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時候父母因為工作分居兩地。我自生下來就是祖母帶,半歲就離開母親跟祖母回老家,直到5歲多快上學了才回到父母身邊。我跟祖母的感情很深,在我幼年的記憶裏,那擁抱親吻都是來自祖母,祖母在我心中就是媽媽的角色。
小時候祖母經常抱著我講她的幼年故事。
我的祖母上世紀之初出生在一個書香門第,名臣之後。她是家裏最小的女兒,深得父母寵愛,尤其是父親。父親從小教她讀書識字,不裹腳,家裏請了私塾,她跟哥哥們一塊讀書玩耍。每當祖母講起幼年時那些記憶,眼裏就閃著清亮的光芒。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在父親身邊的倍受寵愛的無憂無慮的時光。
從小被許配到門當戶對的夫家,離娘家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夫家也是學而優則仕,做官後告老還鄉的,家境不錯,祖父是家中獨子。祖母十幾歲出嫁後不久,她的父親就離開了人世。祖母的父親雖是名臣之後,卻是家族的叛逆,深懷救國救民的理想,成了中共最初的一批黨員之一。 一次遠行前,回家告別老母,老母愛兒心切,留兒多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出門就被捕,家族四處活動,無奈他堅持為理想犧牲,最終被處決了。據說是同族裏堂兄弟告的密。這是我祖母後來不願回娘家的第一個原因。
祖母每每說到此,那悲傷無助的眼神我至今還記得,還總是喃喃地加一句,我父親最疼我這個小女兒了。。。人到了老年,卻還是那麽留戀童年時父母的寵愛。
好在公婆均是知書達理之人,祖母聰慧能幹,倍受公婆器重。祖母於是散枝開葉,生兒育女。祖母三十七歲那年,生下我父親半年,祖父就重病而亡。從此祖母開始了長達近六十年的寡居生活,與公婆一起生活,撫養兒女,為公婆養老送終。後來解放,家裏房子土地都沒有了,沾了烈屬的光,政治上沒有受衝擊。但祖母是女兒,不能拿烈屬津貼。到父親上學時,家裏一貧如洗,祖母辛勤勞動,省吃儉用,將我父親培養上了大學。
祖母和祖父的事情我所知甚少。祖母從不對人提起,跟我講的都是她童年的故事。我是後來聽我父母講起才知道祖父去世那麽早。祖母大概也是選擇性失憶,她每天回憶的都是童年的美好時光,痛苦掙紮的歲月就讓它埋在心底, 隨著時間的河流靜靜地地流走。
有一年我們清明回老家掃墓,正遇上我祖父的冥壽,我祖母那時已經90+,提筆寫了一篇祭文燒了,可惜我那時不太懂事,對祖父又沒有印象,不記得那篇祭文了。隻記得我祖母的書法很好,更勝過我父親,我父親原本在我看來是字寫得最好的。中間有一句“少年喪父,中年喪夫”我還記得,那一次我看到祖母和她的兒子們一起流淚,我也跟著流淚。
祖母一生堅強能幹,深具中國婦女的傳統美德。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
日本侵略時,祖母逃難時將夫家的許多金銀細軟藏到娘家,結果被嫂子們貪了,這也是祖母不願回娘家的一個原因。還是因為她出嫁後將夫家利益看得重於娘家利益的緣故。
我父母家後來條件不錯,屢次請祖母來住,祖母總是不習慣,短住一陣跟我們親熱一陣就要回去。
我到5,6歲上學前回到父母身邊讀書。但是還是經常會祖母家住。每年的寒暑假都回去住很長時間。隻有在祖母身邊我才感覺得到那種無邊的寵愛和依戀。上小學時,父母覺得我瘦弱決定讓我休學一學期,回到祖母家調養身體,養得白白胖胖的,第二年接著回去原來班繼續上,好在那時候功課輕鬆。小學時我還被放到外婆家一學期,回來也是不用補就接著上了。不明白那時候的父母怎麽將革命工作看得比孩子還重。
話說我祖母家那邊的水土真是養人,據說我小時候膚色特好,白裏透紅,粉雕玉琢的,人見人愛。據說一歲時帶回外婆家,引起了轟動,整條街的人都過來看這個小瓷娃娃,說從來沒見過這麽漂亮的嬰兒。他們哪知道我隻吃了5個月的母乳。平時就吃媽媽帶回去的奶粉煉乳,魚肝油和祖母熬的米湯。曾聽媽媽抱怨過說聽鄰居說我祖母將我媽媽帶回去的奶粉煉乳分給我那些堂兄弟姐妹們吃,不過媽媽也理解,作為祖母,她不能眼看其他孫輩挨餓,至少我被養得很好。
他們都說我長得象我祖母,可能有幾分神似,我的五官不如我祖母漂亮。有一次我在TIME封麵上看到一張昂山素姬的照片,心頭一震,怎麽跟我祖母那麽相象,無論形神,都非常象,同樣的曆盡苦難堅毅的女人。一時間,對祖母的思念如同潮水一般湧上來。。。
我到父母身邊後,他們也是忙工作,妹妹的出生又牽製了他們多數的精力。我放學回家也就是吃飯時間見到他們,講講話。算起來,我在祖母身邊的年份雖短,但相處時間卻更長,尤其幼年的記憶深刻。
父母是醫生,難免會給祖母一些飲食建議。祖母一概不聽。有一次,我們回老家,吃飯時,祖母端著一大杯酒一飲而盡,對我父親說,你知道我為什麽不肯在你家住了吧,你家喝酒都限製,我在家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無拘無束,哪象你們家那麽小氣。大家都笑壞了。
老人家還真是爭氣,無病無痛,到95歲去世前一直是生活自理,自己單獨開夥,不用晚輩伺候。去世前的那個春節我們回去,祖母還親自下廚,晚上打通宵牌。
祖母的去世帶給我人生第一次的悲傷苦難,我用了很久才走出來。在我心目中,祖母是我母親的角色,世上最疼我的人是我的祖母。
看到巧姐的故事,我很思念在天堂的祖母,寫下此文以紀念祖母。可惜我沒有祖母的文采,不能描繪祖母的風采之一二。
手頭沒有祖母的照片。可是祖母的音容笑貌隻要一想起,就在鮮活地出現在我麵前。
奶奶,我好想念你。
不能讚美這等的“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