惲代英,字子毅,1895年8月12日生於湖北武昌一個書香門第。 少年時代,惲代英已表現出與眾不同的氣質與稟賦。他5歲入家塾讀書,熟讀《綱鑒易知錄》《戰國策》《古文觀止》以及梁啟超的《飲冰室文集》等,尤其崇拜譚嗣同,常吟誦其就義前的絕筆詩句“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以自勉。這個胸懷遠大,立誌“伺候同誌”“伺候社會”的年輕人,在漫長的青春期裏時常被光榮與夢想刺激得徹夜難眠,他對個人品德的修養表現出了他那個年齡所罕見的關注。他誠摯待人,心地純正,生活簡樸,嚴於律己,厭惡綺羅麗服,反對驕侈之習,每天在日記中三省吾身,不憚坦言“吾願富,然亦不畏貧。富必有以利世,貧必有以守身。”
1913年,惲代英入讀私立武昌中華大學預科一班,兩年後升入該校文科中國哲學門學習。學生時代的惲代英品學兼優,同時深受新文化運動的影響。在給一位朋友的信中他迫不及待地寫道:“我很喜歡看見《新青年》《新潮》,因為他們是傳播自由、平等、博愛、互助、勞動的福音的。”一個熱忱的愛國主義者迅速成長。惲代英以該校學報《光華學報》(1915年5月創刊)為主要陣地,撰寫大量文章,探索真理,宣傳新知,反對封建倫理道德積垢,寫下了《論女權》《女子自立論》等抨擊男尊女卑的檄文,為社會所重視,成為新文化運動中衝鋒陷陣的一員猛士。
學生時代惲代英即為武漢地區五四運動主要領導人之一,通過創辦利群書社、共存社,積極傳播新思想、新文化和馬克思主義。1921年,惲代英加入中國共產黨,1923年與鄧中夏等人創辦並主編《中國青年》雜誌。
有意思的是,這位具有強烈反封建意識,主張婚姻自由,反對包辦的新式文人,他自己的婚姻卻恰恰是由父母議定、媒人撮合的舊式婚姻。武昌官錢局職員沈雲駒是江蘇蘇州人,與惲家是大同鄉,兩家一向過從甚密,惲代英的父母要他和沈家次女沈葆秀結婚。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然激起了惲代英的抗爭,但他最終沒能抵擋住母親的傷心和眼淚,被迫答應下婚事。1915年10月,惲代英與沈葆秀完婚。
新婚之夜,悶悶不樂的惲代英拒入洞房,而在外間的書房裏度過,且不與新娘講一句話。作為一個受過西方自由思想洗禮的年輕人,惲代英對愛情有著自己的憧憬,他把厚厚一遝日記交給新娘,堅持要先互相了解、產生感情之後才做夫妻。連續幾日,兩人無語相對。婚後第三天新娘回門,向母親哭訴。沈母最初十分驚詫,但轉念一想,覺得惲代英此舉雖不可理喻,但到底是個有為青年,便教導女兒說:“我看代英是位有才華有誌向的青年,不知道他有什麽心思,他是讀書人,你不妨寫封信給他。”
沈葆秀於是按照母親的教導,寫了一封信放在書桌上。當晚,她就看到了複信。正在賭氣中的惲代英對妻子給他寫信感到十分意外,卻也格外高興,便在信中鼓勵她:“多讀書,通情理。”第二天,沈葆秀給丈夫回信。夫妻倆在一牆之隔的房間裏通起信來,時間一長,彼此了解加深,終於產生了真摯的愛情。
為愛妻守義十年
和那個時代的許多人一樣,舊式的婚姻有時候並不妨礙新青年們對於幸福的憧憬。惲代英也不例外。他身材偉岸,生活樸素,常年穿一件灰色長袍,性格寬厚,從不見疾言厲色。沈葆秀聰慧柔順,細心體貼,頗有大家閨秀的風範。兩人相親相愛,“以口對口,以心印心”,婚姻生活十分幸福。
惲代英常向妻子宣傳新思想,教她作日記、學英語,鼓勵她自立。沈葆秀雖“婉柔似室女”,但“豪爽似男兒”,“好讀書、通情理、誌道德”,積極支持丈夫求學和追求真理。他們約定:待惲代英畢業後,兩人不再依賴父母,過自立生活,“用全力造福社會,造福家庭。”
然而,天妒其緣。1918年初,惲代英夫婦滿懷期待他們的寶寶出世。但2月25 日這一天,沈葆秀卻因難產而死。
突如其來的禍變驚得惲代英目瞪口呆。他不相信妻子已死,又是摸脈,又是嘴對嘴進行人工呼吸,拚命呼喊,希望她能活轉過來。可是一切都沒有用,死者的臉色漸漸灰敗了,瞳孔的光輝散失了,兩隻被緊握的手也耷拉下來……惲代英幾乎昏厥!他嗒然、茫然、無以自主,往事曆曆在目,心中萬念俱灰,不禁向匆忙趕來的嶽父、嶽母跪下,大放悲聲,是他誤了葆秀。
悲痛欲絕的惲代英發誓不複再娶,從此獨善其身。他向亡妻莊嚴保證:為了死去的她,他將“守身如玉”,“使此心古井不波”,“吾願吾托身為女子,與汝為婦,亦一嚐懷孕分娩之苦,以贖此生之罪。”
在葆秀的遺像上,惲代英揮筆題下了一生之中最為沉痛的一首詩:
郎君愛唱女權論,
幸福都拚付愛神,
常飲寸心如古井,
不妨人笑未亡人。
橫風吹斷平生願,
死去已看物序更,
我自修身俟夭壽,
且將同穴慰卿卿。
在春雨霏霏、重門深掩的長日,在燈火闌珊、孤星冷月的深夜,煢然孑立、形影相吊的惲代英承受著蝕骨的寂寞,無數次夢中與亡妻執手相看,醒來時卻是孤枕淚濕。每到星期天,實在無法排遣那濃濃的思念,惲代英便帶著日記本,倚在妻子的塋頭,一邊讀著日記,一邊手撫萋草,默默流淚。在沈葆秀故後的四個月裏,惲代英幾乎每天都用日記記下他對妻子的思念,其間,他寫了四封“致葆秀書”,在妻子的墳前焚化祭奠,並毅然決然地改號為“永鰥癡郎”。
惲代英的誓不再娶,引起了家庭、社會、親戚、朋友的普遍關注。有人用“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來勸說他,有人用個人幸福來開導他,有人還和他展開辯論。別人前來做媒,他斷然回絕:“女子喪夫,須守寡終身,男子喪妻,就可以轉眼即忘之,而另結新歡,這是何等的不平等,何等的罪過!”心如止水的他後來幹脆刻了一塊玉石圖章,上鐫篆文“葆秀忠仆”四字,以示對亡妻的忠誠。
有一次,好友謝遠定問他:“你是不是在堅持古訓的‘從一而終’呢?”惲代英回答說:“我不提倡從一而終,但也不反對從一而終,看其自願。強迫一個不願犧牲自己的人去作自我犧牲,不合理,但是,強迫一個願意為忠貞的愛情而犧牲自己的人,不許他實現自己崇高的願望,也不合理。我以為,不能以是否從一而終論是非,首先要看他是否自願?我堅持,人是自由的,要給人以自由。再婚不再婚,應該絕對自由。不論男女。完全自由。”
謝遠定又問:“那麽,你不續娶是否要矯世匡俗呢?”
惲代英答道:“矯世匡俗之意,倒是有一點。因為婦女受男人的壓迫實在太厲害了。一般的男人常常引經據典,用古訓裝扮自己,滿足自己的私欲,什麽‘餓死事小,失節事大’,要女人守貞守節,男人卻可以三妻四妾。什麽‘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也變成了男人討小老婆的借口。我就是要用自己的行動,來抗議這種謬論,來改變這種不公平的世道。也可能我現在所做的,不為人們所理解,但總算給這渾濁世界裏拋進一塊石子,喚起人們的警惕。何況我今天隻是要求自己,並不要求旁人都來效法,這有什麽不對呢?”
他再一次地強調:“我必須鄭重說明的,使我下決心不再娶的,不隻是這些道理,還是基於對亡妻的感情,這些道理使我更有力量,以服從這樣的感情。”
魯迅曾寫道:“真的猛士,敢於直麵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一代英才惲代英,畢竟是誌存高遠的血性男兒,在舊中國水深火熱的年代,崇高的理想使他努力從個人的不幸中掙脫出來,積極探索救國救民的道路,投身到五四運動和革命的洪流中去,將對妻子的愛上升為對國家、人民的愛。
再娶妻妹:高尚心靈的聯盟
惲代英對愛情的忠貞不渝,深深打動了沈雲駒四女沈葆英的芳心。
當沈葆秀難產殤逝的時候,沈葆英還是個12歲的小姑娘。惲代英誠實地履行著自己對妻子許下的“推愛卿之心以及彼”之諾言,時常來到沈家,幫沈葆秀的弟妹們補習功課,批改作業。後來創辦利群書社、利群毛巾廠的時候,他又吸收沈家的婦女和孩子,參加生產勞動,鍛煉自食其力的本領。
嶽父沈雲駒過世後,惲代英專門寫了《孤兒》一歌,鼓舞弟妹們的生活勇氣:
……我今想到你,助你和愛你。
勸你莫著急,請站起。
回到我家中,和我做兄弟。
爹娘看見你,保歡喜。
沈葆英考進湖北女子師範學校後,惲代英按期把自己主編的《中國青年》寄給她,鼓勵她勤奮學習,認識社會,為人類解放事業而奮鬥。在他的幫助和引導下,沈葆英進步很快,1924年加入了社會主義青年團,次年轉為共產黨員。
那幾年裏,惲代英頻繁活動在皖、川、滬、粵等地,革命的大熔爐已將他從一個柔弱書生錘煉成一名鋼鐵戰士。他和沈葆英之間保持著通信,共同的奮鬥理想漸漸地使得沈葆英對姐夫由敬仰、同情開始轉化為愛慕,同時,一種神奇的力量也在惲代英的心底誕生,無聲地撞擊著他的防線。有一天,當惲代英在廣州收到沈葆英發自武漢的來信,從這封樸實無華、沒有使用一個情字的信中,他讀出了一個革命女青年勇敢而深沉的愛意,而這種愛他卻沒有理由拒絕。
此時,北伐開始,惲代英於是和沈葆英相約在武昌見麵。
1927年1月3日,革命軍青年軍官惲代英化裝繞道上海,回到武昌,擔任武漢中央軍事政治學校的總教官。這時,22歲的沈葆英已經師範畢業,在省立一小教書。幾天後,惲代英應邀到省立一小講演,沈葆英站在教師的行列中,靜靜地聆聽,眼神始終含情脈脈地注視著台上的惲代英,心中按捺不住久別重逢的喜悅。講演完畢,兩人前去憑吊沈葆秀。
路上,惲代英和沈葆英邊走邊談,以沉緩的音調吟誦起蘇軾悼念亡妻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借以表達自己此時相同的心情。當看到荒草覆蓋的葆秀墓時,惲代英不禁眼睛濕潤,脫下軍帽,深深鞠了一躬,小聲說:“葆秀,我和四妹來看你了。”
麵對亡妻,惲代英深情地訴說了十年的心路曆程。他不顧舊勢力的壓抑、誹謗,獨善其身,為至愛的人守貞守義。有人喊他“甘地”,有人說他是苦行主義,但他依然我行我素,不為所動,他隻有一門心思,要對得起為他而死的沈葆秀。惲代英向亡妻鞠了三躬,動情地說:“葆秀啊,你離開人間已有十年,我為你守義也守了十年。古人強迫女人守節,我堅決反對。而今我為你守義,是心甘情願。這不隻是我個人對你的情誼,也是為了給那些歧視婦女,不守信義的人看看,給他們一個回答:人間還有真情在……今天,我已是一個無產階級革命戰士了,四妹也已長大成人,也是一個無產階級戰士了。為了實現我們共同的革命理想,我希望她和我並肩戰鬥。你九泉有靈,會同意我的心願吧!”
說罷這番肺腑之言,惲代英已是淚流滿麵,他轉過臉來,歉疚地對沈葆英說:“原諒我,四妹,我沒有征求你的意見,在二姐墓前,先道出了我的心願,你不會怪我吧!你願不願和我結成革命伴侶,也可以對二姐說。”
沈葆英此時也是無語凝咽,望著惲代英,她堅定地點了點頭。
1927年1月16日,32歲的惲代英和22歲的沈葆英舉行婚禮,“永鰥癡郎”終於結束了十年獨身生涯。
7月,汪精衛背叛革命。惲代英遭國民黨通緝,被迫告別新婚妻子,奉中央臨時委員會的命令,前往九江、南昌與我黨掌握的革命武裝會合。此後數年,惲代英輾轉南北、戎馬倥傯。
1930年5月16日,惲代英在上海被捕,獄中遭受嚴刑拷打,肺病發作,咯血寫下了著名的《獄中詩》:
浪跡江湖憶舊遊,
故人生死各千秋,
已摒憂患尋常事,
留得豪情作楚囚。
1931年春,中共中央組織各方力量營救尚未暴露身份的惲代英,並安排沈葆英探監,通知其作好提前出獄的準備。眼看成功在即,不料叛徒顧順章將惲代英出賣了。
勸降無果,惱羞成怒的蔣介石下令槍決惲代英。
1931年4月29日中午,惲代英歿,時年36歲。
你說的極是,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
這篇文章留給我太深的印象,以至於深深印在腦海裏,沒有遺忘。
謝謝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