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是音樂的力量?
古希臘神話中的奧菲士(Orpheus)演奏的裏拉琴(lyre)無比奇妙,令草木起舞、野獸馴服、山川動容。為救美麗的愛妻優麗迪斯(Eurydice),他隻身進入冥界,一路行走,一路彈唱,歌聲悠悠,琴聲蕩蕩,飄揚在林間,回響於山穀,幾多悲思?幾多惆悵?無數亡靈蜂擁而至,如影隨形,步步緊跟,如蝶戀花,步步陶醉。擺渡的船夫、守衛的猛犬、死亡的判官,一概懈怠職守,紛紛為他開路放行。懸掛於樹的坦塔羅斯(Tantalus)忘卻饑渴,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Sisyphus)駐足聆聽。最終,冷酷無情的冥王哈得斯(Hades)和冥後珀爾塞福涅(Persephone)也被感動,軟了心腸,破了戒律,允諾優麗迪斯複活再生。這,就是音樂的力量。
宙斯(Zeus)之子安菲翁(Amphion)的裏拉琴演奏,魔力非凡,巨石隨之舞動,築成圍繞 底比斯(Thebes)的城垣。營帳中,天下第一勇士阿基裏斯(Achilles)撫琴弄樂,心緒安寧。半人半鳥的海妖塞壬(Sirens)歌喉迷人,聞者無不神魂顛倒,心狂智亂,雖去而無返,生死茫茫,仍前赴後繼,欲罷不能。奧德賽(Odysseus)出海遠航,途徑塞壬出沒之處,命手下用蠟各自堵住雙耳,卻把自己綁在桅杆之上,隻為一賞塞壬的魔幻之聲。這,也是音樂的力量。
音樂的力量來自何方?
其來有自,來自於神——創造音樂的是神,發明樂器的是神,掌控音樂的還是神,神話如此宣示。音樂(mousike)一詞出於藝術女神繆斯(Muse)之名。奧菲士的音樂奇才,亦來源於為神的雙親——父阿波羅(Apollo),音樂和詩歌之神;母卡利俄珀(Calliope),九繆斯之一、主管史詩。發明了齊薩拉琴(cithara)的阿波羅,卻對裏拉琴情有獨鍾,自己親自演奏,還教會了小兒奧菲士。
古希臘的神話世界充滿了音樂,音樂充滿了古希臘的現實社會。音樂與詩歌你我不分,音樂與舞蹈渾為一體,音樂與戲劇緊密結合。無論是盛大的體育競賽、血腥的戰爭廝殺,還是莊嚴的公共慶典,歡鬧的私人飲宴,音樂無處不在,音樂無時不響。音樂娛神,阿波羅的神廟中,曼舞翩翩,優美的裏拉琴,琴聲如縷;音樂頌神,狄俄尼索斯的(Dionysus)祭典上,頌詩朗朗,激昂的奧洛斯管(aulos),管聲跌宕。音樂賽聲勢浩大,年年舉行,音樂獎萬眾矚目,人人爭先。音樂貫穿公民教育,音樂融入道德培養。音樂修養受大眾尊敬,音樂造詣為輿論崇尚。
古希臘人的生命中流淌著音樂,音樂在古希臘人的心中流淌。“無音樂,毋寧死”,歐裏庇得斯(Euripides)悲劇《赫拉克勒斯(Hercules)》中的歌隊齊聲唱道。“婚禮的歡歌悄然,七弦琴不響,合唱隊無聲,死亡即將來臨”,身在科羅諾斯(Colonus)的俄狄浦斯(Oedipus)獨自沉思。被俘的雅典軍士,獄中引吭高歌。歌聲衝出大牆,劃破夜空,直擾得西西裏人欲瘋欲狂,不得不將他們全部釋放回鄉。
古希臘的先哲,深知音樂的力量。他們大多信神,卻不滿足於神話的幻想。於是有了哲學思考,思考音樂力量的源泉,於是有了科學探索,探索音樂力量的所在。
第一個以哲學家(喜愛智慧的人)自稱的智者畢達哥拉斯(Pythagoras),既精於數學,發現了勾股定理和其它許多幾何定理,更熱愛哲學,提出了種種玄奧的理論。一天,鏗鏘有力、抑揚頓挫的鐵錘擊砧聲使多年一直思索著音樂奧秘的畢達哥拉斯豁然開朗:不同重量的鐵錘,發出不同的聲響,難道不是在暗示數量的比率決定音樂的聲調嗎?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想,他用琴弦進行試驗。果不其然,不同音階之間確實存在著不同的數量比例關係:八度音程、五度音程和四度音程的比例分別為2:1,3:2,4:3。一、二、三、四還構成完美的等邊三角形,表現了宇宙的均衡。麵對數字的奧秘,畢達哥拉斯感慨萬分:琴弦的音調中蘊藏著幾何,天體的間距中包含有音樂。數產生一切,一切造就於數的比率、差別和完整。開啟心靈,麵向數之真理,人類和宇宙的和諧,不難達成。
畢達歌拉斯學派觀念中的球形宇宙以地球為中心,排列有序。群星按照預定的速度運行,產生旋律,產生節奏,產生“天體音樂”(the music of the spheres)。“大音希聲”,希聲的大音,凡人無法聽到,隻有頗具神性的畢達歌拉斯方可聞之。天體之音包含著比例,表達出和諧,典雅完美,無與倫比,是宇宙之聲、人類音樂的範本。靈魂也是一種和諧,一種以數為基礎的和諧,對應著宇宙的和諧,與音樂的和諧共鳴。靈魂的和諧,如同琴弦,需要調試,不然就會“跑調”。音樂是調試靈魂的有效手段,既可預防精神失調,也可矯正情感偏差。總之,數為萬物之本,音樂的奧秘在於數,在於適當的比例,在於優美的和諧。
頗具藝術才華的思想大師柏拉圖,從本體論和認識論的角度,用文學的語言,對藝術展開了哲學的批判。柏拉圖斷言:真正的實在不是感官感知的物質,而是理性洞見的的理念。理念世界為神所創,是存在(Being)的世界、永恒的世界、理性的世界。與此相對,物質世界是生成(Becoming)的世界、變動的世界、非理性的世界。現實是理念的摹本,藝術又是現實的摹本。所以,作為摹本之摹本的藝術,更加偏離真理。
認為音樂影響人的道德和性格的“氣質說”(the doctrine of ethos),源遠流長,法力無邊。柏拉圖敵視藝術,卻也不敢忽視藝術、特別是音樂的力量。在他看來,藝術的影響,在於人性的軟弱。人的心靈被他分為三個部分:理性、激情和欲望。理性向往真理,激情熱愛榮譽,欲望渴求利益。理性代表心靈理智和邏輯的一麵,激情和欲望則代表心靈非邏輯、非理智的一麵,而藝術恰恰作用於人的激情和欲望,因此影響人的行為,甚至決定人的性格。柏拉圖借蘇格拉底之口說道:音樂教育比任何其它教育都更為有力,因為節奏與和諧潛入靈魂深處,牢牢生根;良好的教育,使人靈魂優雅,反之,結果恰恰相反。藝術雖然對於認識真理有害無益,但從道德的立場評判,則有好壞之分。好的使人上進,壞的令人墮落。然而,現實的藝術大多傷風敗俗,良者無多。
對現實不滿而又無力改變現實的柏拉圖,為了實現其政治理想,虛構了一個由哲學王統治的理想國。對藝術家來說,理想國絕不理想,除非他們的藝術完全符合該國的理想,否則難逃被放逐的厄運。理想國實行嚴厲的藝術審查製度,違背理想的藝術統統清除。詩歌中,僅存讚美神和英雄的頌詩。至於音樂,呂底亞式(Lydian)挽歌般的音調,過於悲哀,愛奧尼亞式(Ionian)軟綿綿,輕飄飄,完全是靡靡之音,隻有激發勇敢的多利亞式(Dorian)和提倡律己的弗裏吉亞式(Phrygian),一剛一柔,方可保留。音樂的節奏不能複雜,音樂的旋律不可多樣,而要簡單,而要樸素,因為複雜多樣的音樂導致放縱,而簡單樸素的音樂鼓勵節製。除了阿波羅神(理智的代表)的裏拉琴,其它樂器,如豎琴、特拉貢琴和長笛之類都不可使用。其實,柏拉圖心中的理想之歌,不在凡人生活的塵世,而在眾神居住的天國。他在《理想國》中對上界進行了如下的描繪:那裏,天輪運轉,塞壬吟唱,八個單音構成美妙的和聲,和諧悅耳,清越動聽。
“愛師”的亞裏士多德,如同其師柏拉圖,也認為藝術是現實的模仿,也重視藝術的道德影響力,也肯定音樂和心理之間的密切關係。然而,“更愛真理”的他,獨立思考,著書立說,從多種學科考察,以邏輯的語言論證,為藝術平反,為音樂正名,集時代大成,領千古思潮,成為“歐洲美學的創始人,歐洲文藝學之父。”
亞裏士多德認為形式是事物的本質,創造了萬物的神,是形式的形式,但客觀事物仍然是真實的,不是什麽理念的摹本。藝術模仿真實的世界,因而,也是真實的。由於藝術家不是按照事物的原樣如實模仿,而是按照事物可能和應有的樣式創造性地模仿,因此,模仿出來的作品有可能比現實更加真實。即使被模仿的事物本身令人不快,通過藝術家的理想化,藝術品也會使人愉快。藝術品中,現實的醜可以化為美,而美則會更美。
與柏拉圖相比,亞裏士多德就音樂對心靈和道德的影響的論述要詳盡得多,也積極肯定得多。在他看來,就是在單純的旋律中也有對性格和情緒的模仿。憤怒和溫和、勇敢和穩健、美德和邪惡,凡此種種,音樂都能模仿,音樂都在模仿,效果如真,威力巨大,聽者動情,性情隨之而變。音樂的調式,有的引人傷心悲痛,有的使人心智衰弱,有的讓人情緒溫和,有的令人滿腔熱情。音樂的節奏或寧靜,或激烈,或庸俗,或高尚。不同的音樂,對人的性格和情緒的影響也不一樣。
柏拉圖的理想人格是一個專製王國,理性獨尊,理性至上,統治情感,統治欲望。對柏拉圖來說,學習知識、獲得智慧、掌握真理的快樂是最真實、最純淨的快樂,哲人智者的生活是最快樂的生活。亞裏士多德的理想人格則是一個民主政體,理智、情感和欲望都是合法公民,都應享有平等的權利,都該受到法律的保護。亞裏士多德認為道德教育是藝術的重要功用,但不是唯一或全部的功用,明確指出,音樂有三項益處:一是教育心智,二是淨化情感,三是愉悅人生。他肯定情感和欲望的合理性,特別重視音樂的愉悅性,提倡潛移默化,寓教於樂。音樂給人快樂,影響人的性格形成,因此,音樂教育對於年輕人特別重要。音樂產生的純淨快樂,使人擺脫宗教迷狂,宣泄憐憫、恐懼和其它各種情感,從而醫治心靈創傷,淨化靈魂。音樂是人世間,最令人愉快的事物之一,而純潔的愉快符合人生完美的目的。
亞裏士多德的弟子亞裏士多塞諾斯(Aristoxenus)是古希臘第一位音樂理論家。他大量作曲,不僅對音樂進行了“形而上”的哲學思辨,而且對音樂進行了形而下的實證考察。他將與音樂有關的科學分為理論和實踐兩大部分。前者注重和聲、節奏和韻律,後者關心樂器演奏、詩樂相配和舞蹈表演。亞裏士多塞諾斯對音樂的許多看法雖然非常接近畢達哥拉斯的觀點,但他提出音階的音符不決定於數學比率,而應由人耳決定。他的音樂研究進一步從哲學向科學靠攏,關注的重點卻從客體(音樂)向主體(聽者)發生轉變。
古希臘的音樂隨著亞曆山大大帝(Alexander the Great)帝國的擴張而四處流動,流向遙遠的土地,流向陌生的人群,流動中拓展新的演奏空間,流動中獲取新的表現手法。軍事上征服了古希臘的羅馬帝國,文化上卻被古希臘征服。對於音樂的發展,羅馬帝國的貢獻微不足道,令人稱道的是古羅馬人接受並傳播了古希臘音樂。耶穌蒙難於羅馬總督的治下,但古羅馬的眾神卻敵不過猶太人的一神——上帝,龐大的羅馬帝國最終還是拜倒在基督的十字架下。中世紀的歐洲,古希臘、古羅馬音樂的異教色彩和世俗情調使其命運多舛,幾近絕跡,吸收了柏拉圖思想的基督教實現了柏拉圖無法實現的“藝術淨化”。
至今尚存的數十件古希臘音樂作品,全都屬於較晚時期,而且大多殘缺。它們的現代演奏,很難展現當初的風貌。現代人如果發思古之幽情、憑想象之翅膀,設身於古希臘瓶畫和雕塑所描繪的生活場景裏,神遊在古希臘史詩和神話所展現的曆史時空中,從當時劇場的廢墟中找,到當地神廟的遺址裏尋,用足去踏,用手去摸,用眼去看,用心去辯,那麽,或許還能從愛琴海海浪擊岸的濤聲中聽出幾段原汁原味的古希臘音樂,或許還能在奧林匹斯山山風震穀的鳴響裏感到幾許撼天動地的古希臘音樂的力量。
然而,古希臘的音樂世界並沒有遠離現代社會。今日,人們仍在使用古希臘的音樂術語,人們仍在思索、辯論古希臘就音樂同宇宙、社會和人生的關係所提出的種種問題,人們的音樂愛好和審美趣味仍或多或少為古希臘音樂美學的標準左右和引導。特別是古希臘關於音樂力量的奇說和雄辯,以萬鈞之力,穿透曆史的層層帷幕,跨越文化的道道屏障,激發了無數人的想象,啟迪了無數人的心靈。神化了音樂的古希臘神話,透著人類童年的夢幻和天真,稚拙可愛。古希臘智者對音樂的哲學思辨和科學探索,盡顯人類的理性和睿智,光耀奪目。古希臘的音樂理論和美學思想,更像那美麗的金鳳凰,浴火重生,生機勃勃,一鳴驚人,鳴自靈魂的的深處,渴盼均衡,渴盼完美;一飛衝天,飛向宇宙的遠方,追尋和諧,追尋永恒。經典時代的音響具有經典的震撼。均衡、和諧、完美、永恒——既是經典時代的理想體現,也是經典之音的魅力所在。
《華夏快遞》2006年4月27日
中國音樂學網
http://musicology.cn/reviews/essay/200605/654.html
《美華文學》2009年夏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