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XX月XX日夜:
明天就要回去了,已是十一點多,坐在出租車裏向回走。夜已濃濃,白天躁人的喧鬧終於落下,路燈照著的北京沉靜模糊,看著外麵熟悉卻也陌生的天,心裏忽然感到失落,好像有些珍貴的將永遠被拋在這裏,好像我終於要麵對最終的失去,這一回失去的卻是說不清的模糊。
也許我不該如此堅持在最後一晚跟你吃飯,不該再去校園舞會,以為快樂會延續。窗外的景物在遊走,竟像多少年的可親可愛可戀可恨的人們在這一刻如潮水退出了視線,也開始遠離記憶,象一片霧散開了,飄向身後。曾想這會是我最後一次回去嗎?今夜,象回響於心中:一切都劃上了句號。即使我再想努力地珍惜,情意的延續卻不能一相情願。
每次回去,都要去學校的湖邊坐坐,雖然麵貌已改變,雖然走過的麵孔已陌生,校園在我心裏永遠是我的,看著柳枝隨風無聲地擺動,湖心的石舫仍然停泊,所有生澀純潔的歲月都飄到眼前,我仍是幸福無憂的大學生,為任何一點兒季節的變化而感動而感傷。圍牆外的世界早已走過了多少年,這裏卻是記憶的魔瓶,永遠盛著我的青春。
我多想也在你的目光裏保留記憶,可這是太奢侈的願望,你早已遠得不見了蹤影,今夜起,你我相隔的不隻是一條大洋,黑白的顛倒,與我相離的是流走的年輕激情的歲月;多想讓心動的體驗綿長地繼續,多怕你的背影成為我青春的尾聲,可我終究還是麵對了它,這是無奈的失落,這是自己的感傷。
我們偶然地相識,隨意地錯開,沒有任何故事,卻又不是沒有任何痕跡。這麽多年零落的交往,還是落進了我的記憶,而這記憶恰與自己的青春相連,我不想忘記,今天記下過往,是為留住回憶。
xx年的夏天,對自己來說,最多風雨,也最燦爛。剛剛結束了壓抑沉悶的生活,心是飛回林中的小鳥,自由快樂,忽然發現自己還這麽年輕,生活還有無數的選擇期待,我還可以為將來作任意的設計,心中還蘊藏著很多自信熱情,對生活,對世界,對感情。每一天的日子都陽光燦爛,不料一段無意介入的短暫的情感嗆得我喘不過氣,讓我痛入心髓,正是這時搬去Boston,是這時好朋友介紹了兩個人,其中之一就是你。
那時我太珍惜一個人的空間,就算為情所傷,也要獨自流淚,我實在不想有感情的牽絆,可我也同樣樂意結交新朋友,因為我全意地接納生活,並想把快樂傳染給所有的朋友。所以我坦然地給你打電話,邀請你去學校的舞會。你問:我怎麽找你?我開句玩笑:你就找舞場上最漂亮的女孩兒。
坐在舞池邊的桌邊與朋友聊天,看見你從門口進來,低聲問了一句什麽,收門票的同學朝我們這邊指了指,你在暗影中走來,我們就這樣在若明若暗的燈光裏見麵了。如果他不認識我,你又如何辨認呢?你伸出手:你好,我是宏。相對我滿臉的笑容,你就顯得嚴肅了許多,似乎還帶點兒拘謹,現在想想這是我的錯覺:你沒有理由在我麵前產生任何無措,因為你心裏足夠自信。麵對這個當時的我看來挺普通的男孩兒,我沒有心動,更不能預測你竟在後來這麽多年裏都在我的視線裏,沒有淡去。往往是不經意間,一個人就深深地嵌進了你的生命,無法預料,也根本不由人控製。
我們跳了一曲,我們說了些話,時間太久,一點兒也記不得了,我甚至不記得你什麽時候走的,顯然我們彼此沒有在那時讓對方感知自己真實的一麵,隻是表麵的敷衍客套。我無意深入了解你,你恐怕對我也無好奇。你隻是我新結交的很多普通朋友中的一個,你怕也是不好薄一個陌生人的麵子才去的。
那時一麵被溫柔的利刃傷得滿心淚水孤獨淒涼,一麵則對生活充滿激情好奇,有無窮的精力發掘未知的東西。盡管是一介窮學生,仍然擠出時間和錢到處去探索,每個周末都邀請三五朋友開車出遊。舞會不久的一個周末準備去Cape Cod看小島上豪華的別墅,想起你,就打電話邀請你同去,你倒是痛快地答應了。可在出發的當天很晚的時候忽然說:昨晚在機上玩兒得太晚,今天太累,去不了了,下次吧。顯然你早忘了答應的事,對你的不守信用我當然很不感冒,掛了電話對自己說:沒有下一次了,我再也不會約你了。心裏想你從此就消失了也無所謂。我也確實很快就幾乎忘記了你的存在。
(二)
第二年春天我知道被xx統計係錄取,八月就要轉到大山中生活兩年,六月租車去了一趟找房子,偏僻的大學讓我覺得自己要被關禁閉了一樣,回來更加勤奮地出遊,Boston周邊都讓我玩兒遍了,也更想不起你這個人了。忽然你打來一個電話,說你要搬到New Jersey,給了我你的新電話號碼,我也就告訴你我也要離開這裏去xx中部上學。記下你的號碼,卻無意再聯係。你說到了新地方再聯絡吧。我心說:隨便吧。我想你一定隻是象去舞會答應去郊遊一樣在禮貌地應付我,我不必當真。我甚至不理解你為什麽還多此一舉地告訴我你的行蹤,我們隻是一麵之交,你沒有義務向我通報。沒有你這次的主動,我們恐怕從此再也不會有任何交往了。
不料這次你倒守信用地從New Jersey打電話,是因為無聊嗎?你大概感覺了我的冷淡,問我怎麽不再聯係了,我就坦言你大概無所謂我這個人,並提了你一年前的毀約,你在電話那頭好像很無辜很驚訝地說:有這回事嗎?我那麽混蛋嗎?我不由得笑了,你真是地道的北京男孩兒。不管你真忘了還是在打圓場,我也就沒理由再介意了。
不久我去了xx,重新開始讀學位。當我又一次裝上自己的破爛家當坐在十四尺大卡車的駕駛座上開向八小時以外的學校,心裏充滿了對未知的憧憬。此時此刻,我的命運完全掌握在自己手裏,我依然這麽年輕,還有多少路可以選擇。我很驕傲能以英語本科的背景說服統計係招生主任接受自己還給了全額助學金,我很驕傲有能力有膽量安排生活的方方麵麵,不依靠任何人,這是與以前的三年太不同的感受,我終於找回丟失了多年的信心和對生活生命的熱愛激情,我好像重生了,也蘇醒了,精神飽滿地要擁抱未來,xx的兩年因此成為我校園生活最美的記憶。Boston成了過去,你也隻是遙遠的地方一個遙遠的普通的朋友。在美好的新生活中,我又一次要忘了你的存在。
我自顧自地快樂著,並開始了一段維持了三年的戀情,它充滿爭吵憤怒眼淚失望,卻因為軟弱沒有勇氣結束。在又一次的感情漩渦中,你的影子幾乎消失了。卻不想我一時好奇作的網頁成為我們新的開始的契機,從此我們才彼此有了些深層的了解。
九八年暑假過了研究生統考,很輕鬆,一時興起動手做起主頁,每天八九個小時地坐在辦公室找圖設計編寫,兩星期後終於完成,剛放到學校的網上就掀起波瀾,一個月中收到很多來自四麵八方的陌生人的來信,基本是未婚或離異年齡相當的男性,一不小心網頁變成了征婚啟示,我清楚他們多是衝著照片一欄憑空生出好感,那麽你那意外的第一封長長的抒情郵件又所為何來?
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找到我的email地址,似乎是沒來由的想到了我,沒來由地發了一通感慨。那封長信我想一定與我的網頁有關,是照片還是別的什麽我至今也猜不透,我也沒有問過你。我們的交往有太多的省略號。
九九年元旦過後忽然收到一個長長的email,你的名字太普通,剛好我們中國學生聯誼會主席也叫宏,讓我誤以為是他發給所有人的新年祝賀,差一點兒隨手點進垃圾箱,想想還是看看他說了些什麽吧,這才一頭霧水地讀下去,過半了才恍然這是你寫給我的私人信件。Email 沒有留下,隻是記得你頗為嚴肅地論述了些大問題,好像有要impress 我的嫌疑;你洋洋灑灑的英文讓我微笑了,你也許不知道是你流暢的英語給我留下了第一個深刻的印象。盡管遠離了文學,英語畢竟是我本科的專業,五年多的訓練練就了我對語言的敏感,我很少佩服非專業人的英語,卻因此對你另眼相看,也許就在那一刻,心中有點兒什麽被輕輕地撥動,從此再也沒有忽略過你,並讓我生出了解你的欲望。
此時我的戀情已經變得沉重壓抑,讓我失望猶豫;你的忽然出現幾乎象一道陽光照亮了我的感情,我們從此開始天天頻繁的文字交往,每天的每一刻我都能期待你的幾句話,期待你幹淨整齊的語言,意外的想法,可愛的玩笑,溫和細致的關心。無論上課鍛煉教課,想到回去一定會有你的消息,就是在辦公室學習到十二點也能收到你‘不要學得太晚,注意身體’的自然親切的話,心裏象開了一朵小花,讓我快樂甚至有些甜蜜。從專業到藝術到飲食男女,我們似乎無所不談,交流亦是毫無阻礙,可又沒有一樣關乎實實在在的生活,我們真是在談情,在探索彼此身上最純粹的東西;我們同時為對方打開了一扇窗,我不知你看到了什麽,我告訴你我感受了你的體貼,幽默,機智,輕鬆,甚至對我的關注。這不是我自作多情吧?我發現如果你有興趣,你可以那麽自然準確地理解一個人,並給與恰到好處的關注,同時在隨意中讓人一點點發現你的喜好,幾乎每一封信你都給我些驚奇意外,你流暢的文字在短短的時間裏就給我展示了一個有個性,棱角分明,聰明風趣,善解人意,懂藝術懂文學懂音樂,血性十足的激情男孩兒。為了這最初的欣賞認知,我甚至拒絕接受你後來的另一麵,一麵與之反差如此之大的粗糙堅硬。我的文字一如我真實的人,我因此不相信你隻是在偽裝。我寧可想你後來隻是故意要刺激我,讓我離你遠點兒。
不久就到了情人節,一天你忽然問:你住哪兒?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你要過來嗎?你回道:我不應該告訴你,可沒有你的地址,隻好說明,我想給你送花,你要願意我也可以去看你。幸好我麵對的是計算機是文字,心猛地跳了一下,臉都紅了,不是害羞,是有些激動,好沒出息。記得還在Boston時情人節那天好朋友興奮地問我:今天你收到了幾個人的花?我十分尷尬地交待:一支也沒有,包括電子花。我是一個非常喜歡花的人,在Boston 時每次買菜都順便買束花裝點我簡陋的臥室,現在的家裏到處是我弄來的各種中國品種,幾十種,上百棵。我曾非常盼望男朋友能在這一天送我花,他卻認為這純粹是浪費錢,寧可買實用的東西,可我隻是想要花中美麗的情緒。
我呆呆地看著你回的email,實在不想卻不能不說:對不起,我有男朋友了,送花不太合適,我以前沒說因為你從沒問過。這好像是我們整個交往中你最外露的表示?你的這一‘未遂’的舉動不能不讓我相信在那時你是想要靠近我。我在心裏對自己說:等等我,等我從學校畢業,等我結束這段交往,我一定接受你的花,隻要你願意,我想對你敞開自己的感情,我想接受你,想跟你開始一段美麗的戀愛。可我終究沒有膽量對你說這些,我認為我還沒有資格。以後所有的一切我都是在讓你了解這樣的心思,卻再沒有機會。
我還是沒問你當時作何感想,有些失望?還是無所謂? 你隻是一如既往地寫著email,不再提什麽。我也就仍然愉快地回著你的信件。
(三)
那一年初夏畢業,四月份Princeton 考試中心有個麵試,我已經決定去一家銀行,可因為你就在Princeton 附近,我還是開車去了一趟,隻是想借機看看你。也許這是多餘之舉。
給你打了電話,忽然意識到從離開Boston 這是我第一次跟你講話,竟有些不自然。你開車接上我去了一家Friday’s 吃了頓晚餐。也許email 通多了該說的都在文字中說盡了,見了麵反而不知道從何談起,讓我十分尷尬,卻強作鎮定,也是因為心中有‘鬼’,舉止變得很不自然,感覺自己在赴場約會。記得你點了potato skin 作開胃菜,還開了句玩笑:我沒錢隻能請你吃土豆皮。那次你好像比我從容多了。
第二天我開回了學校,我們又回到文字中,不過從此你的信件開始少了,我不至於遲鈍到覺察不出你態度的改變:是我讓你失望了嗎?你已經失去了興趣嗎?我不想問你為什麽,問清楚了又有何用?一切順其自然吧,多也好,少也好,我能強迫你嗎? 在對待女人上模棱兩可含含糊糊不是你的風格,你要喜歡,別人決不會領會不到,你要冷淡,也絕不會讓人自作多情。我隻是不想這麽輕易地放棄一個令我欣賞的人,既然沒有說破,就作無所不談的筆友也好。我願意退一步,把你的關心從文中抽出,隻要沒有性別的談話。而我在心裏仍為你保留一塊地方,你隨時可以進來。
為工作,我搬到xx,我們的通信更少了,我和男友的關係也幾次到了結束的邊緣,但沒有外力的推動,一直拖了兩年,感到身心交瘁。我更不能要求你鼓勵我向前邁一步,我甚至在我們不多的交流中對它隻字不提,讓你覺得我從不談自己的事,好像與你隔著一層。
接下來我又無意做錯了一件事:九九年感恩節前,男朋友去了休斯敦,我們又為了什麽爭吵得很厲害,我也再次下決心斷絕來往,我認為自己既已作了決定就自由了,於是給你發了email,熱情地邀請你過來與我和朋友們一塊兒過節,還專門打了電話,大概我太誠懇的態度讓你不好回絕,你答應來。我那麽高興,我想我一定好好招待你這個遠道的朋友,讓你過個非常快樂的團圓節。
也許上帝不看好我們,有意阻止,感恩節那天,男朋友忽然決定飛回來,他說他想我了,一定要跟我一塊兒過節,這讓我心裏一下子亂了陣腳,我幾乎從未麵對過如此尷尬的局麵,我更不是一個會偽裝的人:我將如何麵對兩個人?雖然你我並沒有任何特別的關係,我完全可以坦然,可我清楚在心裏我很看重你,不然不會力邀你來。而男朋友又足夠敏感,我不說一字他也一定能感到威脅。而事實他也確實覺察了且不動聲色地竭力維護屬於自己的‘領地’。
下午四點多你到了,從二樓窗戶望去,看你停好了車,這是一輛新的Toyota Solara,跟我們吃飯時的不一樣了。我的心開始慌亂,不是因為車,不是因為又見到已讓我心動的你的身影,是我為你開門時男朋友就站在身旁。我做了介紹,不知道你是否料到他的出現,你沒有驚訝,從容地跟他握手。他卻立刻覺得這個‘不速之客’有些可疑,於是整晚都特別地表現親熱,與我寸步不離,讓我沒有一刻能單獨跟你講話。其實我既然決定與他分手,又何必在乎他的感受?我為什麽不能對你熱情些?我不知道為什麽搞不懂這個簡單的邏輯,大概人一旦動了心就糊塗了。事實是我對你竟比其他人還冷淡。
忽然有人問:你們怎麽認識的?因為你是唯一一個從外州來的,別人難免好奇,最想知道的該是我的男朋友吧?我的心又提了起來,我不知道你會如何回答,換了我,我是一定要讓所有人都開始猜測了。你卻從容鎮定地回答:我們在大學就認識了。我忍不住笑了:你反應夠快的。咦,你說謊怎麽這麽順溜?如果你要騙我,我大概根本不會覺察。記得男朋友曾說我憨得象個大熊貓。
除了我,你不認識任何人,而我這個主人又沒有特別地關照你,沒有盡基本的禮儀,讓你整晚都一定非常不舒服,八點多你就走了,我竟然礙於男朋友在場沒有送送你,這使我至今為止還對你懷有愧疚:你是那樣一個自尊的人,又跑了這麽遠來,竟為受這樣的冷遇嗎?我想我傷了你的自尊,你有充分的理由對此耿耿於懷。
為了這一次的無禮,這麽多年來我都主動積極熱情地待你,不管你態度如何,幾年過去了,我補償得還不夠嗎?不知你還記得這事?還是我自作多情了?
很長一段時間我們不再通email,我也終於在二零零一年結束了那場戀愛。從你零星的來信中得知你也在計劃著自己的未來,準備或是去洛杉磯或是回國,且為此專門跑了兩趟。我沒有資格對此作評論,但心裏著實很失落,可連句:真希望你還留在新澤西的話也不能出口。自從大學畢業,就一次又一次經曆離別,我本是很感傷的人,可很多時候隻能收拾起傷感的情緒,裝作無所謂,日子久了心也開始一點點麻木,否則我能做什麽?
記得在你還沒走的一天,忽然收到你的電話,是忽然,每一次你的出現都讓我摸不著頭腦。你說剛從D.C.回來,剛開過xx,想起我於是打個電話問候一下。為什麽開過了才想起?否則我一定留你吃頓飯再走,或者你就是怕我請求?不管怎樣,我還是特別高興,我發現你這麽輕易就能讓我快樂,隻是你畢竟已經過了我的家,我怎麽還能告訴你我已是自由之身,再不會讓你尷尬,我真希望在你走之前我們還能再見一麵,真高興你還想到我?我們永遠在錯過,而我總不能在你擦肩而過時請你留步,我是喜歡著你,可我不想勉強,我不相信強求的感情,我從不知道自己在你心裏是什麽分量,所以我什麽都說不出做不出。當你在意一個人時才會在他麵前沉默才會羞怯,可我卻讓你誤以為我是不外露的人。
你終於徹底回國了,得到確信,我隻有獨自黯然。其實就算你還在兩小時以外的新澤西,我又能怎樣?現在距離且又拉得無限遙遠,我連傷感都是多餘,這是何苦? 也許在內心深處我還存有一線期待,還默默地等待,在心裏,一百多英裏畢竟比五千英裏要近得多。
(四)
二零零一年五月,我再次有機會回國,匆匆兩個星期我隻呆在北京,卻覺得時間那麽少,我還沒看夠呆夠,十月再次請假回去,那次特意約你見麵。記得你曾說喜歡修長腿的女孩兒,我於是特意穿了牛仔褲;站在約會的飯店門口等你,我仍不免有些慌亂緊張,暗罵自己怎麽越長越沒出息。你遠遠地走來,還是一樣的從容,說:怎麽覺得你長高了?我枯燥地答:大概牛仔褲顯的。在你麵前,我完全沒有了平時的輕鬆。你帶了兩本有你文章的雜誌給我看,因為太專業,我不是特別感興趣,你是想小小的炫耀一下嗎?你已經忘了如何 impress 我。記得很久以前,你曾把開了頭的小說寄給我看,我覺得很不錯,使勁兒鼓勵你寫下去,你卻沒了下文,不知它是否早已被束之高閣?不知你是否早已沒有興趣調侃幽默?不知北京是否修改了你的性情? 你好像已經吃了飯,隻是看著我喝了點兒粥。
二零零二年獨自回國,快走的幾天前跟你約好見麵,那天六點多卻忽然停電,我被困在朋友二十六樓的家裏無法出門,隻好給你打電話取消,你好象無可無不可的調子,我很沮喪,你卻似乎不在乎見不見麵,那就算了吧。兩三天之後我走了,沒再給你打電話。你卻發來email 說一直在等我的電話,還試圖給我打,卻發現我已經走了。我在世界的另一頭輕歎一聲:我們總是在沉默中錯過。
從那次之後,我幾乎每年回去,每次都約你。每次你都帶幾個朋友,像是再不樂意單獨見我,而且每次都遲到,每次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你變得越來越陌生,你的態度完全不是我幾年前認識的人了,你曾說你骨子裏很cynical,我拒絕相信:真正cynical的人不會有意標榜,就像真有城府的人一定做出天真誠懇的樣子,我可能真得誤會了你。北京的宏就有一個灰暗的人生態度。而且你好象故意要挑戰我的耐性,要刻意顛覆我舊有的印象,要毀掉你留在我記憶裏所有的好印象,當你對誰不再在意,你原是如此冷漠甚至刻薄,至今我還在自問:哪一個是真實的宏?我還想相信你隻是要故意疏遠我,我不能放棄那個靈氣詼諧有點兒野性又有著書卷氣的人。對你明顯的無禮生硬隨便我都微笑不做回應:誰讓你曾對人家那麽不禮貌?受著吧,就當是還債。
你說人心都是險惡的,你說這世界上你隻相信你媽給你的湯裏不會下毒,任何女人都不可完全信任,都可能害你;我說此次回去深感同學情義之深,你駁斥我的天真:那是因為你們沒有利害關係,沒有人希望別人好,朋友也不例外。我很不以為然,卻在你堅定生冷的目光裏看到自己的幼稚無知,讓我隻好沉默。在你的麵前,已經有了些人生閱曆的我竟像溫室的花不堪一擊,甚至愚蠢可笑。你是要點醒我這夢中人嗎?正像你能在很短的時間裏讓我欣賞你,你同樣能用幾句話就撕毀一切,非常有效。
零四年五月回去,約了幾個朋友一起去後海,當然也約了你。自從覺察你不願獨自見我,我總是同時請好幾個人。我們坐了很久了你才帶了一男一女過來,而且好像隻是路過順便來坐坐,算是給我麵子。這次我主動坐過去跟你聊天兒,你徹底一副無所謂的神情,說了幾句又是沒來由地衝口而出:你是不是想我了?我不記得它的上下文了,但這突然的一句讓我著實愣了一下,心裏忽生反感。我淡淡地看了你一眼,沒有回應,我想我的情緒全寫進了冷冷地看著你的目光裏。不管我是什麽人你都不能如此粗魯,連起碼的禮貌含蓄都不裝了。我沉默地盯著你的眼睛:你到底想說什麽?你們很快就走了,望著你的背影,心裏覺得很涼很淡也很失望:我真得不認識你了。
回來不久,一天上網,正好你也在線上,主動跟我打招呼,幾句話後順便提起那次你帶的女孩兒,我問你她是否最近要回美國,你說她此時應該在紐約機場,我忽然醒悟你是想知道她的情況。你對她的特別的關心好像很熟悉。我應該了解北京是比美國大得多的世界,當我在這邊一如既往地慣性地生活著,那裏卻生出多少變化,我怎麽還纏在一段輕飄飄的回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