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小夏：曆史的細節——讀《天安門對峙》

寫曆史，太近了容易在情緒上出偏差，而太遠了又容易在細節上出問題。在六四屠丿殺過去二丿十年之際出版的《天丿安門對峙》一書可以說兼具了不遠不近的長處。

這本書算不上是整個天丿安門事丿件的曆史，因為政丿府那麵的決策記錄至今仍然多數停留在傳說與猜測上，也許其中幾個最主要的人物已經將最主要的細節——比如他們做決定時的動機——帶進了墳墓，而比學生人數多許多倍的普通民眾的參與和組織隻留下了一點零星的、多數是側麵的記錄。Eddie Cheng二十萬字的《天丿安門對峙》（原著為英文 Standoff At Tiananmen）告訴世人的是發生在示丿威學生中間的詳細的故事。該書追溯了那次震撼世界的從學生示丿威演變至人民起義的運動中的核心人物——一批突然之間被推到國家乃至國際舞台中心的年輕的大丿學生領袖們——如何以激丿情開始，以想象力為號召，以勇氣同時又帶著過分的固執己見而將示丿威運動變成對天丿安門廣丿場長期的占領，卻在真正的鎮丿壓到來時潰不成軍。

《天丿安門對峙》中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與故事，為讀者描繪出了一場曆史轉折點上的宏大的悲劇。人們看到，一個在試圖推動改革的專丿製政權是如何無法擺脫自身意識形態、語言、行為方式的窠臼，是如何在居高臨下的慈祥統治者與麵目猙獰的暴君之間進行非此即彼的搖擺抉擇，而最終在無法和平控製局麵的時候又是如何大開殺戒。人們也看到，這些同樣的窠臼又是如何製約著抗議者的一方，使得政丿府對立麵的領袖們搖擺在激動得近於語無倫次的青年鼓動家與試圖建立起以小範圍的自封社會精英為基礎的權力謀略家這兩種吃力不討好的角色之間。

事實上，在示丿威的領袖中間也有一些長期在推動建立民丿主製度的活躍分子和領袖人物。他們中的大多數在這次運動之前已經吃過了共丿產黨長期的苦頭，甚至還有些人為進行政治抗議而坐過牢。《天丿安門對峙》選擇了其中一些有影響的人——比如北京大學的胡平、王丿軍濤、劉鋼——進行介紹。可歎的是，他們對廣丿場上的示丿威學生隻具非常有限的影響。當時的天丿安門廣丿場上彌漫著一種奇怪的混合氣氛，既有狂歡節般的興奮，也有颶風臨近前的驚恐，而興奮與驚恐的交集在年輕的示丿威者的心中提升為一種悲壯的使命感，促使他們在想象中去迎接甚至擁抱那種過去隻停留在傳說中的偉大而血腥的時刻。他們不允許那些因在政治上傷痕累累而變得小心謹慎的人來奪走他們的這份榮光。他們將自己的領導機構稱作“保衛天丿安門廣丿場指揮部”——一個充滿了戰爭年代的軍事化涵義的名字。在這樣的結構中，民丿主製度——學生示丿威者們聲稱要爭取的目標——根本無從談起。

英國偉大的軍事家威靈頓公爵說過，英國的民丿主製度是在伊頓中學的球場上培養出來的。也就是說，現代民丿主製度的成功秘訣，在於有規則的競爭與對抗。這種習慣，是從小就在學校和社區中培養出來的。在美國經常能看到大規模的示丿威遊丿行。抗議者們會咬牙切齒地發誓說：“下次選舉一定要將這個（些）狗丿娘養的趕走！”於是，他們在遊丿行之後回到自己的社區，或是建立起一個委員會，或是加入到“狗丿娘養”的對手的陣營那裏，去籌款、去拉票、去動員、去組織那些無數回合而往往是平淡甚至無聊的競選辯論。人們的共識是，無論那些個“狗丿娘養的”多麽令人憎恨，人們尊重他（她）的任期與職務，因為那是民丿主競爭的結果。

誰也不能說，發動大規模的抗議運動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民丿主製度的建立要艱難何其一百倍。建立民丿主製度需要勇氣與犧牲精神，但更需要自我克製與尊重他人。前一種素質並不見得不能在專製及其追隨者身上看到，而後一種素質則為民丿主的擁躉所專有。《天丿安門對峙》中所描寫的對峙，令人們看到了天丿安門廣丿場悲劇的內在原因：一個完全不懂得需要克製與尊重人民的專製政丿府在麵對一群渴求自由卻完全沒有受過真正民丿主教育的年輕人無休無止的挑戰時，最後隻有失控垮台與血腥鎮丿壓兩種選擇。政丿府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從那以後，中國現行體製下的政治改革和民丿主建設就被排除了發展的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