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就怕看見要飯的拾破爛的,那些相似的或麻木或可憐的眼神和破衣爛衫無一例外地會攪得我的心裏好一陣都亂糟糟的,給了錢也沒有用,走開很遠了還想一個大活人怎麽會淪落到吞下尊嚴,長年累月地受風受雨受寒受饑受施舍.平生最不能忍受可憐別人,尤其是男人,這恐怕與那個撿破爛的老頭兒有大幹係。
上小學的時候家住一棟兩層的居民樓,每層十多家住戶,共用一個廁所兩個水龍頭,難免有情急等不得急需上別處解決問題的時候,也許廠裏想到了這一層,在幾座樓之間又專蓋了一個廁所,外麵半人高地圍了一圈磚牆倒垃圾,因而弄得那裏整年又臭又髒,尤其是夏天,外麵成了上百成千的蒼蠅的寶地,裏麵白胖胖的蛆滿地爬得你無處下腳,就這樣可也不得不常去。也不記得哪一天開始注意到廁所門口一個低頭翻垃圾的老頭兒,撿破爛沒錯兒,說是老頭兒肯定不確切:七八歲時對年齡的判斷力特差,覺得十八歲的鄰家大姐都已老得不行,大人們也動輒就讓我看成五六十的老頭兒老太太,現在回想他那時大概也就四十多,因為清晰地記得他臉上初時沒有皺紋。他穿了一身黑:黑棉襖,黑棉褲,腰間紮了粗粗的一條紮眼的白布腰帶,棉襖領子隻有一兩寸,露出瘦長的一節脖子,大冬天都沒個躲處,不知怎麽它給我一種多餘而饑餓的感覺。這一身裝束在我的記憶裏從沒有任何變化,春夏秋冬在他身上失去了差異,所不同的是一年年過去衣服由新變舊變髒,黑白的界限漸漸模糊不清。他從不抬眼看人,一隻胳膊胯著不大的籃子,另一隻手裏拿了顯然是自己做的耙子在垃圾堆裏扒拉,叉起碎紙什麽的往籃裏扔;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有點兒木然吧,頭發剪得短短的,卻又像是理發店的產品,他還會有錢理發嗎?過了幾年終於亂成了雞窩。
我從沒有聽見他說過一個字,也一直不知道他是哪兒來的,住在哪兒,但他肯定不屬於我們家屬院兒,否則早會有人把他的祖宗三代都查清楚了;再者誰也不會讓自己的父親在家門口幹這個。既不是這兒的,為什麽又整年鎮守這裏,而且我但凡來,他必在,好像他就沒別的去處?想必是附近農村的,可為什麽又不種田養活自己呢?他還有什麽親人?諸多的疑問陷進他沉默的目光緊閉的嘴裏,永遠沒有了答案;而且除了我這個無事的小人兒,誰又會注意他關心他的一切呢?在搬走前的兩年多裏,一次次看到黑黑的彎著腰的背影,讓我不得不記住了他,而且泛濫出一腔的憐憫,有時候真想走上去塞給他一毛兩毛的,再問問他為什麽要撿破爛兒,可他那似乎不想有人打擾的勁兒,和我天生巨大的羞澀,把什麽高尚的想法都堵回去了,我也不敢問任何人,怕被笑話,結果鬱積至今。對別人而言,他就像路邊的一棵樹,完全可以視而不見。
頭幾年裏他基本沒有什麽變化,雖沒換過衣服,竟從不邋遢,臉上也幹乾淨淨。小學畢業時我們搬了新居,與老房隔了好幾棟樓,衛生條件大大改善,兩家合用廁所,雖然夜裏開門上廁所常會被自己想象出的鬼怪嚇個半死,卻再不會一腳踩在肉蛆上。我沒再去過原來的廁所,偶爾路過,他還在雷打不動地拾他的碎紙破布條,那籃子耙子還是老樣兒,衣服卻髒舊了些,拿耙的手變得粗粗糙糙,臉上多了些皺紋,顯得黑了很多,背也駝了,眼神仍那麽沉默木然。
那時誰家的生活都緊緊巴巴,倒出門的是實打實的垃圾,他就是翻個底朝天又能發現什麽值錢的?但他畢竟一年年熬過來了。有一次買菜無意中聽營業員間說起他,我立刻豎起了耳朵,得到的卻又不是一個完整的故事,記得大約是他有一個兒子就在附近的什麽廠,兒媳兒子都嫌厭他,隻好出來撿垃圾,一個平平常常的不孝的故事,類似的事情在周圍就有好幾件,不同隻是上下兩輩僅限在家裏鬧翻天而已;我獨把憐憫一點兒不剩地給了他,大概因為他常年在我眼前晃,把一個人衰老及至消失的過程像電影一樣展示給我看,冷酷而真實。那次他竟有錢去買水果,人家同情他多給了些蘋果,過後就提了他幾句。這是我得到的關於他的全部的信息。
又是幾年過去,爸爸得病去世,大哥、二哥上了大學,而我也畢業去了北京讀書,好像快把他忘了。有一年暑假回家鬼使神差地又看到了他,還在原地幹著他的營生,猛然撞見,我竟愣住了:他的變化太大了,而多少年沒有更改的一身行頭襯得這改變格外刺目;黑棉襖黑棉褲已髒成了土灰色,袖口破爛的地方露著肮髒的棉絮,衣服被他穿得歪七扭八,我這才注意到那棉襖一個扣子沒有,被腰帶綁在一堆,上下不齊地裹著他乾瘦的身體,冬天不定得灌進多少穿堂風;褲腿兒吊著,腳上穿著一雙像是撿來的破鞋,頭發亂蓬蓬的,顏色非灰即白。他的背徹底彎成了弓型,整個人黑瘦黑瘦,滿臉的皺紋堆出深深的愁苦,他並不是有意做悲苦狀,他還是隻低頭盯著地上的垃圾,漠視著周圍的一切,隻是那無數道深刻的皺紋像替他述說般地肆意在臉上橫七豎八地亂劃;十年間他老了有二十歲,當之無愧地變成了老頭兒。還像害羞的七八歲時那樣兒,我隻是遠遠地看著他:這麽多年了,與他相對的小女孩兒已長大成人,他卻還在這裏,被歲月磨得如此衰老不堪;我也依然不知怎
樣表達我的憐憫,無法給他任何幫助。什麽兒女忍心麵對這樣的情景?什麽父親吞得下這麽長久的困苦與遺棄?我忽然想起爸爸病重時皮包骨的樣子,比他還好些,心裏一陣難過,不忍再多看,逃似地走開了,從此再也沒見過他。那一次麵對他,讓我似乎聽到時間流走的聲音。
他大概早死掉了吧?
生活在他的周圍改變著所有人的命運,十多年我已由一個膽小懵懂的小小人兒長成了做起青春夢的大學生,當初的鄰家大姐早已有了孩子,家家有了彩電冰箱,也不用去搶肥肉煉油炒菜了,隻有他像被漏掉了,一成不變地撿著破爛兒。他就如一座被遺棄的破閣樓,在風霜雨雪的侵蝕裏一年年衰敗、腐朽,最終悄無聲息地倒塌,至死都無人過問。
人初生時都那麽嬌嫩純潔,後來的命運卻千差萬別。上帝其實一點兒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