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濁世佳公子,富貴功名總等閑(梁羽生)
(2010-07-18 15:3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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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容若的詞中,“愁”字用得最多,幾乎十首中有七八首有“愁”字。可是他每一句中的愁字,都有一種新鮮的意境,隨手拈幾句來說,如:“是一般心事,兩樣愁情。”“幾為愁多翻自笑。”“倚欄無緒不能愁。”“唱罷秋墳愁未歇。”“一種煙波各自愁。”“天將愁味釀多情。”“將愁不去,秋色行難住。”或寫遠方的懷念,或寫幽冥的哀悼,或以景入情,或因愁寄意,都是各各不同,而且有新鮮的聯想。
也許因為納蘭容若太善於言愁了,因此一般人對他有個誤解,以為他是個消極頹廢的詞人。其實他的“愁”,正如前一篇所談過的,乃是在封建的壓力下,精神苦悶的表現;而且除了“工愁善恨”之外,他也還有激昂悲憤的一麵。用百劍堂主的詞來說,就是還有“悲慷氣,酷近燕幽”的一麵!
納蘭容若曾救過一位犯罪被流放的朋友,這位朋友叫做吳兆騰(漢槎),也是個名士,因“科場案”受嫌,被“遺戍”關外的寧古塔,納蘭容若向父親求情,結果將他赦回,(詳見附錄知今先生的“吳漢槎案的始末”。)納蘭將這件事情引為生平得意事之一,他有兩句詞道:“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閑事。”所說的就是這件事情。
納蘭容若為朋友的得救而感到歡喜,但也為朋友的遭遇而感到悲憤。他營救成功之後,寄一首詞給他的另一位朋友顧梁汾報信,並抒寫他心中的憤怒道:“就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斷梗,隻那將聲影供群吠,天休問,且休矣!”這幾句詞把朝中的大官們罵得好慘!竟然將他們比為一群亂吠的狗呢!
納蘭容若喜愛交遊,他的朋友都是當時的名士,可是他從不曾仗過自己的勢力,替朋友謀官,他的朋友在官場中的也多不得意。例如他有一位朋友叫薑宸英的,才學很好,可是在官場中半世浮沉,始終浮不上去,最後還把官掉了。
他有一首詞安慰他道:“失意每多如意少,終古幾人稱屈,須知道福因才折,獨臥藜床看北鬥,背高城玉笛吹成血!”在這幾句詞中,他為有才能的人抱屈,也對“自古以來”壓製人才的那種情況表示了不滿。在這首詞裏,他還有幾句道:“丈夫未肯因人熱,且乘閑,五湖料理,扁舟一葉!”那又是何等的高傲,他在表現朋友“不肯因人熱”的“丈夫氣概”中也表現了自己!
在君主政治的統治下,官僚們都是結黨營私互相排斥的,納蘭容若最看不慣這種事情,因此在另一首送給顧梁汾的詞裏又道:“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蛾眉謠諑”這句典故出於屈原的離騷。屈原的離騷裏有兩句是“眾女嫉餘之蛾眉兮,謠諑謂餘以為善淫。”“眾女”就是指那些專門愛說人壞話的小人。納蘭容若認為對那些謠諑,可以冷笑置之!不必與小人爭一日之長短。這幾句詞表現了他的曠達,也表現了他的清傲。
納蘭容若的出現,在中國詞壇上是一個奇跡。他以相國公子的身份,卻大膽的鄙棄了貴族的生活,追求個性的解放和精神的自由,人們愛拿他與李後主相比,但在這一點上,我以為他已經比李後主更跨前一步了。
巴爾紮克熱狂於做貴族,但他的作品卻尖刻的諷刺了貴族。托爾斯泰是個伯爵,但卻走到農民的群中。對於有良心的作家,腐朽的環境,絕對桎梏不了他們向上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