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於金雷
我叫禾子,來自西北。
開學報道的那天,我背著兩個包,一臉風塵地來到這座城市。由於火車的晚點,到達車站時已是夜裏一點鍾。學校的校車早已離去,當人群漸漸散盡,留下的隻有我和一群等車的旅人。
這是我陌生的城市,我將要在此生活四年,但此時,我隻是一個無處可去的浪人。我決定在車站呆一晚,盡管有被驅逐的危險。我把包放在腳下,靠在椅子上。大廳裏很安靜,有人在椅子上打著盹。對麵有兩個中年婦女看了我半天,目光中有好奇和同情,我知道我的大包,我臉上的風塵,和我的矮小引起了她們的憐憫之心,也許她們認為我是個正應當在中學裏念書但不得不外出打工的孩子。她們的眼神帶著一個母親的慈愛,然而這對我早已陌生,我沒有向她們報以一個禮貌的微笑,隻是轉過頭透過窗看著這個午夜的城市,想象著它白晝的模樣。
我很困,並且很不舒服,幾天的旅途早已折磨透了我的神經,汗水和車上帶來的種種氣息困饒著我,我的一件白襯衫早已被染成了黃黑色,我就要以這副模樣見到我未來的老師和同學。
巡邏的人來了,問我是否是等車的人,要我出示車票,因為車站是不許人宿夜。我解釋說我是個大學新生,我今天來晚了,並給他們看我的錄取通知書,上麵寫著:佟禾,華東大學,金融貿易專業。他們說,來晚了,那為什麽不住旅館,我說我沒找到旅館,到處都客滿了,我就在這呆幾個鍾頭,天一亮我就走。也許是通知書和我憔悴的模樣打動了他們,他們最後答應了我。
其實我隻是不想浪費錢,盡管我最不能忍受別人的憐憫。
我迷迷糊糊地打著盹,但手裏一直緊緊抓著腳下的包和帶子。在四點鍾的時候,天開始亮了。這座東方的城市很早就蘇醒了過來,空氣變得微薄而透明,透過玻璃窗,可以看見不遠的一座大廈,寫著“五星飯店”的字樣。靡紅在晨曦中逐漸失卻顏色,灰白的鴿子在一排派低矮的屋宇見盤旋。
我在車站的洗手間裏洗了臉,並用梳子梳理了一下我的頭發。從鏡子裏,我看到了一張憔悴蒼白的臉,沒有血色的嘴唇和疲憊的眼睛。這是一張並不生動了臉,一臉冷靜和倔強。
報道的時候,老師和同學露出驚訝的神情,但這隻是我的預料之中,兩個女生把我領往各處去辦理手續,在去寢室的時候,她們說,你好能幹哦,一個人從那麽遠的地方來,我隻是笑了笑。
我的寢室在11幢302室,看得出來才整修過,有未散盡的油漆的味道。剛進房門,一個紅色的影子就躥了過來,接住我的東西,說,你來了,就剩你一個了,剛才我們正說你,然後她看了看我的身後,說,你父母呢?我說,我是一個人來的,她驚訝地張了張嘴說,哇,真了不起!要知道你是我們中最遠的人呢!在這時候,我已看清了她。她很漂亮,有一頭烏黑的短發和慧潔的眼睛。她的紅裙子象火一樣的燒,說明她熱情、外向、開朗。
另外四個女孩也在,大家分別作了自我介紹,我一時記不準,隻記住了那個紅裙子女孩,她叫彤雲,人如其名。輪到我時,我隻簡單地說了一句,我叫佟禾,別人都叫我禾子。然後在她們略楞的時候轉身整理我的床鋪,我很累,何況身上的氣息讓我渴望清涼。
當這一切都整理完後,我鑽到水管下舒舒服服地衝了半天。水漫過全身的時候,我隻是想著我的大學會是怎麽樣的呢?我曾經對她有過很多的想象,那是我一個人坐在夕陽的餘輝裏看著它漸漸垂到地平線以下的時候,或者是在穿過陰暗的小巷裏的時候,我的眼前會幻化出它美麗的圖象,它像電視畫麵中的校園一樣,有著幽深的林蔭道,在一片繁花前麵,一個批著一頭長發的女孩拿著書靜靜地默看,偶爾小聲讀出書上動人的詞句。還有,我想象中江南,我所背熟了的“楚天千裏清秋,水隨天去秋無跡”和“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
報道之後是十來天的入學教育,每天花半天時間去聽院長、班主任、輔導員、圖書館等等的教育,其餘時間是無所事事地閑逛,一不小心迷了路了,想旁邊的人打聽,他們熱情地指引著你,然後在轉身之後竊笑著說:“新生!”
晚上,舍友們經過幾天的沉默後,開始逐漸引出話題,她們首先談到了中學時的生活和自己家鄉的風景。我聽到了來自四川的王貞所談到的秀麗的巴山蜀水。南京的李曉的六朝金粉。她們都說完了然後問,禾子,你呢,說說你吧,你最遠。我說什麽呢?我的記憶越過一重重山巒,看到了那片土地。每天早上,太陽會早早地升起,照亮一望無際的草原,在草原的邊際,便是沙丘,傍晚,太陽下山的時候,草原會被染成一片玫瑰色的緋紅,我常常會癡癡地看著那輪落日,那樣美麗的又悲壯的沉落,那時,我的心是孤獨的,因為天地間自身的渺小,然而又是滿的,滿的要往外溢,因為整個天地都在我的心中,我盛滿了宇宙的寂寥與蒼茫。於是,我跟她們說起了那輪夕陽,說起了草原上的牧歌,說到“一片孤城萬仞山,”說到陽關的千年雪。我的記憶被打開了,所有動人的詞句都湧到我的腦海裏,我滔滔不絕。等我說累了,她們又問,禾子,真的有那麽美嗎?我們早就想去看看,以後跟你一起回去。我沉默了。真有那麽美嗎?是的,它有壯烈的美,有博大的美,然而在我居住的小城,髒亂不堪,夏天有成群的蒼蠅飛舞,冬天冰淩接滿一地。永遠都是明晃晃的太陽,它讓我感覺不到慰心的溫暖。何況還有貧窮呢?還有自然生態的惡化呢?回去?我會回去嗎?那裏有我留戀的東西嗎?那有屬於我的家園嗎?
又一個夜晚,彤雲問我,禾子,你為什麽叫禾子呢?你們那裏有稻禾嗎?我沉默了一會兒,說,因為我母親,她是江南人,她是為了懷念。“哦”,她們都很感到驚訝,但我轉移了話題,她們也便知趣地不再問。
母親,一個水鄉長大的女孩,她有清秀的臉和靈秀的眼睛。江南是母親唯願長醉不醒的夢,是她索饒了多少年廝纏了的多少年默念了多少年的宿願,幾番相思又相思,然而十五年的時光她始終不曾重回江南,她總是給我講著烏蓬船和流水,剝開皮白嫩脆生的紅菱,還有廣闊的稻田和河邊新生的蘆葦。母親講著這些的時候眼中一片柔情,我知道是一次次經過記憶的過濾而愈加美好的的畫麵讓她沉醉了,我輕輕的靠著她,看著她被太陽曬紅的臉龐上爬滿了風霜,她已經不再年輕,不再美麗,但她的神情像一個初戀少女一樣幸福與甜蜜。然而當她回過神的時候總是輕輕地歎息一聲,眼裏的光彩也黯淡下來。直到最後的時刻,她抓了我的手,嘴唇蠕動,我知道她所要說的是她家鄉的名字,她的眼裏寫滿了遺憾。
我很快適應了大學生活,當有人嚷著不適應的話,當第一次離開家的人說開始想家,當有人埋怨打水為什麽這麽擠時,我已從圖書館借來了米蘭·昆德拉的《生活在別處》,在我用布簾圍起來的空間裏靜靜地閱讀,這是我一直向往的書,最初是被它的書名打動,“生活在別處”,一句多少富有哲理性的話,我還不能完全知曉它的含義,隻知道它是如此簡單而有力的擊中了我。
當我正看得入神的時候,彤雲一把拉開我的簾子,說,禾木,怎麽這麽用功啊,今天是中秋節,英語角有活動,一起去啊,在這裏多孤單!說完就把我拉走了,我這才想起今天已是中秋,這是團聚和思鄉的時候,但對我而言,它隻意味著月圓而已。
月色很好,清輝滿地,還有桂花的香暗暗地送來,彤雲在我身邊絮絮地說她想家,她說她家裏的人一定在吃月餅賞月了,剛才她打電話回家時差一點哭了,她說,禾木,你怎麽不問候家裏人一聲。我說不必說了,我們家不講這些的。她奇怪的看了我一眼,然後又說,這所學校大而冷清,又是在郊區,住在這裏會很寂寞的。我說其實寂寞跟人多少與否沒有關係,置身人群反而更加孤獨。彤雲說,禾子,你是個比較奇怪的人。我說,我隻是一個太過平凡的人,仍進人堆就找不見。
英語角比較熱鬧,還請了幾位外籍教師,但我如同聽天書,做在那裏不明所以。後來又搞了活動,幾個人抽簽坐在一起,用英語對話,我的組裏有兩個大二的,一個大一的,這時我才知道我的英語有多蹩腳。我結結巴巴地說,但我的發音還是讓他們如在雲裏,他們的神情寫著茫然,但仍很禮貌的對我笑著,我的臉已是在發燙,覺得自己像是在台上演講時忘了台詞般地難堪。後來一個人接過話題,我鬆了一口氣,然後告辭,我看見狄雲還在那裏談得興高采烈,就獨自離開了,回來的路上,仍然是冷清的月光,當我開始覺得孤寂,我知道我不是一個可以很好地融身於人群裏的人,在陌生的人群裏,我的笑容僵硬,帶著偽裝的表情,然而熟悉又怎麽樣呢?曾經在周圍的人,因為熟悉,卻讓我覺得越來越陌生,越來越壓抑。
回到寢室時,我無心看書,聽著室外不絕於耳的蛙聲和蟲鳴,這樣的寧靜和我在家時不同,那也是寧靜的夜,那時,人聲都歸於沉寂。我獨自坐在狹窄的庭院裏看星空,那裏的天空很近,似乎可以聽到星星的囈語,還看月亮,看它表麵的陰影和它在雲中輕輕地滑行,懷想傳說中的故事或自己再臆造一些淒美的故事。我平靜的坐著,但我知道我的內心騷動著,我早已厭倦了周圍的一切,我渴望著逃離,逃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熟悉將我緊緊地束縛,讓我窒息,而現在新的一切在我的麵前緩緩的展開,我可以在高遠的星空下散步而不遭遇同樣的目光。
彤雲回來後,臉興奮地發紅,她說,禾子,你怎麽一個人走了,今晚真是好有趣,我遇到一個英語說的很好的人,一個大二管理係的男生,以後可要向他多多請教。後來寢室裏的人也回來了,她們有的是開同鄉會去了,有的找同學玩。我在這裏的同鄉是很少的,何況我又拙於交際。
中秋過後,開始正式上課了,我們班是四十人,男女各占一半,雖然開學時都見過麵,作過自我介紹,但早已印象模糊。從宿舍到教學樓有一段長長的路,有很多人騎自行車擠在大道上。我是喜歡步行的,因為可以欣賞沿途的風景,對著一個迎麵而來的路人猜測他們的內心,然後在擦肩而過時想象有可能的交集。清晨的空氣裏有淡淡的草香和樹林裏潮濕的氣息。太陽在我身後拉長了影子,照著我白色的布裙。這條裙子是我臨走時趕做的。隻是一快棉布,我把它做成最簡單的式樣,隻在前麵打了一個蝴蝶節。
經院的樓是新造起來的,雪白的牆壁上尚沒有人工雕琢的痕跡。與之相對的是緊挨其後的文科樓,一幢老式的木結構的房子掩映在千竿修竹之中。毫無疑問它是中文係、曆史係和哲學係的城堡,還沒走近,你就可以聞到從那些雕花的門窗裏散發出來的故紙的氣息。
走到教室的時候,人還很少,大家禮貌地打著招呼,隻有一個坐在前排的女生沒有回過頭來,她的桌上攤著一本書,似乎已沉浸到了書裏。我喜歡在最後一排的位置坐下,很從容,可以肆無忌憚地打量別人,何況保持距離可以讓自己清醒。我打量著教室、大階梯、有一壁明亮的窗,這是我喜歡的,可以側過頭去看風景。
《西方經濟學》,一本全英文的教材,我知道我將遇到一個大的挑戰。從第二天開始,我六點種起身,跑到學校的花園裏讀英語。雌菊已經開了,金黃的耀眼,寧靜清新的早晨,旁邊的水杉林裏有白鷺撲騰騰的飛。
但我的英語還是沒有多大起色,英語課上,安德先生在課堂上眉飛色舞,手足並用,但我仍很難聽清他在說什麽,回答問題時我依然漲紅了臉,用一點都不純正的發音搏得同學們善意的嘲弄。我開始在課堂上出神,那天,安得先生正在講台上解說英國文化時,我的眼睛和深思都飄到了窗外,我看到窗子下的那棵紅楓已經有了如火的葉子,陽光透過它的枝葉斑斕陸離。不遠的文科樓裏,有女孩穿著純白的長裙翩然而入。鄰居突然捅了捅我,一下子把我從恍惚中驚醒。我轉過頭來,看見安德先生責備的目光和全班同學的注視。先生沒有說什麽,繼續講了下去,但他在下課的時候把我留下了。
此後的日子我依然到花園裏早讀,隻是不再一味留連天空的顏色和草叢裏的昆蟲。從一個個單詞的發音開始,我艱難的爬行。
這時和寢室的同學都混熟了,我知道彤雲的話最多,她的衣服也最漂亮,她喜歡鮮豔的顏色,總是姹紫嫣紅,五彩繽紛。晚上熄燈以後,我們就躺在床上聊天,但大多時候我都選擇傾聽。她們聊著明星和時尚,我知道的很少,在家的日子我大都寂寞的過,有的時候,我會插上話,我問,那個十裏長堤、霧鎖煙籠、青瓦黑簷的江南還在嗎?彤雲說,禾子,為什麽你要活在這樣一些陳舊的東西中呢。現在的這些漂亮的玻璃瓦不是很好嗎?為什麽要沉澱在一個過去的夢裏呢?這是一個夢,卻是一個不老的夢,母親她從電視畫麵中見到的江南的景致仍然是半拱的石橋和水上的人家。除此以為,還討論些什麽呢?政治於我們並不是感興趣的東西,九十年代的大學生,不會再會聚一堂,慷慨激揚地討論國家和民族的興亡,振臂高呼說“要已經天下為己任”,我們討論的更多的是《財富》封麵上的人物,關於社會,我們會用激憤的語調去譴責腐敗與不公平。有時,我們也會談到未來,漫漫長路,會有什麽事情發生呢?會再發生戰爭和災難嗎?個體生命會在風雨飄搖中卑如草莽?未來,這是一個沉重的話題,它不是我們正做著的美夢,它是茫然和不確定,不由得讓我們心裏一片黯然的。當然,還有愛情,這是每顆年輕的心都會關注的東西,在這茫茫的塵世裏,誰是死生契闊相悅執手的人?誰會在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的時候剛好趕上的時候恰好與你相遇?當話聲漸漸沉下去,有人已經進入了夢鄉,有人還在自言自語似的說著話,語調低啞而平滑,像一個細細的驚歎號,等它也沉下去了,又有另一個人的聲音響起,卻是接不是茬的,說著自己的興奮與焦慮,這時旁的一個翻身,發出一聲囈語,說話的人輕輕一笑,認識到時間已經晚了,連蟲聲都已經沉寂,隻要巡邏的人偶爾從窗外經過,發出神秘的腳步聲,這聲音在暗夜裏被放大,會讓人想起記憶中所有恐懼的事來,於是趕緊入睡。
學校的廣告欄裏貼著各樣社團的廣告,我挑了一個“江南文學社”,這是一個全校性的社團。然而當我走入裏麵時感覺到它的文學氣氛並不濃。在現代社會裏,文學是一種奢侈品,是忙碌生活中的調味品,誰還願意在緊張的學習之餘構思小說,創作詩歌?我們寧願去看一場喜劇片來放鬆神經。
然而畢竟還是有的,在上一期的刊物上我看到了幾篇很不錯的文章,其中一篇是用魔幻的筆法寫一個人在荒原中掙紮和尋找,似乎意在探詢現代人生存的困境和精神的迷茫。後來我見到了這篇小說的主人,文學社社長楊濤,大二中文係學生,一個有著長身材的男生,戴著眼鏡,很有儒雅的氣質。他很健談,謙虛並且溫和。在新老成員見麵會上,他叫住了我,拿出我在最初入社時交的文章。那是一篇我在高中時寫的小說,楊濤說,你的文筆很老練,隻是有一種絕望的悲觀情緒。我驚訝的看了看他,沒想到他能那麽敏銳地捕捉到我當時的心情。是的,絕望,那是一種看不到未來和希望的困境。其實故事很簡單,我敘述了一個女孩在一個暴風雨的夜晚尋找失蹤的老貓,那是她多年的同伴,但始終找不到,最後在暴風雨中迷途的故事。我對他笑一笑,說,是嗎,我隻是寫迷茫的感覺,沒那麽嚴重。楊濤也笑了笑,說,那可能是我多心了,畢竟,我們這樣的年紀不能太過的悲觀。
時光很快的滑過,學校裏有那麽多的新鮮玩意兒,海報欄裏貼得密密麻麻,秋遊、外語角、畫展、周末晚會、是要讓你眼花繚亂的,也是讓你可以大顯身手的,一展才華的。大家紛紛跳進一個個的活動裏,忙得不亦樂乎,那熱情都是貼了標簽的,要是看見一個人腳不粘地不遺餘力地四處忙活,學長們都是理解地笑了笑說:“大一新生!”還可以生出一番“想當年……”的感慨來。在台上聲請並茂地演講的是大一的,參加一輪輪競選的是大一的,辯論賽是為大一設的,在後台忙碌的也是大一的小兵。
學校裏還有各種內容的講座,從高科技到插花藝術,林林總總,囊括各們學科,大家本著學富五車的願望,走馬觀花似地聽講座,尤其是當某有名的進出口貿易老總來作講座時,禮堂裏更是座無虛席,大家以妗誠的心翹首以待,那陣勢是要讓作文哲講座的老師頓生自憐之心,感歎人心的浮躁和功利化的。
學習卻是緊的很,每天平均六課時。書堆在一起有幾十斤重的,上完課還得做作業。很多人開始抱怨這生活怎麽跟高中似的,剛剛從應試教育裏跳出來。又開始跟書本過不去。我們的學習委員卻是從來不抱怨的,就是我第一天上課看見的坐在第一排的女生。她上課總是保持同一種姿勢。安安靜靜的聽,安安靜靜地做筆記,即使在下午讓人昏昏欲睡的陽光裏,有人趴下去呼呼大睡時她仍然正襟危坐,凝神貫注地同,我是有時會走神的,教室在一樓的時候,我常常側過頭看外麵走過的人,每個人都是可以牽引我的目光的。其實當初選擇這個專業並不是因為我喜歡,隻是為了為了的生計找想。否則我會選擇中文或者哲學,可以每天捧著一本書悠哉悠哉地在校園裏穿行,或者是躺在草坪上看天空的雲朵很優美地經過。
當新鮮的時期過去,熱情也減退了,從天堂的感覺回歸到現實的乏味。活動參加多了,也覺得平淡無趣,那些活動大都是一個模式,大家聚在一起,笑一陣,鬧一陣,然後各自離開。一路悵然,晚會則是歌舞中穿插著遊戲,遊戲也都是那麽幾個,還總把踩氣球作為經典的必備節目。而公司的頭頭們的造訪更多是為了其作廣告宣傳的,他們總是千篇一律地述說最初創業的艱辛,比如員工的缺乏,資金的短缺。他們對本企業產品的功能、用途講解詳細,但對企業運作管理略過不提。還有的社團扛著虛名,從最初的見麵後再也見不得蹤影。於是,電影院前排起長隊,大家用等待公司首腦降臨的姿態去等待一場熱門電影的放映,可還有那些周末清朗的夜晚呢?獨自在寢室裏聽著時鍾滴答地穿過軌道嗎?
彤雲的桌子上已經有了鮮紅怒放的玫瑰,彤雲每次總是不情願地嘟著嘴把它拿進房來,我們在窗子邊看到那個男生頹喪地低頭走過窗外,一張白淨清秀的臉,我知道他不會是彤雲喜歡的類型。
周末的時候,我通常喜歡呆在寢室裏看閑書。那時可以不讀英語,在我看來是最快樂的事。事實上經過半個學期的努力,我的英語發音已經開始糾正過來了,並且可以比較迅速地閱讀一篇英文文章。一切也因為好奇去參加過幾次活動,但總有無所適從之感,周圍的人都笑著鬧著,我卻無論如何也不能笑得那麽開心,好象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一樣,心裏寂寞的很。有時我接到電話。在他北方的一所大學念書的楊文常常打電話過來,那時在我絕望自苦的時候,他總是說,在我心裏,你是最好的,你是我心中的白雪公主。那時我就會打他一拳,說你又諷刺我。每次他打電話過來,總是亂七八糟地說些學校裏的人和事,還加了一種誇張的語調來渲染,要把人笑死一樣。我也會把一些煩惱告訴他,大家相互嘲笑幾句。每次通完電話心裏都是很輕鬆的,不愉快的事情便也忘記了,於是,在周末的夜晚,我有了一種隱隱的期待,這種期待是可有可無的,實現時多了一分驚喜,反之也不會太失望。有的時候,也會收到他的信,他的信總是讓我忍俊不禁,比如:
禾子:
我現在坐在學習的天台上一邊吃棒棒糖一邊給你寫信,偶爾可以抬起頭來看雲,記不記得我以前常買棒棒糖給你吃,什麽時候回請我呢?
假期的時候我去了跟你說過的我早已景仰的高校,遠遠看到它的校我就一陣激動,我張開雙臂,向它奔去,嘴上說,我來了,我來了!我撲倒在它門前,如果沒有人看見我真恨不得親吻它的台階,一群學生從我的身邊走過,全都趾高氣揚,目不斜視。男的象剛學會打鳴的小公雞,女的象剛學會下蛋的小母雞,我爬起來拍拍屁股,頭比他們昂的很高地走了。不解恨,我又狠吃了一頓“唰唰鍋”,想著把它吃垮了算,直到發現被吃垮的人是我為止。第N次吃的時候我想起了你,要是你在我的身邊就好了,我可以揪著你的小辮子,看你被燙得吸氣還敢不敢強嘴。
不要太想我。
或者:
禾子:
我每天六點鍾起床,八點鍾上課,中午十一點半下課,去一食堂吃飯,一點半上課,四點半下課,七點鍾自修,十一點睡覺,我的生物鍾比瑞士手表還精確。好不容易泡了次圖書館,對座的女生老是抬起頭癡癡地看我,我被她看得靈魂出竅,魂飛魄散,隻好哀歎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差一點就質問她還懂不懂一點矜持,含蓄和羞澀,憤憤然回寢室攬鏡自憐,才驚覺自己已是形容枯槁,麵如死灰,胡子象春天的野草一樣瘋長,痘痘也生計勃勃。任意在我的臉上安家。嗚呼哀哉!我為我一大哭。我曾經狼一樣狂野閃電一樣明亮的眼睛呢?我老虎一樣威猛兔子一樣矯捷的身材呢?我憤怒,我怨恨,我悲哀!
有一天,還意外地收到了高中時一位女同學何寧的信,信中她先是淡淡地敘及她的情況,然後問我現在過的怎麽樣了,然後說起以前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有多美好,一件件的事都曆曆在目,後來有時就會接到她的信,每次都滿滿地兩大張,她說在大學裏時常回憶起高中時代,那時學習很苦,但現在想起來也是有滋有味,她說,你還記得嗎?那時,下了晚自習我們會一起到操場上奔跑,邊跑邊叫,痛快的發射心中的煩悶,我們會精確地計算時間做事,把它掐得嚴嚴實實。
我不知道她何以會突然和我聯係,並且突然懷舊起來,難道她過了一年的大學生活咀嚼出了高中時的餘味,並且,她小心翼翼地回避過了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和她曾經的矛盾。
我和她原本可以稱得上是很好的朋友的,我們住在同一間寢室的上下鋪,她的成績不錯,而我在班上是中等水平,我喜歡沒日沒夜的把能夠借到的書都借來讀,白天在老師的眼皮底下用課本擋著看,晚上被窩裏打著手電看,書裏麵的世界對我而言是一個多麽玄妙的世界,我走進去就渾然忘我,就在那時,我讀到了《平凡的世界》和《人生》,深深震動。功課對於我是不喜歡的,我覺得它們對我是一種束縛,我不明白它們對我的價值,我背了又背,磨破了腦筋到底有多大意義,但是我知道一件事情,我要考上大學,即使隻是為了安慰母親。
每天當我從書裏清醒過按理,麵對成山的課本,我都會心煩氣燥,無從下手。看書的時候,就常常把頭探過窗外看雲,看它們或是靜靜地守侯,逐漸變換容顏,或者不安分地遊動,從這頭到那頭,它們把太陽的光都遮住了,投下一層層的陰影在地上,你要是走在路上,可以看到它的影子迅速地滑動,你還來不及移動腳步去追趕呢,它已經滑到了對麵的波心。
我看得出神,何寧就會來勸我說,禾子,不要看小說了,考上大學再看吧,反正以後有的是時間。
我說,說實話,我並不想考大學,我覺得這樣的生活壓抑了我的天性,我寧願背一個包去流浪,去我想去的地方。
何寧說,你有做夢了,看小說看得太多的緣故,那都是不現實的,就憑你這樣,你能夠去哪裏?你還是打起精神來讀書吧,我們這個窮地方的人要想出人頭地,可還是得念書。
我說,我可不想出人頭地,我隻想平平淡淡地過一輩子。
何寧說,相信我的話吧,你一定會受不了那樣瑣碎的生活,每天為了一日三餐忙碌,為和菜農爭幾分菜價爭的麵紅耳赤,算得滴水不漏,整一個庸俗的小市民樣兒。
我沉默了,我一向崇尚浪漫和自由的,可灑脫也是要用物質做底的。我不能象想我會去做一個雜貨點的櫃員,每天打著毛衣吹著閑話從早到晚就等著下班,回去再罵丈夫和孩子,或者是象其他處於社會底層的勞動婦女一樣每天髒頭垢麵地為生計奔波,含辛茹苦地把孩子拉扯張大,告訴他他是我生活所在。可是每天枯燥的生活對於我來說如同煉獄,上著、課,我的心還在外麵遊移,外麵有多好的陽光,為什麽我要被困在這裏呢?
一天,我在路邊地攤上淘到幾本舊書,書頁已經發黃破損,但我還是讀得津津有味,可是當我外出一趟回來,放在桌子上的書不見了,我心裏急的很,教室裏人很少,何寧也在,就問她有沒有看見,她說沒有,過了兩天後,有人悄悄告訴我說她看見何寧去過我的位子,我氣急敗壞地去找她,她承認了,不過,她說她已經把書毀掉了,她說,禾子,我都是為了你好,你不能夠再這樣沉沒下去了。我當時正因為書被毀了痛心,心裏很生氣,口無遮攔地說,你以為自己是誰?救世主嗎,這麽好管別人的事情,我最看不慣你這脾氣。何寧也生氣了,她說,我都是為了你好,你怎麽這麽不識好歹。我說,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承擔,你憑什麽要為我做主!
那天我們吵的很厲害,話都說的有些尖刻,何寧說,佟禾,說實話,我看不起你,你有什麽,除了一個不切實際的頭腦。我說,那你呢?你更可憐,連自己的思想都沒有,書櫃裏的寄生蟲而已。何寧說,我不跟你計較,你是沒了媽的人,缺乏調教。這句話說出來,我們都楞住了,她也知道我最忌恨別人提到這個的。可是她卻說了出來。我終於忍不住哭了,她也哭了,裂痕就這樣橫在我們之間,等我們眼淚擦幹,友誼也就這樣流走了。
後來她考上了大學,臨走前,她托人把那幾本書帶給我,我才知道她原來是藏起來了,她確實是一片真心為我好,可我忘不了她說的那些話,我認為她一定是那樣想的,所以才會不假思索地冒出來,這些話才是她的真心,所以也沒給她隻言片語,我們就這樣失去了聯係。
現在再倒回那段時光,是想重溫那一段友情吧,細細想起來,她確實是一個好女孩,待人熱心。誠懇,雖然有時會熱心地過了頭,倒讓別人覺得不可思議,常常是別人的事她都要當自己的事去辦的,隻要別人找她,事無巨細,她都會答應下來,也不管她是否真的有這個能力,有的時候答應了又辦不成功,倒弄得別人說她逞能,有時候我會勸她省省,她說她不好推卻啊,人家找她是看得起她。
我給她灰心也隻是重提過去那段融愜的時光,好象經過時間的過濾之後,記憶中隻有愉快和美好,而芥蒂是不存在的,我們都想用那段回憶來拴連起彼此,好讓過去的時光重來。
有的時候,我會在黃昏時分去江邊,黃昏,是學校裏最鏞懶的時光,是一天緊張之後的鬆弛,還帶著些對夜晚興奮的期待的,它的興奮沒有了夜色的掩蓋,顯得朦朧和曖昧。鳥群在半空中低旋,是將歸未歸的意思,廣播裏響的是柔和的音樂,如小溪流水般的舒緩。做事似乎都慢了半拍,自行車的輪子是緩慢滾動,好瀏覽一路風景的,大家晃悠悠地到食堂吃飯,不用象中午放學時一擁而上,還可邊走邊議論一些無關緊要的新聞,順便看看路邊新開的花。男生們光著膀子抱著球從操場回來,塵土滾了一身,臉還興奮的通紅。這樣的場景,它可以讓你聯想到所以和青春有關的美麗的字眼,純潔或是寧靜,張揚或是激情,還有溫馨。
黃昏的時候的講水是橙紅的,空氣也是,江對岸的景物清晰可辯,還可看到依稀的遠山,深秋的景色一片柔和,旁邊的田裏有枯黃的衰草,蘆葦也是軟軟地搭在岸邊。後來,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燈光一盞盞亮起。附近人家開始響起溫馨的夜曲。半年或是多年以前,我也是這樣,坐在夜裏,看著燈光亮起和熄滅,後來那個靜啊,似乎聽得見人家窗子裏透出來的呼吸。我在昏黃的路燈下走過熟悉的長街,那是我看書看的累了的時候,那條街有多少塊石板我都能夠數得清,在暖和的夜裏,街上會有幾個做生意的人,他們小小的食鋪裏,有稀稀拉拉的幾個顧客,火爐開著,照得人熱烘烘的。那是細水常流的生計,是算著細帳過的,也是有長遠打算的,想著明天過後又一個明天,但有似乎是帶著悠閑的,是煩瑣人生裏的一點閑適,和不問世事的淡薄,他們所有的是一種平平凡凡的人生,不會讓你大悲大喜,但可以暖到你的心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