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了王安憶<<長恨歌>>再見到洇子,我不禁感歎:你比王琦瑤還王琦瑤!熟悉的人裏上海女人不多,但都極具特色,那一種味道是跟北方女人完全不同的,而洇子的特別之處在於她既是太標準的上海人,性格中又有著跟標準上海女人很相左的東西:她是一個個性鮮明的矛盾統一體.
有一次聚會遇到一個上海女孩兒,她在飯桌上吃得很少,我以為她胃口就小,結果剛吃完從餐桌邊移到客廳的沙發上她就開始磕瓜子兒,速度飛快,技術嫻熟,旁邊還備著各種小點心,從此我的印象中的上海女孩兒就是暖暖的慵懶的客廳裏磕瓜子吃點心的悠閑小女人,講究精致的生活,講究享受;在忙碌的日子裏洇子能否有奢侈享受精致的生活很難說,但至少作一個十九世紀貴族城堡裏的闊太太,成為各種名人沙龍的女主人,確實是她打小的夢想,至今還時不時給我們念叨一下;這樣的夢想這輩子看來無法落到實處了,但總可以給自己的生活抹上點兒小資的色彩:所以有一天晚上聚會洇子推門進來的時候笑迷迷地享受到一陣驚呼:她穿著一件長及腳踝的駝色貂皮大衣,柔軟的貂皮親熱地貼著她瓷娃娃般白白的皮膚,黑亮的大眼睛滿足地彎成了月牙,紅潤豐滿的嘴唇笑出了絕對的享受,錢的價值在哪裏?就在這些讚美的目光和話語裏呀;上海女人穿衣服是給人誇讚要人注意的,吸引的目光越多越有動力打扮,花多少錢都值;貂皮大衣的價值何在?當然不是保暖,它不是穿了走在冷風刺骨天寒地凍的大街上抵禦寒冷的,它是精心整好了邊邊角角穿梭沐浴在燈火輝煌的大廳男人貪婪的目光裏和女人羨慕嫉妒的眼神中;在上海女人這裏,任何東西的審美價值永遠高高淩駕於它的實用價值之上,這是一條絕對真理;在洇子眼裏, 貂皮大衣是一個符號,一種象征,代表的是高尚的生活方式,是超脫了凡塵瑣碎的浪漫,是生活的精髓;隻可惜撐起家庭半邊天的職業女人洇子卻鮮有機會穿它:想想吧,作為一個IT行業管著好幾號人的領導,穿著貂皮大衣出現在辦公室,嗯…好象有些不大對景;所以在一年中的三百多天裏,那幾千塊錢的華麗大衣隻能靜靜的寂寞地站在黑暗的衣櫥裏,即便這樣,她還想再買一件短的,說是那樣就有機會多穿了,她太享受我們上手摸摸那貂皮然後再嘖嘖誇兩句的小虛榮了;洇子對貂皮大衣的摯愛,是對小資生活的向往,是無法實現的貴族太太夢的安慰和寄托.
上海人的精打細算是與生俱來的,這一點洇子也不例外,這貂皮大衣,還有那兩克拉的鑽戒,GUCCI的經典手提包,都是實打實的好貨,也是實打實的好價錢;有一次另一個閨蜜提議一塊兒吃晚飯,她也小資得不行,說想吃法餐, 洇子推薦了一個,很高檔,環境非常幽靜漂亮,外麵還有小池塘,小橋流水的,女士大都穿晚禮服,男士西裝革履,就在這樣的地方, 付款的時候洇子還掏出一個COUPON跟信用卡一塊兒遞給服務員,人家背過身去不定怎麽鄙視我們呢,換了我都不好意思拿出來,真怕寒磣,人家洇子挺直了身體,滿臉理直氣壯,眼神坦坦蕩蕩;另外一次同是我們三人去LONGWOOD GARDEN度周末, 洇子又找到一個好DEAL,我們不花一分錢地在HILTON住了一晚.可你說她節省嗎?我跟她一起買過衣服,好嗎,她看上哪件連試都不試就付錢,也不太注意是不是降價了,理由是她平時忙的根本沒時間買衣服,所以才不挑揀,怕麻煩.我買衣服就夠快了,她卻比我還爽快幹脆,轉眼工夫就花六七百,跟拿著二十五塊錢COUPON的洇子好象粘不到一塊兒;對家裏的財政, 洇子卻管理得井井有條,她並不參與具體操作,隻是宏觀調控,製作了進帳支出的流程程序,然後交給先生實施,顯示著理科學生細密的邏輯和清晰的思維,外加經管學生的高瞻遠矚和隻動嘴不動手的原則,這恐怕跟很多上海女人不一樣吧? 洇子並不在一分一厘上計較,也不屑算小帳,那些小事自有同是上海人的先生去操心,她隻一意作著家裏的指揮官,管理著先生,外加兩個保姆,一雙女兒.
這裏的人家生兩個孩子的多了,請兩個保姆的,我卻隻認識洇子;每當她滿臉滋潤衣著鮮亮地在聚會上帶著濃濃上海口音的普通話對我們抱怨累死了,都沒人同情她,我反駁她:有兩個保姆幫你看孩子,你還累什麽?她竟回答:管人也是很辛苦的呀.哎,上海女人,我還能對你說什麽?我總是不能把美容掛在嘴邊的洇子跟辛勞忘我富有犧牲精神的母親聯係在一起,看她抱著自己的小女兒也覺得別扭,而在洇子自己的眼裏,她已經為家庭,為孩子作出了巨大犧牲.既然這麽不情願擔當這個角色,為什麽還生兩個呢?一向坦率的洇子幹脆地說:貪心嗎.
這是我很欣賞她的地方: 洇子說話毫不遮掩 ,大方不做作, 沒有絲毫的扭捏,即使心裏的想法可能不那麽崇高,她也總是坦白地說出來,不怕自己的形象可能被打折扣,她從不裝淑女,所以我跟她說話也不必小心翼翼,怕哪句過了她受不了,她的直率有點兒象北方人,跟她那張標準的上海女人精致的麵孔又是一個不配合,她自己也常說很多男人都被她的樣子欺騙了,以為她是如水的溫柔小女子,卻發現她完全不是他們想象的那樣小鳥依人:她是上海味如此濃的一個女人,卻絕不是小女人;她不顧忌在眾人麵前袒露各種觀點,男人女人人生事業無不涉及,但又把自己最深的部分包藏起來,與人保持距離;她非常健談,常常是聚會的中心,卻又不容易真正深交,標準的水平座A型人.
她坦然地承認:其實我似(是)最自我的人啦,又貪心,什麽都想要,我既要孩子,還不想影響了自己原來的生活方式.生不生孩子,她都首先要做漂亮的女人, 洇子從沒因為作了母親而失去自己,這也是她一再強調要堅持的原則.她常常充滿向往地給我們描述她理想一天的開始:早上起來坐在高高的華貴的臥室的大床上,傭人把早餐端到麵前的小桌上,她和親愛的慢慢吃;而壁爐裏劈叭作響燃燒的鬆木,滿屋的鬆香,燭光下的法式晚餐,紅葡萄酒,性感睡衣則是她心怡的小資的浪漫夜晚必備的條件. 洇子的小資生活全在裝飾華貴的室內,有情調,懶散,不費力氣;跟情人出去旅遊浪漫吧?但即使旅遊,她跟一般人的概念也不太一樣:旅館要五星的,出門就做車,按她的話說:我才不要灰頭土臉的到處走,在外麵也得舒舒服服的嗎,不然為什麽要跑那麽遠去辛苦?所以洇子跟大自然是不投緣的,她的浪漫是純舊上海式的,是用錢製造的華貴.說起旅遊, 洇子著實驚了我一回:那次去LONGWOOD GARDEN,停好車取包的時候我才注意到她拎了兩個巨沉的大包,我直納悶:這就一天哪,她帶什麽了?進了飯店房間,她打開包,一樣一樣地從裏麵取,一會兒滿床都是護膚品,護發水,看著那些瓶瓶罐罐我簡直無話可說:她來開店哪?我問她:你用得了這麽多?人家說:備著嗎.怪不得她說旅行很麻煩,象她這樣能簡單嗎?這才一天,長點兒還不把家都帶著了?洇子是腳蹬高跟鞋身穿漂亮性感衣服站在美景前亮相的旅遊者. 那次我們最終也隻是在飯店附近一家高爾夫球場邊的有格調的餐廳裏吃了頓午飯就打道回府了,因為她沒有興趣看近在咫尺的LONGWOOD GARDEN,合著我們開了三個小時就為了吃頓飯.
洇子的理想原是萬事不煩一心享受富貴的休閑太太,每天美美容,做做俞加,買買衣服,生活卻跟她擰著來,先是大學專業選了計算機,沒辦法,喜歡;大學時倒經常自己做漂亮衣服,什麽時髦穿什麽,不說引領潮流,起碼緊跟,骨子裏極其保守卻敢穿得大膽暴露,有些衣服都不敢周末穿回家,因為一定會挨罵,連假頭套都買了好幾個,還有很多新奇的內衣,那個年紀的我連塗腳指甲都不能接受,認為那是舊社會姨太太才幹的,庸俗.
情場’老手’的洇子卻二十三歲就結婚,又比先生早出國,還是沒靠上誰;出來讀書工作,從此一路作著職業女人,好委屈.洇子愛強大的成功男人,具體就是有權有錢,她說過比爾蓋茨在她眼裏就非常有魅力,能做他的女朋友幸福死了,不嫌他長的不帥?她看他挺順眼.她看中的不是權利金錢本身,而是擁有權利和財富的男人身上的智慧和才幹,這對她才是致命的吸引;但一不小心,她自己倒成了很能幹的女強人.說起來, 洇子還真是一個很貪心的人:既迷’人間四月天’裏徐誌摩式的詩人的浪漫,’情定大飯店’裏裴永俊的儒雅紳士,又要比爾蓋茨的才智,這還是人嗎?就是神,也不能把君子和情種合二為一吧?
還好,她就隻是閑聊時過過嘴癮, 從初中就開始戀愛男朋友烏泱烏泱的洇子自認為早把男人女人看透了,一提男人,她就一付很老成的表情,帶著些不屑的笑容,手在空中總結般瀟灑地一揮:男人拉,就是那麽回似(事)啦!雖然她直到結婚才成為真正的女人.她有一整套自己的人生理論,在我看未免過於透徹,頗有點兒張愛玲的冷峻,但洇子卻找到了自己的平衡點,一邊在女朋友這裏繼續描畫著她的理想美麗人生,一邊從容地應對著生活的方方麵麵,雖然這樣的生活與她的憧憬相距甚遠,誰讓她天生聰明能幹呢?這樣的女人上帝都不願浪費她的才幹吧?
這輩子隻能自己打拚了,所以洇子準備嬌養自己的女兒, 以期她能實現母親未遂的理想:養尊處優的闊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