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邊的甜瓜》
作者:一來
第一章|黃河邊的風黃河到蘭州,是收了性子的。
在進入這座城市之前,它在高原上奔走,裹挾泥沙,翻山越嶺,像一個脾氣粗礪、從不回頭的人;可一到蘭州,河麵忽然寬闊了,水勢慢下來,像是知道自己該歇一歇了。城被夾在南北兩道山梁之間,風從河穀穿城而過,帶著幹燥、清冽的氣息,把天空擦得極高、極亮。蘭州的天,總讓外來者不安,也讓久居者心定。這裏的日照太充足了,陽光不溫柔,卻誠實。冬天沒有徹骨的嚴寒,夏天也少有逼人的酷暑,晝夜溫差像一把看不見的刻刀,在時間裏慢慢雕琢萬物。土壤來自深厚的黃土母質,沙壤鬆散,卻不貧瘠,鈣、鋅與多種礦質元素靜靜沉積其中,仿佛一段被忽略的曆史,等待被喚醒。如果說江南的土地擅長滋養水稻與柔軟的生活,那麽蘭州的土地,更像是為耐心準備的。這裏並不討好人。但隻要你懂它,它就會回饋。正是這樣的土地,孕育了蘭州的甜瓜。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蘭州人並不以“瓜果之城”自居。他們更習慣談風沙、談河水、談日子如何在並不富足的條件下一天一天往前挪。可等到夏天真正來臨,城郊的旱砂田泛起淡淡的綠意,一枚枚甜瓜在沙土下悄悄膨脹,空氣裏開始有了若有若無的清香,人們才意識到——這片看似嚴苛的土地,原來也藏著溫柔。
早年的蘭州瓜,多是地方品種。“醉瓜”“金蛤蟆瓜”“金塔寺瓜”“大西瓜”……名字帶著鄉土氣息,像是隨口叫出來的,卻各有滋味。瓜農懂得如何與土地相處,他們不講理論,隻憑經驗:什麽時候翻砂,什麽時候控水,什麽時候讓藤蔓“吃點苦”。他們知道,瓜若太順,反而沒有味道。這種對“苦”的理解,幾乎是西北土地給人的共同教育。黃河從城中穿過,不隻是水源,更像一條無形的脈絡,把自然、勞作與命運連在一起。河水年年流淌,城卻在變。
抗戰時期的蘭州,是西北的要衝,是陪都重慶之外的一處關鍵節點。飛機、人員、物資從這裏中轉,世界的動蕩以一種並不喧嘩卻持續存在的方式,滲進這座城市的日常。可即便在最緊張的年代,蘭州城外的旱砂田依舊要種瓜。因為人可以推遲很多事情,但不能推遲對土地的回應。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一個看似微小、卻注定要被時間反複提及的念頭,在幾位彼此相識、彼此信任的人心中悄然成形——如果這片土地,遇上另一種瓜,會發生什麽?這個問題,不帶功利,也不指向貿易。它更像是一種純粹的科學好奇,一種對土地潛能的尊重。提問的人,並不在蘭州出生,卻在蘭州停下腳步;回應的人,走過世界,卻始終記得這片黃土的呼吸。
風從黃河上吹來,掠過徐家山的荒坡,也掠過那些尚未被命名的未來。那時,沒有人知道,一粒來自大洋彼岸的種子,正準備開始它漫長而安靜的旅程。
第二章|張心一:把學問交給土地的人
張心一並不是那種一走進房間就會被注意到的人。他身形清瘦,說話不疾不徐,語調裏帶著南方受過教育的人特有的克製,卻又摻著西北長期生活留下的幹燥與堅硬。他不愛在公開場合高談闊論,哪怕身居要職,也更願意站在一旁聽別人說完,再慢慢補上一兩句,像是在給一件事情做最後的校準。可真正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心裏裝著的,從來不是位置,而是土地。
1897 年,張心一出生在甘肅永靖。那是一個靠近黃河的地方,水與土的關係,從他很小的時候起,就不是抽象概念。河水帶來滋養,也帶來威脅;土地給人飯吃,也逼人忍耐。後來無論走得多遠,這種早年的經驗,都像一根看不見的線,把他牢牢係在西北。他讀書很早,也走得很遠。清華學堂畢業後,他選擇了農業方向,在當時並不算“時髦”。二十世紀初的中國,最受推崇的是法政、工程與軍事,農業往往被視為“基礎而不光鮮”的學科。但張心一心裏清楚,一個國家若解決不了土地與糧食的問題,再宏大的理想也隻是空中樓閣。去美國,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遠行。衣阿華州立農學院的校園,與他熟悉的黃土高原截然不同。那裏土地平整,農場像棋盤一樣鋪開,機械轟鳴,製度井然。張心一如饑似渴地學習畜牧、農業經濟,也第一次係統地接觸到“以科學解釋土地”的方法。他不迷信數據,卻尊重數據;不崇拜技術,卻理解技術背後的邏輯。後來在康奈爾大學完成碩士學位,他已經能夠用極其冷靜的方式,討論土地、產量、氣候與人之間的關係。但他始終沒有留在美國。有人勸過他。那個年代,能在美國完成高等農業教育的人並不多,留下來,意味著更好的條件、更少的阻力。可張心一總覺得,如果學問隻停留在論文和講台上,那它本身就是不完整的。學問若不能回到土地,就隻是紙。
回國後,他輾轉任教金陵大學,又在抗戰最艱難的時期回到甘肅,出任省建設廳廳長。這個位置,對很多人來說是仕途的節點,對他而言,卻更像一個“被迫承擔”的角色。他要處理道路、水利、農改、民生——每一件事都具體而瑣碎,也都繞不開一個核心問題:這片土地,究竟還能不能承載更多的人?徐家坪的荒山,是他最常去的地方之一。那裏風大、土薄、石多,看上去並不適合種任何東西。可張心一偏偏在那裏做試驗。他讓人挖坑、種樹,觀察水土保持的變化。他不急著要成果,隻想知道:在最不利的條件下,土地會如何回應人類的努力。有人私下裏說他“太慢”,不懂得抓緊時間做出成績。張心一聽了,隻是笑笑。他知道,土地不認政績,隻認年輪。正是在這樣的日常裏,他與一批同樣相信“長期價值”的人逐漸靠近。其中一個,是羅德明。他們談話時,很少談宏觀政策,更多談坡度、降雨、根係、作物的適應性。張心一尤其關注一個問題:蘭州這樣的半幹旱地區,是否隻能在生存線上徘徊?他並不甘心。在他的認知裏,蘭州具備一種被低估的優勢——充足的日照、巨大的晝夜溫差、礦質豐富的沙壤土。如果方法得當,這裏並非隻能“勉強活著”,而是可能孕育出極高品質的作物。隻是,這需要對自然足夠謙卑。1940 年代的中國,談“科學農業”並不容易。資源匱乏,戰事頻仍,很多人更關心的是眼前能不能活下去。張心一卻始終堅持一件事:哪怕在最困難的時候,也要為未來留下可能性。所以,當羅德明在蘭州的旱砂田裏,嚐到那些地方甜瓜時,他能敏銳地意識到——這片土地,或許還沒有被真正認識。而當羅德明提起,華萊士可能訪華的消息時,張心一並沒有提出什麽宏大的要求。他隻是希望,能帶回一些耐旱的牧草種子。那是一個極其樸素的願望。他沒有想到,正是這份克製與專注,為後來那粒改變蘭州命運的甜瓜種子,悄悄打開了通道。
黃河依舊在城外流淌,徐家山的風一年年吹過荒坡。張心一站在土地上,並不知道曆史會如何書寫他。但他很清楚,自己該把學問,交到哪裏。——交給土地!
第三章|羅德明的“中國之憂”
羅德明第一次站在黃土高原上時,幾乎說不出話來。那不是因為語言障礙——他會一些中文,也習慣通過翻譯與人交流——而是因為眼前的景象,超出了他此前所有關於土地的經驗。黃土像被時間反複切割過,一層層裸露在風中,溝壑縱橫,仿佛大地自身的傷口。雨季來臨時,泥沙順坡而下,毫無阻攔地湧入河流;旱季到來,土地又迅速變得幹裂、鬆散,像一塊隨時會崩解的舊布。他後來在筆記裏寫下一個詞——“China’s Sorrow”。這並非修辭,而是一種近乎痛感的判斷。
羅德明出生於 1888 年,與張心一、華萊士同齡。他接受的是典型的西方學術訓練:牛津、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博士學位,體係完整、邏輯嚴密。他研究水土保持,研究流域治理,研究人類活動如何在長期尺度上改變自然。但直到來到中國,他才真正意識到:水土流失,不隻是技術問題,而是文明問題。
1920 年代,他第一次來到中國,在金陵大學執教。那幾年,他幾乎走遍了黃河中下遊的關鍵區域:河南、山西、陝西、山東。他爬過坡,蹲在溝壑邊測量泥沙厚度,也在農舍裏聽老人講祖輩如何一點點失去土地。他發現,中國的黃河,並不是一條“暴躁的河”,而是一條被迫承受過多的人類錯誤的河。這份認識,讓他無法隻做一個“旁觀的學者”。抗戰爆發後,中國的局勢愈發艱難。
1942 年,羅德明第二次來華,受邀主持西北水土保持考察團。那是一段異常漫長的旅程——從美國出發,輾轉數月,最終在當年 12 月抵達重慶。世界在燃燒,航線被戰爭切割,學術考察顯得格外“不合時宜”。可羅德明堅持要來。他說,正是在最困難的時候,才更需要為未來留下些什麽。考察團從隴南一路向北,進入關中,再到蘭州、華家嶺、河西走廊,甚至深入青海共和一帶的黃河上遊。他們記錄坡度、植被、降水,觀察每一處被侵蝕的細節。在很多地方,他看到的不是“自然災害”,而是長期人為幹預後留下的後果。而蘭州,是他行程中印象最深的一站之一。這裏不像關中那樣平展,也不像河西那樣空曠。城市被夾在山河之間,顯得局促,卻又頑強。張心一帶他去了徐家山,那裏正在進行荒山綠化與水土保持試驗。風很大,沙粒打在臉上生疼,但坡麵上已經能看到新植樹苗的輪廓。羅德明蹲下來,用手抓起一把土,又鬆開。“它還活著。”他說。那天之後,張心一又帶他去看蘭州城郊的旱砂田。瓜藤在沙土中延伸,果實伏在地表,像是在試探這個世界是否值得信任。當地人請他們品嚐瓜果——“醉瓜”“金蛤蟆瓜”“金塔寺瓜”,還有普通的大西瓜。羅德明一口一口吃得很慢。他不是貪嘴的人,卻在那一刻,清楚地意識到一個問題:如果這樣的土地,已經能孕育出如此風味,那麽在科學方法的引導下,它還能走多遠?更讓他心裏難以平靜的,是另一幕。在田裏除草的,是幾位纏著小腳的婦女。她們跪在地上,一點一點拔草,動作緩慢而吃力。每一次起身,都像是在對抗身體本身的限製。羅德明站在一旁,看了很久,沒有說話。後來他對張心一說,如果有一種工具,能讓她們站著幹活,那該多好。
這不是一句政治宣言,而是一種極其具體的人道關懷。正是在蘭州的這些日子裏,一個念頭在他腦中逐漸清晰起來——這裏,適合種甜瓜。不是普通的瓜,而是那種需要充足日照、晝夜溫差大、土壤通透的品種。他想起美國的“蜜露”瓜,那種綠肉、清香、對水分要求並不苛刻的甜瓜。如果它能在這裏生長,會不會激活蘭州土地被低估的潛力?離開蘭州前,羅德明對張心一說,華萊士很可能在來年訪華。“如果你有什麽需要,可以告訴我。”張心一沒有猶豫。他說,希望能有一些耐旱的牧草種子。羅德明點點頭,卻又補了一句:“也許,還可以試試種甜瓜。”
那一刻,他們都沒有意識到,這個看似隨意的建議,將會如何改變一座城市的味覺記憶。黃河在城外繼續流淌,風從旱砂田吹過。科學、善意與土地,在沒有任何儀式感的情況下,悄然匯合。
第四章|一粒種子的遠行
1944 年初夏,美國本土的農田剛剛結束播種。在衣阿華,玉米苗剛破土不久,空氣裏還殘留著春天的濕潤氣息。亨利·阿加德·華萊士站在自家農場的田埂上,低頭看了一會兒土壤,又抬頭望向遠處。對他來說,土地從來不是抽象的概念。即便身處權力中樞,他依舊保留著農學家的習慣——看土色、聞氣味、判斷濕度。隻是這一次,他即將離開這片熟悉的土地。作為美國副總統,他的行程原本應當圍繞會議、談判和象征性的訪問展開。但在啟程訪華前,他做了一件並不寫進官方日程的事:準備種子。那是一封來自中國西北的電報。電文很長,語氣克製而懇切。張心一在電報中詳細描述了蘭州的氣候、土壤和旱砂田的狀況,請求帶來一些適生的牧草種子,同時提及,如果可能,也希望能試試美國的“蜜露”瓜。華萊士讀得很認真。這並不是他第一次收到類似請求,但這一封不同。文字裏沒有宏大的訴求,也沒有任何交換條件,隻有對土地的判斷與對未來的期待。更重要的是,他認得這個名字——張心一。他們曾在衣阿華州立農學院同窗,也都聽過羅德明的課。那是一種不需要多餘確認的信任。華萊士沒有猶豫。他讓人準備了編號清晰的牧草種子,又特意挑選了一包“蜜露”瓜的綠肉種質。他知道,這種瓜對光照和晝夜溫差極為敏感,而蘭州,恰恰具備這些條件。除此之外,他還讓人帶上了幾把三角齒鏟子。這是羅德明特別提到的。那種鏟子設計簡單,卻能讓人在站立狀態下除草。華萊士並不清楚,它是否真的適合中國的田地,但他願意讓這個可能性被驗證。
戰爭年代,行程異常複雜。華萊士此行繞道蘇聯,經西北國際交通線進入中國。飛機、火車、汽車,幾乎能用的交通方式都被動員起來。從美國出發,到抵達蘭州,他離開本土已近一個月。種子被妥善保存,每一包都標注清楚,像是被托付的秘密。
1944 年 6 月 30 日上午 11 時 30 分,飛機降落在蘭州機場。那天的天很高,風卻不小。甘肅省府的迎接陣仗並不張揚,卻極為周到。穀正倫、淩其翰、羅機、張心一,以及各廳廳長、市長蔡孟堅,還有中、美、蘇方麵的代表,一同站在跑道旁。華萊士下機時,神情平靜。他並未顯露出“最後一站”的疲憊,反而像是完成了一次早已在心中預演過的抵達。張心一幾乎全程陪同。午餐是在省府後花園行館進行的,菜品簡單,卻有幾樣地道的蘭州瓜果。華萊士嚐了一口,笑了。他說,這裏的甜味,與美國的瓜不同,更幹淨,也更直接。下午的參觀,安排得緊湊而務實。徐家山的植樹造林試驗場、皮毛加工廠、農業土特產展覽,一站一站走下來,華萊士問得最多的,不是產量,而是方法。他關心水從哪裏來,如何留住;關心人如何與土地相處,而不是如何“征服”土地。在徐家山,他停留了很久。風吹得樹苗輕輕晃動,裸露的坡麵仍占大多數,但已經能看到變化的痕跡。華萊士蹲下身,用手指觸了觸土壤,動作熟練得不像一位政治人物。第二天清晨,他在張心一陪同下前往興隆山,祭奠成吉思汗陵寢。那更像一次對曆史與土地的致意,而非官方禮節。7 月 2 日早上 7 時 30 分,華萊士登機返程。離開前,他把準備好的物品一一交付。一包“蜜露”瓜種子。92 個編號清晰的牧草種子。幾件水文測量儀器。幾把三角齒鏟子。還有幾本關於民生與農業改進的書籍。此外,還有一些私人小物件——維生素、兩支衣阿華州生產的鋼筆。這些東西,沒有簽署任何協議,也沒有出現在外交文件中。它們被分送到不同的地方:牧草種子和儀器交給天水水土保持試驗站,一部分牧草種子送往徐家山,鏟子被拿到雁灘讓婦女試用,也被路易·艾黎帶到山丹培黎學校。至於那包“蜜露”瓜種子,則被鄭重交到甘肅省農業改進所,用於蘭州旱砂地的試種。
當飛機起飛時,沒有人意識到,那包不起眼的種子,將在幾年後,改變蘭州人對“甜”的理解。黃河依舊在城外流淌。一粒種子,已經悄然落在它命中注定的土地上。
第五章|瓜在蘭州生根第一年,並沒有引起太多注意。
甘肅省農業改進所把那包“蜜露”瓜種子,安排在蘭州城郊的旱砂田裏試種。這裏並不顯眼,也談不上優越——砂多土薄,水分靠精細控製,稍有疏忽,瓜藤就可能提前枯萎。對很多人來說,這裏更像是“將就能用”的試驗地,而不是寄予厚望的田塊。可正是這樣的地方,最能檢驗一粒種子的誠實。負責試種的人,並沒有照搬美國的栽培方式。他們更相信本地經驗:什麽時候該讓藤蔓“受一點罪”,什麽時候該收住水分;白天讓陽光盡情照射,夜裏讓溫差自然發揮作用。黃河帶來的風,在旱砂田上空流轉,把濕氣與熱量一點點調勻。瓜藤長得很穩。不像某些外來作物那樣“急著表現”,它們並不張揚,隻是順著砂土延展,葉片厚實,根係紮得很深。到結果時,瓜皮光滑,色澤偏灰綠,在強烈日照下隱隱泛白。第一批成熟的甜瓜被切開時,現場一時無聲。瓜肉是翠綠色的,細膩而緊實。入口的瞬間,甜味並不張狂,卻極其純淨,清香順著喉嚨一路下去,像是把西北的幹燥都暫時撫平了。有人低聲說了一句:“這瓜,有點不一樣。”確實不一樣。接下來的兩年,試種持續進行。令人意外的是,第二代、第三代的表現不僅沒有退化,反而在風味、色澤和產量上,逐漸超越了原產地的記錄。晝夜溫差與旱砂田的通透性,讓甜度更加集中,香氣也更持久。科學並沒有辜負土地。消息很快傳開了。蘭州的瓜農是極為現實的一群人。他們不看論文,隻看結果。當他們發現,這種瓜在本地表現穩定、賣相好、口感突出,便開始主動索要種子。種植範圍從鹽場堡、雁灘一帶,逐漸擴展到青白石等區域。人們開始給它起名字。最初,有人叫它“蘭州蜜瓜”,也有人幹脆叫“蘭州瓜”。可更多人,還是習慣稱它為“華萊士”。這個名字,在蘭州並不帶政治意味,更像是一種樸素的紀念——記得這瓜從哪裏來,也記得是誰把它帶來的。名字在民間流傳時,往往會獲得新的溫度。到 1949 年,蘭州市“蜜露”瓜的種植麵積已達 173 公頃,成為厚皮甜瓜中的佼佼者。夏天的瓜市上,“華萊士”總是最先被問起的品種。瓜販知道,隻要擺出它,就不愁賣。甜味,讓人記住一座城。
1953 年,一個微妙的轉折出現了。出於當時的國際環境考慮,甘肅方麵提出,將“華萊士”更名。這個提議,並非否定來路,而是一種時代語境下的謹慎選擇。時任甘肅省政府主席鄧寶珊為此專門致信張心一,征求他的意見。張心一回信很快。他並不反對更名,卻提出,“白”字不足以體現這種瓜的真正價值,建議改為“蜜蘭瓜”,既點出甜味,也標明產地。這個建議最終沒有被采納。“白蘭瓜”,這個名字,就這樣被正式確定下來。在文件中,它顯得中性、幹淨,甚至有些疏離。但在民間,人們依舊記得它曾經的名字。更重要的是,瓜的品質並沒有因為改名而改變。接下來的幾十年,是“白蘭瓜”的黃金時期。從 20 世紀 50 年代中期到 70 年代,它成為蘭州瓜果的拳頭產品,獲得國家外貿部門的出口許可,走向國際市場。每年數十萬公斤的外銷量,讓“白蘭瓜”成為蘭州一張安靜卻亮眼的名片。有人第一次認識蘭州,是從一枚甜瓜開始的。後來,隨著種植規模擴大、自然雜交增多,品質開始出現波動。皮色、瓤色、熟期變得複雜,市場上“白蘭瓜”的名號被頻繁使用,卻越來越難以辨認真正的滋味。張心一遠在北京,心裏卻始終牽掛著這件事。他知道,任何一種作物,都無法依靠情懷維係。要讓“白蘭瓜”走得更遠,必須回到科學本身。於是,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他多次托人從美國帶回新瓜種,希望通過更新與選育,讓這枚瓜重新找回最初的標準。時間在流逝,土地在變化。但有一點始終沒有改變——這枚甜瓜,已經真正屬於蘭州了。它在黃河邊生根,在旱砂田裏成熟,也在無數普通人的夏天裏,留下過清涼而確切的記憶。
第六章|時間的回信張心一晚年,很少再談功績。
在北京任職的那些年,他的辦公桌上始終擺著幾樣舊物:一支鋼筆、一摞泛黃的筆記本,還有一張蘭州的老照片。照片拍的是黃河,河麵並不寬闊,岸邊隱約可見城廓與遠山。別人看不出特別,他卻一眼就能認出,那是夏末的水色。那是甜瓜成熟的季節。很多人以為,“白蘭瓜”的成功,是一次偶然的引種奇跡。可張心一心裏清楚,真正決定命運的,從來不是運氣,而是是否尊重科學、是否尊重土地、是否尊重人本身。隨著時間推移,“白蘭瓜”不可避免地經曆了退化、混雜與市場衝擊。張心一並不因此失落。他理解自然規律,也理解農業的現實——任何品種,都有自己的生命周期。真正重要的,是方法,是理念,是一代人是否為下一代留下些什麽。他更關心的,是那些被時間輕易掩埋的善意。
1985 年,張心一已經 88 歲。那一年,他應邀赴美,參加衣阿華農學院畢業 60 周年紀念活動。行程本可簡單完成,但他卻特意繞道加州,拜訪了羅德明的夫人伊內茲。伊內茲曾在中國成都教會工作多年,對中國並不陌生。兩位老人坐在一起,談的不是學術,也不是政治,而是那些在動蕩年代裏,仍然選擇相信彼此的人。臨別時,張心一托人轉交了一封信。那封信,是寫給華萊士家屬的。信中沒有溢美之詞,隻是平靜地表達了一件事:蘭州人曾以最樸素的方式,記住了那位把種子帶到黃河邊的人。一年後,回信輾轉而來。寫信的人,是華萊士的女兒 Jean Wallace Douglas。她在信中表示,得知蘭州人曾把那種甜瓜命名為“華萊士”,她和家人感到由衷的榮幸。她說,那或許是父親一生中,最值得被記住的方式之一。這封信,並沒有被公開發表。它隻是在極小的範圍內,被悄悄傳閱,又被妥善保存。可正是這種低調,讓它顯得格外真實。它不是外交成果,也不是曆史注腳,而是一種跨越四十年的私人回聲。時間並沒有吞沒那份善意。事實上,“白蘭瓜”的故事,從來都不是關於一枚瓜本身。它講述的是這樣一件事——在世界最動蕩的年代裏,有人選擇放下成見,用科學對抗荒蕪,用耐心回應土地,用無償的方式,建立人與人之間最牢靠的信任。羅德明敏銳地看見了生態的可能性;張心一堅定地把學問交給土地;華萊士在權力之外,始終記得一粒種子的意義。他們的合作,沒有合同,也沒有回報清單。卻改變了一座城市的味覺記憶。後來,甘肅農業科研人員重新引進“白蘭瓜”原種,通過分子標記輔助選擇和係統選育,培育出“甘甜”係列新品種。新的瓜,繼承了最初的清香與甜度,也延續了那條看不見的科學脈絡。黃河依舊在流。它見過戰火,見過遷徙,也見過那些不被寫進史書的合作與善意。甜瓜一年一年成熟,又一年一年消失在季節裏,但土地記得,風記得,人心也記得。真正的文明交流,並不發生在會場上。它發生在田埂之間,在一粒種子落土的瞬間,在人願意為他人留下些什麽、卻不索取回報的選擇裏。黃河邊的甜瓜,就是這樣留下來的。——它不喧嘩,卻足夠甜。
作者後記|文明與土地寫完《黃河邊的甜瓜》,我久久沒有合上稿子。這不是一篇需要“收尾”的作品,它更像一段仍在繼續的回聲。黃河仍在流,土地仍在呼吸,而人類與自然之間那條若隱若現的關係線,也從未真正中斷。我寫這篇中篇紀實小說,並非為了記錄一段農業史,也不是為了複述一次成功的引種案例。我真正想寫的,是文明如何在最細微的地方發生作用。在我們的敘事習慣裏,文明常常被等同於製度、權力、技術或宏大的觀念。可當我把目光落在蘭州的旱砂田上,落在一粒跨越大洋的甜瓜種子上時,我忽然意識到:文明並不總是轟鳴而至,它更多時候是悄無聲息的。它不以征服為目標,而以理解為前提。羅德明來到中國,並不是為了“改造”這片土地,而是先試圖理解它;張心一走遍世界,卻始終選擇把學問放回黃土之中;華萊士身處權力中心,卻依舊願意為一包種子、一把鏟子承擔時間的重量。他們之間的合作,沒有合同,沒有報酬,也沒有意識形態的裝飾,隻有一種極其樸素的共識——土地值得被尊重,人值得被善待。在今天看來,這樣的合作或許顯得“天真”。可正是這種不設防的善意,才讓一粒種子在蘭州生根,並在時間中不斷被證實。
我尤其在意一個細節:那幾把讓婦女可以站著除草的三角齒鏟子。它們並不昂貴,也不複雜,卻改變了勞作姿態。這讓我相信,真正的進步,往往不是從宏大的宣言開始,而是從減輕一個人的痛苦、提升一寸尊嚴開始的。文明的溫度,正是在這樣的細節中被感知。“白蘭瓜”的命運,也提醒我們:任何成果,都無法脫離科學的耐心與土地的節律。它會興盛,也會衰退;會被誤認,也會被複興。但隻要方法尚在,隻要尊重自然的理念仍被繼承,它就不會真正消失。
今天,當我們談論全球化、技術與合作時,或許更需要回到這類“慢故事”中來。它們不製造對立,也不急於證明誰更正確,隻是默默告訴我們:文明真正的連接,發生在共同勞作、共同試錯、共同承擔結果的過程中。我願意把《黃河邊的甜瓜》獻給所有在土地上工作的普通人,也獻給那些相信科學、卻不迷信權力的人。更重要的,它獻給一種並不張揚、卻足夠持久的價值觀——在這個世界上,有些善意,值得被時間記住;有些文明,正是從一粒種子開始。
一來
2025年10月10日於賭城拉斯維加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