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一過,時間好象飛起來,轉眼就是五年十年,不論你曾經曆經的是海誓山盟的愛情,還是深重的災難,時間都會象湧上沙灘的浪濤,把一切都衝得淡了,淺了,沒有了;爸爸在我十三歲的時候病逝,這麽多年過去,他的樣子,他的聲音,他曾經對我說的話,對我的寵愛,都慢慢地,慢慢地向後退去,越來越模糊,如果真有另一個世界,他一定覺得很落漠吧?曾經有幾次,我夢到了他,一身破衣地回來,又冷又餓,說想我們了,家裏卻已經沒有了他的地方,他隻好又走回寒冷無人的大街,在夢中,那個可憐的孤單的背影讓我難受無比,卻又無能為力,因為即使在夢中,我都清楚爸爸和我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我無法留他.
我不是早熟的人,也沒有驚人的記憶,四五歲前的日子幾乎沒有印象,而八九年後,爸爸就離開了,三千多個日子在人的一生中真得太短,何況是懵懵懂懂的童年和少年, 盡管自懂事起就享受著爸爸特別的寵愛,但能留在記憶裏的事情卻不多.
爸爸有一張兩寸的黑白標準照,好象是大學畢業時拍的,那時的他是個五官端正的青年,不能說英俊,但臉的輪廓線條很清晰,應該屬於中等偏上;等我懂得仰起頭看他的樣子的時候,他已經與年齡不符地老了,印象裏爸爸一直很瘦,很嚴肅, 他是江蘇人,又在北京讀的大學,到了西安工作,語言的適應能力卻很差,所以口音很奇怪,很多人聽不太懂他的南北雜交的話,記得小時候每次有同學來爸爸都繃著臉重複著一句話:小鬼,要好好學習.就這幾個字還常得我翻譯給他們聽, 我的同學因此都有些怕他.當然在我的眼裏,爸爸從來也不可怕,他隻是看上去有些凶而已.現在回想,那時他的心情是非常壓抑的,也因此而總是顯得心事重重.
爸爸那一代人對黨無比忠誠,而他尤其如此.他生長於蘇北的農村,兄弟四人,他是最小的.按他的話說十八歲就參加了革命,是共產黨給了他求學的機會,使他能夠先在南開中學讀完,又進了清華,爸爸非常珍惜這讀書的機會,在大學裏學習很刻苦,所以他才不厭其煩地教導我和我的小朋友好好學習,其實真是發自肺腑,語重心長的.那時是講淘汰的,三分之一的學生不能畢業,而基礎並不好的爸爸卻完完整整地讀了五年,卻在畢業之際因為說錯了話而被打成右派,並被剝奪了黨籍,等於是發配到了西安的這個工廠,從此他就夾起尾巴做人,在外麵誰也不敢得罪,什麽話也不敢說,成了一個大好人,勤勤懇懇地工作,從我有記憶起,他年年都是廠裏的先進工作者,我一直認為清華的畢業生都很踏實肯幹,就源自爸爸.大學同宿舍的同學說很佩服我的意誌和韌性,這肯定得自爸爸的遺傳.
努力工作的同時,他數十年沒間斷地寫著上訴材料,要求平反,抽屜裏厚厚的用鋼筆工工整整抄寫的申辯信太深地刻進了我童年的生活,爸爸經常拿給我看,給我反反複複講,我也聽不太懂,卻記住了好幾個關鍵的人名,他再說,我就學給他聽,逗他笑笑,我就是在這年複一年堆積起的信件和爸爸的念叨中長大,當時總在想:什麽時候爸爸才能平反哪?那樣也許他就不會再發脾氣,就能常看見他的笑容了,他就不用整天伏在桌上寫了,我也不用再聽他一遍遍說了,但這對他意味著什麽是我無論如何不能理解的.也許正因為爸爸大多數時候都愁眉不展,所以我才從小就愛笑,希望讓他讓家裏的氣氛不那麽壓抑.
除了那一疊疊的信,我記得清楚的就是他非常漂亮的鋼筆字,爸爸在大學學製圖時專門練過字體,所以寫得一手標準的仿宋體,偶爾他把我帶到廠裏,看到大大的製圖板上他畫的機械圖,真漂亮, 我至今都不清楚他的大學專業是什麽,我印象裏爸爸就是專門畫圖紙的.
在外麵不與任何人衝突的爸爸,到了家裏,脾氣卻很大,媽媽的一個中學同學撞到過一回他發火的時候,都被他虎著的陰沉的臉給嚇著了,我想這跟他當時的心情有很大關係,所以那時我非常盼望他能得到平反,覺得平反了一切就都會好起來.那時候的家裏經常陰天,爸爸的臉也經常是陰的,我們動不動就要目睹父母的爭吵,那時的住房很小,他們是無法避開孩子的,我的小小的生命裏因此裝了很多摔扁的鋁缸鋁鍋.小時候我跟父母同睡,記得一個大清早我被爭吵聲驚醒,爸媽正各站房間的一頭激烈地吵著,我嚇得連眼睛都不敢睜開,心嗵嗵猛跳,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他們吵過之後經常好幾天不說話,家裏的氣氛就很緊張而尷尬,而我經常就要做中間人,從中調和,因為此時唯一能讓爸爸笑的人就是他的小女兒,所以我成了爸媽關係的潤滑劑,但他們不知道這一次次爭吵卻是一層層的陰影落進了我的感情,讓我堅決拒絕為結婚而結婚,讓我對家庭不抱很多希望,沒有太多憧憬,讓我在起衝突時總是想放棄.
生我的時候爸爸四十了,也許是因為前麵有了兩個男孩兒,也許他本來就喜歡女孩兒,爸爸對我真是十分溺愛,也虧得當時物質條件差,他就是想也不能給我很多奢侈,不然不定嬌慣成怎樣令人討厭的霸道小孩兒;但他對我的偏愛卻毫不掩飾,什麽時候看見我都能開心地笑,就是正在發火,也能立刻雨轉晴.記得有一次他正不高興,我從外麵回來,推門時正好他站在門後麵,他很光火地大聲問:誰?我嚇了一跳,怯生生地回答:我.他一聽是自己的小寶貝,立刻變得非常溫柔,好象見了陽光一樣滿臉笑容:快進來.哥哥很不忿地說,這也就是你,換了別人爸爸早嚷上了.爸爸自己說我是他的小皇後,而我也隻敢在他麵前毫無顧忌地撒嬌耍賴,從小到大,他幾乎從沒有對我發過火,所以有一次我不好好吃飯終於惹惱了爸爸,他輕輕地在我腿上拍了一下,還嚇唬我說不要我了,我的眼淚象發了洪水一樣往外泄,我站起來就往外走,還邊哭邊說:你不要我了,我就走.心裏非常悲壯而委屈,真覺得自己要成孤兒了.那時我還沒上小學,這麽個小人,身上又沒錢,能走到哪裏,等我眼淚幹了,心裏也平靜了,也就走了一站地,還在家屬院裏,爸爸也找來了,我一看見他,又委屈地大聲哭了:你不是不要我了嗎?我不回去.爸爸連忙笑著摟著我:回家吧,回家吧,哪能不要你呢.那是唯一一次他生了我的氣,最後還向我道歉了事.
在爸爸的眼裏,我沒有缺點,不會做錯事,他堅信我從來沒撒過謊,他跟誰都誇自己的女兒是個極其善良的孩子,而我在他一再的鼓勵暗示下,從小就一心要做一個讓所有人都喜歡的乖孩子,明明自己非常想要的東西,也為了博得表揚而讓給別人,我很清楚爸爸對我太偏向,就主動把好東西讓給哥哥,我不要讓他們因此對我嫉恨;久而久之,我已經習慣了委屈自己取悅他人,因為我習慣了從表揚中肯定自己,這種依賴而今卻成了我無法擺脫的缺點,而在一路的表揚中,我從沒學會道歉,這能歸咎於爸爸的嬌慣嗎?
爸爸對我,怎麽看都順眼,所以永遠地和顏悅色,有求必應,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他竭盡所能地給他的小女兒買些好玩兒的好吃的;偶爾他去北京出差,我都盼星星盼月亮地等他回來,即使他到家的時間很晚了,我都挺著不睡,爸爸一進屋我就去翻那個象百寶箱一樣的灰色塑料旅行包,他從來沒忘記給我帶回些禮物,有時是十塊錢一盒的點心,有時是幾個粉色的發卡,有時是大大小小的彩色玻璃彈球,有時是印著一個吹著大泡泡的小女孩兒的上海泡泡糖,這些普普通通卻不易得的小東西帶給我無窮的快樂和幸福,至今都沒有忘記.小孩子都很饞,尤其那時候生活很艱苦,有時侯真想吃點心了,就纏著爸爸帶我去小賣店買一塊兒蛋糕,而他隻要口袋裏有錢,都盡量滿足,然後很滿足地看我吃;有時我就裝病,因為病了就可以享受菏包蛋,還能提要求.幾次之後,爸爸就看出來了,我一說:今天不舒服了,還裝出很虛弱的樣子,他就問:又想吃什麽了?這一招很快就不靈了.
爸爸對我的溺愛幾乎沒了原則,又對兩個哥哥態度生硬粗暴,自然引起他們對他的怨憤對我的嫉妒,在我的家裏,爸媽的一個簡單的邏輯是:大的要讓著小的.而他們懾於爸爸的怒火從來不敢跟我發生大的衝突,因為挨訓的一定不是我,這樣地處理孩子間的關係其實非常不健康,但那個時代我們的父母很少思考如何培養孩子的身心,隻要好好讀書學習,什麽其它的都可以忽略.我的爸媽這一對並不和諧的夫妻,兌個奶粉都要嚴格比著刻度,孩子哭得沒辦法了就舉到燈下:哭吧哭吧地發泄一下,是無數普通而多少無知的父母中的一分子,他們絲毫不能把讀書的智慧轉化成育兒的經驗,就這樣走一步算一步地過著日子,怎麽做人?如何做事?他們從沒有告訴過我.小時候,爸爸隻要有時間,就帶我出去散步,卻多是在講他的被冤枉的那段曆史,他並不希冀我能聽懂多少,隻是想傾訴,我就睜著無知的眼睛靜靜地一遍遍地聽.長大之後,我總在想,那時,當爸爸拉著我的小手走在林間的小路上,麥田邊的土埂上,有沒有想過希望他的女兒成為什麽樣的人?希望她將來的生活之路怎麽走?也許那時還太早,也許他被右派的帽子壓得顧不得想太遠,他也根本不曾想過他看不到女兒的長大.在擁有我的十三年裏,爸爸隻是傾其所有地寵著我,寵得很盲目.當我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當我出國的時候,當我開著十四尺大卡車載著自己的家當駛向山中的大學麵對文理的轉換的時候,當我開始第一份正式的工作時,我都會在心裏悄悄地問:爸爸想得到我會是這樣的嗎?如果他還活著,我還會走這樣的人生路嗎?在他的溺愛中,我還能長成一個自立的人嗎?爸爸,你能想到,你這個上學前連二十都數不到的女兒,這個因為年齡差了半歲被從教室請出去,卻偏要跟其他小朋友一起上學而纏著你請大學同學幫忙,在別的小學借讀了一個月後再轉回子弟學校的要麵子的孩子,這個上學之後一直讓你驕傲的乖乖的聽話的好學生,畢業的時候拿到了好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從此再也不要你和媽媽操心將來的工作;如果你還活著,會高興成什麽樣子?如果你還活著,當你的三個孩子都上了大學後,你和媽媽就再也不吵架了吧?爸爸,你能想到,你這個從六七歲開始就端著水盆,站在高高的水池邊搓洗著自己的小衣服的女兒,長大後一次次獨自麵對生活的挑戰,一步步走得堅強獨立自尊?你會更加為我自豪嗎?
但這些都隻是沒有答案的猜測,七九年,胡耀邦給全國的右派知識分子平反,爸爸的問題終於解決了,也恢複了黨籍,他帶著我把那些還未發出的信都燒了,也把壓在心中幾十年的重負燒成了灰,那段日子他從未有過地輕鬆興奮,我也特別高興,因為家裏從此要風平浪靜了,但半年之後的冬天,爸爸在療養體檢時查出了胃部的陰影,胃鏡檢查確疹是癌症,一下子家裏又陷入黑暗的忙亂之中,媽媽開始帶著爸爸到處求醫,聯係到爸爸在上海腫瘤醫院當院長的中學同學,他們急急地趕去做手術,雖然家裏隻剩下我們三個孩子,我多麽希望他們在上海呆的長些,因為那就意味著爸爸的手術成功,一切就有希望了,但二十多天後,他們就回來了,開刀後發現癌症已經轉移到肝部,就不再繼續,這就是判了死刑.後來聽說北京有好中醫,爸媽又去試,那個曾經被爸爸天天掛在嘴邊的把他打成右派的同學還在清華,爸爸不再怨恨他,還專門去看他,到他家的時候正好是午休時間,病中的瘦弱的爸爸怕打攪他們竟然坐在外麵等了兩個小時!我不明白為什麽爸爸要小心謹慎到這個地步!媽媽告訴我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的心被擠壓了一樣的疼.一個文革,竟把爸爸變成如此卑微的人嗎?
從北京失望而回後爸爸從此臉上又沒了笑容,即使是我,都再不能給他任何安慰.在爸爸去世的那個夏天,大哥被北大錄取,興高采烈地去醫院告訴他,爸爸的反應也是淡淡的,哥哥為此很有些不滿,覺得他從來都不拿他當回事.爸爸那時已經沒有力氣去關心任何事了,病痛也已經不能讓他為任何事高興.
當你麵對死亡的時候,你才知道生命的珍貴,在爸爸去世前的一年半裏,我一天天地體會著他想要活下去的渴望和絕望.他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就越加著急,媽媽四處為他找偏方,每次他都充滿希望地急切地吃藥,但一段日子後發現沒有效果又非常沮喪,人也變得很急躁,但媽媽再不敢衝他發火,就這樣他迅速地消瘦下去,成了一把骨頭,最後住進了廠裏的醫院,也就是挨日子而已.我天天去看他,瘦的象個骷髏的爸爸對我說:我真想吃東西.可他咽不下去,而全身的癌症讓他痛苦無比.那一段時間,我看醫生就象看上帝,我多麽希望有人能救救我的爸爸,他還這麽年輕,他才剛剛被平反,他還沒有享受到生活.在我陪著他的時間裏,我那麽真切地感到他對生的渴望,讓我從此懂得活著是多麽幸福.
終於,他的生命是燃盡的蠟燭,最後一點微光,也被一陣風吹滅.那是夏天的一個清晨,醫院通知我們爸爸病危,等我們圍在他的身邊,爸爸的目光已經開始渙散,深陷的空洞的眼睛裏,是最後的一點兒求生的願望和將要離去的絕望,醫生把一根長長的針紮進他的心髒企圖做最後的努力,他還能感覺痛苦嗎?爸爸說不出什麽了,隻是默默地盯著他的親人,在失去生命的最後一刻,流出了兩顆眼淚,至死也沒有閉上眼睛. 而那目光,是我今生難以忘記的關於爸爸的最後的記憶.
爸爸五十四年的一生,有多少快樂的日子?而幾十年右派的帽子,何止隻是剝奪了他的自尊,他的個性,他的幸福 ,他的健康, 他的一生?我所認識的爸爸,是生而如此,還是被幾十年的風雨磨損而致?我們的家庭的缺損,誰又能負責?而我們不過是成百上千萬類似人家中的一個而已,希望人為的災難不再重演,盼望孩子再不要成為家庭陰影的犧牲品.
二零零八年二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