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5月初的某天,時任北京副市長劉誌華辦公室的門突然被推開。一位1米7左右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手持著一張一個億的支票,對劉誌華聲稱自己的公司已經籌到資金,要求拿回與奧運主場館鳥巢僅一路之隔的摩根中心地塊的開發權。當時,距離奧運開幕僅剩兩年時間,那些能為開發商帶來可觀財富的奧運項目正如火如荼進行。作為北京市分管城市規劃建設的副市長,劉誌華兼管奧運項目基建,手握著可以左右財富流向的權力。在被劉誌華拒絕後,這個人怏怏不快地轉身離開了。隻是,劉未曾料到,僅一個月後,自己會突然被中紀委調查,直至落得無期的牢獄之災。正是這個帶著不開心離開的中年男子,偷偷錄製了一份和劉有關的性愛視頻,舉報了他。
令穀
入獄後,劉誌華曾向身邊人回憶了本文開頭中與郭文貴會麵的細節。2015年,此人複述了當時的場景。那個推門而入的男子,就是郭文貴——他最終如願拿回了摩根中心地塊,項目開發後更名為盤古大觀,成了北京又一個地標建築。此後,盤古大觀實際控製人郭文貴,據此搭建了一個名為“盤古會”的,以政法係統官員為主的龐大政商網絡。
但那時的郭文貴,還遠遠沒有現在“有名”。過去半年裏,為了爭奪方正證券的控製權,郭文貴在海外指揮旗下的北京政泉控股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政泉控股)與北大方正集團,展開了一場鬧劇般的互相“舉報”,並最終導致北大方正集團前CEO李友等人被調查。郭文貴,這個名字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一次廣泛傳播。
但春節過後,形勢開始朝“兩敗俱傷”發展。先輸一局的方正集團,在方正證券的控製權上占得上風,先是順利拿下了董事會6:3的優勢席位;而後依靠這一優勢,出自方正係的原方正證券總裁何其聰,在3月12日順利當選董事長。與此同時,郭文貴在國內的多名活躍的下屬先後“失聯”,包括原國安局副局長馬建在內的一些被認為是其盟友的官員,也開始“落馬”。
郭文貴的“舉報”聲音也隨之漸小。1月份,曾有消息人士透露郭文貴已被帶回國內,但《棱鏡》獲得的多方最新消息顯示,郭至今仍然滯留海外。即使經曆了這樣一次“集中曝光”,對郭文貴這位能量巨大、頗為神秘的商人,大眾依然知之甚少。他來自何方?隱匿在眾多公司背後,他如何聚斂財富,鉗製利益相關方?他何以憑一段視頻扳倒一位副部級幹部?緣何與他合作的多數夥伴最後都身陷囹圄,他卻依然獨善其身?
和大多數農民企業家的“暴發戶”模樣不同,郭文貴的故事顯得傳奇得多。
“好大姐”助力“進京”。郭文貴身份信息顯示,郭於1965年2月2日出生於山東聊城莘縣。郭家共有八個兄弟,郭文貴排行第七。在當地,人們稱他“郭七”。初中未畢業,“郭七”就出門謀生了。
沒有人能夠清晰還原他的早年經曆。一位與其有過交集的聊城生意人告訴《棱鏡》,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經濟並不發達的莘縣聚集了聊城大多數的假貨貿易商。有傳說稱,郭文貴早年也曾混跡於此。莘縣人對20歲之前的郭文貴知之甚少,除了他曾經坐過牢這件事。不同的信源告訴《棱鏡》,發跡前的郭文貴在“混社會”時曾經入獄——但這卻成為他人生的一個轉折點。當地有傳言稱,郭在牢裏遇見了人生的第一位“貴人”。正是在此人的引薦下,郭文貴才認識了首位重要的生意合夥人。
這就是港商夏平。郭文貴毫不避諱自己的發家史與被稱為 “富婆”的夏平有關。一直在幫郭文貴打理生意的胞兄郭文存,曾經對《棱鏡》所接觸的人士表示,夏平是郭文貴人生裏最重要的“四個好大姐”之一,也是第一位。另外三位“好大姐”均在要職部門擔任職務。身為南京銀達房地產開發公司(簡稱銀達地產)董事長,港商夏平主要開發了南京銀達新天地以及銀達雅居等項目。關於夏平的公開資料甚少,銀達地產現任副董事長許以立在電話裏告訴《棱鏡》,年近90歲的夏平如今常駐香港,已經很多年不涉及公司業務,盡管仍舊擔任董事長職務。
兩人交往的細節並不清晰。但有知情人稱,20歲出頭的郭最初隻是“好大姐”夏平的司機。用另一位知情者的話來說,善於經營人際關係的郭很快獲得了夏平的“寵幸和信任”。夏平以港商的身份為郭文貴在鄭州拿項目而站台。這,才有了郭和夏唯一的合作項目:鄭州裕達國貿。
1993年,28歲的郭文貴以旗下鄭州偉仁貿易有限公司,與夏平所在的香港愛蓮國際集團合資成立鄭州裕達置業公司(後改名為河南裕達置業,簡稱裕達置業)。這是他的第一個公司,也幾乎是郭文貴目前實際控製的公司中,唯一一個還在工商資料股東欄上有自己名字的公司。860萬元注冊資本金中,他出資840萬元。多位知情人士向《棱鏡》透露,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恰逢鄭州市加大招商引資力度。郭文貴利用夏平港商的身份,順利取得原本屬於市政府家屬院的中原路220號地塊,即後來的裕達國貿所在地。
一位對郭文貴熟悉的人士透露,夏平也曾涉及愛馬仕的生意。在裕達國貿裏,郭文貴專門為其設有展示區域。隻是,這位被郭家人稱之為“四個好大姐”之一的夏平在接下來的十年裏再未與郭進行商業合作。在夏平下屬許以立看來,這是因為郭文貴“後來有能耐了,可能攀上了更重要的關係了。”裕達國貿竣工後,夏平於1998年將所持裕達置業股份全部轉給實際控製人郭文貴,有人認為,這是郭文貴用夏平的港資身份拿到裕達國貿項目後將其“踢出局”。而據河南公安係統人士透露,郭文貴自己通過河南省政法部門的關係,也於上世紀九十年代取得了香港身份。
但郭夏兩人的聯係未斷。《棱鏡》獲得的一份銀行賬單流水顯示,郭文貴控製的政泉控股於2008年夏天將一筆4000萬元資金轉入夏平的銀達地產。身為銀達地產副董事長兼實際一把手的許以立回應《棱鏡》稱,銀達從未與郭文貴及其公司有業務合作,更不知有資金往來,具體事宜須谘詢夏平。《棱鏡》暫未能聯係夏平置評。
隨著裕達國貿的開業,郭文貴也逐步開始了自己在鄭州的商業積累,建立了包括已經落馬的原鄭州市委書記王有傑等關係網。知情人士透露,王有傑的兒子王鍇曾在郭文貴的公司任職副總經理。憑著與王家的關係,盡管裕達國貿負債累累,郭文貴仍能順利從當地銀行獲得融資。更甚是,身為民營企業家,郭文貴當年被《大河報》刊發高負債負麵報道後,後者迫於當地政府的壓力不得不又刊發了一篇正麵報道。裕達國貿從出生就是個“麻煩生”。除了高負債外,郭文貴也與承建方中建二局因工程款而鬧上法庭。甚至,郭的胞弟郭文奇也因拖欠工程款而喪命。
一位與郭文貴相識多年的鄭州生意人透露,將夏平“踢出局”後,尚未完成資本積累的郭文貴資金非常吃緊,欠了包括某工程方7000萬在內的高額費用。這一工程方為港籍,曾至鄭州追尾款,卻被郭文貴的人打傷。雙方矛盾升級,最後,因郭文奇的死亡而不了了之。
但裕達國貿帶給郭文貴的利益大過麻煩,這是其“進京” 的重要踏板。作為彼時當地最好的酒店,裕達國貿幾乎是鄭州舉辦重要會議的唯一場所。1998年,國務院某部委的一個會議選擇在鄭州裕達國貿酒店舉行。上述鄭州生意人透露,郭文貴提前探知某參會女性領導的喜好後,將該領導入住的酒店套房重新布置。因此,郭文貴獲得了這位來自北京的領導的褒獎。
另一位熟悉郭文貴的人士透露,來到北京後,郭文貴不時在飯局上透露自己和該領導的關係,以炫耀自己的背景。這名女性領導也被郭文貴胞兄稱為“四位好大姐”之一。但據稱,該領導比較反感郭文貴這種行為。
扳倒劉誌華的盤古大觀
1998年,對於郭文貴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一年:因郭文奇的死而在海外暫避風頭兩年後,郭文貴的發展中心,從鄭州挪到了北京。知情人士透露,在一次老鄉會上,郭文貴認識了同為山東籍的小品演員朱時茂,兩人從名字中各取一個字,共同成立了北京文茂投資公司,即北京摩根投資公司(簡稱摩根投資,後又改為盤古氏投資公司)的前身。但兩人合作一年左右,就分道揚鑣了。
不過,郭文貴則通過朱時茂認識了人生裏第二位重要的合夥人,林強。《棱鏡》就此向朱時茂工作室求證,對方表示不方便置評。上述知情人士稱,林強下海前擔任著國務院政法係統的局級幹部。林強還將在同在政法係統擔任局級幹部的兄弟林地,也拉來一起與郭文貴合作。合作模式為,林強站在前台,郭文貴隱身其後。雙方合作的起始時間並不清晰,但知情人士稱,郭文貴起初在北京的4年堪稱“一事無成”,除了結交了這對在北京官場、尤其是政法領域人脈甚廣的林家兄弟。
2002年,機會來了。在林強的協助下,郭文貴提前得知奧運項目包括了朝陽區大屯鄉的地塊。因此,此時,文茂投資已經變更為摩根投資,後者從大屯鄉手中購買了緊鄰奧運村西邊的地塊,擬建摩根中心。剛籌建摩根中心項目時,郭文貴團隊蝸居於大屯路東側一棟2層小樓裏,缺錢缺資源。一位與林強有多年交情的朋友告訴《棱鏡》,沒有林強就沒有現在的郭文貴和盤古大觀。
緣於林強的關係,該朋友還曾為最初的盤古項目做融資服務。最後,林強從包括香港東亞銀行以及新加坡大華銀行等海外金融機構籌集了摩根中心的部分啟動資金。據另一位知情人透露,在資金緊張時,林強還曾向香港娛樂圈某黑幫大佬拆借資金。此時的林強,已經擔任郭文貴控製的摩根投資董事長。
林強也因融資一事而與郭文貴綁得更緊,後者還曾允諾以部分股份作為回報。和河南鄭州裕達國貿一樣,郭文貴僅用甚少的資金啟動了摩根中心項目,寄望於用承建方墊資模式完成。事與願違。在與承建方北京建工集團發生糾紛停工兩年多後,2005年,盤古的工程主體都尚未竣工。當時正值奧運基建緊張階段,北京市委專門排查奧運基建項目進度。
由於地處重要位置,摩根中心也被列為北京市奧運項目“問題工程”。北京市委成立專門小組經過半年的調查,證實該項目“問題很多”,其中包括但不限於手續不齊全、建築物有異於之前規定的用途,且不符合北京市整體規劃要求等,最終國土部門發出通知收回該土地開發權。
摩根中心項目當時最大的問題就是資金不足,甚至未能夠及時繳納土地出讓金。當時的媒體報道稱,欠繳的土地出讓金達到3億元。相關部門對於郭文貴能在約定的時間裏完成進度表示懷疑。
這意味著,郭文貴和林強的“大蛋糕”將不保了。上述和林強的朋友向《棱鏡》回憶稱,事發後,林強除了發動關係繼續找香港新加坡等金融機構拆借資金外,還做了一係列應對方案,包括給時任北京市領導寫反映材料,以及找主管城建的北京副市長劉誌華進行溝通,但所有的方案都未奏效。
接近劉誌華的人士告訴《棱鏡》,據劉誌華親口向其回憶稱,在此期間,2006年5月初的一天早上,自稱摩根中心老板郭文貴的人拿著一個億的支票走進他的辦公室,表示自己公司已經籌到錢了,要求繼續開發該項目。在此之前,劉誌華從未見過郭文貴。他例行公事地告知郭文貴,這一地塊通過北京市委相關組討論且通過,已經走正常的流程進行“招拍掛”了。劉誌華回憶,當時郭文貴沒有再說什麽就離開了,劉並未太放在心上。
最終,當年5月底,被收回的項目地塊被重新拍賣,首創集團和廣西陽光股份有限公司組成的投標聯合體以17億的價格, “一次性付款”競得。與林強熟悉的人士向《棱鏡》稱, “這激起了郭的報複心理”。郭文貴將矛頭指向負責基建的劉誌華,和林強策劃並執行了視頻錄製和舉報事件。
一個月後,劉誌華被有關部門帶走調查。重新競得此地塊的首創集團總經理、劉誌華好友劉曉光,隨後也被相關部門帶走。劉曉光被帶走一個星期後,當年6月22日,首創即向北京市政府發函稱,考慮退回摩根中心項目。“消失”了兩個月後,8月24日,劉曉光正式複職,首創公告正式退出摩根中心,稱政府已退還首創繳納的土地出讓金。
隨後,接近摩根中心的人士當時對媒體稱,在9月8日前後召開的一次由北京市委牽頭的工作會議上,已決定由摩根投資繼續承建摩根中心項目,北京市國土局也已接納摩根投資交納的3億元土地出讓金欠款。消息稱,郭文貴通過將手裏另一個項目金泉廣場,抵押給保利地產融資8億元,以填補摩根中心資金缺口。
就這樣,巨大的奧運財富,郭文貴失而複得。一個視頻扳倒一位副部級幹部,他是怎麽實現的?
上述知情人士透露,被激怒後的郭文貴派人跟蹤劉誌華。在掌握了劉誌華的日常行蹤後,郭文貴還獲得了劉的住址、車牌、情婦等具體信息。據自稱參與者之一,現已被調查的原國安局副局長馬建的一名高姓下屬對《棱鏡》接觸到的知情人士透露,當時郭文貴通過特殊渠道監聽劉誌華電話——郭並非首次這麽做。早年在鄭州時,一位曾與其交好過的河南某官員自稱也曾因被郭監聽電話而受到其威脅。
確定劉赴港的時間和酒店後,郭提前兩天派了1名酒店IT技術人員潛入酒店安裝設備。關於他們使用的設備,高某曾對上述知情人士表示,設備並沒有傳說的先進,而是從市麵上買來的普通針孔攝像頭。
據高某透露,包括郭文貴的小姨子在內,僅有5人直接參與執行“劉誌華視頻”拍攝事件。行動結束後,酒店IT技術人員從郭處拿了一筆錢出國了,至今未歸。
劉誌華曾表示,對於被拍一事不知情,也從未見過該視頻內容。
聚散有時的“盤古會”
摩根中心最終順利建成,並更名為盤古大觀。這一項目由三棟公寓和一棟七星酒店相連,連起來形如一條巨龍,內設如今每套價值上億元的“空中四合院”。
盤古大觀位於北京中軸線上,毗鄰奧林匹克公園,而且距離機場也僅20分鍾車程。優越的地理位置,使其名聲噪起,而郭文貴等為了炒作,曾經放出世界首富比爾-蓋茨花費1億元租了一套公寓的傳言。
以民營企業家身份“扳倒”副部級官員劉誌華的故事,使郭文貴在北京生意圈名聲大震,甚至不少人以為他有著深不可測的背景。此時,摩根投資也更名為北京盤古氏投資有限公司,股東名單中也尋覓不到郭文貴的名字。一些合作夥伴不敢相信在那麽短時間內,郭文貴可以將劉誌華“扳倒”、盤古大觀失而複得。在他身上發生了太多外界無法理解的事情。對於一位聊城莘縣的農民的兒子來說,這些變化過於神奇了。
大家都以為郭文貴“有錢有能量”,他自己也樂於接受這樣的評價,為此不惜做一些“粉飾”。據郭文貴當年的合作夥伴透露,為了“撐門麵”,郭曾經用賬戶上僅有的1.2個億買了一架二手飛機,後來資金吃緊時還在香港購入了大小兩部豪華遊輪,也曾在後海宋慶齡故居附近購得四合院一間,並用了一個多億進行翻新。用這位合作夥伴的話來說,“郭文貴用這些來維持別人對他和盤古大觀的‘潑天富貴’的虛像。”
無論如何,盤古大觀成了關於郭文貴傳說的關鍵詞,這裏也成為了他編織關係網絡的核心。多位與郭文貴有過交集的人士稱,在與北大方正集團原CEO李友交惡之前,身為盤古主人,郭文貴差不多每周在此設宴,邀請包括馬建在內的多人聚會。通常情況下,他們都是乘坐貴賓電梯進入盤古核心樓層。
大約在十年前,馬建與郭文貴相識,具體過程不得而知。有消息稱,兩人經由出身政法係統的林強引薦而認識。除了馬健外,另有一名先後在北京和華北某省就職的政法官員也是該網絡中重要一員。知情人士稱此二人均在盤古擁有私密空間。
除此之外,會出席盤古宴會的還有三位被郭文存稱為“郭文貴的好大姐”,知情人士透露,這三位任職於政府部門的人士都是郭文貴在官場的重要朋友。
與此同時,上文中自稱參與過劉誌華事件的馬建下屬高某,也時常參加盤古宴會。
一位企業家向《棱鏡》透露,在圈子裏,大家把郭文貴的核心關係網絡,形象地稱之為“盤古會”。該企業家在2013年與高某相識,雙方熟悉之後,高某表示認可該企業家在北京的關係網,多次邀其加入“盤古會”。高某向其許諾,加入後,除了免費提供盤古為住宿辦公條件外,最誘人的是,高自稱能夠調動全國各地的政法係統為企業家提供相應的服務。
在遊說半年未見此人動心後,高某仍未死心。2014年 6月5日晚上,和往常一樣,高某與馬建一同出台,在盤古設宴,希望他加入。此時,郭文貴為避風頭已經滯留香港,飯局由馬建接替“做東”。和馬建、高某料想不一樣的是,上述企業家對《棱鏡》表示,事實上,自己並沒有加入“盤古會”的計劃,甚至都不會踏入盤古宴會廳。他告訴《棱鏡》,和大多數在北京的生意人一樣,自己對盤古宴會有戒心。由於擔心被偷錄,即使和“盤古會”的人談事,他更願意選擇附近的咖啡廳。
在“盤古會”裏,高某還扮演著“行動者”的角色。河南焦作凱萊大酒店董事長謝建升,曾因與郭文貴產生經濟糾紛而向當地公安局報案,並於2014年7月18日正式立案。謝建升告訴《棱鏡》,在報案之前,2014年4月,高某曾以政法係統工作人員的身份,在焦作市政府一個會議室對其進行恐嚇,並以郭文貴“曾為國家安全做出了貢獻”為由,要求謝建升簽署不再對郭文貴進行報案追究的承諾書。
包括馬建、高某等人在內,“盤古會”核心成員也偶爾移至香港。頗為重視細節的郭文貴,將商人安排至條件更為好些的四季酒店,而為避人多眼雜,則將官員安排至客流量相對小的香格裏拉酒店,甚至偶爾也會讓客人入住自己在香港租用的豪宅。“盤古會”成員在港時,大多都會坐郭的遊輪出海遊玩,香港堪稱“盤古會”的分舵。
知情人士稱,在郭文貴與方正集團合作較為愉快的時期,方正原CEO李友、原執行總裁餘麗也常出現在盤古大觀的飯局上。李友及下屬曾多次登上郭的豪華遊輪,甚至偶爾還入住郭在港的豪宅。但最終,因為方正證券董事席位的爭奪戰,雙方反目成仇,“互揭老底”。而這樣的戲碼不僅發生在郭文貴與方正之間,甚至也發生在郭文貴與“盤古會”的官員之間。
據對“盤古會”熟悉的人透露,他們並不是一個很緊密的團體。2009年,林強因郭承諾的股權問題未兌現而與其鬧翻後,逐漸淡出了“盤古會”。知情人士稱,林強在2015春節前電話已經不通,《棱鏡》暫未能聯係其置評。除此之外,郭文貴與馬建、高某等人也產生了不信任。知情人士透露,2008 年,在馬建、高某的協助下,郭曾經順利解決一樁經濟糾紛案。郭文貴在此事中入賬4個億,卻告知馬建、高某自己僅收到1個億。這就意味著,郭允諾給馬建、高某分成的金額減少了3個億。
這樣的隱瞞行為也曾互換角色。兩年後,郭因欠債而涉及另一經濟案件,馬建、高某協助的時候也瞞著郭做了手腳。郭計劃在馬建、高某的協助下降低對方提出的1.5億賠償要求。出乎其意料的是,後者串通債權人將賠償金額提高至3個億,除了債權人獲得2個億外,剩下的1個億歸馬建、高某所得。
這加深了彼此間的嫌隙。郭文貴逐漸與馬建、高某等人有了分道揚鑣的念頭,至2014年夏天,郭對於馬建、高某的一些指令也並不聽從,甚至多次掛斷了高的電話。這種事情也發生在了最近的政泉與方正的“惡鬥”當中。知情人士向《棱鏡》透露,在調解該事情的過程中,馬建於去年8月中旬分兩次從李友處取走現金1個多億,作為回報。與此同時,一個月後,馬又從郭處取走 1個多億現金。兩次提款對接人為馬建胞妹,因此她也於馬建事發後被一同帶走協助調查。《棱鏡》未能聯係當事人對此置評。
隨著馬建被調查的消息公布,多位知情人士表示,同樣出身政法係統的林強,以及馬建的下屬高某,目前均已經“失聯”,疑似已被調查。風光一時的“盤古會”,逐步分崩離析。
“孤獨”的“叢林勝利者”
能夠建成盤古大觀,並搭建龐大的政商網絡,郭文貴自然不是等閑人等。
盡管隻是初中肄業生,但據一位與其相熟十多年的生意人透露,郭口才非常好,總能快速說服對方。總是能夠恰如其分的講一些話,讓對方很快接受了他的觀點 ——與郭文貴有過多次飯局的人士
與郭有過多次飯局的人士描述,生意場上的飯局,不管多少人,郭文貴總是最容易讓大家記住的那個。“總是能夠恰如其分的講一些話,讓對方很快接受了他的觀點。”
據郭身邊人回憶稱,大陸一名演皇帝出名的男演員,與郭文貴認識不到半小時就被後者說服交了定金,購入盤古大觀一套近3000萬的房子,盡管後來這位演員反悔,因為已經交了定金,最後也還是買了。善於包裝,是郭文貴的經營之道。除了用並不寬裕的資金購入飛機,據多位去過郭文貴盤古辦公室的人向《棱鏡》描述,在其辦公室隔壁有一個專門供佛的屋子。重要賓客拜訪時,郭文貴總會帶至此處,表示自己信佛。實際上,郭文貴曾多次對熟悉的人解釋稱,自己並不信佛,這樣做隻是為了看起來“更具神秘感”。
一位見證郭文貴鄭州發家歲月的舊識對郭的變化印象深刻,認為其經常“故作神秘”。兩人同為高爾夫愛好者,曾常在球場見麵。大多時候,球友們打完球都會拍照留念。自從劉誌華事件後,郭文貴不再參與這項活動,以“單位”有紀律和要求為由。在言談中,郭文貴不時透露自己在某神秘部門任職的信息,不能隨意與人拍照。有時候,他還會拿出一些小芯片的物什向身邊人演示,宣稱是定位儀或單線聯係儀器等。那些舊識們都覺得郭文貴在故弄玄虛,和以前比起來,判若兩人,開始慢慢遠離了郭文貴,覺得他“神經兮兮的”。
郭文貴也逐漸將自己從所控製公司的股東名單中隱去,由其他人站在前台。除了裕達置業外,不管是政泉控股,還是盤古氏投資,郭文貴都在做了多次股權變更後,把自己隱藏起來,必要時以“股東代表”名義露麵。
政泉與方正“惡鬥”以來,郭文貴成為了媒體報道的焦點。但公開報道中卻難以尋覓到他的一張照片。《棱鏡》獲得的一張被多人指認為郭文貴早期的照片中,郭微笑著,露出了左側臉上的“梨渦”。對於老家聊城的人來說,郭文貴更是神秘,當地人最樂於說道的是,郭文貴某病重的親戚赴北京手術,郭派人開車進火車站接了患者直奔手術室。
盡管是當地政府的座上賓,郭文貴和大多數農民企業家發家後衣錦還鄉不同,他鮮有回鄉做投資和在當地公開露麵,除了2009年的那次。
作為旅遊城市,聊城政府希望能夠開發類似“印象係列”的旅遊項目,拉動當地經濟。源於執導奧運,張藝謀多次至盤古進行踩點,而與郭文貴相識。 2009年11月2日,郭文貴和張藝謀等人乘坐直升機在聊城景區上空進行航拍,這在當地引起不小轟動。
郭的直係親屬,例如兒子郭強,也頗為神秘。和郭文貴一樣,郭強也對車情有獨鍾。知情人士向《棱鏡》透露,身為國內某頂級跑車俱樂部的一員,郭強並不使用真名,以“Mileson-Q–G”現身。此外,郭強與令穀關係也不錯,兩人都愛車。令穀是已被調查的前全國政協副主席、統戰部部長令計劃的兒子,2012年因一起著名的法拉利車禍而去世。
接近郭文貴的人士分析稱,從十幾歲開始,郭文貴用了近40年從聊城莘縣的村子裏走到如今的地位。在這個過程中,“走了條不齒於向外人道的捷徑”,以至於他更願意將自己偽裝起來。“刻意神秘,大多時候是因內心對被暴露的恐懼。”
“走為上策”是郭文貴麵臨危險的第一反應。熟悉他的人對《棱鏡》曆數郭文貴的四次“避風頭”。1998年前,胞弟郭文琦因工程欠款喪命後,郭文貴短暫出海躲避了近2年;後來王有傑父子被調查,郭文貴因擔心被牽連而出國躲避;第三次是因2005年,郭文貴合作夥伴曲龍為政泉控股在湖南長沙融資被調查後,郭再次選擇出國“避風頭”。
“留得青山在,還會殺回來。”上述人士這樣總結郭文貴的策略。最後一次“避風頭”是在2013年12月底,據知情人士透露,郭文貴當時結束中紀委的談話之後,直奔首都機場飛抵香港。滯留香港的郭文貴,主要做了一件事:與方正集團前CEO李友的調解與“戰爭”。2014年7月,由郭文貴實際控製的政泉控股為最大股東的民族證券,被方正證券換股收購,政泉控股成為了方正證券的第二大股東。隨後,卻與第一大股東方正集團,在方正證券的董事會席位上發生分歧。在經馬建、以及上文提及的華北某省現任政法係統高官調解未果後,郭文貴便在網上“揭方正的老底”,最終導致雙方惡鬥。
這當然不是郭文貴首次因經濟糾紛與昔日合作夥伴鬧僵了。用一位與其多次打交道的人士的話來說,郭文貴對包括王有傑、曲龍以及馬建等昔日合作夥伴“都曾下過狠手”——這些人現今都因調查而失去自由。
鄭州的官場,對郭文貴的印象並不算好。據一位接近河南省紀委的人士透露,被調查之前,王有傑和郭文貴走得非常近,王的兒子王鍇一度在郭文貴公司任職,但這以王有傑給郭文貴投資為前提。隨著王有傑在官場勢力的縮減,郭文貴與其也漸行漸遠。為此,王有傑也計劃退出投資,要求郭文貴全額返還本金。未料到,據上述知情人士透露,郭文貴因不願返還剩下的200萬而與王有傑鬧翻,還以“貪汙和索賄罪”的名義舉報王有傑。《棱鏡》暫未能聯係兩人置評。
正是在不斷與官員打交道、“鬥爭”的過程之中,郭文貴悟到了自己的人生哲學:人都是可以被鉗製的,要善於利用人的弱點。“對付官員,證據就是他們的‘緊箍咒’。”這也是他操刀劉誌華事件後總結的最重要的方法論。
河南省公安係統某高官也曾因此吃過虧。2007年,各地公安係統官員被統一召集進京進行半個月的業務培訓。當時,該河南官員曾在盤古宴請同行,花費100多萬——郭買的單。後來在處理與天津環渤海集團實際控製人鄭介甫的經濟糾紛時,郭需要該官員“幫忙”時,據郭身邊的人透露,後者辦事不利,最後郭將該官員百萬豪宴的詳情在網上進行公布,以此對該官員進行施壓。這名官員拒絕了《棱鏡》的置評請求。
多位與郭文貴相識多年的人士分析稱,和大多數上個世紀發家的“土豪”企業家一樣,郭文貴通過房地產獲得了財富的積累後,並未建立起商業世界的正常邏輯。在殘酷的商業和政商鬥爭中,他選擇信奉了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他敢於用最後一點資金購入私人飛機“裝點門麵”;每次都用極少的資金啟動項目,裕達國貿、盤古大觀,莫不如是;他把金泉廣場抵押給保利以保住盤古大觀,又因盤古大觀銷售不暢,把18億方正證券股權抵押給銀行以換取流動資金。抵押、擔保,郭文貴總是繃緊自己的資金鏈,不斷將資金杠杆推高——他相信自己會是“叢林”裏的那個“最終的勝利者”。
由此,郭文貴總能迅速地將曾經的“靠山”拋棄:從最初在鄭州發家時期的“好大姐”夏平、“父母官”王有傑,乃至包括北京的林強,甚至包括相互在金錢上“算計”的官員馬建及高某。最終,多次事件中,郭文貴往往隻能通過利益綁架他人來獲得“自救”。接近他的人士對《棱鏡》稱,某種程度上郭是“孤獨”的,他從未相信別人:“他是一個沒有真正朋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