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小妹妹

 
尤塞瑞恩倒退著走，槍掛在屁股上。他拒絕再飛。他倒退著走，才可以讓他不停地打轉四處觀望，以確定沒人從他身後偷偷摸摸地跟蹤他(to make certain no one was sneaking up on him from behind)。他身後傳來的每一個聲響都像是個警告。從他身邊經過的每個人都可能是個刺客。他的手一直握住槍柄。除了亨格瑞·久，他見誰都沒有笑臉。他告訴皮爾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他已經飛夠了。皮爾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把他的名字從下一次飛行任務的日程表上劃掉了，並把此事上報到大隊部。 
科恩中校冷靜地笑了笑。“你們究竟是什麽意思，他不願意執行更多的任務？”他笑著問道。而卡思卡特上校這時卻悄悄躲在角落裏 crept away into a corner)琢磨(to brood about...), 尤塞瑞恩這個名字又一次冒出來，煩擾他 ( the sinister import of the name Yossarian popping up to plague him once again), 究竟是個什麽不祥之兆。“他為什麽不願意飛？” 
“他的朋友內特利在斯培西亞上空的相撞事件中陣亡了。也許就因為這個。” 
“他以為他是誰-阿基裏斯嗎？”科恩中校對自己的這個比喻很得意，暗暗把它記在心裏(filed a mental reminder)，預備著下回見到佩克姆將軍時拿出來露一手(to repeat it the next time he found himself in general Peckem's presence)。“他必須執行更多的飛行任務。他沒有選擇。回去告訴他，要是他不改變主意，你們就會把這件事上報給我們。” 
“我們已經這樣告訴過他了，長官，可不管用。” 
“巨牛少校怎麽說呢？” 
“我們根本見不到巨牛少校。他似乎失蹤了。” 
“我倒希望我們能讓他失蹤！”卡思卡特上校從角落裏氣呼呼地脫口說道，“就像他們對付鄧巴那家夥那樣。” “哦，對付這家夥，我們有其他許多辦法。”科恩中校信心十足地，安慰著卡思卡特上校。 他對皮爾查德和雷恩說，“我們先用最仁慈的手段，把他送到羅馬去休息幾天。也許那家夥的死確實傷了他的心。” 事實上，內特利的死差點害死尤塞瑞恩。在羅馬，他把這個消息告訴內特利的妓女，她發出悲痛欲絕的尖叫，抓起一把削土豆刀要刺死他。 “畜生！”她憤怒地，歇斯底裏地對他吼叫著。他把她的胳膊扭到她的背後，慢慢地扭著，直到那把削土豆刀從她手中落下來。“畜生！畜生！”她敏捷地伸出另一隻手去打他，她那長長的手指甲在他的麵頰上抓出一道道血痕。她惡狠狠地朝他臉上吐了口唾沫。 
“怎麽回事？”火辣辣的刺痛中，他困惑不解， 尖叫著。用力推搡了她一把(flinging her away from him)，把她推到房間另一頭的牆上。“你想把我怎麽樣？” 
她又揮動著兩隻拳頭朝他撲了過來。他尚未來得及抓住她的手腕製服她，嘴上就結結實實地挨她了一拳，打得他滿嘴是血。她頭發蓬亂，淚水從閃動著仇恨的怒火的雙眼，嘩嘩直淌。她完全失去了理智， 在狂亂之中，每當他試圖向她解釋，她就一邊粗野地吼叫著，咒罵著，尖聲大叫著“畜生！畜生！”一邊瘋狂地、凶殘地對他又抓又打。她的力氣大得出乎他的意料，差一點把他撞倒在地。她的身材幾乎和他一樣高。有那麽一會兒，他心驚膽戰地想象著，憑她瘋狂的決心，她肯定能夠製服他。她會把他踩倒在地上，殘忍地把他撕成碎片，就為了其實根本不是他犯下的那件滔天大罪。他倆拚命地廝打著，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四隻胳膊扭在一起，誰也打不過誰。這個時候，尤塞瑞恩有點想喊救命。終於，她氣力不支了。他這才推開她，央求她讓他把話說完。 他向她發誓，內特利的死根本不是他的錯。她又往他臉上啐起唾沫來。他又氣又沮喪，厭惡地使勁把她推到一邊。他剛鬆開手，她便立刻衝過去搶那把削土豆刀，他隻好跟著撲到她的身上。兩個人在地上翻了好幾個滾，他才奪下了那把刀。他剛剛吃力地站起來，她又伸出手來想把他絆倒，結果把他的腳踝抓破了一大塊，痛得他哇哇大叫。他忍住痛，一隻腳跳到房間的另一頭，把那把削土豆刀扔出了窗外。 他寬慰地長出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安全了。 
“現在，請讓我把事情對你解釋一下，”他哄勸道。他的聲音慎重、理智而誠懇。 
她朝他的褲襠裏猛踢一腳。哎喲！他尖利地慘叫一聲，痛得差點沒背過氣去。他側身倒在地上，痛苦得膝蓋頂住胸口，身體縮成一團。他感到惡心，透不過氣來。內特利的妓女從房間裏跑了出去。尤塞瑞恩搖搖擺擺地，剛站起身，她就從廚房拿了一把長長的切麵包刀衝了回來。他不敢相信地驚呼一聲，雙手仍然緊緊護著軟綿綿、熱辣辣、抽動個不停的腹部，把全身的重量猛地朝著她的小腿撞過去，把她撞倒了。她越過他的頭頂翻滾過去，胳膊肘砸在地上，發出刺耳的咯咯聲。那把刀滑落下來，他一腳把它踢到床底下看不見的地方去了。她還想撲過去拿刀，他揪住她的胳膊把她拉了起來。她又要朝他的褲襠處踢去，他惡狠狠地罵了一句，使勁把她甩開了。她撲通一聲撞到牆上，失去了平衡，把一把椅子踢翻到梳妝台上，結果梳妝台上那些梳子、發刷以及裝著化妝品的瓶瓶罐罐全都摔到了地上。房間另一頭，一幅嵌在鏡框裏的照片掉到了地上，上麵的玻璃摔了個粉碎。 
“你到底要把我怎麽樣？”他既哀怨又氣惱，慌亂地衝她叫喊道，“又不是我殺的他。” 
她一邊抓起一個沉甸甸的玻璃煙灰缸砸向他的頭，一邊朝他猛撲。他握緊拳頭，打算朝她的腹部猛擊一拳，可又怕會真的傷了她。他想對準她的下巴頦狠狠打上一拳，然後趁機逃出門去，可又找不準目標。最後，在她朝他衝過來的那一刹那，他敏捷地閃身讓過，順勢猛勁推了她一把，讓她結結實實地撞到了另一麵牆上。她擋住了門，拎起一個大花瓶朝他扔了過去。隨後，她又抄起一個裝滿了酒的瓶子衝到他麵前，對準他的太陽穴猛砸下去，砸得他頭暈目眩，單腿跪到了地上。他的耳朵嗡嗡作響，整個臉都麻木了。而最糟糕的是，他覺得左右為難。她竟然要殺死他，他根本弄不明白究竟為什麽，更不知道該怎麽辦。這使他感到很狼狽。但他清楚地知道，他必須保住自己的性命。當他看到她又舉起酒瓶砸自己時，他從地板上一躍而起，趁她沒來得及砸之前，一頭撞到她的肚子上。他使的力氣很大，頂得她一路往後倒退，直到她的膝蓋碰到了床沿，身體跌落到床墊上。而尤塞瑞恩則夾在她的兩腿之間趴到了她的身上。她的指甲深深地抓人了他的頸側，他則慢慢地爬上她那柔軟豐滿、胸部如小山般高聳的身軀。直到他完全壓到了她的身上，伸出手抓住她狂揮亂舞的手臂，奪下了那個酒瓶，扔到了一邊。這時，她才被迫屈服下來。她仍在一個勁地又踢又罵又抓。粗糙而肉感的嘴唇咧開著，齜著牙總想狠命咬他一口，那模樣像隻憤怒，饑餓的野獸。現在，她已經被他壓在身底下了，他開始考慮自己應該如何行事才不至於再次遭到她的攻擊。她那兩條繃得緊緊的大腿向兩側分開著，不停地亂蹬亂踢。他能夠感到她的大腿內側和膝蓋把他的一條腿夾得緊緊的，並在上麵來回摩擦著。欲火中燒，他不禁感到羞愧。他意識到，她那結實的、撩人情欲的少婦肉體就像一股滋潤人心的甜美春潮，不可遏製地激蕩著他的心田。她那高高聳起的雙乳溫暖，充滿活力，而又富於彈性，和她的肚腹一起緊緊貼在他的身體上，對他形成了一種既宜人又可怕的強烈誘惑力。她的呼吸熾熱灼人。突然間，他感覺到，雖然她仍然在他的身底下瘋狂地扭動，雖然她的拚勁沒有減輕絲毫，但她不再對他又抓又打了。他激動地發現，她非但不再打他，反而毫無愧色地高高抬起屁股，出於本能地、頗有節奏地顫動著身體，狂熱有力地、淫蕩放肆地抵在他的身上。他驚喜交加地喘息著。她的臉蛋，盡管這會兒在他看來就像一朵盛開的鮮花那樣美麗，此時因為忍受著一種新的折磨而變了形，她的麵部肌肉微微腫脹著，她的眼睛半開半閉，朦朧之中，她全身心沉浸在渴望之中，好像什麽都看不見了。 
“親愛的，”她嗓門嘶啞地低聲說。她的聲音好像來自平靜舒適的夢境深處。“噢，我的親愛的。” 
他撫摸著她的頭發。她狂熱地在他的臉上吻來吻去。他舔著她的脖子。她伸出雙臂緊緊摟住他，用熱烘烘、濕漉漉、柔軟而有力的嘴唇一次又一次地親吻他，一邊對他說著那些令人心醉神迷的情話，使他覺得自己越來越瘋狂地愛上了她。她那隻撫摸著他後背的手熟練地向下伸進他的褲腰，另一隻手卻狡詐地在地板上偷偷摸尋那把切麵包刀。她摸到了那把刀。幸好他及時醒悟，救了自己的命。她居然還是想殺掉他！他被她這種極不道德的騙人花招驚得目瞪口呆。他從她手裏奪下刀扔到一旁，然後從床上跳下來站到地上。他的臉看上去既困惑又失望。他不知道自己是應該衝出屋去獲得自由呢，還是應該倒到床上去跟她做愛，再次低聲下氣地任憑她處置。就在他正猶豫不決的時候，她突然放聲大哭起來，這下又把他給嚇呆了。 
這一回，她的確是出於悲傷而哭泣的。她哭得徹底，尊貴，悲痛欲絕，完全忘記了他的存在。她垂著她那激動、高傲、美麗的頭，縮著肩膀，萎靡不振地坐在那兒，那模樣是那麽的淒涼，哀婉動人(her desolation is pathetic)。這一次，她的痛苦是真實的。她痛不欲生地啜泣著，喉嚨哽咽，全身顫抖。她忘了還有他這麽個人，她對他已經毫不在意了。此時，他完全可以平安無事地從這個房間走出去，可他還是決定留下來安慰她，幫助她。 
“請別哭了。”他伸開雙臂抱住她的肩膀，含糊不清地懇求著她。他痛心地回憶起那回飛機轟炸完阿維尼翁返航的路上，斯諾登不停地鳴咽著對他說，覺得冷，覺得冷。當時，他感到渾身軟弱無力，說不出話來，隻會翻來覆去地對斯諾登說：“好啦，好啦，好啦，好啦。”現在，他也隻會翻來覆去地用一句話對她表示同情。“請別哭了，別哭了，別哭了。” 
她斜倚在他的身上哭泣著，一直哭到她再也沒有力氣哭下去了。等到她哭完了，他把自己的手帕遞過去，她這才抬起頭來看了看他。她有禮貌地淡淡一笑，用手帕擦了擦麵頰，然後遞回給他，並且像個溫文爾雅的淑女似(with meek, maidenly propriety)的低聲說：“謝謝，謝謝。”但是，突然間，她的情緒突變，猛地伸出雙手要去剜他的眼睛。她的手剛一抓到他的眼睛上，她就發出一聲得意的尖叫。 
“哈！你這個殺人犯！”她一邊怪叫著，一邊得意地跑到房間的另一頭去拿那把切麵包刀來殺他。 
他慌忙站起身，踉踉蹌蹌地去追她。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他聽到身後傳來一聲響，趕快轉過身去一看，嚇得差點掉了魂(his senses reeled in horror)。不是別人，恰恰是內特利的妓女的小妹妹，正朝他衝過來，手裏握著另一把長長的切麵包刀！ 
“噢，不！”他聲音顫抖地悲歎一聲，對準她的手腕猛地往下一擊，把刀打落在地。這種荒謬絕倫、莫名其妙的混戰(the whole grotesque and incomprehensible melee) 他實在忍受不下去了。天知道接下來還有誰會拿著另一把切麵包刀衝進房門朝他刺過來。他把內特利的妓女的小妹妹從地板上舉起來，朝內特科的妓女扔過去，隨後跑出房間，跑出公寓，跑下樓梯。兩個女人追他一直追到門廳裏。他拚命往外逃時，聽見她們的腳步漸漸落後，最後完全停住了。隨後，他聽到頭頂上傳來哭聲。他回頭從樓梯口往上望去，看見內特利的妓女縮成一團坐在樓梯上，雙手捂著臉正哭得傷心呢。而她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異教徒小妹妹卻正十分危險地把身子趴在樓梯扶手上，一邊興高采烈地朝下衝他大叫 “畜生！ 畜生！”一邊朝他揮舞著切麵包刀，好像那是一件使她興奮不已的玩具，她正迫不及待地要試試它呢。 
尤塞瑞恩逃了出去。可即使當他逃到了大街上時，他仍不時擔心地回頭望望。街上的行人目光奇怪地打量著他，這就使他更加害怕起來。他緊張不安地快步走著，心裏直納悶，自己外表上有什麽地方會吸引住所有人的注意力呢？他覺得前額上有個地方很痛，便伸手去摸，結果手指頭沾了粘糊糊的一層血，這下他才算明白了。他用手帕輕輕擦了擦臉和脖子。不管擦到哪個地方，手帕都會沾上一塊新的血汙。他滿頭滿臉都在流血。他急忙跑進紅十字會大樓，奔下兩段極陡的白色大理石樓梯，來到男洗手間。在那兒，他用冷水和肥皂擦洗幹淨裸露在外麵的無數處傷口，理平襯衣領子，梳了梳頭發。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張青一道紫一道傷痕累累的麵孔。此時，這張麵孔正從鏡子裏張皇失措、驚恐不安地衝他眨著眼睛。她究竟要把他怎麽樣？ 
他走出男洗手間時，內特利的妓女正埋伏在外麵等著他呢。她貓腰躲在樓梯底下的牆邊，手中緊握著一把閃亮的銀製牛排切刀，像隻老鷹似的朝他猛撲過來。他敏捷地抬起胳膊肘使勁一頂，正好擊中她的下胯。她翻了翻眼睛就要倒下去，他及時拉住了她，輕輕抉她坐到地上。隨後，他跑上樓梯，跑出大樓，在城裏花了三個小時找到亨格瑞·久，這才得以在她再次找到他之前離開羅馬。直到飛機起飛後，他才感到自己真正安全了。當他們在皮亞諾薩島著陸時，內特利的妓女穿著綠色的工作服，假扮成一個機械師，手握著牛排切刀，就在飛機旁邊等著他呢。她舉刀朝他的胸口刺來，幸好她的皮底高跟鞋在礫石地麵上絆了一下，摔了一跤。尤塞瑞恩吃了一驚，使勁把她拉上飛機，使了招雙重鎖臂勾腿摔跤法，把她一動不動地製服在地板上。與此同時，亨格瑞·久通過無線電要求指揮塔台允許飛機返回羅馬。在羅馬機場上，亨格利·喬連火都沒熄，尤塞瑞恩把她從飛機上往機場跑道上一推，飛機立刻就起飛了。和亨格瑞·久一起步行穿過中隊駐地往他們自己的帳篷走時，尤塞瑞恩屏注呼吸，警惕地盯著每一個人影。亨格瑞·久則表情滑稽地一直盯著他。 
“你能肯定這件事的前前後後不是你想象出來的嗎？”過了一會，亨格瑞·久猶猶豫豫地問。 
“想象出來的？你一直和我在一起，不是嗎？你不是剛剛把她送回羅馬嗎？” 
“也許這也全是我想象出來的。她為什麽要殺死你呢？” 
“她從來就沒有喜歡過我。也許是因為我打斷了內特利的鼻梁骨，也許是因為她聽到這消息時，我是唯一在場的可以供她發泄怨恨的對象。你認為她還會回來嗎？” 
那天晚上，尤塞瑞恩在軍官俱樂部逗留到很晚才回來。他一邊往自己的帳篷走，一邊機警地用眼睛四下裏搜尋內特利的妓女。他看見她喬裝成皮亞諾薩島農夫的模祥，手裏握著一把切肉刀，藏在山坡下的灌木叢裏，他停住腳步，蹄起腳尖無聲無息地繞到她的背後，一把揪住她的後背。 
 
“放開我！”她一邊憤怒地大叫著，一邊像隻野貓似的掙紮著。 他把她拖進帳篷，扔到地上。 
“嘿，出了什麽事？”他的一個同帳篷夥伴迷迷糊糊地問。 
“看住她，等我回來。”尤塞瑞恩把他從行軍床上扯下來推到她的身上，吩咐了一聲便往外跑。“看住她！” 
“讓我把他殺了，我就讓你們每個人都玩一玩，”她提議道。 
其他幾個同帳篷夥伴看到是個姑娘，就都從行軍床上跳下來，想讓她先跟他們大家玩一玩。尤塞瑞恩跑去叫亨格利·喬，那家夥正像個娃娃似的呼呼大睡呢。尤塞瑞恩把赫普爾的貓從亨格瑞·久的臉上拿開，把他搖醒過來。亨格瑞·久迅速穿好衣服。這一次，他們倆把飛機一直往北開，深入到敵人後方之後再折回進入意大利領空。飛機飛越一片平原時，他們把內特利的妓女綁到降落傘上，從應急出口推了下去。尤塞瑞恩確信自己終於擺脫了她，這才鬆了一口氣。當他回到皮亞諾薩島走近自己的帳篷時，從路旁的黑暗中突然跳出一個人影，把他嚇得昏了過去。他醒來時發現自己坐在地上，隻好引頸待斃，想到那致命的一擊即將帶來的平靜，他幾乎有點高興了。可是，一隻友好的手把他攙扶了起來。原來是鄧巴中隊裏的一個飛行員。 
“你怎麽樣？”那飛行員輕聲問道。 
“挺好，”尤塞瑞恩回答道。 
 
“剛才我看見你摔倒了，還以為你出了什麽事呢。” “我想我是暈過去了。” 
“我們中隊裏傳聞說你告訴他們你不再執行飛行任務“這是真的。” 
“可大隊部來的人說這不是真的。” 
“這是謊言，”“你以為他們會放過你嗎？” 
“我不知道，”“他們會把你怎麽樣？” 
“我不知道。” 
“你認為他們會對你進行軍法審判，指控你在敵人麵前臨陣脫逃嗎？” 
“我不知道。” 
“我希望你能逃過這一關。”鄧巴中隊的那個飛行員邊說邊躡手躡腳地躲到黑暗中去了。“別忘了把你的情況告訴我。” 
尤塞瑞恩對著他的背影凝視了幾秒鍾，然後邁步朝自己的帳篷走去。 
“喂！”前麵幾步之外傳來低低的一聲，原來是躲在一棵樹後麵的阿普爾比，“你好嗎？” 
“挺好，”尤塞瑞恩說。 
“我聽見別人說，他們威脅說要對你進行軍法審判，指控你在敵人麵前臨陣脫逃。不過他們並沒有真的打算這麽做，因為在這件事情上指控你的證據是否成立，他們目前還沒有把握。再說，要是真這樣做了，他們自己在新任指揮官麵前也顯得不好看。況且，你還是個在弗拉拉大橋上空飛了兩圈的大英雄。依我看，到目前為止，你可以算是我們大隊裏最了不起的英雄了。他們不過是嚇唬人罷了。我剛才正在想，你聽說了這個消息一定會很高興的。” 
“謝謝，阿普爾比。” 
“就是為了這個，我才過來告訴你的。我想提醒你一聲。” 
“我很感激。” 
阿普爾比局促不安地在地麵上蹭著腳尖。“尤塞瑞恩，那次我們在軍官俱樂部打了一架，對此我很抱歉。” 
“沒有關係。” 
“但那次不是我挑起來的。依我看，這全怪奧爾，是他先拿乒乓球拍打我的臉的。他為什麽要這樣做呢？” 
“因為你就要打敗他了。” 
“難道我不該打敗他嗎？不就是為了這個才打球的嗎？依我看，既然現在他已經死了，我是不是個比他更出色的乒乓球運動員已經無所謂了，對吧？” 
“我看是無所謂了。” 
“還有，那一回為了那些阿的平藥片，一路上鬧得天翻地覆，我也很抱歉。要是你想染上瘧疾，我想那是你自己的事，不對嗎？” 
“沒有關係，阿普爾比。” 
“但我不過是在努力盡我的責任，我是在服從命令。人家總是教導我說，必須服從命令。” 
“沒有關係。” 
“你知道，我曾對科恩中校和卡思卡特上校說，我認為如果你不願意的話，他們就不應該叫你執行更多的任務。他們說，我使他們感到很失望。” 
尤塞瑞恩覺得既懊惱又有趣，笑了笑說：“我想他們肯定會這樣說。” 
“噢，我不在乎。見鬼，你已經飛了七十一次了，這應該是足夠的了。你認為他們會放過你嗎？” 
“不會”“我說，要是他們真的放過了你，他們就會放過我們其餘的人，是嗎？” 
“這就是他們不會放過我的原因。” 
“你認為他們會怎麽辦呢？” 
“我不知道。” 
“你認為他們會對你進行軍法審判嗎？” 
“我不知道。” 
“你害怕嗎？” 
“是的。” 
“你打算去執行更多的飛行任務嗎？” “不。” 
“我希望你能逃過這一關，”阿普爾比信心十足他說，“我真是這麽希望的。” 
“謝謝，阿普爾比。” 
“既然眼下我們似乎已經打贏了這場戰爭，我也不大樂意再去執行那麽多次的飛行任務了。要是我聽到別的什麽消息，我會告訴你的。” 
“謝謝，阿普爾比。” 
“嗨！阿普爾比走了以後，從他帳篷旁邊一簇齊腰高的光禿禿的灌木叢中，一個人壓低嗓門吆喝了一聲。原來是哈弗邁耶蹲著藏在那兒。他正吃著花生薄脆糖，他臉上那些丘疹和油乎乎的粗大毛孔看上去就像暗淡的鱗片。尤塞瑞恩走到他的麵前時，他問道：“你怎麽樣？” 
“挺好。” 
“你打算執行更多的飛行任務嗎？” 
“不。” 
“要是他們強迫你呢？” 
“我不會屈服的。” 
“你害怕嗎？” 
“是的。” 
“他們會對你進行軍法審判嗎？” 
“他們很可能會這樣做。” 
“巨牛少校怎麽說？” 
“巨牛少校不見了。” 
“是他們把他弄失蹤的嗎？” 
“我不知道。” 
“他們要是決定把你弄失蹤，你怎麽辦？” 
“我將設法阻止他們。” 
“要是你繼續飛行的話，他們有沒有提出跟你做筆交易或別的什麽？” 
“皮爾查德和雷恩說，他們將隻安排我執行沒有危險的例行飛行任務。” 
哈弗邁耶精神一振。“我說，這聽起來是筆挺好的交易。我本人倒是很歡迎這種交易的。我敢說，你痛痛快快地接受了。” 
“我拒絕了。” 
“太死心眼了。”哈弗邁耶傻裏傻氣的臉上出現了一道道驚愕的皺紋。“我說，這樣一筆交易對我們其餘的人來說可不怎麽公平，對嗎？要是你隻執行沒有危險的例行飛行任務，那麽我們中的一些人就得承擔起你那份危險的飛行任務，不是嗎？” 
“是的。” 
“嘿，我可不喜歡這個，”哈弗邁耶大聲說。他氣呼呼地站起來，雙手握拳抵在後腰上。“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個。就因為你被嚇破了膽，不敢再執行飛行任務，他們將會拚命地逼我多飛，不是嗎？” 
“你該去找他們談談這件事。”尤塞瑞恩邊說邊警覺地伸手摸槍。 
“不，我不是責怪你，”哈弗邁耶說，“雖然我不喜歡你。你知道，我也不大樂意去執行那麽多次的飛行任務。難道沒有辦法也使我從中擺脫出來嗎？” 
尤塞瑞恩譏諷地竊笑著，開玩笑他說：“帶上槍跟我走。” 
哈弗邁耶若有所思地搖搖頭。“不，我不能這麽幹。要是我當了膽小鬼，那會給我的老婆孩子帶來恥辱的。沒有人喜歡膽小鬼。 
再說，我打算戰爭結束後留在預備役部隊裏。要是那樣的話，我每年可以拿到五百塊錢呢。” “那就去執行更多的飛行任務吧。” “是的，我想我隻好這樣做。我說，你認為他們有沒有可能撤銷你的戰鬥編製，把你送回國去？” 
“沒有可能。” 
“可要是他們真的這樣做，而且還讓你帶一個人走，你挑我好嗎？別挑阿普爾比那樣的人。挑我吧。” 
“他們怎麽可能做這種事情呢？” 
“我不知道。可要是他們做了，千萬記住是我第一個向你提出要求的，好嗎？別忘了把你的情況告訴我。我每天晚上都會在這些灌木叢裏等你的。也許，他們不會做任何對你不利的事情，那我也不會再執行更多的飛行任務了。行嗎？” 
第二天，整整一個晚上，不斷有人突然從黑暗裏冒出來，走到他麵前問他的情況。這些神色疲憊憂慮的人全都聲稱跟他有著某種他根本不曾想到過的異常的秘密關係，以此為借口向他打聽機密消息。在他路過時，中隊裏一些他很不熟悉的人不知打哪兒鑽出來，向他詢問他眼下的情況。甚至別的中隊的人也藏在暗處等他，一個接一個地突然在他麵前冒出來。太陽落山以後，不論他走到哪兒，都有人隱藏在那兒等著他，突然鑽出來詢問他眼下的情況。從樹林和灌木叢中，從溝渠和高高的野草叢中，從帳篷角和停著的汽車的擋板後麵，到處有人突然冒出來站在他的麵前。甚至他的一個同帳篷夥伴也突然冒出來詢問他的情況如何，並且懇求他別告訴其他幾個同帳篷夥伴他曾突然冒出來過。尤塞瑞恩總是手按在槍上走近每一個謹慎地隱身在黑暗之中朝他打招呼的人影。他害怕其中有詐，害怕那個悄聲細氣的黑影最後會一下子變成內特利的妓女，或者，更糟糕的是，變成某個政府當局正式指派的官員，奉命前來毫不留情地把他打昏過去。看起來，他們似乎必定會幹這種事情的。他們不願意以在敵人麵前臨陣脫逃的罪名對他進行軍法審判，因為敵人遠在一百三十五英裏以外，說在敵人麵前很難成立；而且，是尤塞瑞恩在弗拉拉大橋這個目標上空飛了兩圈，最終炸掉大橋並送了克拉夫特的性命的。當他計算他所認識的死人時，他幾乎總是忘了克拉夫特。然而，他們非得懲治他不可。人人都在冷眼等待著，想看看將會發生什麽可怕的事情。 
白天，他們總是躲避著他，甚至連阿費也是這樣。尤塞瑞恩理解這一點，這些人白天聚在一起時是一種人，黑暗中各自單獨呆著時則變成了另一種人。他一隻手按在槍上倒退著走路，對這些人毫不在意。每回皮爾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去大隊部跟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開過緊急會議後開車回來時，他都等著他們帶來最新的哄騙、威脅和誘惑。亨格瑞·久很少來找他，另一個唯一跟他講話的人就是布萊克上尉。布萊克上尉每回跟他打招呼時都用快樂的調侃口氣稱他為“老孤膽英雄”。快到周未的時候，他從羅馬回來，告訴尤塞瑞恩，內特利的妓女不見了，尤塞瑞恩又是思念又是懊惱，難過得心如刀絞。他十分惦記她。 
“不見了？”他的聲音無感情地重複著。 
“是呀，不見了。”布萊克上尉笑了起來。他那雙模模糊糊的眼睛疲勞地眯縫著，瘦削的長臉上和平時一樣稀稀拉拉地長著紅褐色的胡子茬。他用雙拳揉著眼睛下麵的眼袋。“我原來想，隻要我到了羅馬，看在老交情的分上，我無論如何也要讓那個愚蠢的浪蕩女人再笑個夠。你知道嗎，我就是要讓內特利那小子在墳墓裏急得直打滾，哈，哈！還記得我從前是怎麽捉弄他的嗎？可是，那地方已經空蕩蕩的了。” 
“她留下什麽口信了嗎？”尤塞瑞恩急切地問。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那個女人，想著她不知忍受著多麽大的痛苦。這會兒，沒有了她那些凶猛的、無法遏製的襲擊，他反而生出幾分遭人遺棄的孤獨感。 
“那兒一個人也沒有了，”布萊克上尉興高采烈地大聲說，努力想使尤塞瑞恩明白他的意思。“你難道不明白嗎？她們全都走了，那兒整個地方都給砸了。” 
“都走了？” 
“是呀，都走了，全都給趕到大街上去了。”布萊克上尉又一次開心地格格笑起來，他那突出的喉結也得意地在他那表麵疙疙瘩瘩的脖子裏麵一上一下地跳動著。“那妓院全空了。憲兵們把整個公寓砸了個稀巴爛，把所有的妓女都趕出去了。這不是件很可笑的事情嗎？” 
尤塞瑞恩嚇得哆咳起來。“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幹？” 
“管他為什麽，那又有什麽關係呢？”布萊克上尉興高采烈地揮了揮手說，“他們把妓女全部趕到大街上去了，一個不剩。你覺得怎麽樣？” 
“那個小妹妹呢？” 
“趕走了，”布萊克上尉笑著說，“和其他浪蕩女人一塊被趕出去了，趕到大街上去了。” 
“可她還是個孩子！”尤塞瑞恩激烈地抗議道，“她在整個城裏誰也不認識。她會出什麽事呢？” 
“我管這個幹嗎？”布萊克上尉聳了聳肩膀，漠不關心地回答道。他注視了尤塞瑞恩一會，先是驚奇，然後突然高興地、狡黠地叫了起來(with a crafty gleam of prying elation)。“我說，怎麽回事？要是我知道這消息會使你這麽不開心，我就會立馬趕來告訴你，讓你傷心得死去活來(make you eat your liver)。嗨，你要去哪兒？快回來，回到這兒來傷心死吧！ 


第三十八章 Chapter 38

CHAPTER 38: KID SISTER

Summary

Following Natelyós death, Yossarian marches backward with his gun on his hip and refuses to fly any more missions. When Yossarian breaks the news of Natelyós death to Natelyós girlfriend in Rome, she attacks him and tries to stab him with a potato peeler. She kicks Yossarian in the groin and throws a glass ash tray and vase at him. She tries to stab him with a bread- knife. Yossarian escapes from the house where she works and rushes out into the street. But everywhere he goes she follows him. She is even waiting at the military airport in Pianosa and tries to kill Yossarian when he steps off the plane. Yossarian has her flown back to Rome, but she turns up again near his tent. Finally, Yossarian and Joe fly over enemy territory and drop her, with a parachute on to her back, behind enemy lines.

Appleby meets Yossarian and tells him about the dangers of refusing to fly any more missions. Yossarian asks Havermeyer to join him in his protest against Cathcart, but Havermeyer refuses because he wants to stay in the reserves and get five hundred dollars a year when the war is over.

During the day, the soldiers at Pianosa avoid meeting Yossarian, but at night men keep popping out of the darkness to ask Yossarian about how he is faring. Yossarian hears from Captain Black that the prostitutes in Rome, including Natelyós and her kid sister, have been thrown into the street by the American military police.

Notes

Yossarian finally resorts to an open means of protest against Cathcartós orders. After Natelyós death, he realizes that something needs to be done about the situation, and he refuses to fly any more missions. None of the other men join in his protest, but they all privately, support him. The others are too afraid to come out openly against Cathcart. Thus Yossarian assumes the mantle of a leader though no one follows him. He has the spiritual support of his fellow soldiers, who are waiting to see whether Yossarianós protest will end in disaster or triumph. While the war is nearing its end, Yossarian begins a private war against his commander. His protest is a silent and non-violent one.

Natelyós prostituteós response to his death is both passionate and irrational. She tries to kill Yossarian perhaps because he is the one who brings her the news. Her presence comes to symbolize Yossarianós sense of guilt about Natelyós death. Perhaps, if Yossarian had protested earlier, Cathcart may not have been able to increase the number of missions, and Nately would not have died. Finally, Yossarian takes on the mantle of a classical hero, and Cathcart is clearly seen as the vill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