼鏡框細細把他端詳。這是怎樣一個有性格的孩子啊!

上六年級時,一次,學校組織同學們遊泳。學校有一個不大的遊泳池,一次隻能讓一個班的學生去遊。

一池碧波,清澈見底。會遊泳的同學們迫不及待地跳下去。因為是上課,不會遊的同學也換了泳裝,在淺水裏學。

男生大部分會遊,女生相反。黃植誠是少數幾個不會遊的男生之一。他生來怕水。

淺水裏幾乎全是長頭發的姑娘,他在那裏真不自在。幾分鍾後,他爬上來。

有些同學遊得真好,到了水裏就像魚兒一樣靈巧。他坐在池邊望著,一絲嫉意掠過心頭。

“我怎麽就不會遊呢?”

他不想看下去,顧盼四處。那邊有一間小屋,是控製放水的地方,他不止一次到那裏玩耍過。他想到那邊去藏起來。

突然有人在背後猛搡一把,他落進池中。

盡管這邊是淺水,一種本能還是使得他拚命掙紮了一陣,甚至嗆了口水,怎麽爬上來的,他不曉得了。那模樣一準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他是怎樣惱怒啊!四下望望,哪還有推他的那人的影子!

笑聲。

“真沒出息!”一個同學說,“掉到淺水裏還嚇成那樣!”

“黃植誠,”另一個同學叫他,“下來吧,多自在啊!瞧,岸上就隻有你一個男的。”

又一個聲音:

“來,咱們一起叫:‘旱鴨子,快下來!’”

他們叫了,他們又笑。

黃植誠緊咬著嘴唇。

老師走過來說:

“同學們,你們這樣做不好。”

黃植誠突然覺得鼻子發酸。他想哭。

他一骨碌爬起來向那間小屋跑去。

“他嚇跑嘍!”同學們叫道。

他衝進小屋,使勁把門關上。

遊泳池裏的同學們繼續嘻鬧,哪把這事再放在心上!

過了片刻,有人驚呼:

“水少啦!”

眾人凝目。可不,水從蘭色的標線上往下落了一大截!

“怎麽回事?”

水繼續下落。

突然有人明白了:

“是黃植誠!他在放水!”

許多人向小屋跑去。

門被反鎖了,推不開。

“黃植誠,你幹什麽?”大家紛紛問。

無回答。

池裏的水愈來愈少。

老師個子大,踮起腳從窗戶上向裏望去。黃植誠正用雙手扳著閘把,小嘴抿得緊緊的,臉上有一種仇恨的表情。

“植誠,不要亂來!”老師說,“快放開閘把!”

“不!”

遊泳池本不大,不一會兒,水全放光了。大家目瞪口呆地望著空空的池子,有人聯想到一座林木茂密的山突然間變禿了的情形。

眾人麵麵相覷,彼此覺得雙方穿著泳裝顯得滑稽可笑。那當然,穿泳裝就得呆在有水的地方,不然你上大街試試?

小屋的門開了,黃植誠走出來。門口的那些人不由自主的向兩旁分開。一分鍾前還是你叫我喊,現在突然靜得令人難以想象。

剛才羞辱黃植誠的幾個男生站在池邊,神情尷尬。黃植誠向他們投去冷冷的一瞥,那眼神仿佛在說:我叫你們自在!

不出一個星期,他學會了遊泳。



他看看信封,心跳驀地加快了。

“是她來的。”

他正要拆信,門開了,聯隊值星官走進來對他說:

“到時間了,出去吧。”

全聯隊正在康樂中心開大會,宣布本聯隊選出的“國軍英雄”、“修護補給楷模”和“敬軍模範”(最後由國防部統一衡量批準)。他站在門外聽。

他明知自己與這些東西無緣,但總想知道有誰。

當政戰部主任念到一個名字時,他突然覺得自己象吃下一隻蒼蠅。

是那個被自己奚落過的小白臉政戰官。

他咬咬牙。

後麵好幾個名字沒聽清楚。

宣布完後,聯隊長對本周工作進行小結。他指名道姓地狠狠批評黃植誠。

黃植誠本來對聯隊長是比較敬重的,現在突然有些恨他。

“我又沒錯,你當著這樣多人的麵跟我過不去!”

他猛地轉身走了。



同日 十二時

他躺在床上,雙眼茫然地睜著,凝注天花板。

忽然他想起口袋裏的信,連忙取出。

信極短。

植誠:

來信收到。實在抱歉,我叔叔自美回國省親,星期天要帶我到劍潭去玩。我本不願去,但他老遠歸來,怎能掃他的興?我們隻好又犧牲一個禮拜天了。希你能原諒。



黃植誠忽然感到煩躁。

“是我重要,還是你叔叔重要?”

他把信揉成一團,道:

“已經是第三個禮拜天了,她總有別的事情!”

他將信擲在床上,忽又感到不妥,拾起來重新展平。再讀一遍,歎了口氣:

“我真猜不透她心裏是怎樣想的。”

他決定給她打個電話。

電話撥通後,他說:

“請楊鳳小姐聽電話。”

對方是一個男人。

“你是誰?”

“我是黃植誠。”

送話器裏有些嘈雜。他隱約聽見有個女子的笑聲。那銀鈴般的、持續時間特長的、使人覺得約略有些放蕩的笑聲是他所熟悉的。

片刻,對方說:

“她不在。”

“什麽?我聽見……”

對方把電話掛斷了。

他覺得自己仿佛看見了那一邊的情景:接電話的人捂著送話器問楊鳳,後者憋住笑使勁擺手。她在,這不會錯。飛行員的耳朵豈是隨便能欺騙的?

再撥,占線。

易怒的他狠狠把話筒摜在叉簧上。

“我去找她!”

台灣實行五天半工作製,星期六吃過午飯便沒事了。他駕著自己那輛“菲亞特”向台北馳去。

約莫一小時後,他來到了楊鳳家所在的巷子外。在她家那扇紅色的大門旁停著一輛嶄新的轎車。

黃植誠正要下車,忽然又不動了。

門開了,楊鳳和一個青年男子走出來,坐進那輛轎車。

他沒見過那人。

“這人莫非是她叔叔?”

現在該怎麽辦?他費躊躇。

轎車開過來了。他忽然覺得那人不像楊鳳的叔叔──太年青了。

轎車從一旁馳過。雖然隻是一霎間,他依然看清了楊鳳臉上那迷人的笑。他恍惚感到這種笑不像是侄女對叔叔能做出來的。

跟著她嗎?憑什麽?即使那人不是她叔叔,又能怎麽樣?要知道,她與自己的關係並未超越朋友的界限啊。

他很喜歡她。可是對方的態度怎樣,他不得而知。從前一階段交往的情形看,他仿佛有意於自己。近一個月來,情況不那麽好了。

他枯坐良久,最後重重歎了口氣,驅車回家。





同日 下午六時半

離家門還有一百多米,他看見了媽媽。像往常一樣,媽媽站在門口等他。暮色蒼茫,使媽媽那本來就十分瘦小的身子顯得愈加瘦小。灰色的煙流中,可見媽媽頭上白發飄動。這一幅情景他好熟悉。從幼稚園、國小、國中到現在,隻要他回家,首先看到的必定是這幅情景。

媽媽最疼愛他。

他下了車。媽媽說:

植兒,媽已經把蓮子和白木耳用冰糖熬好,放在冰箱裏了。我去拿!”

他嗯了一聲,走進自己房間。

桌上放著一封信。

他凝眸。他的心縮緊了。

信是她來的。

另一個“她”。

他長久地注視著信封。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現在竟感到沒有勇氣將它拆開。

“她會說些什麽呢?”他暗自道。

他的目光突然停在信封的落款上。

岡山忠孝東路六段陳月娟緘。”

後四個字像是被水浸濕過,顯得模糊。

他想到了眼淚。

直到媽媽喊他吃晚飯,他也未拆那信。

吃飯時他神情鬱鬱,一言不發,大家以為他病了。剛吃過飯他就回到房間裏。

首先跳入眼簾的還是那封信。

他在桌前坐下,望著信封上的那個名字。今天他覺得這名字特別刺目。

他把信封翻個個兒,但名字仍在眼前晃動。

“不要想她!”

他做不到這一點。不知為什麽,今天他特別做不到這一點。

往事湧上心頭。

六年前的一天深夜。

在空軍官校讀三年級的黃植誠奉命到街上發一封緊急電報,返回時從忠孝東路經過,忽然聽見右側一條小巷裏傳來女人呼救聲:

“有色狼!……”

他毫不猶豫地朝傳來喊聲的地方奔去。

他從很早的時候起就覺得自己應當成為一個英雄。也許就在今晚?

三個男子正把一個姑娘朝黑巷深處拖。

他大喝:

“住手!”

一個男的說:

“這兒沒你的事,快走開,惹惱了老子,給你放血。”

他毫無害怕的感覺,倒是有點激動。是為自己將要成為英雄而激動?

“別人不敢惹你們,我偏敢!”

“你長了幾個腦殼?”

“不多,一個!”

那些人撇下姑娘向他撲來,每人都揮著棒子。他大吼大叫著同他們搏鬥。棒子象雨點似地打在他身上,他竟一點也不感到痛。他也不知道自己從哪兒來的那麽大的勁,一拳把一個家夥打倒在地爬不起來。

警察及時趕到,事情就這樣結束了。

黃植誠受了點傷,背上和胳膊上有許多木刺,有幾根特粗,斷在肉裏,要進醫院動小手術。

姑娘來看他。

“我叫陳月娟,謝謝您。”她說。

姑娘給人的第一個印象是驚人的美麗,但仔細看時,就會發現一些不足:嘴角有點鬆弛;下牙床不大整齊;笑的時候隻有右臉上有酒窩。然而這仍是一張美麗的麵孔。

黃植誠看見姑娘穿著嶄新的“迷你”型牛仔褲,項鏈上墜著小巧玲瓏的電子表。尤為惹人注目的是手上那金燦燦的戒指。一個念頭躍入腦中:“也許是富家女子。”一種對富人本能的蔑視,使他閉上雙眼。

護士來說,現在要把身上的木刺取出來,先打麻藥。黃植誠一口拒絕:

“不能打麻藥,就這樣取!”

“你會痛壞的。”

“不怕!”

“為什麽不讓打?”

黃植誠說,聽人講,打麻藥會影響記憶力。非到萬不得已,絕對不打。護士笑了,這是什麽道理!堅持要給他打,他執意不肯。

手術開始。傷痛使他汗如雨下,可他緊咬牙關,不吭一聲。護士說:

“若是痛得厲害,你就喊出聲吧。”

黃植誠就是不發一聲。

手術做完了,黃植誠恍惚中聽見護士說:

“這人的意誌真堅強,可也真固執!”

陳月娟在一旁深深注視著他。

這是他們的初識。

他住院那幾天,月娟天天都來看他。

月娟並不是“富家女子”,相反,家境十分寒微,父親是個小職員。她在高中念書。

起初,黃植誠對月娟並沒有予以特別注意,但是接觸幾次後,他開始注意了。

那姑娘身上有許多令他喜歡的地方。

姑娘幾乎每來次看黃植誠都要換一件新衣服,打扮得十分漂亮。黃植誠是希望看到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但不能不問:

“你怎麽會有那麽多漂亮的新衣服呢?”停一停又說,“你家並不富有啊。”

月娟說:

“說出來你別笑話:我怕人家瞧不起我。”

這理由怪哉!黃植誠驚奇地揚起眉毛。

“為什麽?”

“我家沒錢。另外,我長得不好看……”姑娘垂著頭說。

黃植誠覺得姑娘好坦率,好老實,雖然後一點並非事實。一般女孩子即使真的長得難看還不願承認呢。

他說:

“不,你很漂亮!”心想,如果能更漂亮一點就好了。

的確,在台灣,沒錢的人是被別人瞧不起的。

月娟上國小時,經常穿打補釘的衣服,同學們不止一次嗤笑她,使她那幼小的心靈受到了創傷。她曾哭著向爸爸要新衣服。爸爸哪有?羞愧地低下頭一聲不吭。

有一次到兒童遊藝公園去玩,管理人員就因為她穿的衣服破舊一點,差點把她攆出來。

她變得注意衣著了。

還有一個原因。心理學專家認為:一個女人假如太過於注意衣著,那就是說,她對自己的相貌和身體都不滿意。月娟便是這樣一種人。

她從小自卑感就很強。同學們曾因為她家窮而從種種方麵取笑過她,那些話給她留下了怎樣深的印象啊。她老覺得自己很卑賤,很難看。長大後,也有人說過她是漂亮的,她不信。她把自己相貌上那些微小的缺陷看得過重了。

她不愛照鏡子。每照一次鏡子她都免不了產生失望情緒。台灣的商店裏到處是鏡子,黃植誠常在鏡前顧盼,月娟總是低頭匆匆而過。

黃植誠叩問原因,月娟照實說了。黃植誠心中感歎:

“她太老實了。”

確實,月娟太老實了,甚至老實的讓人可憐。某次,黃植誠問她:

“怎沒見你穿過裙子?”

“我穿裙子不好看。”

“為什麽?”

“我的腿太粗了。”這當然是她自己的看法。

後來,黃植誠帶她到一個朋友家裏參加舞會。那是一個盛夏的夜,所有女客都穿著裙子,獨月娟例外。女主人問:

“天好熱,你為什麽不穿裙子?”

黃植誠想,月娟一定不會把她對我講的那個原因說出來。

他猜錯了。

“我穿裙子不好看。我的腿太粗了。”月娟說。

黃植誠無言地注視月娟,不知為什麽竟有點可憐她。

月娟性情軟綿,心地善良。一天,她同黃植誠到商店買東西。櫃台旁十分擁擠。忽然,一個女子叫起來:

“小心扒手!”

黃植誠扭頭一看,發現一個孩子的手放在月娟的皮包裏。月娟叫了一聲,立時有兩人扭住那孩子。

“小偷,可惡!”有人喊。

“揍他!”

月娟連忙搖手:

“別打他。”

她彎下腰和藹地問那孩子:

“你為什麽要偷呀?好孩子是不會偷東西的。”

孩子低著頭不作聲。

“你說呀。”

“爸爸給我買鋼筆的錢,我丟了。爸爸打我,不給我飯吃,不讓我回家,要我把錢找回來……”孩子囁嚅道,淚水噗簌簌落下來。

月娟從口袋裏掏出幾張鈔票,塞到那孩子手中。

“拿去買筆吧。”

事後,他們聽說那孩子的爸爸竟是一個擁有百萬家產的資本家!黃植誠憤憤然道:

“有錢人真是可怕的動物!早知是這樣,那些錢就不給了!”

月娟低聲說:

“我會給的。孩子回不了家,好可憐。”

黃植誠半晌才說:

“你呀,心太好了。”

黃植誠覺得自己漸漸愛上這姑娘了。

而姑娘,對黃也是仰慕很久了。

於是,愛情這個曾撥動著許多青年人心弦的美好的詞,也來到他們身邊。

好心的姑娘把自己純真的感情全部傾注到黃植誠身上。一個女孩子所能給予男人的東西,她全給了。

爸爸經常發現月娟的口袋裏裝著瓜子,有空便掏出來嗑,但並不吃,把瓤嗑出來放在紙上。真怪。爸爸問:

“你這是做什麽呀?”

她笑笑,不作聲。她是把瓤留給黃植誠。黃植誠很喜歡吃瓜子。

黃植誠在官校讀書,手頭拮據,月娟常常為他買這買那。他問:

“你哪兒來的錢?”

她笑而不語。

後來他才知道月娟是把家裏每次給她的那可數的一點錢偷偷攢起來,花在他身上。

月娟高中畢業了。她的成績在學校裏是佼佼者,考大學十拿九穩。但她為了能夠留在岡山照顧黃植誠,毅然放棄了升學考試。她的另一個想法是:黃植誠不久也要從官校畢業了,屆時他們便珠聯譬合。

她錯了。

黃植誠從小便有著極高的誌向。雖說空軍當局非常提倡飛行員一從官校畢業就結婚,但他感到自己剛脫下“軍校生”的製服,功不成,名不就,豈可就談婚姻?當月娟提出此事時,他不假思索地拒絕。

“好兒男誌在四方。我一定要做一兩件大事,再成家!”他侃侃鑿鑿地說,臉上洋溢著自負的神色。

月娟用一種略略有些傷感的目光凝視著自己的男朋友,黃植誠覺得那目光似乎在說:

“我已為你做出了那麽大的犧牲,你不能我為也犧牲一點嗎?”

月娟,這個通情達理的姑娘,終於什麽也沒說。她哭了。

黃植誠離開岡山那天,月娟到車站送他。

在柔和的夜色籠罩下的岡山站月台下,這一對情人依依惜別。幾天來,月娟的眼淚幾乎沒斷過,現在就哭得更厲害了。本來就是個生性柔弱的女孩子嘛。黃植誠心裏也不好受,卻故意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植誠,我等你。”月娟用手絹堵著嘴。

“嗯,等我。”

“你別忘了我。”

“不會的。”

“常來信。”

“一定。”

姑娘哭得似個淚人兒,幾不能自持,靠在黃植誠身上。黃植誠撫著她那削瘦的肩頭,覺得眼睛熱辣辣的。在這一刻,他使勁去想姑娘對自己不好的地方和他們之間的不愉快,才能使心情稍稍平靜。姑娘對自己是千般萬般好,不愉快的事也隻有一件。

前幾天,月娟告訴他,住在她家旁邊的一個叫王恩的人寫信追求她,被她拒絕。黃植誠見過那人,平常也聽過月娟的父母談起他,他是學土木工程的,人很老實,相貌一般偏下,今年三十歲了,事業上還沒做出什麽成績。這件事使黃植誠突然感到不快,說:

“憑他長的那副樣子還想追你?醜八怪!”

月娟說:

“別這麽說,長相算什麽?我主要是不喜歡他。”

“談朋友,長相當然是重要的。”黃植誠固執己見。

月娟笑了:

“我愛你,就不看長相。”

黃植誠知道自己的長相談不上英俊,但聽了這話不能不問:

“一點也不看嗎?”

月娟望著黃植誠:

“要我回答?”

黃植誠點點頭,心裏有些發跳。月娟說:

“坦率地說,你長得並不特別出眾,可你身上有一種男子的氣質,我喜歡。”

黃植誠的心情好複雜。一方麵,他感到坦率是難得的美德,另一方麵約略有些傷心。他那自負的天性受到小小的損傷。他變得更加不快了,長時間沉默不語。

他們交往數年,隻有這一次不愉快,還是單方麵的。

他們就這樣分手了。

誰知道,這一分手,愛情海洋裏竟起波瀾!

黃植誠到台北不久,認識了楊鳳小姐。

一日,他到陽明山公園觀賞“梅花盛會”。剛進大門,隻見對麵走過來一個身材苗條的女子。她穿著一件時髦的號稱“藍色鬱金香”的短裙,實在招眼,但更招眼的是她的相貌。黃植誠想起一美國電影明星瑪麗蓮夢,她倆很象。

她真美。大眼睛,瓜子臉。微風把她那中分式的長發吹拂得向後飄去。幾綹亂發貼在臉頰,甚至含在嘴裏。

黃植誠與她擦身而過。他覺得身後仿佛有一塊巨大的磁石,吸引著他想回頭。他努力克製著。

“別回頭。”他對自己說。

他想起古人一句話:對女人,一看是君子,再看是小人。怪,怎會想到這個。

但他終於沒有控製住自己。幾隻小鳥迎麵飛來,他瞧著它們從頭上掠過,回過身匆匆投去一瞥。

過了幾天,他竟在自己的好朋友朱晁家裏見到了那個女子的照片。原來她與朱相熟!她叫楊鳳,是個未入流的電影演員。黃植誠詢問的她的情況,有些地方問得還挺仔細。朱晁以為他是對電影演員感興趣,說:

“我可以介紹你們認識,讓你看看演員都是些怎樣的人!”

黃植誠沒表示反對,但月娟的麵影從腦中掠過。

要與楊鳳見麵那天,不知為什麽黃植誠心情有些緊張。他略作打扮,然而把皮鞋擦得鋥亮。他聽人說,女孩子看男人是先從腳看起,那麽皮鞋所占的位置相當重要。他不明白自己這樣做的目的。

他的心機白費了。楊鳳與他見麵時,哪裏先從他的鞋子望起!她用一雙水淩淩的、無邪的、仿佛會說話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黃植誠的臉,足有一分多鍾。黃植誠心如鹿撞,忘記了一切,隻覺得姑娘的睫毛是那樣長。

那時台灣正盛行跳“波哥”⑦,他們在飯後跳了起來。楊鳳跳得真好!她飛快地扭動著,但絲毫也不讓人覺得瘋狂。手也舞,足也蹈,卻給人一種高雅的感覺。她無疑是舞會中的王後。黃植誠望著她,一個念頭從心裏閃過:她比月娟長得漂亮。忽然他意識到這樣相比是卑鄙的,罵了自己一句。

那天他同楊鳳談得比較投機。分手時,楊鳳把一張紙條遞給他。

我想請你明天同我一道吃午飯。A:可以;B:不可以;C:可以考慮;

D:以下皆非。你意下如何,在底下畫個圈即可。



果然是大台北的姑娘,連約人吃飯都用這種考數學的方式,多麽彬彬有禮!黃植誠心中一動,遲疑片刻,在A下麵畫個圈。

當晚回到家,桌上擺著一封厚厚的信,不用看他也知道是誰來的。他幾乎每兩天、最多三天,就要接到這樣一封信。他回信也相當及時。

他讀信,心想,月娟是我愛人,而楊鳳,不過是一個普通朋友罷了。我絕不會做任何對不起月娟的事情。這一刻他覺得很坦然。

他同楊鳳接觸漸漸多起來。

楊鳳性格活潑而開朗,熱情健談,無論誰同她在一起都不會感到寂寞。聽到她那銀鈴般的笑聲和急切的、生怕別人打斷似的說話聲,就有再大的煩惱也會丟之腦後。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在這一切中都略帶一點邪氣。

黃植誠每次同楊鳳見麵時都迫使自己想著月娟,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發現這樣做有些吃力了。後來他又采取一個方法:力圖尋找楊鳳的缺點,回憶月娟的優點,但往往獲得相反的效果。

楊鳳比月娟活潑,比月娟富於熱情;她懂得多,月娟懂得少;她精於交際,而月娟本份、老實,可以說過於老實了。另外,說真的,她比月娟漂亮。

他深知自己產生這些想法是多麽不應該,每次都努力把它們驅走,但它們總會頑強地重來。做其它事情,他都可以顯示出自己那鐵一般的意誌,為什麽單在這件事例外?難道也象曆史上那許多錚錚好漢,獨難過這一關嗎?有時他深恨自己。

楊鳳常來找他,卻從未說過超過一般朋友關係的話。他也不希望她說。但是同楊鳳呆在一起時,他是愉快的。她走了,那些想法就又來攪擾他。這種關係就這樣發展著。

他變得有些痛苦了。就他本人而言,他從未有一刻想過可能背棄月娟,真的,從未有。然而他卻要費很大的氣力來抵禦楊鳳給他帶來的誘惑(雖然他不承認)。他不能不想楊鳳,想起來又不能不痛苦。每次見楊鳳,他心情都複雜難言:想見又不想見。

他給月娟的信明顯減少了。他處在這種精神狀態中的他哪有精力寫信?有時常常才寫半頁紙便煩躁地撕了。

他不是那種能夠隱瞞自己思想的人。

他明白這是不對的,有時深恨自己,但也控製不了自己。

月娟察覺了。她到黃所在部隊來了。

世上的事竟這般湊巧!就在月娟來到部隊的那天,黃植誠恰恰正同楊鳳在一起。

那天是光複日⑧,聯隊舉行聚餐和舞會,黃植誠邀楊鳳來玩。他們一起跳舞,一起吃飯。同事們紛紛向他們投來豔羨的目光,黃植誠心裏泛起一般得意的感覺,故意顯得同楊鳳十分親熱。這天他腦子裏竟沒有出現月娟。

月娟偏偏出現了!不是幽錄,而是真人。舞會伊始,她便來到康樂中心,坐在一個角落裏,幾乎是自始至終目睹了黃植誠同楊鳳的一切舉動。

多少天的猜測被證實了。她最最擔心的可怕事情終於發生了。她沒有走過去,也沒有力量走過去。他的臉變得象紙一樣白,淚水順著發燒的雙頰滾落下來。

他怎麽會給我寫信?他身邊有一個貌如花的姑娘嗬!月娟想,緊咬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一個年青英俊的軍官端著一盤可口可樂走過來。

“小姐,來瓶可口可樂?”

月娟垂著臉搖頭。

“您不舒服?”

無回答。

“小姐,您臉色不好,一定是病了,我扶您到診所去。”

月娟突然忍不住哭出聲來。一個受委屈的人如果得到旁人的體貼便會更覺委屈。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這邊。

黃植誠看見了月娟,驚得說不出話來,以為自己置身在夢中。

但這不是夢。

楊鳳似乎明白了怎麽回事,說聲“拜拜”先自去了。

黃植誠把月娟領導到軍官宿舍。月娟捂著臉低聲飲泣。黃植誠臉色凝重地坐在她對麵,一言不發。他又能說什麽?

他有一種犯罪感。

倘若換一種場合他與月娟相見,他完全可以說他始終是對得起她的,並解釋為什麽那樣長時間不寫信,但現在說什麽呢?怎樣解釋呢?她全看見了。特別不應該的是,為著滿足自己的虛榮心故意與楊鳳顯得那麽親熱。他覺得耳根兒都紅了。

“月娟,我……”

“不,你不要說了!”月娟哽咽道,“你……你對不起我!”

黃植誠滿心負疚。真的,他確實對不起月娟。雖說他與楊鳳的關係並未出格,象古人說的那樣:“無礙於冰石之操”,但他想了些什麽?這不是“有傷於匪石之心”嗎?

“月娟,我對不起你。”

他希望月娟能打自己一個耳光。

月娟隻是垂著頭哭泣。

黃植誠凝視著她,忽然覺得她是那樣令人同情,甚至憐憫。她偶爾抬你浴在淚水中的麵孔,那麵孔顯得更加……更加什麽?

黃植誠想起一個人的話:

“女人最美麗的時候,是她默默哭泣的時候。”

他一陣衝動。

“月娟,我錯了,你原諒我!”

“不原諒!”

這話他又重複了許多遍,得到的回答卻始終一致。

月娟當即要回岡山,他苦苦挽留,月娟哪裏同意!

無奈何,他隻好送月娟去車站。一路上他依然不住地請求月娟的原諒,月娟每次都冷淡地拒絕。她是個性情軟綿的姑娘嗬,今天怎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當黃植誠第二十次請求原諒而受到拒絕時,他那極強的自尊心被挫傷了。

“好,你不原諒,那我也沒有什麽辦法,隻好如此了。”

火車要開了。月娟用手堵著嘴向車廂走去,因為走得快,步履趔趄。燈光把她瘦小的身影倒映在地上,背顯得有點駝。她才是二十四歲的姑娘呀!這一幅情景黃植誠一輩子也忘不了。他心中痛楚,想過去攙扶一把,月娟哭著將他的手甩開。

“我不要你!我再也不要你了!……”

忽然她把手伸進提包,摸索一陣,“嘩啦”一下撒出一把東西來。

黃植誠凝目,感情一動,如受劍刺。那是剝掉皮的瓜子仁呀!

月娟一把一把地向外撒著,瓜子仁象雨點般地飛揚。

黃植誠紋絲不動地站著,瓜子仁落在他腳下,真多呀。月娟為此費了多少時間,可想而知。

火車徐徐啟動。他想再看一眼月娟,卻未如願:朝著窗戶的是長長的有些蓬亂的黑發。

火車走了。月娟去了。他仍在月台上失神地佇立。

後來他連續給月娟去了好幾封信,承認錯誤,請求原諒,但一封回信也沒收到。顯然,姑娘已是“一片冰心在玉壺”了!

當最後的兩封信被原封不動退回時,黃植誠覺得自己的心也涼了。他望著批條上“收信人拒收此信”幾個字,一縷傷感夾雜著有點怨恨的情緒湧上心來。

“我已再三請求原諒,你卻連我的信看都不看。還要我怎麽著?莫非跪下求你才行?”

他一生都未求過人,這樣做已是十分難得了。月娟仍不原諒他,他隻得咬牙同她斷絕關係。

他認為楊鳳自那天離去後也不會再理他了,沒想到第二天楊鳳就給他打來電話,像往常那樣有說有笑,仿佛什麽事也沒發生。

他開始有意多與楊鳳接觸。事情發展得很不順利:楊鳳仿佛隻願意把同他的關係保持在過去的水準上,使他不得其解。他逐漸感到她的存在宛如一個謎。她就像海市蜃樓一樣,可望而不可即。

他沒有放棄努力,但最近情況越來越不好。

他抑製住心跳,撕開了月娟的信。

一張請柬和一張照片掉出來。是張男女合影的照片。

他屏住呼吸。那是張“訂婚照”。月娟和另一個男人在照片上望著他。

他吃驚得說不出話來。男的不是別人,正是王恩!

請柬上寫著:定於中華民國×年×月×日吉時舉行結婚典禮敬請光臨 王恩陳月娟謹啟。

他感到字跡慢慢變得模糊了。



同日 晚八時

黃植誠走出房間。

哥哥嫂嫂在看電視,媽媽獨坐在客廳中打毛衣,見他向門口走去,問:

“植兒,哪兒去?”

“看電影。”

“現在?”

媽媽一怔。以往黃植誠很少出去電影。他喜歡看火暴、刺激的戰爭片和間諜片,而上映的大都是纏綿悱惻的“言情片”,台灣人早就對這類賺女工眼淚的電影生厭了。

他走出去。

他是去看電影,但目的不是看電影。他想使自己從痛苦中解脫出來。他實在不願想那些令他不快的事了。在極度的煩惱中他忽然覺得再想下去也沒有用處,冷笑道:

“去吧,你們都去吧!留我一個人挺好!”

其實他並不相信楊鳳就此不再理他了。

他有個特點,每當他需要從某種思想和煩惱中解脫出來,便強迫自己去做最不願做的事。他覺得這是磨煉意誌的好機會。

他從小就十分崇拜古今中外那些英雄,如嶽武穆、文天祥和凱撒、巴頓等,覺得自己應當像他們那樣生活與奮鬥。要做到這一點,堅強的意誌是必不可少的。他特別注意磨煉自己的意誌。

外麵風很大。雷聲隆隆。天際時或亮起一兩道電光。幾天前他就知道“瑪格麗特”台風今晚在台灣登陸。馬上就要下暴雨了。

他故意不開車而步行出去。

從影院出來,外麵風雨大作,滾滾的雷聲緊挨著頭頂炸響。人們在影院門口裹足不前。

黃植誠從人群緩緩走出,全然不顧暴雨。

一道閃電像巨劍劈開夜空,霎時間天地明白如晝,人們甚至看清了數裏外的中正紀念堂。黃植誠仰起臉來說:

“再大一些。”

人們都看呆了。

他就這樣走回家。老天仿佛有意與他作對,雨越來越大。他在家門旁站住了,任憑雨水淋澆。

一小時過去了,他屹立著。

閃電照亮了黃植誠的臉,臉是慘白的,但滿是堅毅之色。

小時候他很怕打雷,即使呆在屋裏如果聽見雷聲也要向媽媽懷裏鑽。長大後媽媽把這些事情說給他聽,他簡直羞地無地自容。

“連打雷都怕,”他忖道,“真太沒出息了!”

打那以後,他常在下暴雨的時候到外麵站著,有時一站竟是幾個小時。天上電閃雷鳴,他衝著天空大喊大叫,好像非把雷聲壓倒不可……

終於,暴風雨停了。白蓮花般的月亮從烏雲後麵姍姍而出。

他笑了。他勝利了。

回到屋裏,他又拿起月娟的請柬和照片。他覺得心情比剛才平靜了。

如果把人的相貌分為上、中、下三等,王恩隻能屬於最後一等,更重要的是月娟原來並不喜歡他呀!為什麽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就決定嫁給他,姑娘的動機是什麽?愛他?絕不可能!那麽是報複自己?……

他不願想下去。

若是別人,在這種情況下是不會去參加月娟的婚禮的,他卻做出決定:去!他偏要能人之所不能。這也是對意誌的一種鍛煉。


十一
五月十日 星期日

上午六時

他醒得很早,出來時,樓裏一片寧靜。

他家住在一個四層樓的公寓裏,占了一層的全部。這種公寓俗稱“鴿蜂房”,在台灣十分普遍,通常前麵有個小陽台,擺著花草。樓上澆花,樓下落雨,行人淋頭。後麵也有陽台,懸有衣褲招展的“萬國旗”。

他把樓梯和院子打掃幹淨。

隻要他回家,這些事他總要幹。

很久前他聽過那個曆史故事:父親譏諷自稱欲做大事的兒子:大丈夫一室不掃,何以掃天下?他也有異誌,但十分注意這些瑣碎好事。他想證明自己不是個光會自命不凡的人。

還由於,善良的媽媽常教育他們:千金買房,萬金買鄰。一定要同鄰居們處好。

早飯後,他的好朋友朱晁來約他到“故宮博物院”去玩,並去看望另一個朋友馬寶盟。他們一同出去。

他問朱晁:

“難得你這個忙人有空啊。那個案子調查清楚了嗎?”

朱晁在司調局⑨做事,前一段時間他在調查台灣一個屈指可數的大資本家王某偷稅漏稅的情況。

“一言難盡!”他歎了口氣。“等會兒我慢慢給你說。”

一夜風雨,把台北洗刷一新。輕風拂麵而來,使人覺得空氣都是甜絲絲的。前麵是個路口,正在舉行例行的升旗儀式,站在旗竿下的人約有三五個。前不久政府發起一個“愛旗運動”,規定在升廢旗儀式時路過的人要“聞聲立正”、“同唱國歌”。人們對這套東西感到討厭。他們拐入一條小路。

這裏是普通老百姓居住的地方,簡直是另一個世界! 近年來由於“經濟起飛”,台北的高樓越來越多,但這裏大部分仍是日本人占據時代的房屋和榻榻米。“十大工程”之一的南北高速公路,象淩空架起的彩虹橋一樣從旁邊通過,更使這些房屋顯得矮小。一個大廣告牌高聳著,上麵赫然寫幾個大字:“爸爸回家吃晚飯”,與這裏的氣氛甚不諧調。

前麵一群人擋住去路,仿佛在圍觀什麽。他們下了車。

淒切的哭聲。

他們擠進人群。一個年紀很大的男人坐在地上痛哭。身後那間小屋顯然是他家,洞開的門上倒貼一個“福”字,可見裏麵放著一具棺材。

窗戶邊貼著一張紙,上寫:“小偷先生,請高抬貴手。我一孤寡老人,隻靠微薄的終身俸⑩度日,請您不要再偷我的東西了。拜托拜托。”

一問,才知是這麽回事:這個老兵的家裏屢次遭竊。他把幾十年來辛辛苦苦攢的一點錢藏在棺材裏,昨夜也被偷走。他舉目無親,今後何以度其天年?他痛不欲生。

圍觀者大都麵呈冷漠之色。如今台灣連串門作客的情況都越來越少,誰去管他人的事情?

黃植誠用沉沉的目光望著老人,緊咬嘴唇,良久,掏出幾張鈔票,放在老人腳下。

人群中傳來一個聲音:

“這人錢多。”

黃植誠倏然回頭,微微發白的麵孔上有一種凶狠的神情。

“誰說這話?再說一遍!”

朱晁把他拉走了。

在車裏,他頻頻回首,眉宇間露著痛苦的神色。他還在想著那可憐的老人。

“那個老兵,”朱晃說,“丟了那麽點錢就痛不欲生,因為他得靠這點錢活下去。你知道嗎?那個姓王的最近蓋了一個別墅,裏麵抽水馬桶全是用K金打造的!”

黃植誠猛地刹車,盯住朱晁:

“真的?”

“一點不假!”

黃植誠大聲罵道:

“什麽玩意!”

車過中山南路,他們下車買飲料。忽見一個女人從一幢十分漂亮的小樓裏走出來。朱晁對黃植誠說:

“這是六福銀行總經理的太太,是個富婆。”

女人在牆根站住了,從手提包裏拿出厚厚一疊鈔票,又取出打火機,把鈔票點著。

行人都驚得目瞪口呆。

她一張一張地點。當灰燼隨風飄去時,她像孩子一樣地大笑起來。

朱晁問:

“太太,您這是做什麽呀?為什麽把鈔票像廢紙一樣燒掉呢?”

“我丈夫以賭博的方式扔掉鈔票,我也要扔!光他一個人扔,不成!”說話時他眼裏閃著可怕的光。

“那為什麽又要到街上來燒呢?”朱晁臉上掛著鄙夷的笑。

“為了讓別人知道!為了上報紙!”

黃植誠的表情近似冷酷,一言不發地看著。


十二
同日中午

從故宮博物院出來,他們去找馬寶盟。

在黃植誠的幾個朋友中,馬寶盟家裏是最有錢的,而黃與他關係最一般。他們原是中學同學,近幾年幾乎沒什麽來往。如不是朱晁相邀,他不會來的。聽說馬這幾年性格改變極大,他倒也有興趣看看。

進了庭院,鋼琴之聲盈耳,但音符雜亂無章。走入客廳,兩人大吃一驚!

馬寶盟坐在一張很高的椅上,正用兩隻赤裸的腳丫彈琴。過去馬寶盟是很愛好音樂的,琴也彈得不錯,然而用腳能彈出什麽名堂來?真正是見所未見!

兩人忍俊不禁,馬寶盟卻那麽認真地彈著,每一下都十分用力。他的臉色沉重而莊嚴,雙眼失神地望著天花板。怎麽,眼中還有晶亮的東西?

他知道有人進來,但根本不望一下,繼續彈著,彈畢,才與黃植誠他們見麵。

黃植誠問:

“你這是幹什麽?”

“彈琴。”馬寶盟淡淡地說。

“應該用手才對。”

“手?”他不屑地一笑。“用手彈使不上勁,不足以抒發我的情感和苦悶。用腳,彈得有力哦。”

朱晁問:

“老伯在家嗎?”

馬寶盟幼年喪母,是跟著父親長大的。雖是這樣說,其實父親幾乎沒有管過他,成天價忙於生意場和風月場的應酬。

“不要提他!”馬寶盟眼睛裏突然射出凶光,大叫,“不要提他!”

黃植誠愕然。

“我恨他!”

他們父子關係一直不好,黃植誠以前知道這樣一件事:馬寶盟媽媽去世不到半個月,爸爸就把別的女人帶到家裏過夜。十三歲的寶盟衝到寢室外,把門砸得山響。

爸爸不知何事,把門打開,他像瘋子一樣衝到床前,尖聲喊道:

“這是我媽媽的床,不讓你睡!”

女人驚恐地睜大雙眼,用被單緊裹身子。

“寶盟,不許胡來!”爸爸喝道。

寶盟的小拳頭雨點般地落在那女人身上。

爸爸狠狠給了他一記耳光。他沒哭。

他不顧一切地把床單、被子、枕頭朝床下拽:

“這是我媽媽的東西,不給你用!不給!”

他拖著許多臥具向外走去,一邊走一邊破口大罵。他把臥具放到自己房間裏,凝注良久,淒愴地叫了聲:

“媽媽!”

他趴在臥具上痛哭起來。

雖說黃植誠知道這事,但以前並未見到馬寶盟在提到爸爸時臉上露出如此凶狠的神情。

他們坐下。朱晁把電視打開。

正在廣播訃告:“宋故立法委員漱石先生治喪委員會……”廣播員聲調沉重,畫麵上出現的人個個都在哭泣。宋是台灣一位很有名望的人呢。

馬寶盟大笑:

“喜事!可喜可賀!”

黃植誠覺得笑聲有些刺耳,說:

“這哪裏是喜事!”

“怎麽不是?人死了是最大的喜事!”

“什麽意思?”

“你瞧嘛!”他的態度是認真的。“在這個世界上,芸芸眾生,上至達官貴人,下至貧民百姓,一開話頭,說不到三句,大多愁眉苦臉,牢騷滿腹。實在是,這世界上煩惱的事太多了。”

他的話使黃植誠吃驚。

“死是一種解脫,永久的解脫。一切煩惱都沒有了,有多福氣!”

朱晁環視著極其豪華的客廳,說:

“寶盟,你的生活條件這樣好,怎麽會又是苦悶,又是煩惱的?我不理解。瞧瞧你這屋裏,什麽東西沒有?錄音機、錄相機、電視機,一應俱全,盡可以解悶嘛!”

馬寶盟哼了一聲:

“這些玩意算個屁!能為我解悶?我把它們看得如同拉圾一樣。”

“你說得太過份了。”朱晁不相信地說。

馬寶盟臉色驀地沉下來,用手指著朱晁的鼻子:

“太過份了。這話你說的?”

朱晁點頭,還笑笑,但不大自然。

“好,那我就讓你見識見識!”

他用腳撥掉電視機的電源,從茶幾上抓起一個煙灰缸。

黃植誠道:

“寶盟,你要幹什麽?”

話音未落,馬寶盟已經狠狠把煙灰缸對著電視製擲去!轟然一聲響,榮光屏粉碎!一團青煙噴出來。

看見黃植誠和朱晁臉色有些改變,他忽然笑了:

“別在意,咱們看錄像吧。不過有言在先,我可沒有X級的片子。我討厭男女關係,討厭到極點!”

黃植誠的確沒見過馬寶盟和哪個女孩子來往過。朋友們私下議論說,這是因為他從小深恨爸爸與女人亂搞,童心受到傷害的緣故。

他從櫃子裏拿出一部片子,看了看,自語:

“《來世做什麽》,就看這一部吧。”

把片子放進錄像機時他突然說:

“這名字倒蠻有意思!你倆來世想做什麽?”

黃植誠不假思索地說:

“做自己。”

朱晁說:

“我也還是想做人,不過我想做個女人。男人的事情太多了。”

馬寶盟不屑地一笑:

“我最懶。來世我不要做人了,還嫌煩不夠嗎?變塊石頭什麽的算了,還做人?”

朱晁笑了。黃植誠也笑了,不過他覺得自己的笑中有點苦味。

《來世做什麽》是部哲理片,一開始便用字幕提出許多問題:

“人生一世要什麽?要錢還是要尊嚴?要安穩還是要刺激?……”

馬寶盟旁若無人,大聲回答著。

“要刺激!”

──要上帝還是要魔鬼?

“要魔鬼!”

──要愛還是要恨?

“要恨!”

──要生還是要死?

“要死!”

他說畢,又哈哈大笑。

黃植誠默默地想:他怎麽變成了這樣。

朱晁說:

“寶盟,你變得這麽愛笑。”

“是嗎?你聽這詩!”馬寶盟說,“人生就像雜燴湯,貧賤富貴一鍋裝;等閑是非都不管,先笑一場再開張。”

“你編的?”

“我抄來的。現在我看報,別的統統不看,就看時報的《笑我人生》,裏麵有可多這樣的詩!”

沒過兩分鍾,他臉上忽然又換了一副冷酷的仇恨的表情,死死盯住牆角──其實那兒什麽也沒有,長發從額前耷拉下來。

“笑?笑個屁!活在這個世界上,有什麽可笑的?人人都那麽醜惡!我不笑,我恨!我是恨到了極點才笑的!”

看完錄像,馬寶盟留二人吃飯。飯桌上,他說:

“你們知道不?昨天我到警署走了一遭。”

“怎麽回事?”

他說出一件事來。

馬寶盟討厭男女關係到了一種憎恨的地步,甚至不能容忍別的男女在他麵前做親熱狀。昨天中午,他圍著自家的院牆在毫無目的地繞圈子,忽然看見一對青年男女相互依偎著從一旁走過。

他覺得眼睛被刺痛了,用手捂住。

那對男女也許看中了這塊僻靜地方,偏偏停下來。男的倚牆而立,女的投入他懷抱。

馬寶盟呻吟了一聲,想轉身走,但這是他家的院牆外,他實在無法忍受這對戀人在離他隻有咫尺的地方做愛!

他們親嘴了。

馬寶盟大喝一聲:

“滾開!”

他衝過去把那對戀人扒開。人家哪裏肯依?兩下裏動起手腳……

警察把他們帶走了。在警署,他態度高傲,對警察們不屑一顧。他根本不怕判刑。他甚至希望自己被判刑。他說:

“我死都不怕,還怕什麽?你們怎麽樣就怎麽樣好了!”

“你不怕死,年青人?”警長問他。

“不怕!活著比死了還要痛苦。”

“你叫什麽名字?幾歲了?”

他大叫:

“老子馬寶盟,今年三十大壽!”

黃植誠們向他告別。他把他們送到大門,突然又緊緊抓住他們的手,說:

“不,你們別走!”

他臉上浮現著痛苦的和悵惘,方才那種凶狠、仇恨、冷酷的神情不知到什麽地方去了。

“別走,跟我在一起吧。我寂寞,天天都寂寞極了。”

黃植誠忖道:精神空虛。

馬寶盟繼續說:

“我好怕寂寞。這些日子,我天天花錢雇人到我家來談話,一晚上五百塊。可我依然寂寞。”

他們還是走了。

轎車在寬闊的中山大道上奔馳,兩人都不說話,心情沉重。

紅燈。車停下來。黃植誠說:

“他變成了這樣!又可憐,又可卑。是他爸爸把他變成這樣的。”

“他爸爸?”朱晁不以為然。“你不以為是我們這個社會把他變成這樣的嗎?這種人並不少。”

黃植誠俯在方向盤上,眉頭擰得很緊。綠燈亮了,他沒看見。後麵的汽車喇叭亂鳴,他才把手伸向鑰匙。

過了一會兒,朱晁問:

“聽說你對楊鳳有意思?”

黃植誠不可置否。

“你怎麽知道的?”

“她說的。”

黃植誠產生的第一個念頭是:這種沒影的事,她同別人說什麽!又想問問她是在一種什麽情況下說的,態度如何,但自尊心終於使他沒說出來。

“植誠,我勸你一句,別在她身上下功夫。”

黃植誠沉著臉問:

“為什麽?”

“據我的看法,你不是她所需要的那種男人,她也不是你所需要的那種女人。”

黃植誠心裏有點煩,說:

“別說這個了,說說你自己的事吧,那個案子究竟怎樣了?”

“全部調查清楚了。”

“姓王的有問題嗎?”

朱晁不回答,卻問:

“上個月他投資在北市建了一所婦產醫院,這事你可知道?”

“聽說了。”

建造醫院的錢,全是他今年偷稅漏稅得來的。你想想數目有多少!”

“可靠嗎?”

“全部證據在手!”

“起訴!”黃植誠用拳頭捶了一下方向盤。_是他今年偷稅漏稅得來的。你想想數目有多少!”

“談何容易。”朱晁歎口氣,“阻力重重啊。”

“不管有什麽阻力,你一定要起訴!”黃植誠斬釘截鐵地說,“我支持你!”

“你?”朱晁笑了,“你沒有後台呀。”

“隻要正義在手裏,管他什麽後台不後台!”

“你知道他有個怎樣的後台?”

“怎樣的?”

“說出來定叫你驚得飛了三魂,走了七魄!”

他低聲說了幾句。黃植誠緊抿著嘴沒作聲,過了會兒才道:

“別管他,照樣起訴!不論是誰,總得講是非嘛!”

朱晁笑了:

“在有些地方,在有些時候,是非是完全可以顛倒的!”

“那你怎麽辦?總不會不了了之吧?”

“當然不會,讓我再好好想想。”




十三
同日傍晚

幕煙四合。台北亮起萬家燈火。

黃植誠驅車回家。

如同以往,媽媽在等他,不過不是站在門口,而是在巷子口。也許是等急了。

昏黃的路燈使媽媽瘦小的身子變成一個剪影,背顯得駝得那麽厲害。黃植誠覺得媽媽一天天老了。他好難受。

小時候,隻要他放學回來晚了,媽媽總要到巷子口來等。巷子裏有些凸凹不平的地方,她總怕天黑黃植誠看不見摔倒,其實兒子閉著眼睛也能走回家,但她就不放心。唉,難為慈母心!

“媽媽!”

“植兒,回來了?媽已經把蓮子和白木耳用冰糖熬好,放在冰箱裏了。快去吃吧。”

這樣的話說了不知多少遍了。

黃植誠吃蓮子時,媽媽就坐在桌子對麵用深情的目光望著他。

“好吃吧?這白木耳聽說是從大陸弄來的,好貴喲,一斤的錢比一台錄音機還多呢。我怕以後不好買,給你買了十斤。”

“媽,太貴了。”

“誰讓你愛吃呢。”

“好,你也吃一點。”

“你吃吧,這些東西我不喜歡吃。”

黃植誠用湯匙盛著蓮子,送到媽媽嘴邊。媽媽依然不吃。

一粒蓮子掉在地上,黃植誠吃畢,把它撿起來擲進空碗。媽媽拿碗到廚房去洗。他忽然想起有件事要同媽媽說,跟進廚房。

他看見媽媽把那粒蓮子用水衝衝放到嘴裏。

他有些難過,但沒說什麽。說又有何用?媽媽就是這樣的人。

吃畢飯,哥哥嫂子回屋去了,媽媽在燈下算帳。每天晚上她都要把一天的花銷記下來,精打細算。黃植誠見她皺著眉頭,不住歎息:

“不應該買,不應該……”

“怎麽啦?”

“我以為家裏沒針了,上街買了一包。沒料想回來一拉抽屜,裏麵還有兩包針!能用好久呢。實在不應再買。”

一包針,值幾錢!

那十斤白木耳呢?

媽媽拿出一疊鈔票來數,把中間那些皺了的和髒了的挑出來。黃植誠知道這些是預備明天先花掉的。

那些新的她很小心地鎖進抽屜裏。

這時,一個鄰居打電話來,向媽媽借錢,說要為兒子辦婚事。

媽媽不假思索地說:

“要多少,說吧!”

黃植誠聽見耳機裏傳來聲音:

“四萬,行嗎?”數目真不小,相當於黃植誠兩個月的薪水呢。

“行。”好爽快!

媽媽立即從抽屜裏往外拿錢,全是新的。

黃植誠深深地望著媽媽。

媽媽就是這樣的人:生活儉樸,但花多少錢在兒女身上,毫不心疼,若花在自己身上,便要再三掂量;如果她買錯了東西,或不慎丟了錢,哪怕極少,也會難過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可是別人向她借錢,她會毫不猶豫地要多少給多少。如不還她,也從來不要,她說那樣做多不好意思;她常常教育孩子們要多存些錢,說“手裏有錢,心裏不顛”,然而有時她又把錢看得那樣輕。黃植誠記得這樣一件事:他上國小時,家境貧寒,常吃不飽飯。一天,做買賣的七叔來看他們,把一疊厚厚的鈔票遞給媽媽。媽媽說什麽也不要。七叔把錢往她手裏塞,說:

“我是植誠他爸的親兄弟,嫂子莫見外!”

媽媽依然不收。她使勁推開伸到麵前來的鈔票。黃植誠現在還記得當時媽媽臉上是一種怎樣冷漠的表情。

後來媽媽對孩子們說:

“就是餓死,咱也不能要別人的錢!”

如今生活越來越好,媽媽脾性一點未變。

媽媽是個好人。



夜闌更深。

黃植誠一覺醒來,聽見廚房裏傳來嘩嘩的水聲。

是媽媽,這不會錯。哪天她不是操勞到半夜才休息。

他披衣下床,想勸媽媽早點去睡。

他輕步來到廚房外。

歌聲!低低的、有些沙啞的、然而是非常動聽的歌聲。媽媽在哼歌。這歌的調子真好聽。一勾彎月掛在窗外的樹梢上一動不動。它也被歌聲吸引住了?

黃植誠站地黑暗中,默默聽。他聽過媽媽哼歌。媽媽不常哼歌。

媽媽在洗衣。家裏有兩台洗衣機,媽媽不用,說它洗不幹淨。

她一麵洗一麵哼唱,灰白的長發垂到了胸前。她洗累了,仰起臉來。

她微笑著凝注著天花板的一角,燈光照在她臉上,使那些深深的皺紋看不見了,她仿佛變得年輕。在這一刻黃植誠覺得媽媽真好看。

媽媽本來就是好看的。黃植誠是在十五歲那年知道這一點的。

一天,媽媽不小心把一個女鄰人的牛奶打翻了,那人罵她是老東西、醜老太婆和其它難聽的話,媽媽一句嘴也不還。回到家裏,黃植誠聽見媽媽小聲地自語:

“罵那些難聽的話幹什麽?你年輕,我也年輕過,但是我漂亮過,你漂亮過沒有?你年輕又怎樣呀?你不好看哩!”

以前黃植誠從未想過媽媽好看不好看,聽了這話後他細細打量媽媽,真是不假!媽媽雖已垂垂老矣,但那凋殘的模樣裏還隱隱約約透著一絲美的餘韻。年輕時她一定很好看。

媽媽仍在微笑著凝注著天花板,仿佛若有所思。歌聲似有似無。黃植誠突然發現,這微笑與媽媽平時常顯露出的那種謙卑又似羞怯的微笑不一樣。她在想什麽?是歌聲使她想起前塵往事?

他聽七叔講過媽媽一些事情。

媽媽是成都附近的人,年輕時的漂亮在那一帶是出了名的。傳說她家旁邊有一個花園,因為她的緣故,有好些花許多年不吐花蕊和香氣。後來她走了,花又重新結苞吐香。

黃植誠不相信七叔講的這個故事,但相信媽媽年輕時是很美的。

到媽媽家求親的人踏破門檻!

有些小夥子甚至自動跑來。

那時的媽媽是個很傲氣的姑娘呢。她一點也不怕那些小夥子,把他們堵在門口。

“你要幹什麽?”

小夥子們常常無言,半晌才吭吭哧哧地說:

“……想,想看看你。”

媽媽笑了。

“這是正麵。”她用手拉住門說,然後轉過身。“這是背麵。“看過了吧?”隨即把門關上。“再見。”

爸爸出現了,他帶著許多人住在離媽媽不遠的地方。

爸爸長得不好看,而且有許多病。原來他是上天的人,因身體不好被淘汰了。

爸爸是個好人,老實人。一次,他在路上拾到幾塊錢,在那裏整整坐了一夜等待失主。

有一家房子失火了,他奮不顧身去救,頭發燒掉許多,衣服成了碎布條。

他還常幫別人做些好事。

媽媽愛上爸爸了,要嫁給他。

爸爸大驚:

“我有病呀!”他不會說假話。“另外,我,我……難看。”

媽媽說:

“隻要兩人能一起好好過日子,臭也香!”

好一個“臭也香”!

許多人勸媽媽:

“跟誰不行?偏偏跟他這個有病的人!他不會有出息的。”

媽媽說:

“你們隻懂皮相,不懂骨相。你怎麽知道人家不會有出息?”

過去追求過媽媽的一些小夥子懷恨在心,當著媽媽麵罵爸爸。媽媽說:

“醜話還講個好說哩,別開口就罵人!莫忘了一句老話:當你用兩個指頭指著別人罵時,還有兩個指頭是指著自己的。”

媽媽和爸爸結婚了。

那好日子的情形自不必說,可好日子持續的時間並不長,多病的爸爸便留下媽媽和四個孩子先自去了。

爸爸在彌留之際,抓住媽媽的手好久不鬆開,說:

“對不住,為了我,這些年苦了你啊。”又說,“你待我那麽好,這輩子卻沒法報答你了,我心裏苦。人沒有下一輩子,如果有,我還是要跟你在一起……”

熱淚在他臉上奔流。

媽媽哭著說:

“別說這樣的話。”

爸爸說:

“有句話我想了好幾天了。死了的人一了百了,該做打算的,是活著的人。我替你想好了,我去後,你再找一個好人吧。”

“這是什麽話!我不會再想別的了,隻有把四個孩子拉扯大!你放心吧。”

爸爸咽氣了,可還緊緊抓著媽媽的手,別人老半天掰不開。

那時媽媽還是年輕漂亮的,有許多人勸媽媽再找一個,說:

“人在人情在,人死兩丟開。你還年輕嘛,找個好的沒問題!”

媽媽卻說:

“人在人情在,人死了也丟不開!你們不要再用這種話來遭踏我的耳朵!”

後來人們看媽媽確實沒有再嫁的意思,便不再勸她。

光陰如梭,轉眼二十多年過去。媽媽當年的諾言實現了:四個孩子都長成了人,個人很有出息。為了孩子,媽媽這些年是怎樣含辛茹苦的,無人知曉!

媽媽變了,很厲害地變了:滿臉皺紋,滿頭蒼發。豐滿的身體也像縮水似地變得瘦小。昔日的美貌隻能在那幹癟了的麵龐上捕捉到一個依稀的影子。對於一個女人,這副生活的擔子實在是太重了啊。不僅她的相貌改變了,連笑容都變了,做姑娘時那種富於熱情和有些高傲的笑變成了謙卑的和沉重的了。偶爾,在夜深人靜的時刻,她坐在鏡前或窗前,想著年輕時那種種事兒,她的微笑才會變得像以前那樣。

她並沒有就此而休息,仍然為孩子們──包括哥哥姐姐的孩子們──操勞著。看樣子,她是要一直操勞到閉眼睛那天為止了。有人勸她:

“孩子們大了,個個都挺出息的,你也該歇息歇息,享享清福了。”

媽媽說:

“我不會享福,也不是享福的人。另外,我覺著,施比受更有富。”

這就是媽媽!

每當黃植誠想到這些,他都會產生一種對不起媽媽的感覺,甚至鼻子酸酸的。媽媽給予自己的太多,而自己回報媽媽的太少。懂事的他從很小時起就立下一個心願:長大後一定要報媽媽的恩。他是格外孝順的。

他六歲時媽媽曾對他說:

“等你長大了,媽媽就老了。”

幾天後,許多客人來家裏吃飯。一個客人不住地朝小植誠碗裏夾肉,說:

“吃,多多地吃肉,隻有這樣,才會很快長大。”

植誠卻把肉夾回盤裏。

“我不吃。”

“為啥?”

“我不要很快長大。”他認真地說,“媽媽說,等我長大時,她就老了。我不要長大,我不要媽媽老。”

客人同聲稱讚:

“好個孝子!”

植誠看見媽媽轉過身去用手抹眼睛。

他上國小的時候,媽媽每天出去賣菜,掙錢養活全家。為著能把菜賣光,要起個大早。菜擔很重,媽媽一人挑不動,總叫兩個哥哥中的一個與她同去。

哥哥們那時十幾歲,正是貪睡的年紀。每次媽媽來叫,他們都不願起,叫了這個那個倒下,叫了那個這個倒下。

一回,媽媽叫了許多遍,哥哥們就是不動。媽媽氣得流淚了。

“睡吧,睡吧,大家都睡。大家都餓死。”

大哥說:

“媽,天天起這樣早,我好困。……媽,難道你不困?”

媽媽無語,去收拾菜擔,良久,歎了口氣,喃喃道:

“我和你們還不一樣是九個月生出來的一個人!沒法子,要活呀。”

黃植誠在被窩裏聽著,心頭猛一酸,淚水幾乎奪眶而出。

“媽,我同你去!”他從床上跳下來。“讓哥哥睡覺,我去!我不困。”

哥哥們起來了,他們不願讓年幼的弟弟這麽早出去。黃植誠執意要去。

那一日,哥仨一起同媽媽去賣菜。

以後,橫植誠天天都要幫媽媽賣一會兒菜再去上課。

多少年過去了,媽媽那話一直留在他心裏。

他常想:媽媽和我們一樣是個人,可她吃了多少苦!我一定要好好報她的恩。

黃植誠長大了,與此同時也明白了:兒子要報母親的恩,是永遠報不完的。母愛拳拳,他為媽媽所做一切,豈能報答媽媽的恩情於萬一!

他心裏常懷著一種負疚的感覺,這種感覺使他每每看到媽媽流淚、歎氣、操勞、顯出老態,都會極其難受的。有時,媽媽哪怕是一個很微小的動作也會使他難過。

一次,嫂子買了一個法國製造的會生孩子的洋娃娃。隻要把洋娃娃衣賞裏的拉鏈扯開,便從肚子裏“格登”跳出一個初生的嬰兒來。嫂子拿回家當場給她兒子做試驗,兒子樂得撫掌大笑。媽媽卻發出一聲呻吟,捂著眼睛低聲道:

“這叫什麽玩具呀?”

她臉紅紅的走了。

黃植誠望著媽媽的背影,心裏突然莫名其妙地產生了一種難過的感覺。

他真想把洋娃娃扔到窗外去。

他對媽媽是百般孝順。

現在他沒有走過去。他不願打攪媽媽的思緒。他回屋了。

他躺在床上,想著媽媽的那些事,許久不能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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