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塵

試著告訴讀者,生活是多樣的。每一個活著的人,在多元化的人生時空裏, 扮演著某種角色,向著不同的方向展現著自己的千姿百態,書寫著與眾不同的生 命華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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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41. 斯諾登

(2011-10-26 18:38:54) 下一個

“切開,”一個醫生說。
“你切吧,”另一個說。
“別切,”尤塞瑞恩舌頭僵硬,口齒不清(a thick, unwieldy tongue)地說。
“看看是誰在亂插嘴,”一個醫生抱怨道,“這兒沒你說話的地方(another county heard from)。我們做還是不做手術?”
“他不需要動手術,”另一個醫生抱怨他說,“這不過是個小傷口,我們隻要止住血,清洗一下傷口,再縫幾針就行了。”
“可我還從來沒有過動手術的機會呢。哪一把是手術刀?這一把是嗎?”
“不,那一把才是手術刀。好吧,要是你想動手術,就下手吧。切開吧。”
“就這樣切開嗎?”
“不是切那兒,你這個笨蛋!”
“不要切。”尤塞瑞恩昏昏沉沉地感覺到有兩個陌生人要把自己切開,急忙喊叫起來。
“這兒沒你說話的地方,”頭一個醫生挖苦地抱怨道,“我們給他動手術時,他會一直這麽不停地嘮叨下去嗎?”
“你們得等我收他住院後才能給他做手術,”一個員工說。
“你得等我把他查清楚了才能收他住院,”一個留著小胡了,長著一張紅潤的碩大臉盤,口氣生硬的胖上校說。這張臉幾乎快要貼到尤塞瑞恩的臉上了,就像一隻平底大煎鍋,散發著灸人的熱氣。“你的出生地?”
這個胖上校使尤塞瑞恩想起那個審問牧師,並裁定牧師有罪的那位口氣生硬的胖上校。他瞪大眼睛,透過眼前的一層簿霧,盯著胖上校。空氣中彌漫著甲醛和乙醇的清香氣味。
“我出生在戰場上,”他回答說。
“不,不,你出生在哪個州 (state)?”
“我出生在清白無辜的狀況(state)。” “不,不,你沒聽明白。”
“讓我來對付他吧,”另一個刮刀臉,深眼窩,薄嘴唇,刻薄歹毒的人(a hatchet-faced man with sunken acrimonious eyes and a thin, malevolent mouth) 急不可耐地說。“你是個機靈鬼(smart aleck)或能人吧?”他問尤塞瑞恩。
“他有瞻妄,”其中一個醫生說,“你們為什麽不讓我們把他帶進去治療呢?”
“如果他有瞻妄,就讓他這麽留在這裏吧。或許, 他會說出什麽來能證明他有罪呢。” “可他仍在流血,你難道看不見嗎?他甚至會死掉的。”
“那對他才好呢!”
“那是這個下流雜種應得的報應(serve the finky bastard right),”口氣生硬的胖上校說,“好吧,約翰,全都交待出來吧。我們要知道實情。”
“大家都叫我尤·尤。”
“我們要你和我們合作,尤·尤。我們是你的朋友,我們要你相信我們。我們在這兒是幫你的。我們不會傷害你。”
“把我們的拇指伸到他的傷口裏戳幾下,”那個刮刀臉的家夥提議道。
尤塞瑞恩閉上眼睛,好讓他們以為自己失去了知覺。
“他昏過去了,”他聽見一個醫生說,“能不能讓我們先給他治療,要不然就太晚了。他也許會死的。”
“好吧,帶他進去吧。我真希望這雜種死掉。”
“你得等我把他收住院後才能給他治療,”那員工說。
當那個員工翻弄著一張張表格給他辦住院手續時, 尤塞瑞恩兩眼緊閉,假裝昏死了過去。隨後,他被慢慢推到一間又悶又黑,懸掛著許多灼熱的聚光燈的房間裏。這裏,甲醛和乙醇的清香味變得更濃了,沁人心脾,熏得人昏沉沉的。他還聞到了乙醚的氣味,聽到玻璃器皿在叮當作響。他聽見兩個醫生的沙啞呼吸聲,心中暗喜(with egotistical mirth)。讓他高興的是,他們以為他失去了知覺,並不知道他在偷聽。在他聽來,他們的那些對話全都很無聊,直到後來,一個醫生說: “喂,你認為我們應該救他嗎?我們要是救了他,他們也許會對我們懷恨在心的。”
“我們動手術吧,”另一個醫生說,“我們把他切開,看看裏麵究竟是怎麽回事。他一直抱怨說,他的肝有毛病,可在這張X光照片上,他的肝看上去挺小。”
“那是胰腺,你這笨蛋,這是他的肝。”
“不,這不是,那是他的心髒。我敢拿一個五分硬幣與你打賭,這才是他的肝。我要打開看看是不是,我應該先洗手嗎?”
“別做手術,”尤塞瑞恩說、他睜開眼睛,掙紮著要坐起來。
“這兒沒你說話的地方,”其中一個醫生憤憤地訓斥道,“難道我們就不能叫他住嘴嗎?”
“我們可以給他來個全麻。乙醚在這裏。”
“不要全身麻醉。”尤塞瑞恩說。
“我們給他來個全麻,叫他昏睡過去,那樣,我們想把他怎麽樣就怎麽樣。”
他們給尤塞瑞恩做了全身麻醉,使他昏睡過去。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彌漫著乙醚氣味的僻靜房間裏,口幹舌燥;科恩中校坐在他床邊的一張椅子上,正安安靜靜地等著尤塞瑞恩醒來。他穿著寬鬆肥大的橄欖綠襯衣和褲子,胡須密匝匝的棕色臉龐上掛著人絲和藹而淡漠的微笑:他正用雙手輕輕撫摸著自己的禿腦門呢。尤塞瑞恩一醒來,他便俯下身格格笑著,語氣極為友好地向尤塞瑞恩保證,隻要尤塞瑞恩不死,他們之間的那筆交易就仍然有效。尤塞瑞恩哇的一聲,嘔吐了起來。科恩中校一聽到這聲音,馬上跳起身,厭惡地逃了出去。尤塞瑞恩心想,壞事變好事 (there was a silver lining in every cloud)。隨後,他覺得透不過氣,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一隻長著尖指甲的手粗暴地把他搖醒了。他翻過身,睜開眼睛,看見一個麵容猥瑣(with a mean face)的陌生人輕蔑地撇著嘴,不懷好意地瞪著他(in a spiteful scowl), 得意地說(bragged): “我們抓到你的夥伴了,老弟。我們抓到你的夥伴了。”
尤塞瑞恩頓時渾身冰涼,一陣暈眩, 出了一身冷汗。
“誰是我的夥伴?”當他看到牧師坐在剛才科恩中校坐過的地方時,他問道。
“也許我是你的夥伴,”牧師回答道。
但是,尤塞瑞恩沒能聽見他的話,又閉上了眼睛。有人拿過水來喂他喝了幾口,又踮著腳尖走開了。他睡了一陣,醒來時覺得情緒很好,便轉過頭去,想對牧師笑笑,卻發現換了阿費坐在那裏。尤塞瑞恩不由自主地歎了口氣。阿費哈哈大笑,問他眼下感覺如何。尤塞瑞恩異常煩惱地沉下臉,反問阿費為什麽不在監獄裏呆著,一下子把阿費給問糊塗了,尤塞瑞恩閉上眼睛,想趕阿費走,等到他再睜開眼睛時,阿費已經走了,牧師又坐在那裏了。他一眼瞥見牧師興高采烈的模樣,不由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問牧師到底為了什麽這麽高興。
“我為你高興呀,”牧師激動,快活而又坦率地回答道。“我在大隊部裏聽說你受了重傷,如果你活下來的話,就送你回國。”科恩中校說,你的情況很危險。可我剛剛從一位醫生那兒得知、你受的傷非常非常輕,過一兩天你大概就可以出院了。你一點危險都沒有,情況好得很。”
聽了牧師帶來的這個消息,尤塞瑞恩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這好極了。”
“是啊,”牧師說。兩片緋紅悄悄地爬上了他的麵頰,使他看上去顯得既頑皮又快樂。“是啊,這好極了。”
尤塞瑞恩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與牧師談話的情景,不由哈哈大笑起來。“瞧,我第一次遇見你是在醫院裏,現在我又在醫院裏了。最近一次我見到你也是在醫院裏。你這一向呆在哪兒?” 牧師聳了聳肩。“我一直在禱告,”他坦白道,“我盡可能呆在自己的帳篷裏。每次隻要惠特科姆中士一離開這個地區,我就禱告,這樣他就不會抓住我了。”
“這樣做有用處嗎?” “這樣做可以減輕我的煩惱,”牧師又聳了聳肩回答道,“再說,這樣的話,我也有事做了。”
“噢,這很不錯,不是嗎?”
“是呀,”牧師熱烈地讚同道,好像他原先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點,“是呀,依我看,這確實不錯。”他興奮地俯下身來,顯得既尷尬又焦慮。“尤塞瑞恩,在你住院期間,有沒有什麽我可以幫忙的地方,需要我為你帶些什麽東西來嗎?”
尤塞瑞恩快活地取笑他說:“像玩具,糖果或者口香糖之類嗎?”
牧師的臉又紅了。他不自然地咧嘴笑笑,然後又變得恭恭敬敬的。“像書籍啦,也許別的什麽東西。我希望我能做點什麽讓你高興的事。你知道,尤塞瑞恩,我們大夥都很為你感到驕傲。”
“驕傲?” “是啊,當然啦。是你冒著生命危險攔住了那個納粹刺客。這是非常崇高的行為。”
“什麽納粹刺客?”
“就是那個來這兒暗殺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的家夥呀。是你救了他們的命。你在樓廳上跟他扭打成一團時,他差一點把你刺死。你能活下來真是命大。” 尤塞瑞恩弄明白是怎麽回事後,不由得冷笑起來。”那人根本不是什麽納粹刺客。”
“沒錯,是的。科恩中校說他是的。”
“那人是內特利的女朋友。她是來找我的,不是來找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的。自從我把內特利的死告訴她以後,她就一直想殺我。”
“可這怎麽可能呢?”牧師臉色發青地憤然反駁道。他給弄得有點糊塗了。“他逃走時,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兩個人全都看見了。官方的報告說,你攔住了一個前來暗殺他們的納粹刺客。”
“別相信官方的報告。”尤塞瑞恩冷冰冰地提醒他。“那是這筆交易的一部分。”
“什麽交易?”
“我跟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做了一筆交易。如果我見人就講他們的好話,並且永遠不在任何人麵前批評他們讓其餘的官兵們執行更多的飛行任務的話,他們就把我當做一個大英雄送回國去。”
牧師大吃一驚,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他既惱怒又沮喪,擺出一副好鬥的架勢嚷嚷起來。“這太可怕了!這是一筆見不得人的醜惡交易,難道不是嗎?”
“令人作嘔,”尤塞瑞恩回答說。他把後腦勺靠在枕頭上,毫無表情地盯著天花板。“我想,我們都同意用‘令人作嘔’這個字眼來形容它。”
“那你幹嗎要同意這筆交易呢?”
“要麽接受這筆交易,要麽接受軍法審判。”
“噢,”牧師露出一副懊悔不已的神情,用手捂著嘴叫道。他局促不安地欠身坐回到椅子上。“我真不應該說剛才那番活的。” “他們會把我關到監獄裏,讓我和一幫罪犯呆在一起。”
“當然啦。凡是你認為正確的,你就應當做。”牧師點點頭,好像就此了結了這場爭論,隨即,便陷入了尷尬的沉默裏。
“別擔心,”過了幾分鍾,尤塞瑞恩淒慘地笑了笑說,“我並不打算這麽做。”
“但你必須這麽做,”牧師關心地俯下身來堅持道,“真的,你必須這麽做。我沒有權利影響你。我真的沒有權利說三道四。”
“你沒有影響我。”尤塞瑞恩吃力地翻過去側身躺著,既莊重又嘲諷地搖了搖頭。“耶穌啊,牧師!你難道不認為那是一種罪孽嗎?救了卡思卡特上校的命!我決不允許在自己的檔案裏出現這樁罪行。”
牧師小心翼翼地回到原先的話題上;“那你將怎麽辦呢?你不能讓他們把你關進監獄。”
“我要執行更多的飛行任務。要麽,我也許真的會臨陣脫逃,讓他們抓住我。他們大概會的。” “那樣他們就會把你關進監獄。你不想進監獄吧。” “那麽,我想我隻好繼續執行飛行任務,直到戰爭結束。我們中總有些人會活下來的。” “可你也許會送命的。” “那麽,我想我還是不執行飛行任務吧。” “那你將怎麽辦呢?” “我不知道。” “你會讓他們送你回國嗎?” “我不知道。外麵熱嗎?這兒倒是很暖和的。” “外麵很冷,”牧師說。 “你知道,”尤塞瑞恩回憶說,發過了一件離奇的事--也許是我在做夢吧。我覺得剛才來過一個陌生人,他告訴我,他抓住了我的夥伴。不知道這是不是我想象出來的。” “依我看,這不是你想象出來的,”牧師對他說,“我上一次來的時候,你就把這件事講給我聽了。” “那麽,那個人真的說過這話了。‘我們抓到你的夥伴了,老弟,’他說,‘我們抓到你的夥伴了。’我以前還從來沒有見到過像他那麽凶惡的樣子。我很想知道誰是我的夥伴。” “我倒認為我是你的夥伴,尤塞瑞恩,”牧師既謙卑又誠懇地說,“他們肯定是抓住我了。他們記下了我的號碼,一直在監視著我。他們要叫我到哪兒去,我立刻就得到哪兒去。他們審問我的時候就是這麽說的。” “不,我不認為他們指的是你,”尤塞瑞恩肯定地說,“我認為他們一準是指內特利或者鄧巴這一類的人。你知道,是指某一個在這場戰爭中送命的人,像克萊文傑、奧爾、多布斯、基德·桑普森或者麥克沃特。”尤塞瑞恩突然吃驚地長歎一聲,搖了搖腦袋。“我這才明白,”他叫道,“他們抓走了我所有的夥伴,不是嗎?剩下的隻有我和亨格瑞·久了。”當他看見牧師的臉色變得煞白時,他不由得驚慌起來。
“牧師,出了什麽事?”
“亨格瑞·久死了。”
“上帝啊,不!是執行任務時死的嗎?”
“他是睡覺時做夢死去的,他們看見一隻貓趴在他的臉上。
“可伶的家夥。”尤塞瑞恩說著便哭了起來,他把臉伏在臂膀裏,不想讓人看見他的眼淚。牧師沒說再見就走了。尤塞瑞恩吃了點東西,又睡著了。半夜裏,一隻手把他搖醒過來、他睜開眼睛,看見一個麵容猥瑣的瘦子。那人穿著病員的浴衣和睡衣褲,一邊獰笑著,一邊嘲弄地對他說。
“我們抓到你的夥伴了,老弟。我們抓到你的夥伴了。”
尤塞瑞恩心煩意亂起來、“你到底在說些什麽?”他略顯恐慌地追問道。
“你會知曉的,老弟,你會知曉的。”
尤塞瑞恩伸出一隻手去掐那個折磨自己的人的脖子,可那人毫不費勁地避開了他的手,怪笑一聲,逃到走廊裏不見了。尤塞瑞恩躺在床上一個勁地哆嗦,脈搏直跳個不停,他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很想知道誰是他的夥伴。醫院籠罩在黑暗裏,四周一片寂靜。他沒戴手表,不知道幾點了。他已經完全清醒了。他知道,自己是個整夜臥床不起,卻又無法入眠的囚徒,在無盡的黑夜裏。盼著黎明。
陣陣寒氣從他的雙腿直往上逼來,他想起了斯諾登。斯諾登不是他的夥伴,從來都不是,他隻不過是個他稍微有點熟悉的小夥子罷了。那一回,多布斯在內部對講機裏向尤塞瑞恩呼叫,救救轟炸員,救救轟炸員。尤塞瑞恩從炸彈艙的艙頂上爬過去,爬到機尾艙裏,看見斯諾登受了重傷,眼看就要凍死了。一圈刺眼的金色陽光透過側炮眼照射到他躺著的地方,在他的臉上跳動著。尤塞瑞恩一眼看見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情景時,胃裏就立刻翻騰起來了,他覺得惡心。他心驚膽戰,愣了幾分鍾才往下爬,匍匐著穿過炸彈艙頂上的狹窄通道,從裝著急救藥箱的密封皺紋紙板箱旁邊爬了過去。斯諾登雙腿叉開仰麵躺在艙板上,身上仍然裹著笨重的防彈衣,防彈鋼盔,降落傘背帶和飛行救生衣。離他不遠處。躺著那個不省人事的小個子尾艙機槍手。尤塞瑞恩看見斯諾登的大腿外側有一個傷口,看上去足有一隻橄欖球那麽大,那麽深。鮮血浸透了他的工作服,根本分不清楚哪些是碎布條,哪些是爛糊糊的血肉。
急救藥箱裏沒有嗎啡,也沒有別的什麽藥品可以幫斯諾登止痛。
尤塞瑞恩隻好眼睜睜地,心驚膽戰地盯著那個裂開了的傷口。藥箱裏的十二支嗎啡針全被人偷走了。在原來放針的地方有一張字跡工整的紙條,上麵寫著: “有益於M&M辛迪加聯合體就是有益於國家。米洛·明德賓德”。尤塞瑞恩一邊詛咒米洛,一邊拿起兩片阿司匹林硬往斯諾登毫無反應的,蒼白的嘴唇裏塞。不過,他先是匆匆忙忙地抓起一條止血帶綁住了斯諾登的大腿,因為在最初幾分鍾的慌亂之中,他的腦子裏一片混亂,隻知道自己必須采取適當的措施,卻一時想不出具體該做什麽。他真怕自己會完全垮掉。斯諾登一聲不吭,靜靜地看著他。並沒有動脈出血的跡象,可尤塞瑞恩卻裝出一副全神貫注綁紮止血帶的模樣,因為他根本不懂得如何使用止血帶。他假裝成熟練和內行的樣子,擺弄著止血帶,他能夠感覺出斯諾登那暗淡無光的眼睛正盯著自己。止血帶還沒綁紮好,他就恢複了鎮定。他立即把止血帶鬆開,以防產生壞疽。此時,他的頭腦已經清楚,他知道該怎麽辦了。他在急救藥箱裏翻來翻去,想找一把剪刀。
“我冷,”斯諾登輕聲說,“我冷。”
“你很快就沒事了,小夥子,”尤塞瑞恩笑著安慰他說,“你很快就沒事了。”
“我冷,”斯諾登又虛弱無力他說,他的嗓音聽起來像個天真的孩子。“我冷。”
“好啦,好啦。”尤塞瑞恩不知道再說什麽好,隻得這樣答應著。
“好啦,好啦。”
“我冷。”斯諾登鳴咽著。“我冷。”
“好啦,好啦,好啦,好啦。” 尤塞瑞恩害怕起來,動作也加快了。終於,他找到了一把剪刀。他小心翼翼地把斯諾登的工作服從傷口處往上剪開,一直剪到他的大腿根。隨後,他又繞著他的大腿筆直地剪了一圈,把那件厚厚的華達呢工作服一截為二。他正剪著,那個小個子尾艙機槍手醒了過來,看了看他,便又昏過去了。斯諾登把頭扭到另一邊,以便更加直接地盯著尤塞瑞恩。他那疲倦、無精打采的眼睛裏閃動著一絲暗淡的光。尤塞瑞恩心裏有點發虛,竭力不去看他。他又順著工作服的內側接縫往下剪。從那個裂開的傷口裏,─那些肌肉組織仍在抽搐著,跳動著,殷紅的鮮血不停地往外湧。透過這些,他看到的象是一根粘糊糊的骨管,鮮血就像房簷上融化的雪水,分成多股往外淌。不過,他的血又粘又紅,一流出來就凝固住了。約塞連沿著工作服的褲管一直剪到底,又動手把剪斷下來的褲管從斯諾登的腿上褪下來。褲管撲的一聲落在地上,裏麵的卡其布短襯褲的底邊露了出來,其中一側浸透了血汙,好像要用鮮血解渴似的。尤塞瑞恩吃驚地看見,斯諾登赤裸的大腿是那樣光滑而蒼白,而他那白得出奇的小腿則毛茸茸地長滿細細的、卷曲的淡黃汗毛,令人厭惡又毫無生氣,顯得很特別。這時他看清了,這個傷口並沒有橄欖球那麽大,有他的手掌那麽長、那麽寬,而且非常深,裏麵血肉模糊,隻能看見血淋淋的肌肉不停地抽搐著,就像新鮮的碎牛肉。尤塞瑞恩看出斯諾登沒有生命危險,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放下心來。傷口內的鮮血已經開始凝固了。在飛機降落之前,隻要給他包紮一下,使他保持鎮靜就可以了。尤塞瑞恩從急救藥箱裏拿出幾包磺磚藥粉來。當他輕輕地推著斯諾登,想叫他稍微側一側身子。斯諾登哆嗦起來。
“我弄痛你了嗎?” “我冷。”斯諾登嗚咽著。“我冷。”
“好啦,好啦,”尤塞瑞恩說,“好啦,好啦。”
---> “我冷,我冷。”
“好啦,好啦,好啦,好啦。”
“傷口開始痛了,”斯諾登猛地縮了一下,突然哀怨地叫了起來。
尤塞瑞恩又發瘋似地在急救藥箱裏亂翻一通,想找支嗎啡針:可是隻找到了米洛的紙條和一瓶阿司匹林。他一邊詛咒著米洛,一邊把兩片阿司匹林遞到斯諾登的嘴邊。他沒有水給他服藥。斯諾登幾乎令人察覺不出地輕輕搖了搖頭,表示他不願意吃阿可匹林:他的臉蒼白蒼白的。尤塞瑞恩摘下斯諾登的防彈鋼盔,讓他的頭枕在艙板上。
“我冷。”斯諾登半閉著眼睛呻吟道,“我冷。”
他的嘴唇開始發青。尤塞瑞恩有點驚慌失措了,他不知道該不該扯開斯諾登的開傘索、把尼龍降落傘布蓋在他的身上。機艙裏非常暖和、出乎他的意料,斯諾登突然抬了抬眼睛,疲倦而友好地衝他微微一笑,隨後挪了挪屁股,好讓尤塞瑞恩給他的傷口敷上磺安藥粉。尤塞瑞恩一邊做著,恢複了信心,重新變得樂觀起來,飛機闖進一股垂直氣流之中、劇烈地顛簸起來:尤塞瑞恩突然吃驚地想起來,他把自己的降落傘忘在機頭那邊了。但是,這會兒已經沒有什麽辦法好想了。他一包接一包地把結晶狀的白色藥粉倒入那個血肉模糊的橢圓形傷口裏,直到把殷紅色全部蓋住。接著,他憂心忡忡地深吸一口氣:咬緊牙關,壯起膽子伸出一隻赤裸的手抓起那些垂在外麵的、漸漸變幹巴了的縷縷肌肉,把它們塞回到傷口中去。他急急忙忙地用一大塊藥棉紗布蓋住傷口,隨即把手縮了回去。這場短暫的嚴峻考驗總算過去了,他神經質地笑了笑。直接接觸無生命的肉體並不像他所預料的那麽令人惡心,於是,他一再找借口一次次用手指頭去撫摸那個傷口,以確認自己是勇敢的。
然後,他動手用一卷繃帶綁住那塊紗布。當他第二次把繃帶繞過斯諾登的大腿時,他看見在他的大腿內側還有個小洞。這是個圓圓的、有兩角五分硬幣那麽大的傷口,青紫的邊緣卷縮著,中間黑洞洞的,血已經凝固了。彈片就是從這兒穿進去的。尤塞瑞恩往這個傷口上也敷上一層磺安藥粉,又繼續往斯諾登的大腿上纏繃帶,直到把那塊紗布包紮緊為止。接著,他用剪刀剪斷繃帶,把繃帶頭塞到裏麵,打了個十分整齊的方結,緊緊係住繃帶。他覺得自己包紮得很好,得意地跪坐在自己的後腳跟上,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珠,一邊真誠而友好地對斯諾登咧嘴笑著。
“我冷。”斯諾登呻吟著。“我冷。” “你很快就沒事了,小夥子,”尤塞瑞恩安慰地抬了抬他的胳膊,向他保證道,“一切全都控製住了。”
斯諾登無力地搖了搖頭。“我冷。”他又說。他的眼睛呆滯、暗淡,就像兩塊石頭,“我冷。”
“好啦,好啦,”尤塞瑞恩說。他越來越感到疑慮和驚慌。“好啦,好啦。不一會兒我們就著陸了,丹尼卡醫生會來照料你的。” 可是,斯諾登還是不停地搖頭。最後,他稍微揚了揚下巴,朝自己的腋窩示意了一下。尤塞瑞恩彎下腰盯住那兒,看見就在防彈衣的袖筒上方,一片顏色奇怪的汙跡從工作服裏滲透出來、他覺得自己的心跳一下子停住了,接著又激烈地咚咚跳個不停、跳得他透不過氣來。斯諾登的防彈衣裏麵還有傷口。尤塞瑞恩一把扯開斯諾登防彈衣的扣子,不由得尖聲叫了起來。斯諾登的內髒湧了出來,濕漉漉地堆在地板上,而且傷口裏麵的血仍然滴滴答答地往外流淌著。一塊三英寸多長的彈片正巧從他另一側的腋窩處射了進去。
這塊彈片穿過他的腹腔,又在這邊的肋骨處打通一個大洞,把他肚子裏雜六雜八的東西全都帶了出來。尤塞瑞恩又尖叫了一聲,伸出雙手使勁捂住眼睛。他嚇得渾身戰栗,牙齒格格打戰。他強迫自己再次抬眼看過去。他一邊看一邊痛苦地想,上帝造出的一切都在這兒了──肝、肺、腎、肋骨、胃,還有斯諾登那天午飯吃的燉番茄。尤塞瑞恩最討厭燉番茄。他頭暈目眩地轉過身去,一手按住熱乎乎的喉嚨,大口大口嘔吐起來。他正吐著,那個尾艙機槍手醒了過來,看了他一眼,就又昏過去了。尤塞瑞恩吐完之後,感到渾身疲乏無力,內心既痛苦又絕望。他虛弱地轉回身對著斯諾登。斯諾登的呼吸變得越來越微弱、急促,他的臉也變得越來越蒼白。尤塞瑞恩不知道到底該怎麽做才能夠救活他。
“我冷,”斯諾登嗚咽著說,“我冷。”
“好啦,好啦,”尤塞瑞恩機械地嘟噥著。他的聲音小得根本聽不見。
尤塞瑞恩也感到冷,他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斯諾登那可怕的五髒六腑髒兮兮地淌了一地。他死死盯住它們,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它們所包含的寓意是很容易領會的。人是物質,這就是斯諾登的秘密。把他從窗口扔出去,他就會摔下去;把他點燃了,他就會燒起來;把他埋入地下,他就會和別的各種垃圾一樣腐爛。靈魂離去之後,人就變成了垃圾。這就是斯諾登的秘密,瓜熟蒂落(Ripeness was all)。
“我冷,”斯諾登說,“我冷。”
“好啦,好啦,”尤塞瑞恩說,“好啦,好啦。”他扯開斯諾登的開傘索,把白色的尼龍降落傘布蓋在他的身上。
“我冷。”
“好啦,好啦。”

第四十一章 Chapter 41
CHAPTER 41: SNOWDEN Summary
Yossarian is in hospital. The prostituteós attack has left him wounded and unconscious. The chaplain visits him and tells him that he risked his life saving Cathcart from a Nazi assassin. Yossarian asserts that it was only Natelyós girlfriend. Yossarian tells the chaplain about the deal he made to go home. The chaplain thinks it as an odious deal. Yossarian decides not to go ahead with the deal. He would prefer to desert or fly more missions. The chaplain tells Yossarian that Joe died in his sleep.
When Yossarian is alone a strange man with a mean face dressed in a patients bathrobe approaches him and jeers: "Weóve got your pal." Yossarian is unnerved by his presence. He tries to attack the strange man, but the man glides away and vanishes. At night, Yossarian thinks of the death of the young tail-gunner Snowden. He remembers his frantic efforts to dress his wounds and keep him warm. He remembers how Snowden died in his arms.
Notes
Now that Yossarianós friends are either dead or missing, the chaplain is his last true friend. It is the chaplain who finally sways Yossarian toward what is right. Yossarian realizes that the deal he had made with Cathcart is dishonorable.
The strange man, whose appearance frightens Yossarian, is more spirit than person. Heller blends the supernatural with the real to present a picture of what appears to be death. After the strange manós appearance, Yossarian thinks about the death of Snowden. Death has claimed his friends, and Yossarian would betray their memory if he accepts Cathcartós de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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