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嫌疑人X的獻身’
--東野圭吾
人的一生,鋪展在時間的平麵上,從起始點到終點,本來是條直線,但這兩點間,充滿無可預測的種種偶然,與每個具體的人獨特的個性相互作用,隨時改變或中斷原定的路線。在生命的終點站向回看,大概沒有多少人如當初所期待地一路走來,生命裏一個偶然接著一個偶然,像被神秘的外力連續隨機撞擊,人生就這樣鬼使神差般偏離了既定的軌道;短短幾十年命運的雕刻徹底改變了原來的模樣,當初的預期已麵目全非。人的力量,在命運的擺弄麵前,微不足道,我們什麽都不能左右,不能預測,隻能在與命運相撞的那一刻即時抉擇,卻無從知道後果。一個看似那麽無心無害的決定,卻可能就此把你引上絕路,而你卻毫不知情。一次愉快的旅行,一場期待的聚會,一個好奇的探究,都可能是生死的抉擇,是幸福與痛苦的分水嶺。如果人生能倒著過,一切選擇都是正確的,但人生隻能盲目向前,也因此生出大大小小的悲劇,我們終不知自己的一生到底是命定還是人為。
石神,三十多歲,中學數學教師,其貌不揚,性格孤僻,寡言少語,不修邊幅:“他體型矮壯,臉也很圓很大,可是眼睛卻細得像條縫。似乎不太在意穿著打扮,總是穿著同樣的衣服。”無人關心關注這個沉默得很容易被忽略的人,他也對周圍的環境視若無睹麻木無覺,一輩子一心一意做一件事:演算數學題。這是他傾注所有時間感情精力的事情。生活於他,簡化到一張紙一支筆。拿起同窗帶來的一道題,他的注意力立刻聚焦於此,在桌上展開紙筆,一做就是六個小時,直到第二天清晨有了答案,才想起來探望他的同窗,早已在旁邊睡著。隻有在做數學題的時候,石神才顯示個性的鋒芒與光輝:“石神忘了時間,鬥爭心、探求心以及自尊心令他亢奮。他的眼睛一刻也離不開數式,腦細胞全都用在如何操演他們.”這樣一幅場景,在同窗湯川學的眼裏,自有一種特別的魅力;而石神,也因散發的智慧之光而不再普通,可是這樣的魅力,都藏在石神那間堆滿了數學資料的雜亂的公寓裏,在他聰明活躍的大腦裏,被他沉默普通的外表遮蓋,無人了解喜愛,隻有湯川學與他惺惺相惜,了解並欣賞他的智力之美。
這樣一個看似極簡的人生,似乎太容易預見結局。但,一個被教授同學公認的天才數學家:“ 雖然我不想隨便用天才這個字眼,但這個字眼應該最適合他。聽說還有教授指示,他是五十年甚至百年難得一見的人才。.. 他向來對利用電腦的解法沒興趣,總是半夜還窩在研究室,單憑紙筆挑戰難題。那個背影給人的印象太深刻,不知不覺間甚至贏得達摩這 個稱號”,卻在大學撞上命運的第一道坎兒:父母生病家境困難,讓他無法繼續學業。“石神以前當然也打算一輩子獻身數學研究。他曾下決心,結束碩士課程後,就像湯川一樣留在大學拿博士。”本來簡單清晰的讀書-研究生-教授-解答世界數學難題的人生軌道第一次轉向:為了生存,他先在大學裏教書,但是“照顧這些連高中數學都搞不清楚的學生,剝奪了石神的研究時間。而他忍耐到如此地步得到的薪水卻低得可憐。他也曾想過換一間大學,不過看起來毫無希望。設置數學係的大學本就不多,就算有數學係,預算也很少,沒有多餘的錢請助教。因為數學係不像工程院,沒有企業願意讚助。他被迫轉化人生方向,最後他選擇以學生時代就考取的教師資格謀生,同時也放棄了成為數學家的夢想。”
五十年甚至百年一遇的天才又如何,人世的庸常,從來不憚於毀滅智慧;天才,常常被世俗的規範無情碾壓。從此十多年的時間,他就麵對著一群非但教不通還極端鄙視數學和教數學的老師的高中生,被頻繁質疑數學有個屁用,微積分這玩意兒到底能派上什麽用場;而這個不通人情世故,高智商匹配著相等的低情商的書呆子,站在無人傾聽的講台,徒勞地試圖解釋數學的實際意義。“自己究竟在這種地方做什麽呢?石神想。他正在讓學生接受與數學本質無關、純粹隻為了拿分數的考試。無論是打分數,或是藉此決定及格與否,都毫無意義。這種做法根本無關數學,當然亦非教育。”這樣的日子,使活著失去了意義也使他看不到自己的價值:“當時他甚至覺得,隻擅長數學的自己,如果不能在那領域有所進展,就等於沒有存在的價值了。每天他的腦子裏隻有死這個念頭,反正自己死了也不會有人傷心、困擾,不僅如此,他甚至懷疑有誰會發現他的死。”除了數學,他無可留戀,這個世界,似乎也不需要他:“ 他已毫無留戀。沒有理由尋死,但也沒有理由活著,如此而已。”沉浸在數學的美麗王國裏的他,情感上是孤單的,精神上是孤獨的,這份孤獨無人理解,也無人試圖走入,讓他感到絕望。他決定:自殺。
正當他要付諸實施的那一刻,命運第二次撞上門來:一對剛剛搬到隔壁的母女禮節性地來拜訪。那一聲門鈴,開門時麵對著他的兩雙目光,在一瞬間讓他的人生再次轉了方向:從未注意過別人也未被關注過的石神,忽然被麵前的這雙眼睛吸引:“怎麽會有眼睛這麽美的母女?他想。在那之前,他從未被什麽東西的美麗吸引、感動過,也從不了解藝術的意義。然而這一瞬間,他全都懂了。他發覺那和解開數學題的美感在本質上是相同的。”過去的人生裏,石神隻沉醉於數學的美妙裏,他不曾想過愛上一個人,與解出一道難題,異曲同工,都能帶給他巨大的喜悅快樂。而愛一個人,甚至強大美妙到賦予生命新的價值,給活著一個充分的理由:“邂逅花岡母女後,從此石神的生活為之一變。自殺的念頭煙消雲散,重獲生命的喜悅。他光是想象母女倆正在哪做什麽就覺得開心,世界這個坐標上,有靖子和美裏這兩個點,他覺得那宛如奇跡。”石神三十多年的人生裏,第一次體味到俗世的感性的溫暖的幸福:“星期天最幸福,隻要打開窗子,就能聽到兩個人說話的聲音。雖然聽不清楚內容,但隨風傳來的隱約話聲,對石神來說就是至高仙樂。”連他最鍾愛的數學課題,都被重新審視:“要完成這個數學理論,恐怕還得再耗費二十年以上的光陰,他暗自估算著。弄得不好,說不定還得更久。正因為如此艱難,他堅信這才是最適合數學家投注一生的課題。而且,他也自負除了自己之外無人能夠完成。如果能夠完成不須考慮其它,也不用被雜務剝奪時間,可以專心研究的話不知該有多好——石神常常馳騁在這樣的妄想中。每次隻要想到有生之年不知是否能完成這個研究,他就惴惴不安地覺得把時間耗在其他不相幹的事情實在可惜。他決心不管去哪裏,都不能拋下這個檔案夾。他得珍惜分分秒秒,就算讓研究再進一步也好。隻要有紙筆,這並非不可能。隻要能繼續這個研究,他便別無所求。”愛,支撐起石神的生命,成為他繼續數學研究的動力,他依然孤獨,連他的愛從頭到尾都是孤獨的,但這孤獨不再空洞茫然,生命不再是難以承受的輕飄,愛讓他的人生有了實質的溫暖活潑的內容。
石神是羞澀的,內向的,不善言辭,單純至極,也正因為單純,他甚至努力去掩飾自己的情感;他的愛,帶著卑微的敬畏,靖子在他眼裏心裏,如女神般隻可暗暗傾慕,不該靠近,他滿足於她在他生活中實實在在的存在本身,因為他已因此感受著從未有過的快樂幸福;這份感情,如赤子般純潔純粹單純:“他壓根沒有想和她們發生關聯,他認為她們是自己不該碰觸的對象。同時他也發覺數學也是如此,對於崇高的東西,光是能沾到邊就夠幸福了。妄想博得名聲,隻會有損尊嚴。”這份愛太純粹,已經超越了普通的男女之情,對石神來說,愛靖子,與愛數學一樣,成為一種信仰,撐起他的人生。
石神從此走上一條愛的路。愛著的人,都會變得格外敏感吧?心愛的人的每一個微小的動作,都逃不出視線,牽動著你的情緒;當你用心去貼近一個人,你就變得無比細膩敏銳。從前,一回家就開始研究數學對周圍的一切漠不關心視而不見的石神,每天早上,期盼著聽著靖子開門的聲音,然後是打開自行車,然後騎去上班,然後他也出門,去靖子工作的小餐館買早餐,他多麽喜歡看見她,聽到她的聲音,他卻從來都不敢直視她:“。。但石神不知道她臉上是什麽表情,因為他不敢正視她,一直低頭瞧著皮夾裏麵。”靖子從來也沒想過這麽一個看上去很冷漠的木訥的其貌不揚的男人早已在心裏把她奉為女神,而這份感情,直到來不及挽回時,她才最終意識到有多麽強烈,震撼:“她以前從沒遇到過這麽深的愛情,不,她連世上有這種深情都不知道。石神麵無表情的背後,其實藏著常人難以理解底蘊的愛情。” 當謎底最終揭開,不但靖子,我也淚落不止。所有的讀者,必定會為石神淚下,不是感動,是心靈的撼動,這一份純粹的愛,深不可測又悲愴蒼涼。
石神的生活有了新的方向,他一如既往地站在中學講台上對牛彈琴,他的班上需要補考的學生是所有科目裏最多的,他依然努力地解釋數學的價值,回到家,他還是幾個小時甚至通宵演算著數學題,他依然穿著勤洗卻不變的衣服,走著相同的路線,目不斜視,永遠是看不出表情的漠然,但有了靖子的日子,於他,確實不同,每一件平常的事情,都有了不同以往的滋味兒,都被愛塗上一層暖色:心愛的人,就是一道陽光,照亮了他的生命。他的世界,從此有了溫暖,連孤獨,都有了意義;即使對他情有獨鍾的數學的孤獨鑽研,都有了新的認識:“身體受到束縛根本不算什麽,他想。隻要有筆和紙,就能做數學題。萬一手腳被綁,在腦中做同樣的事也就是了。縱使什麽都看不見,什麽都聽不到,也沒人能把手伸到他腦子裏。那裏對他來說就是無垠樂園,沉睡著數學這個礦脈。要把這些礦藏統統挖出來,一生的時間未免太短。他再次感到,自己並不需得到任何人的肯定。他的確有發表論文、受人評價的欲望,但那並非數學的本質。是誰第一個爬上那座山固然重要,但隻要當事人自己明白那件事情的意義就夠了。”
靖子沒有為他做過什麽,甚至對他的愛一無所知,但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拯救,把他從孤獨的深淵拉回到陽光明媚的世界:“有時候,一個人隻要好好活著,就足以拯救某人”。所以,“幫助那對母女,對石神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要是沒有她們,就沒有現在的自己。”他為她們所做的一切,在他自己看來,隻是報恩,理所當然,無需過多思慮。在石神這裏,愛徹底成為給與,沒有半點兒索取。他超越了被愛的欲望,就那麽純粹地給出愛。當一個從來活在單純的黑白分明,邏輯清晰,理性至極的數學世界裏的人愛上時,他因單純因未被世俗的利益算計汙染而愛得飛蛾撲火,讓人震撼,這份愛的純粹卻也因為難以在這煙火氣的世上在軟弱功利的人心長存而讓人感到悲涼。
這麽一個單純的人,一個好人,一個絕頂聰明的數學天才,卻同時缺少了世俗的圓滑和自我保護:“石神這個人很單純。。。這也等於表示他不擅長生存之道。不是贏得全部就是全盤皆輸,他的人生隨時伴隨著這種危險。”他的聰明單純,映襯著不更世事的脆弱,讓人憐惜悲歎。
愛上靖子,在石神看來,是拯救,是命運的轉折,有了愛的日子,不是每一天都有了期待,愉快嗎?默默地愛著,每天看見她,每天繼續在與世無爭的角落裏演算,生活就這樣繼續下去,雖看似平淡,但其實不是足夠讓他滿足?這樣的人生之路還會有什麽意外嗎?他並未有再多的奢求,更不貪婪,應該可以就這樣走到生命盡頭吧?殊不知,即使這樣深藏內心的快樂幸福,都裸露在命運的偶然裏,隨時會被折斷,一切,他的聰明,他的愛,都可能在一瞬間毀滅;愛,或者天才,如此珍貴難得,在命運麵前,卻不堪一擊;美,愛之美,數學之美,原來微如塵埃輕如鴻毛,被踐踏摧毀之時,毫不被憐憫,這就是人世的常理。隻有懂得了解石神的湯川學,為之悲傷痛苦落寞。
石神怎麽會預料,愛上靖子,原來是死路一條?但即使他知道,也一定毫不猶豫地去愛:誰能拒絕得了愛呢,即使明白前麵就是深淵?愛脆弱至極,也強大至極,當它來臨時,無人可以抗拒,所有人世的道德規範都不堪一擊,顯得荒謬虛偽。即使我預知了愛你讓我痛不欲生,我的選擇也不會有什麽不同:我怎能怎願拒絕這樣美的愛?
這個世上,誰能對自己生命的下一秒做出正確的推測?一切,都是那麽隨意地,偶然地發生,把人推入絕望的境地,沒有回頭的可能。石神和靖子的生活,被靖子離了婚的丈夫打破,命運第三次改變石神的人生軌道:無賴的前夫與靖子母女發生爭執,她們被逼之下失手殺了他。隔壁的石神聽到動靜,也猜到發生了什麽事,第一次主動登門,慣於縝密思維邏輯判斷的他隻一眼就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毫不遲疑地提出幫忙。慌亂中的靖子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辦,於是決定聽從石神的安排,她卻完全不明白這是怎樣的忙,自始至終糊裏糊塗地按照石神指示的去做和說。
石神單純的世界裏隻有數學,愛上靖子,他的思維情感裏隻有幫助她們母女這一條線,數學與愛此時融合在一起,讓石神對這一道難題做出自己的判斷與解答,而這答案,像他解的所有數學題一樣:“向來很簡單。他絕不會同時追求好幾樣東西,而他用來達成目的的手段也很簡單。所以他從不遲疑,也不會為一點小事輕易動搖。”這答案,卻又那麽出乎意料,殘酷且震撼。
擺在石神麵前的,隻有兩條路:“要不就是隱瞞這起命案,要不就是切斷命案和你們倆的關係”。看到屍體時,石神就在頭腦裏擬好了計劃,準備“動員所有智慧與力量,阻止悲劇降臨到她們身上。”他很冷靜地想:“一定要備妥完美的邏輯和最佳的防禦。焦急不能解決問題,這個方程式一定有解答。石神閉上眼睛。麵臨數學難題時,他總是這麽做。”他對手足無措的母女說:“請你相信我,把一切交給我的邏輯思考。”他麵臨生死問題時的冷靜自有一股強大的力量讓驚慌失措的靖子安定下來,而一句‘把一切交給我的邏輯思考’讓我深深感動,讓石神在我心中熠熠生輝,這是一顆因愛因理性而變得無比堅強的心。
在兩天的時間裏,石神布置好了疑陣,或者說給警察設計了一個完美的問題和引導其走向他想要的自圓其說無懈可擊的答案的思路。他動用了全部數學頭腦想出的方案隻有一個指向:讓靖子母女徹底擺脫警察的懷疑。為了確定它絕無偏離方向的可能,石神用自己的命作了最終最後的保證。擺在麵前的兩條路,走哪一條?千方百計隱瞞?石神清楚:“要完美地棄屍很困難,就算做得再怎麽巧妙,也無法將身分曝光的幾率降到零。況且就算運氣好真的瞞住了,花岡母女也無法安心。她們將會成天活在不知哪時會東窗事發的恐怖中,他實在不忍心讓她們受那種苦。”他認為:“ 讓靖子母女安心的方法隻有一個,隻要把案子和她們完全切割開來就行了。隻要移到乍看之下好像相連、其實絕不相交的直線上就行了。”於是,他選擇切斷命案與靖子母女的關係:用另一個殺人罪覆蓋前一場凶案,即真去再殺死一個人,一個完全無關的無人知道底細的流浪漢,對這個人來說,石神就是凶手,這個命案與靖子母女根本沒有瓜葛,而石神布置得讓所有人包括靖子母女都相信這個被他殺死的人就是靖子的前夫,以此把所有的懷疑從靖子母女身上轉移到自己這裏,兩條凶殺線看似相連,但其實‘絕不相交’。這就像他給學生出的考題:看似是幾何的問題,其實是函數的問題,變通了思維,問題就變得很簡單,但若固執於常規思維,那問題就變得困難重重。
這一決定裏,還包藏著另一層深意:把他心愛的人保護到底,萬無一失。一個正常的人,怎能做到替人頂下殺人之罪?:“更何況,。。。靖子對石神來說既非家人也非妻子,甚至連情人都算不上。縱使有意袒護,或是真的曾經協助湮滅犯行,但是一旦到了掩護不了的時候自然會死心,人性本來就是這樣。” “掩護不了的時候自然會死心——這是正常人的反應,要堅持到底、繼續袒護是至高難題。” 所以,為了完全斷了自己的後路,石神就真地去犯下殺人之罪,且絕不能讓靖子母女知道真相:“這個障眼法還有另一個重要意義。”。。。“那就是可以讓石神的決心——萬一快被識破真相時自己就去頂罪自首——無法動搖。如果單隻是出麵頂罪,他怕到了緊要關頭他的決心會動搖,也或許他會受不了刑警的執拗追問,不慎吐露出真相。可是,現在他想必沒有這種不安了。不管被誰如何追問,他的決心都不會動搖,他必定會繼續堅稱人是他殺的。這是當然的,因為舊江戶川發現的死者,的確就是他殺的。他是殺人犯,坐牢是理所當然。可是相對的他也完美的堅守到底,保住了他心愛的人。”靖子是否值得石神如此的愛?這個問題根本不成立:愛不是值得不值得的事情。愛的起因也不重要,靖子和美裏無辜的目光莫名地照進石神絕望孤獨的心裏,點亮了他的生命,愛就這樣被喚醒,自然,崇高,美好,無關世俗的定義標準,石神對靖子,對愛,心存敬慕,這愛裏且完全沒有一己私利雜念,極端純粹。愛對這個單純的數學天才來說,像他熱愛的數學一樣,是信仰,拚盡智慧力量去保護她們母女,就是捍衛自己的信念抵抗孤獨。它沒有偉大的理由,卻成為石神生命存在的一部分,不可分割,有了偉大的結果。愛你也已經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無法切斷,即使永遠深陷在孤獨絕望的黑暗裏。
湯川學曾問他一個問題:“擬一個人無法解答的問題,和解答那個問題,何者比較困難?”石神看看他,沒有立刻回答:他剛剛就設計出一個題目,備好了答案。他設計的這道題,完美無瑕。湯川學後來說:“應該對題目的設計者充滿尊敬,設計一個完美的題目比找出答案更難。”正如他一貫解題的思路:“尋求美妙自然又簡單的答案”,石神用聰明智慧設計了一道愛的題目並給與完美解答,讓他因此魅力四射。若不是湯川學敏銳地覺察到從來對數學以外的人和事無動於衷的石神戀愛了,而愛戀的對象就是嫌疑人,從而尋找蛛絲馬跡,最終得出正確答案,一切都可以回歸到原來的樣子。石神表麵上冷靜漠然讓人捉摸不透,木訥到不通人情,連愛都要深藏不露,但若愛了,誰又能把它完全壓抑到無形?與愛伴生的種種情緒,嫉妒,興奮,傷心,快樂,痛楚,即使沒有訴諸言語,又怎能不從眼神舉止裏透露一分半分?靖子一句禮貌性的謝謝就讓他振奮幸福:“’謝謝您處處費心,你的恩情沒齒難忘‘。她最後的那句話,令他全身熱血沸騰。滾燙的雙頰被冷風一吹格外舒服。石神帶著滿心的幸福踏上歸途。” 能夠給慌亂中的靖子以安慰,讓石神感到巨大滿足:““聽石神先生這麽說,我就安心了。”靖子的話,令石神內心深處仿佛亮起一盞明燈,持續了一整天的緊張,在這一瞬間似乎驟然放鬆。”當人愛戀了,他是多麽容易滿足,善於從每一個微小的事情裏捕捉快樂,愛人的一舉一動,都是幸福的源泉。當他看到工藤去找靖子,而靖子快樂的眼神是他從來不曾看到的,石神深深地嫉妒且自卑了:“石神想到靖子就是愛上這種男人,嫉妒頓時如小小的氣泡發酵逐漸脹滿心頭。”。。。 “工藤還是一樣,穿著時髦洗練。對石神來說,連該去哪才能買到那種衣服都不知道。靖子喜歡的原來是這種男人啊,他再次暗想。不隻是靖子,世上大部分的女人,如果叫她們從我和工藤之間二選一,肯定都會選擇他吧,石神想。”這眼神裏情不自禁表露的一點兒妒意卻讓湯川學捕捉到了:“看到那個表情我才確信,石神愛上的人就是她,因為他的臉上浮現嫉妒。”從不在意外表的石神,再見自己的大學同窗好友湯川學,忽然感慨起外貌:“不過話說回來,你看起來永遠都這麽年輕,跟我差了十萬八千裏。你的頭發也很茂密。”“。。。——說著還做出有點在意自己頭發的小動作。這點讓我大吃一驚,因為石神這個人,本來是個絕對不會在意外貌的男人。他從以前就堅持,一個人的價值不應該靠這種東西衡量,他絕對不會選擇必須受外貌左右的人生。現在他居然對外貌耿耿於懷。他的頭發的確稀薄,但他居然為了這種事到如今早已無可奈何的事情哀歎。所以我才察覺,他正處於不得不在意外表與容貌的狀況——也就是戀愛了。”
這世上絕大多數人,卻都受著外表的左右。靖子對石神的愛毫無覺察,即使別人告訴她了,她先是不相信,繼而不屑:石神看上去太普通了,對靖子不具有吸引力。有多少人能透過不起眼兒的外表識得智慧之美?當她想到為了石神幫她隱瞞殺人一事而可能一輩子無法擺脫甚至感到煩躁:“托石神的福,關於富堅命案,靖子已逐漸擺脫警方的追查。她對這點滿懷感激。不過若因此終生都無法逃離他的掌控,那麽故布疑陣又有何意義?這樣和富堅在世時沒兩樣。隻不過對方從富堅變成石神。而且這次,她絕對擺脫不了對方,也絕對無法背叛對方。”
直到石神去自首,靖子都不明白他為她到底做了什麽,也根本無法想象他所做出的驚人之舉裏藏著多大的犧牲。但知道了真相的湯川學卻不能眼看著一個數學天才為一個女人犧牲自己她卻一無所知,他必須告訴她實情:“他為了保護你們母女做了極大的犧牲,那是你我這種普通人連想都想像不到的壯烈犧牲。我想他大概打從命案一發生,就已做好最壞的打算,決定到時要替你們頂罪了,因為他的所有計劃都是以那個為前提設計出來的。反過來說,唯有那個前提絕對不能瓦解。但那個前提實在太殘酷,任誰都會退縮,這點石神自己也知道。所以,為了讓自己在緊要關頭無法反悔,他事先斷了自己的退路。”。。。“石神絕對不會希望我這樣做。不管發生了什麽事,他一定希望至少不讓你發現真相。這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你。你如果了解真相,你將會終生背負比現在更大的痛苦,但即使如此我還是不得不告訴你。因為我覺得如果不讓你明白他有多愛你、是怎麽把全部的人生都賭下去,那他未免犧牲得太不值了。雖然這不是他的本意,但看到你這樣一無所知,我實在無法忍受。”
終於知道了一切的靖子驚呆了:“但當她凝視他那雙在眼鏡後麵悲傷眨動的眼睛時,她突然完全明白了。她用力吸了一口氣,用手捂著嘴。因為太過驚訝,令她差點驚聲尖叫。她全身的血液沸騰,緊接著卻又全身發涼失去血色。”
一個人有何德何能,可以讓另一個人為她(他)慷慨赴死,而且打定主意隱瞞到底?那活著的人,又如何承擔這樣的愛的獻身?她(他)怎能因此幸福?:“她不願去想石神犧牲到如此地步,她不願去想石神為了自己這麽一個毫無長處、平凡無奇、又沒什麽魅力的中年女人,竟然毀了自己的一生。靖子覺得自己的心還沒堅強到足以承受這個事實。”
臨去自首前,石神交給靖子三封信,和一份說明,最後交待她們如何應對警察:“這張紙上針對三封信的用法、當刑警來找她時該怎麽應答等等,都有詳細的說明。不隻是對靖子,還寫了對美裏的指示。在那詳細的說明中,綴滿了他預估各種狀況、好讓花岡母女無論受到任何質問都不會動搖的細心顧慮。因此靖子和美裏,才能毫不倉惶、理直氣壯的與刑警對峙。當時靖子覺得,如果這時候應付得不好讓人看穿謊言,就會害石神的一片苦心化為泡影,想必美裏也有同樣的想法。”滿紙的叮囑,都是石神愛的嘔心瀝血,靖子卻不能體會其中的深情厚誼。
此時她再次展開這張紙:“工藤邦明先生似乎是個誠實可靠的人。和他結婚,你和美裏獲得幸福的幾率應該比較高。請把我完全忘記,千萬不要有罪惡感。因為如果你過得不幸福,我的行為將會完全成為徒勞。”石神的愛,卻終究是徒勞一場。
如果湯川學告訴她事實真相前她還能努力像石神期待的那樣帶著巨大的歉疚繼續生活下去,結婚,努力幸福:“隱藏真相很痛苦。就算懷著秘密抓住了幸福,想必也不會有真正的幸福感受。肯定會終生抱著自負的念頭,沒有片刻能得到安寧。不過靖子覺得,忍受這種痛苦,好歹也算是一種贖罪。”現在,她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了:
“靖子如遭凍結紋風不動的臉孔,眼看著逐漸崩潰,兩眼溢出清淚。她走到石神麵前,突然伏身跪倒。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讓您為了我們……為了我這種女人……”她的背部激烈晃動著。
“怎麽能隻有我們得到幸福……那是不可能的。我也該贖罪,我要接受懲罰,我要和石神先生一起接受懲罰。我能做的也隻有這個,我能為您做的隻有這個。對不起!對不起!”靖子兩手撐地,頭抵著地板。”
從始至終鎮定自若甚至為了力求完美不惜把自己描摹成一個變態跟蹤狂的石神萬沒想到靖子的出現,她的表白讓石神的內心坍塌了:
““你胡說什麽!你在說什麽……傻話……你胡說……”石神口中發出像念咒一樣的呢喃聲。
石神邊搖頭往後退,那張臉痛苦地扭曲著。
他猛然一個轉身,用雙手抱住頭。
喔喔喔——他發出野獸般的咆哮,那同時也是夾雜了絕望與混亂的哀嚎。那個叫聲令聽者無不為之動容。
石神繼續嘶吼著,草薙覺得他仿佛正嘔出靈魂。”
故事在這裏結束。
一個石神堅信完美的數式,被出乎意料的未知數打亂;這個數式的前提:保護自己心愛的人,即自己的愛,被抽離,那麽,建立這個數式的人,也就被摧毀,從來不表露內心情感的石神,徹底崩潰。絕望,像野馬,在他的嘶吼中,掙脫束縛,衝出身體;一顆絕望的靈魂,一個被毀滅的天才,一份被毀滅的愛,赤裸在人世麵前,這野獸般的咆哮,是美是愛被毀滅時最後的掙紮與反抗,是孤獨最終的哀鳴。
靖子為了自己的良心不受譴責,把石神用愛的信念撐起的世界摧毀,石神為她做的犧牲,最終因為她自私的道德理念而白白浪費,她辜負了石神的良苦用心,用所謂的良心殺死了石神。
世上幾乎所有的人,都被各種道德觀念製約控製,而這些人為的行為準則,有時竟成利刃,可以殺人。石神的世界,簡單到隻有數學和愛。但在這充斥著種種利益虛偽虛假的人世,愛的盡頭,卻隻有毀滅,隻有那些所謂的道德條款,世代延續,理直氣壯地扼殺自然單純美麗的情愛,為天下千千萬萬虛偽虛假的人生保駕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