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女人和一個半男人的故事

(2007-02-02 23:21:43) 下一個
不知道有多少人看過劉亞洲的東西,那可是我上初中時候的一個摯愛呀。。。我對他寫的可以說跟對王朔的東西一樣熟。。。本來想找那篇<<將軍的淚>>是寫張自忠的,可TNND竟然找不著,唉,也是,那樣作品在這個什麽以下半身寫作得年代估計也真是沒人記得了。。。這篇是劉亞洲的名篇。。。當年可是看得我是什麽什麽的。。。

一個女人和一個半男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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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劉亞洲

  營長陳淮海趴在主攻連的進攻出發陣地前觀察老山,通訊員告訴他,團司令部派來協助指揮的參謀到了。
  他回過頭來,一驚。偏偏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人——作訓股參謀羅一明。
  他立即湧上一股對團長的痛恨。這家夥明明知道那已經泛濫得不成樣子的謠傳,卻偏偏讓我們聚頭,而且是在這廝殺場上。
  他甚至回過頭望了望身後的大青山,團指揮所就設在那裏。大青山與老山高度相等,又挨得很近。陽光下,大青山半山腰有許多閃爍的亮點,那是望遠鏡。在某一具望遠鏡後,團長正望著我哩。團衛生隊的救護所也在那裏,她是否也望著我?
  他轉過臉來望著鋼盔下那張清秀的麵孔,心裏歎了口氣:在這裏碰上羅一明可不痛快。
  敵人的一發炮彈在離他們很近的地方爆炸,將三個披著偽裝網等待衝擊的戰士撕碎了。血同時濺到他倆身上。
  羅一明蹲下身去使勁揩淨衣服上的血,這個動作令陳淮海感到酸酸的。羅一明有潔癖,可現在是什麽時候?片刻後,鮮血會象太平洋一樣洶湧。
  他猛地覺得自己理解了團長的意圖:戰場最無情,戰場也最有情。是想讓我們在死前握握手呢。
  他心裏更不好受了。和我一樣,羅一明也成了死亡候選人。他不該。他有家。還不知他對那傳言是否有所聞。很可能無所聞。都說受騙的丈夫總是蒙在鼓裏,他準在鼓裏。他受騙,而騙子是誰?是我麽?
  他趕忙背過身去,他覺得自己臉熱了。
  陳淮海碰上了幾件難堪的事情。其一,最近他成了全團議論的中心。這種議論是有顏色的。他的名字和一個女人的名字被一張張口兒共同傳遞著。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已經是一個故事了,一個男人和一個漂亮女人呢?一個男人和一個已婚的漂亮女人呢?而那已婚的漂亮女人又是自己好朋友的妻子。
  羅一明的妻子,是現在大青山救護所裏的那個人。
  十五年前,陳淮海和羅一明一起穿上軍裝。他們的友誼和他們的軍齡一樣長。陳淮海直到今天才發現,過度的信任與相知也許是一種錯誤。友誼一旦進入最高境界,朋友間相處,都是一份無心。朋友的就是自己的,自己的就是朋友的。與朋友相處,是份自然;與朋友的朋友相處,也是份自然。他和許多象他一樣的人是不羈的。
  你無心,別人有心。你自然,別人替你不自然。有很多人願意替別人不自然,而且樂此不疲。
  陳淮海沒有結婚,女人中,接觸最多,相處最好的就是朋友的妻子了。這種事情是沒有開頭的,但有高潮。那天,羅一明到師部開會,午飯時,陳淮海來到一明家找好吃的東西。那女人為他炒菜,一粒煤灰飛進了眼睛。“幫我弄出來。”她對陳淮海說。陳淮海翻開她的眼皮用嘴去吹。那是他的臉第一次如此地靠近一張女人的臉。不知怎的他有些慌亂。尤其是當他瞥見窗戶上有個人頭閃了一下時,他的臉竟刷地一下紅了。
  就這樣,一個美麗的話題出世了。這類話題是富有生命力的,而主角恰恰又是他,生命力就變得特強了。
  陳淮海是全團頭號引人注目的人物。這個記錄保持了十五年,而且還將繼續保持下去。無論團裏發生什麽事,如團首長的更迭、各類先進標兵的湧現、走火傷人、男女關係……都是被議論一陣就進墳墓了,唯有他和與他有關的一切永生。原因很簡單:他是一位軍長的兒子。這個現象隻有在兩種情況下才能結束:一,他調離這個團;二,團裏調來一位軍區司令的兒子。
  傳言每天在膨脹,某些細節象小說一樣完美。那天中午的事演繹成了他捧著女人的頭顱去吻她的眼睛。
  他很氣惱。這故事太浪漫,浪漫得離譜了。你們太不知我。你們編的這一切與我相去太遠。在這種時候和這種地方我敢吻她,憑什麽?憑我是個大官兒的兒子,還是我不羈的待友態度?其實你們不知我在接近她的臉時是一種怎樣的緊張心情。
  這件事委實夠難堪了,但與另一件難堪的事相比,隻是小弟弟。
  羅一明的妻子真的喜歡他。
  陳淮海幾乎能夠肯定羅一明是吸引不了女人的。那張臉和那個人都太象女人了。女人和男人都不喜歡和自己相同的人。但他一點也沒料到,那女人竟在這樣短的時間內把愛情的船兒掉了方向。
  一明婚後不幾天,去外地出差,陳淮海與一明的妻子一起去送行。火車開走以後,他倆步出站台。那女人小聲說了一句話:“釋放了。”
  淮海一驚。玩笑嗎?他仔細地望望女人的臉。他立即明白這不是玩笑。他更吃驚了。天哪,這新婚的女人居然把自己當作囚犯般看待。那麽,那曾經令淮海羨慕的新房不是溫柔鄉,是囚籠?一明是什麽呢?為什麽會這樣?
  那天晚上,他送了幾個烤白薯給那女人。他前腳回到自己房間,女人竟後腳跟了進來,拿著烤白薯。
  “再給我點白糖。”
  她家裏不會沒有白糖,為什麽向我要?
  “做什麽?”
  “蘸白薯吃。”
  “白薯已經夠甜了,為什麽又加糖?”
  “不甜。不甜。我覺得它不夠甜!不夠甜!”
  她說著,大大的動人的眼睛望著他,一會兒,竟浮出淚花。
  陳淮海的心弦被重重地撥了一下。
  羅一明出差回來那天,他和她又去車站,出營房後不久,淮海覺得自己的衣服被她連連拉了幾下。他一回頭,見她一臉慌亂,心神不寧,半晌才囁嚅地說:“你……你喜歡我嗎?我喜歡你。”
  你說,這種事難堪不?朋友和上帝一樣都是神聖不可褻瀆的。朋友的妻鍾情於自己,神聖是不是開始掉價?隻有一件事情能比它更難堪——他也鍾情於朋友的妻。那樣,神聖要發黴的。
  他真的也喜歡那女人。
   


  主攻連連續衝鋒三次都失敗。沒有一個人退下來。衝鋒者全都倒在山坡上。山坡是裸體的(炮火把它的衣裳剝光了),可以清晰地看見每個人栽倒時的姿勢。陳淮海斷定,所有的傷口都在身體前部。
  秦始皇的軍人們認為,傷口在背後是可恥的。陳淮海對這一點極推崇。
  戰士們把離塹壕比較近的屍體拉了回來,一共二十具。它們被整齊地放在塹壕邊,等待後運。陳淮海從烈士們身邊走過,他的心猛然縮緊了。
  二十名烈士的眼睛全是睜著的,無神地望著天空。
  這是戰爭中難得見到的奇觀嗬。他大大地激動起來。
  “睜著吧,睜著吧,睜到給你們立碑的時候!”
  羅一明也看清了這情景,臉有些發白。低聲說:“這是怎麽回事?”
  “沒衝上去,”陳淮海說,“他們心裏恨不過!”
  報話員跑過來對他說:“團長讓我轉告你一句話,他說他對你能否攻下老山,胸中揣著一個問號。”
  這家夥來激我了。激將法古老得有股陳腐味,用不著。他說:“告訴他,我胸中揣著一頭雄獅!”
  他接著恨恨地想,那家夥難道不知道我血管裏流的是誰的血?他又回頭望了望大青山。閃爍的亮點更多了。團長,你用望遠鏡看好了。他又想到她。在她眼皮底下,我得做一個真正的男人。
  第四次衝鋒又失敗了。
  戰鬥殘酷已極。主攻部隊連以上幹部隻剩下三個人了:陳淮海、羅一明,還有一個戰前從政治處下來代職的幹事。
  第五次衝鋒馬上就要開始。為數不多的戰士正迅速在塹壕裏集結。一張張年輕的臉孔上布著嚴霜。誰率領這支敢死隊再去給敵人悲壯的一擊?陳淮海想去但不能。目前他的使命還不是衝鋒。那麽隻剩下一明和那個幹事了。幹事是政治圈子裏的人。有軍事幹部在,哪能把他推上前?
  如此說,這個機會是一明的了。一明?陳淮海躊躇了。
  在強敵麵前,衝鋒意味著什麽,陳淮海太明白了。他飛快地向他的朋友送去一瞥。羅一明正眯著眼睛仰望紅通通的老山主峰,眼神淒淒的。一明麵孔的剪影象女人一樣有魅力。這張麵孔等一會兒將毫無生氣的永遠的朝著天空嗎?
  淮海輕輕顫抖了一下。
  幾發炮彈在塹壕外爆炸,硝煙和氣浪野獸似地撲來。羅一明劇咳,腰弓著,一隻手向前扶住壕邊,象在乞討。那模樣令淮海憐憫。
  他要死了。他死也是有冤的。他的妻子不愛他,愛別人,他還癡癡地以為自已被愛著。淮海突然覺得自己是那樣深刻地理解了上個世紀俄國人的一種心情:別再提普希金了,他的死,使我們感到大家都對不起他。
  戰士們在望著他。他下意識地覺得那些目光是不懷好意的。他們都知道那傳言,是否等著看我的戲呢?他清楚自己太敏感,而此時此地的敏感就有些卑鄙了。但他難以控製自己的情緒。
  團長也在用這種目光望著他。
  他殼起來有人曾說:“看著吧,他一定會用各種辦法把那女人搞到手的。”
  又有人說:“一明準得為這事倒黴!”
  他傷心了。你們太不知我。不知我至此,叫我如何是好呢?其實,你們怎想象得到我心中的痛苦?
  近一段時間來,一種對不起朋友的心情一直在折磨著陳淮海。因為那傳言,他恨巨人般的習慣勢力;因為那女人真的鍾情於自己,他在惶惶中竟有一點恨那女人;因為他真的鍾情於那女人,他又恨自己,恨得想結果自己。而他每一次恨過之後,都覺得欠一明一點什麽。
  他們都渴望過女人。當他們兩個兜的軍裝換成四個兜的軍裝時,這種渴望變得灼人了。機關裏很多同伴在談戀愛,收到一封情書就象收到一份捷報。太陽在頭頂。羅一明落後了,沒有捷報也沒有太陽。他的臉陰著。
  有一天,他收到了一封信,厚厚的,信封上寫著發信人的名字。一個典型的女人名字。
  “一明的情書!”
  機關裏,這消息長了腿。一明接到信時臉紅紅的。這種臉紅就是招供。
  信每隔幾天就會飛來一封。捷報頻傳。
  某日中午,淮海走進一明宿舍。一明正在寫信封,神情慌亂地用手遮擋,引起淮海的極大好奇。強扒開一明的手,他驚得說不出話來。
  信是寫給一明自己的。落款是那個已經在淮海腦子裏生了根的名字。
  原來一封封情書都出自一明個人的手。
  現在的那個女人原先是師醫院的護士,結婚後調到團衛生隊來了。自從一明與她相識後,全世界的幸福之光都集中在一明臉上了。他愛她愛得那麽強烈,使機關其他男兒女兒們的愛情統統顯得遜色了。結婚前不久,淮海好幾次看見他擎著一塊手帕獨坐在窗前喃喃,眼裏有淚光。手帕上小花朵朵,嫵媚中透著秀氣,陰性的。
  “她的?”淮海問。
  “嗯。”
  “送你的?”
  一明搖搖頭,說:“我從她房裏偷來的。”
  偷來了手帕,偷來了她的心嗎?
  有時,深更半夜,他擎著手帕一個人在操場上踱步。
  陳淮海知道那女人鍾情於自己以後,很害怕想起這兩件事。它們是兩把刀,頻頻指向他的良心問罪呢。他知道那女人在一明心目中占著什麽地位。那是一明的江山。他難道能用不法手段篡奪嗎?
  然而,最下決心忘掉的事,其實最忘不掉。
  不知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變得不願意看見羅一明了。每當一明和他在一起時,他心裏會湧出一種狼狽感。盡管魁梧的他比一明整整高一個頭,可還是感到狼狽。一明臉上總愛掛著一種若有若無的微笑。這微笑現在叫他特別受不了。笑中仿佛含著輕蔑和譏諷。隻有胸有成竹的審判別人的人,才會有這種笑。這一刻,他很痛苦。他總是默默地向這個微笑的男人請罪,通過這種秘密行動來解脫自己良心上的沉重負擔。
  有時,他會莫名其妙地覺得自己的心理和行為都很可笑。芝麻大一點事,痛苦哪門子?還自稱是什麽少壯派。又是巴頓、又是沙龍的,一個女人就把心攪亂了。父輩們打下了天下,絕對的一代天驕。天驕的兒女們也應當是天驕。這聯想有點漫不著邊,但他就這樣想了。
  好幾次,他鼓足了勇氣想把這件事告訴羅一明,然而當他和一明麵對麵的時候,又改變了主意。倒不是因為勇氣逃跑了,而是他不忍心那樣做。他不願由他去宣判他們婚姻的死刑。開赴老山前,他到團部受領作戰任務,由於天晚就留宿在那裏。一明丟下妻子來與他作伴過夜,使他大為感動。他覺得不能不說了。上戰場,也許就要永遠留在那裏了。
  他精心考慮了開口的時間和方式,甚至第一句話——他們將躺在床上談許久,熄燈時,一明的手剛剛伸向燈繩,他要突然拉住他的手,用低沉的聲音說:“關燈之前,請先接受我的道歉!”
  但他又一次沒說。因為那一夜,一明告訴他,那女人懷孕了。一明說話時興奮得發抖,令淮海心裏一陣痛楚。
  第五次衝鋒開始了。那位從政治處下來代職的幹事揮舞著衝鋒槍衝在最前頭。陳淮海留下了羅一明。幹事代替他先一步去了。
  陳淮海默默地對羅一明說:“朋友,我幫了你一回。”
  這一次夠凶的。四十多名戰士大吼大叫著,不顧一切地向山頂躍進。雖然不時有人一頭栽倒在地上,但還是有一些戰士衝到了敵人的塹壕邊。
  陳淮海以拳擊掌,大叫:“撕開口子!”
  他激動極了,又情不自禁地回頭望望大青山。亮點變成了抖動著的。它們也激動?她也會為我激動嗎?會的。
  敵人使用了火焰噴射器。火海中,一個個不屈的身影在翻滾。
  那位幹事躍進了敵人的塹壕。還有幾個戰士也躍進去了。
  陳淮海說:“真漢子!”
  他要帶領剩餘的戰士撲上去,忽然響起一片驚呼。他凝神望去,一個情景使他周身的血凍住了,敵人把一具殘缺的屍體從塹壕裏擲出來。是那個幹事。
  他大罵起來。
  又有幾具屍體被擲出來。
  他又看到,在敵人塹壕外,一個負了重傷的戰士正艱難地向前爬去。戰士的責任嗬。他的眼睛潮濕了。一個敵人從塹壕裏跳出來,衝鋒槍對準那戰士。噠噠噠。陳淮海清楚地看見戰士的半個頭仿佛都沒有了。可他還在向前爬。淮海想起了海明威筆下那隻爬向獵人的瀕死的非洲獅。
  淮海的眼睛紅了。
  “我不信!不信!”
  塹壕裏,戰士們又一次集結。陳淮海明白,不會再有另一次集結了。他手裏隻有一個排的兵,而且是哀兵。再衝不上去,這二十多人也會統統頭朝前死去。
  他將死在最前麵。
  戰士們站成一排。他檢閱般地從他們麵前走過。最後的檢閱,多象鄧世昌。赴死前的水兵們呢,是不是個個象鐵一樣堅強?
  有的是,有的不是。那張娃娃臉就是驚恐的。在想媽媽?原諒他吧,人不是鐵。這麽殘忍的廝殺場麵,誰經曆過?它用筆寫不出來,隻能畫出來。
  羅一明的熟悉的麵孔不在。
  淮海已經做出了一個決定,做出了一個連他自己都感到激動和慷慨的決定:他要派羅一明到團指揮所去報告情況。一明一走,他就發起衝鋒。
  他要讓一明活下來。
  這樣做也是可行的。一明畢竟是團裏的人。
  從塹壕另一側傳來一聲槍響。
  他並未留意。過了幾十秒鍾,從那裏又傳來一陣隱約的叫罵聲,怎麽回事?
  他走過去,羅一明在那裏,還有一個頭部負傷的戰士。一明的左手緊緊捂著右臂,血從指縫中滲出來。他也負傷了!那戰士正指著一明罵著:
  “你小子不是玩意!”
  “怎麽回事?”淮海喝問。
  “你問他!”
  一明的頭垂著。
  “你講。”淮海命令那戰士。
  “他朝自己胳膊上開了一槍!”
  自傷?淮海的頭轟地一下炸了。
  “講清楚!”
  “我負傷後,一直躺在這裏。剛才他一個人跑過來,東張西望的,我起了疑心,就閉上眼睛,裝作昏迷的樣子。他也以為我昏過去了,掏出手槍來,槍口用毛巾包著,在自己胳膊上,腿上,還有肩膀上,比劃了好大一陣子。我一下就明白了他要幹什麽,可我一動也不動。最後,他朝胳膊上開槍了。他還想再朝腿上打,可我猛地跳起來,他嚇得躍倒了。”
  淮海感到一陣反胃般的難受。他的第一個感覺是:“在旅館裏開錯了房間,看見了一個可恥的場麵。”這是海明威說的。大作家真厲害,他的話似乎就是專門為某些人和某些場麵準備的。第二個感覺是:他被欺騙了。
  軍人的恥辱不是戰敗而是背叛。戰敗者死一次,背叛者死一千次。對此,今天的軍人們和秦始皇的軍人們是一脈相承的。陳淮海更是特別著重這一點。有時,他甚至不能容忍敵人的背叛。
  自傷是背叛。手中的那條槍隻能朝著敵人。軍隊中,戰前自傷是要長久坐牢的;戰鬥中自傷,是赤裸裸的臨陣逃跑,人人可以先斬後奏。
  “繳他的槍。”淮海命令。
  其實這不過是一種象征性的宣判。一明的槍根本不在他手裏,被那頭部負傷的戰士緊攥著。一經宣判,他就被推到鴻溝那一邊去了。不,是他自己把自己推過去的。
  淮海望著一明,這一刻,他覺得那張臉好陌生好陌生。這個人難道是他十五年來的朋友嗎?僅僅是幾分鍾前,他對這個人還懷著一種歉疚的負罪的心情,可現在這種心情忽然遭到了褻瀆。
  他覺得自己強烈地被侮辱與被損害了。
  而在這時還有一種更強烈的感覺在撞擊著他。朋友,別人不知我,你難道也不知我麽?我這樣的人,有個最大毛病,就是講義氣,現代的義氣。我一定會對得起朋友的。其實我已經準備救你了,盡管這樣做並不十分光彩。你與我交往十五年,難道不知這一點麽?你卻要當著我的麵當逃兵。可怪不得我了。
  又有一個戰士走過來。他忽然不希望這事再讓別人知道。這事是瘟疫,會傳染。他揮手叫那戰士走開。戰士默默服從了。淮海目送戰士離去,驀地有些心酸。他們就要死了。他們的死,將是一種莊嚴得近乎聖潔的獻身。他們絕不會原諒朝這種聖潔上潑髒水的人。
  淮海明白,為了他們,為了他們的死,他不能放過羅一明。
  朋友,你是懦弱的,但懦弱與背叛,並不是孿生兄弟。人有心,也有膽,你的膽被嚇破了,也罷,可你的心呢?心也破了嗎?
  “斃了這家夥!”那頭部負傷的戰士說,“我們死,他也別想活!”
  是的,大家都死。淮海想,但死與死不同。你們死去後有碑,他不會有。
  “我一看他那副模樣就覺得他不地道,果然沒看錯。”那個戰士接著說,“要不是我裝作昏迷過去,他準不在這兒下手了,會再跑遠一點。那不就叫他得意了?”
  淮海從一開始就對這個戰士反感。哦,老兵,你是陰險的。你看你是多麽老練嗬,即使是在戰場上,你還是那麽胸有城府。你裝作昏迷看他走向深淵。你喝叫一聲他不就停住了嗎?他完了,你得到了什麽?
  “營長,”那戰士哢嚓一下上了刺刀。“就你一句話,怎麽處置這家夥?”
  淮海的臉鐵青。死是一定的。他不死,就無法叫其他人去死。但死的方式呢?
  從淮海到這裏來之後,一明的頭就始終沒抬起來。他絕對不敢看我的眼睛。他欺騙了我。騙人的人最害怕的就是看受騙人的眼睛。他不光騙了我,他騙了所有信任他的人。他還騙了……還騙了她。
  想到她,淮海的心一動。
  “營長,快下命令吧。”
  他有權力打死一明,也有權力命令別人打死他。一個人的生命這樣徹底地掌握在他手中,還是第一次。這個將死的人是他的朋友,他痛心,可在痛心的同時為什麽還會感到一點輕鬆?
  他又想到了她。為什麽總想到她?為什麽在她丈夫翻船落水快要沒頂的時候想到她?這一切,是在塹壕裏發生的,她看不見。若看見就好了。隨即他又為這想法恨自己。
  “營長!”
  頭部負傷的戰士挺著刺刀站在一明身後。淮海明白那是一堵牆,是羅一明和他都無法逾越的牆。其實他的權力很有限,隻能取走這條生命,而不是相反。他說:“把槍還給他。”
  那戰士帶著明顯的敵意問:“為什麽?”
  淮海沒理他,轉向羅一明,目光嚴厲地說:“你是個老兵了。戰場上,你幹下這種事應當受到什麽樣的處罰,你是清楚的。我救不了你,誰也救不了你。”
  羅一明臉色蒼白。
  頭部負傷的戰士覺得自己理解了營長的用意,把槍遞給羅一明:“自己了結吧。”
  羅一明抬起頭來。陳淮海臉上露出前所未有的難看的神色。在這種臉色前任何一個人隻有服從的份。他接過槍後緩緩舉起。
  淮海冷笑:“還想朝自己打?”
  羅一明一怔。
  淮海狠狠地說:“馬上要對敵人發起最後一次衝鋒。你第一個衝,衝在最頭裏!”
  同樣是炸彈,但這一種是壯烈的。
  “你必須衝在最前頭,聽明白了嗎?你要是敢退縮一步,我就打死你!”
  他對那戰士說:“看著他!”
  陳淮海轉身離去時,心裏說:“朋友,我又幫了你一回。”
   


  就要實施最後一擊了。
  陳淮海呼喚炮火。炮兵要求十分鍾準備時間。
  團長要與他通話,他不理。
  “有話等我上了老山再說。如果我上不去,那就什麽也不用說了。”
  背後大青山上亮點搖曳。團長,你想對我說什麽?想笑我嗎?別急,咱們都到最後再笑吧。我還要再衝一次,親自衝一次。
  他向前望去,滿心慘惻。山坡上到處是戰友的屍體。滿山的杜鵑開得淒美而壯麗。他愛極了這種花。有多少他的年輕的夥伴被召去當花神了,哭得滿山的血。哦,那不是杜鵑,是戰友們的血。花被炮火炸沒了。但這花是不死的。即使死了也有花魂。夠英雄一輩子了。
  他又一次在塹壕裏巡視。羅一明呆在最遠的角落裏。一明見他走過,嘴唇動著,似有話講。他站下了。
  四隻眼睛對視著。
  “淮海!”一明突然叫他,聲調淒切。
  “做什麽?”
  “我……我做了錯事。我有罪。我是怕死,可我這樣做又不全是因為怕死。我……我是舍不得離開她啊。我曾對你說過,她已經懷孕了。我丟不下他們,實在丟不下。我……”
  “別說了!”
  不錯,朋友,你當了丈夫又要當爸爸了。然而,朋友也好,丈夫也好,爸爸也好,都不能背叛這個國。背叛了這個國就等於背叛了這個家。
  你的家被你毀了,徹頭徹尾地毀了。毀了它並不是因為你的死,而是因為你的名譽。名譽這東西委實是重於生命的。這樣做,你是為了她,可你恰恰害了她。
  想到她,淮海驀地衝動起來。這種衝動從何而來,不知道。他隻有一種感覺,自己是愛她的。
  他驚異,為什麽現在?
  他知道自己愛她。都說愛是不能忘記的,但有些愛必須忘記。他認為對她的愛就屬於必須忘記之列。要忘情是一件極困難的苦事,不能忘情卻更苦。他把兩樣苦都嚐了個夠。
  他有一種強烈的願望:想嗬護她。她把她捧在手心裏。她是不幸的,怎麽會嫁給了一個這樣不象男人的男人?
  那次一明與她拌了幾句嘴,她跑到他的房間裏來,小小的嘴唇噘得令人疼愛。他勸她:
  “既然愛他,就讓他一點。”
  她一揚臉:“為什麽?他並不是最好的。”
  她用一種專注的神情望著他。這話,這神情,挑起了他一點小小的野心。誰是最好的?
  “為什麽啊?”
  “他炕象個男人。”
  現在他想對她說,你丈夫當然不是最好的。豈止不是最好,怕是最差的哩。他真的一點不象男人。
  怎麽,想到這裏時心中竟有一絲竊喜?
  他想見到她。這是一種渴望,也可以說這是欲望。而在以前,他是害怕見到她的。記得那次他們談話時,她在軟語溫馨的當兒,突然丟過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你是很可怕的。”他明白這話以外的話,因為他也有同感。他心裏說:“你也是。”愛一個人總是要先怕他。
  他怕她,也怕自己那顆不老實的心。隻要看她一眼,那心兒就按捺不住了,急慌慌地要蹦出來。他強迫自己不看她,因為眼睛也能犯罪。
  然而現在這些感覺統統遙遠了。他想看她。想認認真真地看。他忽然覺得自己忘記了她長的什麽樣,他將把她看個夠。好看的女人哪有看夠的時候?他甚至回過頭望了望大青山。
  這一次她本是不應上前線的,可她堅決要求下來。都說長發為君剪,短發為君留,初孕的女人這樣做又是為誰呢?
  又一個念頭從心裏掠過:如果這場戰鬥後我活下來而一明死了,有沒有可能跟她好呢?以前這個念頭也侵犯過他,但都被擊退了。有時他認為隻有一明出意外事故死去或打仗犧牲才能把位置空出來,但更多的時候他想到,位置即使是空的他也不能伸手。那樣,傳言將變成現實。
  他多麽痛恨殺人的傳言啊。他與它勢不兩立。偏偏傳言特喜歡他這樣的人。他到哪兒,它跟到哪兒,象影子。一次次,他與它打,弄得遍體是傷。其實,何必那麽認真?由它去得了。水,可以從那麽高的地方摔下來,整個兒碎在岩石上,卻絲毫不受損傷,過一會,又搖搖蕩蕩匯聚在一起,還是完整無缺的水。如果不堅持自己的形狀和姿態,便沒有碎裂或損傷的問題。
  但他不是水。他是岩石。
  他又一次把那念頭轟走了。它不使他痛苦,第一次,甚至有些輕鬆,但他還是把它轟走了。他無論如何不能敗給傳言。你越欺侮我,我越不能敗給你。他想,你不就是憑我的不能選擇的出身欺負我嗎?我也要憑這一點贏你,贏你慘慘的。
  他忽然又羞愧起來。在我所在的這個圈子裏,我實在是夠沒出息的了。女人的關隘竟是如此難過嗎?又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瞧我的那些同伴們,一個個器宇軒昂,扔掉一段情,就象扔掉一張紙一樣瀟灑。他們在情感上似乎從未被人折磨過,而隻折磨過別人。與我一起長大的一個女孩說:“非副總理以上的子弟不嫁!”副總理才有幾個?多不現實,可又多瀟灑。我為什麽就瀟灑不起來呢?
  他記起來有人曾說他“沒有情,隻有欲”。又有人說:“他終究會跟她好的。他終究會不跟她好的。”他泛出一絲苦笑。這又是你們不知我的地方了。我怎麽沒有情呢?我的情比你們還多哩。假如我有機會愛她,我要愛她到永遠。
  突然間,大地顫抖起來。
   


  千萬發炮彈撕扯著空氣從頭頂上掠過。老山上濃煙滾滾,象翻騰的長波大浪。
  陳淮海把手槍插進腰裏,端起一支衝鋒槍,大吼:“衝啊!”
  羅一明和那個頭部負傷的戰士就在他身邊,他的命令發出後,最先躍出塹壕的不是羅一明而是那個戰士。幾秒鍾以前陳淮海還猜想那戰士一定會用槍逼著羅一明去蹈死地,可是他錯了。戰士用他的行動在嘲笑死亡,也嘲笑向死亡屈膝的人。陳淮海的心熱了。
  那戰士才衝了兩步就猛地站住了,接著,象被人狠狠推了一下似地向後一挺,又一挺。他連中數彈。
  陳淮海躍出塹壕時稍稍遲了一下,不是猶豫,而是職責所驅使。他必須要看著羅一明步入死地或者說步入再生之地才行。當他隨著羅一明躍出去的時候,剛好那個頭部負傷的戰士沉重地倒在他腳下,胸前一片血窟窿。
  他一陣悲憤。對不起,老兵,給你敬禮了。
  幾乎在這同一時刻,羅一明也撲通一聲栽倒了。他頭朝下伏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他一定是被擊中要害了。
  朋友,你倒下了,但你是向前倒下的,因此你是永遠不倒的了。這樣的結局對你、對你的妻,都是最好的。大青山上所有的人都會注視著這世紀的衝刺。她更會。這兒有她的兩個男人。朋友,我無論如何是對得起你了,因為在你妻子的眼皮底下,我幫助你塑造了一個完整的你,最後這一筆收得是多麽有力嗬,絕對雄性的。這一幕將永遠留在她的心裏,而剛才那一幕已作昨日死。知情的老兵一去不返了,我也即將這樣。那秘密,永遠留在墳墓裏。
  子彈象雨一樣潑下來,一個又一個戰士抽搐著撲向大地的懷抱,那是多麽淒美悲壯的姿勢。陳淮海心裏讚歎著。
  突然,他覺得自己的腿被什麽東西重重地搗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緊接著,右肩被一道涼絲絲的風穿透了。他低頭看見血從一個小窟窿裏湧出來。
  他掙紮著想立起身。他要向前。現在他比任何時候都渴望見到敵人的臉。但他的腿象被山壓著。
  有兩個戰士挺著刺刀狂飆般地從他兩側卷過。那是最後兩個戰士了。陳淮海再次咬緊牙想撐起來,卻再次失敗了。
  一陣酷似腳踏縫紉機的聲音傳來。他聽出來是高射機槍在平射。兩個戰士相繼仆倒了。他跪著向前移動。此刻,他覺得自己不折不扣就是海明威筆下那隻將死的獅子,艱難地爬向那個毀了它的東西。一發高射機槍的子彈擊中了他的腹部。他丟掉衝鋒槍捂著傷口垂下了頭,一直垂到地麵。
  終於,他意識到自己再也不可能向前了,不禁愴然叫道:“我上不去了,我上不去了嗬……”
  他用盡氣力翻了一個身,仰麵躺著。大青山和他臉對臉了。團長,這一切你無疑都看見了。現在你可以笑了,但請你笑得好看一些,別總那麽冷冷的。我們雖然沒衝上去,但統統是在衝鋒路上倒下的。我們用我們的血肉為後來者築成了一條新的衝鋒路。全軍戰歿,沒有一個孬種,連被俘的也沒有,你怎麽著?我雖然躺在敵人的門口,可他們休想碰我一下。我腰間有一支手槍,槍裏有八顆子彈,七顆給敵人,一顆給自己。
  還有你,我愛的人,愛我的人。你更不會放過這一幕的。你一定落了兩回淚,是否也驕傲了兩回呢?你目擊了兩個男人勇敢的獻身。死在你的麵前,我是含笑的。現在也許是最後的時光了,我隻想對你說,不,想對你喊:你是我的……我的太陽。我隻有把你比喻成太陽才能表達出我心中對你熱烈的愛。我象膜拜太陽一樣膜拜你。我要走了。你記住,我是誇父,每邁出一步,都是追日的欲望。
  傷痛難忍。他想叫,但忍住了。山坡上靜悄悄。那些和我一樣倒下的人呢?他們怎麽一點動靜也沒有?他強抬起頭,四顧,嗬。那是多麽壯麗的情景。滿山的屍體,滿山的血,就象滿山的紅旗。每一個戰士或躺或臥的形狀都是那樣優美。這種美,隻有從槍林彈雨中衝出來的人才會欣賞,才有資格欣賞。他仿佛看見了滿山的墓碑。人生短於三行墓誌銘,可他們的人生與日月同在。有人說,姓名、籍貫、年齡和死亡的日期沒有任何意義,把它們加起來,隻代表了一場大屠殺的死亡數目,代表了一種希望的幻滅。他不這樣看,把他們加起來,代表的是一首英雄交響曲,代表的是一種新希望的出生。
  這樣的死亡是世上最豪邁的,值得大吹大擂。靜悄悄地去,對不起自己。他衝動了。他想叫,並叫了出來:“啊!”
  這聲音大極了,以至於他自己的耳朵都被震得發疼。他從不曾用如此大的聲音喊過。他全部的也是最後的生命都凝聚在這喊聲裏了。
  “啊——啊——啊——!”
  這是獅子吼,他想,每一個倒下去的人都是獅子,是他們推我出來吼的。
  他的氣力耗完了。當他把最後一聲喊出來後,深深吸了一口氣,兩行熱淚滾下來。
  傷口一陣劇痛,他昏了過去。
  朦朧中,他覺得有一種力量在擊打著頭顱,忽兒左,忽兒右。他醒來了。山坡在蠕蠕移動。怎麽回事?再仔細看,動的不是山坡而是自己。他徹底清醒了。他正被一個人背著向山下匍匐。他的頭在那人背上搖晃。
  有人搭救我。是誰?
  定睛一看,他的心跳停止了。是羅一明。
  我的朋友,怎麽是你?你不是已經永遠告辭了嗎?剛才我親眼見你一頭栽到另一個世界去了呀?
  一明礦工式地爬著,每挪動一下都艱難極了。喘氣聲粗得嚇人。背一個半死的人,一具準屍體,你要費多少氣力?你哪有?
  你一定是聽到我的喊叫才來救我的,可我並非呼救啊。瞧你剛才被擊倒的那架勢,縱是不死,也傷得不輕,你從何處借來了一股力量?
  忽然,淮海驚覺了。一個可怕的念頭撲來。
  他用力掙脫了一明的手,翻下來。
  一明轉過臉來。
  淮海目光如電,掃射一明全身。右臂有傷,那是恥辱的傷。
  那是唯一的傷。
  他疑心自己看錯,甚至希望自己看錯。不幸,他沒有錯。羅一明的那雙眼睛也告訴他,他沒有錯。
  他感到冷,冷得那樣厲害,身哆嗦,心也哆嗦。
  天的顏色改變了。山的顏色也改變了。
  朋友,你竟是這麽陰險嗎?比起剛才死去的老兵,你的陰險要乘十又十倍。敵人的子彈並沒有打中你,是你假裝被打中。你的聰明超過曹操了。朋友,在你倒下的一瞬間,你在想什麽?你的心不苦不悲、不痛不嗚咽嗎?全軍猛撲敵人,氣吞萬裏如虎,而你,是一隻老鼠。你的同伴們象老虎獅子一樣死去了,你卻象老鼠一樣活下來了。加入鼠輩的行列,你是個啥滋味?!
  他劈手抓住一明的胸襟,厲聲道:“你抬起頭來!”
  羅一明服從了。陳淮海把手朝屍體枕藉的山坡上扇形地一揮:“你看!”
  一山的壯士。好一山壯士!
  羅一明垂著眼。
  你不敢看。你當然不敢。因為英雄們在看你。英雄是有眼的,即使是死去的英雄也有。那二十名不瞑目的烈士,那個被敵人從塹壕裏扔出來的幹事,那個被打碎了頭顱卻仍然爬向敵人的戰士,那個老兵,都在看你。
  也在看我。目光逼人啊。
  陳淮海拔出手槍。
  朋友,你好醜。你那清秀的容貌不過是撐著的一張臉皮罷了。可我今天發現你很醜。你的一切都很醜,包括你剛才栽倒的姿勢。象狗,去啃土地。
  他嘩啦一下將子彈上膛。
  朋友,這一刻,我突然想把一個頭銜轉贈給你。我這樣的高幹子弟,被有的人稱為冰箱。一個外表挺帥,很能談,又狂放,亮亮的——冰箱。打開門,裏麵通明;關了,裏麵就黑暗,冷著。我想說,你才是冰箱。你是另一種亮,也是另一種黑。
  槍口對準羅一明。
  羅一明的臉白白的。
  告饒吧。我要等你告饒之後再扣扳機。
  羅一明一聲不吭。
  也許你知道告饒是徒勞?那好,讓你明白著去吧。
  羅一明突然喃喃道:“我好悔……”
  你悔什麽?後悔把我救下來嗎?你以為你救了我,我也可以救你了?
  他突然堅實地憤怒起來,憤怒得想大罵。朋友,原來你終是不知我的。那麽,你的不知現在把你害了。即使是為著這種不知,我也痛恨地想殺了你。
  你救了我,但救不了你自己。絕對救不了。自認倒黴吧。既然裝死,乖乖躺著不完了,等人家抬傷員時把你抬走,永遠也不會事發東窗,因為你身上畢竟有傷。你神經中哪根弦被觸動了,來碰我?
  他的手微微顫抖。哦,是那份不完整的但尚且有點餘溫的友情。
  你還不是醜到讓人不能看的地步。一個硬幣正反兩麵。你是一枚悲哀的硬幣。
  稍一猶豫,猶豫上又生猶豫。大青山就在咫尺,在團長麵前,在那些以一種孜孜不倦的精神關心著自己的人麵前,尤其要命的是在她麵前。這一槍打出去,一座泰山會塌掉的。但他馬上痛斥自己。即使是地球碎了,也要開槍。什麽傳言,什麽議論,什麽桃色新聞,在我的一腔熱血前麵,純粹是垃圾。我不怕它們。我要它們怕我。
  槍響了。
  羅一明用深深的目光望著陳淮海,麵部表情竟一點也不痛
  陳淮海不願意見那目光。槍又響了。
  羅一明向他伸出一隻手,顫巍巍的,似乎想觸摸他。
  第三聲槍響。
  羅一明倒下了。
  陳淮海微笑,笑得有點慘然,眼中射出瑩瑩淚光。
  他凝視著手槍,良久,將它揣進懷裏。
   


  團預備隊拉上來了。陳淮海目擊這支勃勃的生力軍切入滑鐵盧,感到了惠靈頓式的欣慰。敵人終於垮了。
  團長來了,還有一群幕僚。救護隊滿山遍野地搶救傷號。陳淮海失血過多,傷口已因痛極而不痛。他想睡覺。團長並不招呼救護隊,第一句便問:“你為什麽打死他?”幾乎是喝問。
  “稃是叛徒。”
  “什麽意思?”
  “他自傷,又裝死。”
  “自傷了怎麽還能衝鋒?誰看見他自傷的?”絕對不信任的語調。
  我,還不夠嗎?另一個人已經永遠沉默了。
  “隻有你一個人看到的嗎?究竟有沒有別人?”
  咄咄逼人。
  “有。”
  “誰?在哪兒?”
  “犧牲了。”
  幕僚們一張張臉真象是剛從冰箱裏拿出來的,那麽冷。
  團長叫來兩副擔架。他被抬上去時,團長突然又厲聲問道:“你到底為什麽?”
  他無語。
  兩副擔架一起下山,他在前,他的朋友在後,團長在一旁。
  顛簸和傷痛使他快要失去知覺。沒有鏡子,他也知道自己的臉色此刻一定難看到家了。上下眼皮不可阻擋地要結合。突然耳邊又響起團長的聲音,比前兩次輕柔得多,象哄孩子:
  “對我說實話,你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團長,你是以為我馬上要死了才這樣問的吧?快把這副保姆的嘴臉收起來吧。我不是孩子。你的手還在我的身上輕輕拍打著,簡直是對我的侮辱。
  那隻手突然象觸電似地縮回去。
  “槍!”
  團長摸到了他懷裏的手槍。
  團長命令:“下他的槍!”
  兩個戰士撲上來。是的,是撲上來,就和獵犬一樣。
  一團火竄上腦門。他猛然產生了一股力量,自己把槍掏了出來。
  一個幕僚居然臥倒了。這舉動中含著多深的敵意嗬。
  他笑了,把槍扔在地上。
  在通往衛生隊救護所途中,他與許多團部的人相遇。人很熟,目光卻很生。起碼都是懷疑的了,更多的是鄙夷的和法官般的,叫人恨。
  他明白等待他的將是什麽。幫助女人吹去眼裏的灰尚且會演繹成送去一記親吻,而且泛濫成一條河,不要說這光天化日下的槍擊了。要成汪洋了。
  我是汪洋中的一條船。在河裏,曾有兩條船。在汪洋裏呢?
  他想到了她。
  他忽然感到自己是那麽疲倦,疲倦地想一動不動地躺在她的臂彎裏,睡覺。他比任何時候都渴望她的懷抱。她的懷抱太迷人,連雄獅也會在那裏好好休息的。他這頭雄獅要休息了。
  他想承認失敗了。走進她的懷抱不就是承認失敗嗎?失敗如果是美麗的,為什麽要拒絕呢?但有一點要弄清,我實際是敗給自己的。最強的人也就是最脆弱的人。強者縱然能夠敵萬人,天下沒人能殺死他,但自己卻可以殺了自己。因為強者是流星,雖然燦爛奪目,燃燒的卻是自己。
  然而,你會讓我走近你嗎?你曾經乞求我走近你。“跟我拉一下手吧。”那天,在你住的樓房的陽台上,你這樣哀求我。就是鐵般硬的心,在這聲音前也不能不怦然。一明不在,你叫我去吃飯。你打扮得好鮮豔呀。你穿了一身新的花衣裳。你又說:“我喜歡你,喜歡得想跳樓。”我故意刺你,說“從這陽台上嗎?夠轟轟烈烈的了。”你說:“我真敢。”我冷冷地拒絕了你。“我不喜歡你全身上下的這層包裝紙。”現在我向你保證,這些話全是違心的。
  也許我就此會失去全團全師甚至全軍的信任,可我不願失去你。你了解我,你也了解那個被我殺死的人。你清楚他是一個什麽樣的男人。你不愛他也正是因為你發現他是冒牌的——不配叫男人。或者說,充其量是半個男人。我若把我們的故事講給你聽,你會原諒我吧?為了報答你,我願意做你的丈夫,願意做你腹中那條小生命的父親。
  到我身邊來吧,無所畏懼的你。二十世紀暮色蒼茫了,怕什麽?
  奇想。
  擔架被放在地上。衛生隊救護所到了。他看到了她,一眼就看到了她。她和別的姑娘不一樣。胸部飽飽的。初孕的人嘛。這一瞬,他又覺得對不起她。
  她也看到了他。她的目光真複雜。怎能不?剛才那一幕在她的心中攪起波瀾何止萬丈。複雜的然而不是冰冷的,和其他人的都不一樣。冬天裏,那是一點新綠。
  她走到羅一明的擔架邊,半跪下來,久久注視著丈夫。陳淮海清楚地看到她的睫毛上垂著一滴淚珠。
  兩個護士過來為淮海包紮。
  有人把一條白單子蓋在羅一明身上。她把單子拉過丈夫的頭頂。她葬了自己男人嗬。
  小小江山,似曾興亡,如何不難過?
  她向陳淮海走來。
  眾人直勾勾地望著她。
  淮海心跳很疾。
  她在淮海的擔架旁蹲下,和兩個護士一道,為淮海包紮。
  淮海鼻酸了。女人,你的名字不是弱者。你的勇敢令我們這些偉男子都不好意思挺胸了。直到現在我才明白你真會從那陽台上跳下去。你此時的所作所為,比跳陽台轟轟烈烈一千倍。
  包紮過程中,他倆的手不時相觸,卻迅速分離了。淮海突然一陣衝動,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涼。他怕她把手抽回去,但她沒有那樣做。
  淮海眼眶紅了。你在說,你愛我。你可知道,我簡直想用死來報答你。知我者,莫若你,隻有你。
  在等待向後方運送時,陳淮海把山上的故事告訴她。她用一種冷靜得近似冷漠的神態聽著,臉色蒼白,宛如一具大理石雕塑。
  不知怎的,這神態叫淮海心神不寧。
  故事說完了,兩個人都沉默著。淮海又衝動起來,說:我“需要你……”
  他忽然羞愧難當:“需要你”,這是他這樣的人應當說的話嗎?他改了口:“我需要你……的幫助。”
  “幫助?”她喃喃道。
  大青山下公路旁,擔架在排隊,陳淮海被單獨放在一邊。是否也有個資格問題?
  她又一次走過來。她的臉愈發蒼白了。她俯下身,欲說又止,如是再三,終於開了口:
  “我準備去向領導說,他打仗前曾告訴我,他要用自傷的辦法脫離戰場。”
  陳淮海眼睛睜大了。
  “他真說過這話?”
  她搖搖頭。
  淮海覺得自己受了莫大侮辱,厲聲說:“你這是做什麽?”
  “你不是要我幫助你嗎?我這樣說,他們信。他們不信也得信。”
  淮海忽然有所察覺,或者說有所警覺,問:“剛才我對你說的話,你相信嗎?”
  “……信。”她的眼睛裏有另一種答案。淮海心跳了。
  “你真信?”
  “……信。”聲音低了些。
  “到底信不信?”
  “信。”更低,象囁嚅。
  “再對我說一遍!”
  她猛然偏過頭去,一隻手堵住嘴,胸部起伏劇烈。
  兩張麵孔都無血色。
  沉默。
  淮海心慌了。戰場上,鐵馬金戈中鮮血流成河,他從未慌過。即使泰山崩潰,他相信自己也對付得了,可現在他真真地慌了。汪洋裏,什麽東西與他的船為伍?一條船?一根木頭?一根稻草?
  希望的稻草。
  她用飽含痛苦的聲音說:
  “不管怎麽樣,我愛你……我還知道,你也愛我。就這樣!”停一停又輕輕補充道,“這樣還不行嗎?”
  稻草淹沒了。
  哦,原來你和他們一樣,隻是在一樣中又有不一樣罷了。你愛我,但不知我。知我者,我自己。
  有人呼喚她。她去了。
  她去了。
  此刻,他隻有一種感覺,一種相當奇怪的感覺:我不能聽從你,如果聽從,那就是茅台酒摻水,糟蹋了兩樣好東西。
  他僵凝地望著天空,淚水在兩個深凹的眼眶裏溢滿溢滿。
                 (原載《文匯》月刊198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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