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毛主席親自發動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電影界和其他各行各業一樣, 眼花繚亂地搞來搞去,按官方的結論, 罪名自然全部推到了林彪四人幫造反派頭上, 鬼曉得的曆史教材喲。
演員的特殊性, 使得老百姓更加關注他(她)們的一言一行,其實也是一種“追星”的表現,同是電影廠的造反派(或保皇派)頭頭, 誰都想知道哪位名演員(當時或後來名的)的行徑,至於原是燈光道具司機炊事員的家夥, 誰會在意呀。- 轉載者
在中國電影史上,電影人的生存狀態——通俗地說,電影人的活法——發生過兩次翻天覆地的變化。第一次在1949年以後。第二次在文革時期。1949年以後,原本是自由職業者的電影人成了“單位人”。“單位人”有飯碗,無自由;但是,他們還在拍電影。 到了文革時期,電影人從“單位人”變成了“運動人”。“運動人”有政治,無業務,不再拍電影——文化大革命的狂潮將電影人席卷而去。電影生產中止——從1966年中至1971年 底,除了造反派為運動拍攝的紀錄片外,中國大陸沒有生產一部影片。
1972年以後,雖然部分地恢複了電影生產,但是那隻是“解放了”的電影人的榮幸。大部分優秀、資深的電影藝術 家和事業家仍舊靠邊站。八年抗戰都沒有停歇的電影業,在這時創造出了關門停業的紀錄。可以說,文革開辟了中國電影的史無前例的新時代。
人們常常把文革中的電影停產歸結為江青的陰謀和野心,歸結為造反派造成的社會動亂和無政府狀態。那麽, 為什麽社會動亂和無政府狀態可興可衰?為什麽從1951到1952年的一年半的時間裏,電影也遭遇停產?(啟之《毛澤東時代的人民電影》,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台灣,2010,第七章)看來,江青的陰謀、野心和社會動亂、無政府雲雲,並不是電影停產的真正原因。真正原因在於電影與政治 的關係——當政治不需要電影時,電影就亡;當政治需要電影時,電影就興。這種關係決定了電影人的存在狀態。
文革把電影人變為“運動人”。“運動人”分三等,最高等級的是造反派,最低等級的是“有問題的人”,包 括走資派、黑五類、黑線人物、三名三高(“三名”指名作家、名演員、名教授。在電影廠則指名編劇、名導演、名演員。“三高”指高工資、高稿 酬、高獎金)以及因為曆史或現行問題被打入另冊的人。這些人的共性是受到或輕或重的迫害。中間等級是大約占全體電影 人的二分之一的逍遙派。從人數上看,這三個等級形成了一個兩頭小、中間大的橄欖形。(2009年10月23日下午,原海燕廠造反派,紅旗兵團常委,原上海市革委會政宣組組長L先生向筆者口述。)本文簡述“運動人”中的最高等級——造反派。
在很多情況下,造反確實有理;但是新時期以降,造反成了貶義詞,“造反派成了一個筐,所有的壞人壞事都 可以往裏裝。”(何蜀《論造反派》,載宋永毅主編《文化大革命:曆史真相和集體記憶》上冊,田園書屋,香港,2007,第497頁)造反派所以淪落至此,至少有兩個原因,一方麵,造反派確實做了很多壞事。另一方麵,主流話語需要為上至 毛澤東,下至工、軍宣隊製造一個替罪羊。由此,喪失了話語權的造反派就成了壞人壞事的集大成者。
然而,這種妖魔化無法解釋這樣一個事實:曾幾何時,造反是緊跟毛主席的革命行為,這行為主流、光榮,而 且時興。當彼時也,造反派是“時代英雄”,是“禦批”的依靠對象。如果以掌握政治、經濟、文化資源的多寡為社會分層標準的話,造反派在當時至少居於社會的 第三層——“三結合”的領導班子中,造反派穩居一席。就像今天主流的專家學者一樣,他們擁有意識形態賦予的權威性、優越感和安全感,是令人羨慕的社會階 層。
造反派形象的扭曲變形,與人們的思維方式和心理習慣也有一定關係。人們常用後來發生的事情來解釋以前發 生的事情,樸素邏輯學稱這種思維為“逆向解釋”。因為造反派在奪權前後,做了很多不義之事;所以,他們造反時的正義性,就被不義所掩蓋。事實上,很多造反 派走上造反之路,是反壓迫、反暴政的產物,而他們對當權者整人、特權、貪腐、官僚的揭批,同樣是值得稱道的。
關於造反派的“神話”傳播了三十多年。“曆史學家很像為古董除垢去塵的藝術品修複專家,也經常做一些剝 離層層曆史神話以恢複過去的本來麵目的工作。”(柯文《曆史三調:作為事件、經曆和神話的義和團》,杜繼東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第209頁)筆者盡可能為曆史除垢去塵,但距離“恢複過去的本來麵目”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本文試圖告訴人們的,隻是 電影界什麽人造反,為什麽造反,造反者的作為以及結局。
什麽人造反與為什麽造反
電影界,電影廠是主體,電影廠的造反,與社會上的造反大同小異。與其它單位一樣,電影廠的造反派也主要 是由“邊緣人群”構成(見周倫佐《文革造反派真相》第四章,造反派的有形構成與無形演變。田園書屋,香港,2006年)——處於技術邊緣的工人、處於藝術邊緣的藝術工作者、處於權力邊緣的黨政管理者,以及在以前的運動中受 過打壓的人們。當然,也有不屬於邊緣人物的少數激進分子——這種人在任何群眾運動中都不會絕跡。
人們用“編導演,攝錄美,化服道,木漆泥”來概括電影廠的專業和工種。這種概括雖不完全,但電影廠造反 者也大都包括在內。以上海的天馬和海燕兩廠為例。
海燕廠第一個貼出大字報(1966年6月6日)指責黨委“修正主義”的是37歲的照明工戎麟祥,緊隨其後(6月7日)的是攝影助理李太山,他在局、廠、工作組三方召開的技術部門座談會上,批評“天馬廠長期以來是資產階 級實行專政”,“新的領導小組成員名單是破壞運動的名單,是打著紅旗反紅旗。”這兩個造反先鋒都受到了來自上級的批評和同事的反駁。戎麟祥還因此寫了檢 查,承認錯誤。
然而,半個月後(6月21日),更多的人成為他們的戰友:文學部編輯餘宜初與其同事貼出《這是什麽性質的問題?老根子在哪裏?必須 追根到底》的大字報,說“四清結束,牛鬼蛇神依然專我們無產階級的政。”錄音組的錄音工劉軍一和他的朋友們也起來響應,貼出題為《是資產階級專政,還是無 產階級專政》的大字報。其根據是,三十年代過來的老電影人都是文藝黑線人物,這些人掌了海燕廠的權,成了工人階級的主人。此後,餘宜初再接再厲,戎麟祥推 翻自己的檢查,控訴對他的迫害。
在此後的兩年中,新的造反者紛至遝來,各種造反組織風起雲湧,試圖改天換地的人們在聯合、分裂、重組之 中摸爬滾打。有人退縮,有人落伍,但戎麟祥、劉軍一、朱森等堅守造反立場,成為本廠造反派的中流砥柱。以他們為首的“革命造反戰鬥小組”在合並後,改為 “革命造反聯合戰鬥隊”。1966年底,這個戰鬥隊又與“紅太陽革命聯合戰鬥隊”、“無產者公社”合並,成為全廠性的組織“紅旗革命造反 兵團”。1968年9月,在工、軍宣隊進駐之後,造反兵團與其它幾個組織再度聯合,組成“紅旗電影製片廠造反大隊”。戎麟祥、謝國傑、朱森、張權生、沈銀芳、董立新、劉加良七人名列隊委。一年多之後,這七個人都在領導班 子裏混上了一官半職。(1970年1月, 海燕工、軍宣隊在幹校調整領導班子,吸收部分幹部參加。造反大隊隊委改為六人,張權生被改掉。調整後的機構:組織組負責人董立新,幹部韋恩模,林敏;政宣 組負責人沈銀芳,幹部湯化達,劉泉;辦事組負責人戎麟祥,劉加良。見上影廠史誌辦公室編《上海電影製片廠1949--1990》上冊,內部資料,1991, 第157頁)劉軍一則當上了上海市革委會政宣組副組長,成為徐景賢的親密戰友。
天馬廠的造反比海燕晚,這大約與全廠搬遷成都的計劃有關。(1964年底,西南三線建設委員會決定在沿海地區遷一家電影廠到三線。天馬廠受命遷往成都。因文革發動未果。見 上影廠史誌辦公室編《上海電影製片廠1949--1990》 上冊第125、137頁)1966年6月24日,照明工裘榮彪等十人聯名貼出大字報《十問廠黨委》。這些年輕人堅信,廠黨委在十七年中,一直執行著一 條修正主義路線。這個廠的第一個造反組織——“革命造反小組”也由此誕生。
這十名員工的義舉迅速地得到七名中共黨員的支持——許廣耀(道具員)、史懷友(製片助理)、徐應生(人 事處科員)、寄明(女,作曲)、何瑞基(女,美工)、黃蜀芹(女,場記)等人起來造反。半個月後,來自創作室的寄明和黃蜀芹再接再厲,針對黨委書記丁一在 黨員學習會上的講話,貼出《揭批丁一的修正主義道路》的大字報。
與海燕廠一樣,天馬廠的造反者成立了組織,經過抄家、批鬥、打派仗的多方錘煉,其中的骨幹分子修成了正 果——1968年9月, 工軍宣隊吸收“東方紅聯合戰鬥隊”的隊委許廣耀、李輝、魯耕進入領導班子。(天馬廠“東方紅電影製片廠聯合戰鬥隊”共有13名隊委:隊長是道具員許廣耀,另一個隊長是後來自動退出的照明工袁抗勝,副隊長是複員軍人、照明工李 輝,另一個副隊長是陳士良。隊委是:北影畢業的製片助理莫惠乾,置景工陸大海,創作室作曲寄明,文學部編輯馬小洪,助理導演吳天忍,南下幹部、製片助理史 懷友,錄音助理殷之平,照明工錢向陽。)不久,道具員許廣耀榮任東方紅廠(天馬廠)革委會主任,黃蜀芹成為革委會政宣組的成員。
這些造反者的年齡、教育程度、政治麵貌等基本情況,在上海電影廠退休辦公室保存的人事資料中,可以看得 一清二楚——
天馬廠
姓 名 | 出生時間 | 工 種 | 教育程度 | 政治麵貌 | 是 否複員軍人 | 備注 |
許廣耀 | 1930.4 | 道具 | 初中 | 黨員 | 是 | 已故 |
彭抗勝 | 1937.8.13 | 照明 | 初中 | 群眾 | 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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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輝 | 1937.9.13 | 照明 | 初中 | 群眾 | 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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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士良 | 1942.8.14 | 司機 | 小學 | 群眾 | 否 | 已故 |
莫惠乾 | 1933.2.8 | 製片 | 大專 | 群眾 | 否 | 已故 |
陸大海 | 1942.9.21 | 置景 | 初中 | 群眾 | 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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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小洪 | 1940.10.28 | 編輯 | 大學 | 群眾 | 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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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之平 | 1934.1.14 | 錄音 | 初中 | 群眾 | 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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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向陽 | 1947.6.23 | 金工 | 中專 | 黨員 | 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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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榮彪 | 1929.9.17 | 照明 | 小學 | 黨員 | 否 | 已故 |
何瑞基 | 1924.12.28 | 美工 | 大專 | 黨員 | 否 | 已故 |
徐應生 | 1922.2.13 | 攝影 | 小學 | 黨員 | 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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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燕廠
姓 名 | 出生時間 | 工 種 | 教育程度 | 政治麵貌 | 是 否複員軍人 | 備注 |
戎麟祥 | 1935.6.2 | 照明 | 高中 | 群眾 | 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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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森 | 1940.11.12 | 編輯 | 大專 | 群眾 | 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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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權生 | 1934.9.2 | 置景 | 高中 | 群眾 | 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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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銀芳 | 1937.12.21 | 照明 | 高中 | 群眾 | 是 | 已故 |
董立新 | 1946.10.24 | 照明 | 高中 | 群眾 | 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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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加良 | 1919.7.18 | 置景 | 初中 | 黨員 | 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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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宜初 | 1937.10.20 | 編輯 | 大學 | 群眾 | 否 | 已故 |
汪時中 | 1941.12.6 | 置景 | 高中 | 群眾 | 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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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長弓 | 1926.6.13 | 導演 | 大學 | 群眾 | 否 | 已故 |
張萬鴻 | 1935.6.23 | 美工 | 大專 | 群眾 | 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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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奔 | 1930.3.6 | 導演 | 大學 | 群眾 | 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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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應生 | 1922.2.13 | 攝影 | 小學 | 黨員 | 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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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電影廠退休辦公室,2009年11月)
上表說明,這些造反者都是“生在舊社會,長在紅旗下”的一代。天馬廠革委會中的12名造反派,投身造反時20至30歲的5人,30至40歲 的4人,40至50歲 的2人,其餘一人隻有19歲。平均年齡31歲。 海燕廠革委會中的11名造反派,投身造反時20至30歲 的5人,30至40歲 的4人,40歲至50歲 的2人。平均年齡28歲。自古英雄出少年,藝術工作者也證明了這一規律:後來成為著名導演的黃蜀芹造反時27歲,八十年代以“銀幕上的硬漢”著稱的表演藝術家楊在葆,參加造反組織時剛至而立之年,而新時期聞名於世的英俊小生達式常,躋身造反時剛剛26歲。
例外總是有的。電影界的造反派之中,也有人到中年、地位較高的黨內專業人士,如天馬廠創作室的寄明。這 位延安魯藝的資深黨員、女作曲家(她文革前為電影《英雄小八路》作曲的主題歌《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在文革結束後被定為中國少年先鋒 隊隊歌),與其他六名黨員貼出質問黨委的大字報時,已經年近半百(49歲)。海燕廠搞置景的老黨員劉加良,比寄明晚生兩年,其投身造反時也已經47歲。北影演員郭書田,1938年 入黨,文藝七級,他在北京電影學院的地下室裏毒打編劇張海默的時候,已逾“知天命”之年。
年輕人資曆淺,資曆淺自然處於專業等級的下層。上述天馬廠的12人中,有7人 屬於出徒不久的青工,海燕廠的這類人也在半數以上。那些搞藝術的也屬於這一行列。他們要麽是剛畢業,在業務上還沒有什麽成績,在職稱上剛剛評上初級。文革 發動時,從北京電影學院導演係畢業的黃蜀芹,在上影廠還隻是個場記。從上海電影專科學校表演係畢業的楊在葆,那時在上影廠還是一個不為人知的普通演員,而楊的校友達式常,在廠裏的地位甚至還不如他。廣州珠江廠的造反組織珠影東方紅主要負責人曹征,則是北京電影學院63級畢業的導演助理。
從職業上講,這些造反者多為技術工人:天馬廠革委會中的12名造反派,搞照明、置景、錄音、以至金加工、司機的8人,占總數的三分之二。在海燕廠革委會的11人中,搞置景、照明的共6人。 占總數的二分之一強。因為工人占多數,所以這些造反者平均文化程度不高:天馬廠革委會中的12名造反派,小學程度3人, 初中程度5人,中專1 人,大專2人, 大學1人。中學以下文化程度的占四分之三。而海燕廠革委會 中的11名造反派,高中程度5人,初中程度1人, 大專2人,大學3人。中學以下文化程度的占二分之一強。
這些進入領導層的造反者還有一個特點,中共黨外人士(當時一般稱“群眾”)多,黨員少。還以天馬和海燕 廠為例,在天馬廠上述12人中,群眾7人,黨員5人。 在海燕廠的上述11人中,群眾10人,黨員1人。 而複員軍人在這裏麵所占的比例卻值得注意——兩個廠各有三名複員軍人,在天馬廠占四分之一整,在海燕廠占四分之一強。如果在一個12人的權力層中,有三個人來自於人民解放軍;那麽,這至少可以說明,當年軍隊實行的思想教育,有助於他們 接受極左思潮,成為最初的造反者。
年輕、資曆淺、處於專業/技術等級的下層,且文化程度不高,又多為非黨員。天馬、海燕造反派的這些特點,對於我們了解電影界的造 反派具有典型意義。
當造反成了社會主潮,時髦且光榮的時候,各色人等都會湧進造反隊伍。北影成立的“革命幹部串聯會”,中 層幹部組成的“遵義兵團”屬於這類的造反者。在造反隊伍裏,還有電影明星田華。她當時有兩個身份,其一是被審查對象,其二是八一廠“踏破青山人未老”戰鬥 隊的成員。(張東《搏擊藝術人生——田華傳》,中國電影出版社,北京,2006,第214頁)文革研究者認為,造反派是由:1、理想主義者;2、文革初期的“反革命”;3、“四清”中受到打擊或積極參加“四清”的人;4、早就對本地區本部門某些領導幹部不滿的人;5、純粹是響應毛號召,跟黨走的人;6、力圖改變“政治賤民”地位的人;7、想爭取一些自身權益的人;8、以造反為好玩者;9、趁火打劫者。(何蜀《論造反派》,載宋永毅主編《文化大革命:曆史真相和集體記憶》上冊,田園書屋,香港,2007,第512--519頁)這九種人其實也代表著九種參加造反的動機,在具體的人身上,這些動機常常交叉混合在一個人身上。這些 人、這些動機同樣存在於電影界。
黃蜀芹、達式常等剛剛走出校門的大學生們大都是為理想而投身文革的,照明工戎麟祥、裘榮彪等人最初並沒 想到造反,隻是因為對領導不滿,貼了大字報,提了意見,結果挨批挨整。為了擺脫“反黨”罪名,他們走上了造反之路。還有一些人,試圖通過造反改善自身地 位,獲取某些利益。而有的人造反,主要是因為個人恩怨。在上海的采訪中,好幾個受訪人都提到了這樣一件事,1966年月日,在文化廣場召開的一次萬人批鬥大會上,電影廠人事處的詹某,衝上台去,打了白楊一個耳光。正在 看電視實況轉播的張春橋大怒,認為這一行動影響了上海文革的形象,命令電視台將這一影像剪掉。詹某為什麽要打白楊呢?是因為兩年前(1964年),他從部隊複員分到電影廠,剛上班的時候,還穿著軍裝。白楊那天有什麽事招呼他,不知道他的名字, 就朝他嚷嚷:“嘿,穿黃衣服的,你過來。”這句話嚴重地傷了詹的自尊,造反為他提供了出氣的機會。(黃一慶2009年10月8日上午在上海吉寶酒店公寓8201房間口述。沈寂在受訪中亦提及此事。)
造反派的所作所為
全國一盤棋,電影界的造反跟別的地方一樣,也是從1966年10月 以後開始成立造反組織,批判“資反路線”,批鬥本單位本係統的走資派,在這造反派最初的三部曲之中,還夾雜著兩個小插曲,第一是搶黨委、工作組整理的“黑 材料”。第二是大串聯——從北影到上影,從珠影到西影,造反者乘著學生大串聯的東風,也走南闖北,到處取經送寶。
1967年,上海的“一月奪權”為全國的造反派指明了方向,電影界隨之而動。奪權成了各單位造反者的首要任務。 然而,正是這個任務,使原本各持一端的造反派分裂成幾大派。
長影出現了以“長影革命造反大軍”(由北京電影學院、沈陽魯迅美術學院附中的紅衛兵和長影造反派組成的 第一個造反組織,原稱“長影革命造反團”)為一方,以“長影工人革命造反縱隊”(以工人為主體)和“紅戰友戰鬥兵團”(以藝術幹部為主體,原稱“紅戰友聯 絡部”)為另一方的兩派。
北影出現了三派:以“毛澤東主義公社”為代表的“紅北影”和以“毛澤東思想大學”為代表的“新北影”。 “紅北影”指責“新北影”保護了“資反路線”,“新北影”指責“紅北影”保護了文藝黑線。第三派組織是“遵義兵團”,他們認為“紅北影”和“新北影”都不 對。
上美廠一派是“鐵紅軍”,一派是“鬼見愁”。珠影一派為“捍衛毛思想戰鬥總隊”,一派為“珠影東方 紅”。……西安、峨嵋的行動慢了半拍,也同樣是山頭林立。
權力之爭成為造反派的“主旋律”,打派仗、武鬥成為各電影單位造反派們上演的主要節目。1967年1月27日,長影“造反大軍”和“造反縱隊”在省公安廳大打出手,數人受傷。1967年11月26日,上海美術電影廠的造反派發生武鬥,第一次不分勝負,28日接著打,12月2日再打。
奪權、掌權以及在大聯合中占上風,在領導班子中占有一席之地,就要表現本組織本派別的革命性,而批鬥黑 幫黑線,辦專案,尋找更多的階級敵人,對牛棚中的審查對象嚴加管理,則是表現其革命性的唯一途徑。造反派的劣跡惡行大部分源於這種無情的競爭。這種競爭顯 然加重了各種人道災難。“有問題的人”這時所遭受的種種身心折磨大都與此有關。
“主旋律”總要伴隨著“多樣化”。“多樣化”之一是拍紀錄片。海燕、天馬等電影廠的造反派近水樓台,1967年1月7日,海燕廠的“紅旗兵團”派人到南京拍攝了1月3日發生在江蘇飯店的造反派與保守派衝突的武鬥片,一周後(1月15日),上海文化廣場召開批鬥石西民、陳丕顯、曹荻秋等上層領導,大批市屬司局的幹部陪鬥。海燕廠與天馬廠 的造反派不失時機,並肩作戰,各自拍攝了《打石大會》的紀錄片,並將舉世聞名的上海“一月革命”悉數收入鏡頭。這一年的2月,天馬廠拍了《複課鬧革命》,上科影拍了《上海市革命委員會的誕生》,海燕廠不甘落後,在這一年的5月,拍攝了《鬥英國海員》、《控訴英國領事館》以及《工農兵掌握文藝時代》三部片子。7月,他們又遠赴鄭州拍攝了《河南二七公社》的武鬥紀錄片,還到武漢拍攝了《永遠跟著毛主席在大風大浪中 前進》。天馬廠則拍了《上海人民支持武漢革命造反派》。1967年 四川大武鬥期間,成都的東方紅電影製片廠(原峨嵋廠)的造反派則在“首都紅代會赴川調查組”中的北京電影學院紅衛兵協助下,拍攝了四川造反派為建立省革命 委員會“浴血奮戰”的紀錄片《四川很有希望》,並且將宜賓地區大規模武鬥“武裝支瀘”的一些場景拍入膠片,這部名為《突破口上紅旗飄》的紀錄片未及後期製 作,就被派上了用場——1969年底,在中央解決四川問題 的京西賓館會議上被當作“反麵教材”放映,周恩來在放映中插話進行批判,康生則痛斥該片是《突破口上黑旗飄》,可以拿到香港去賣大價錢。
在拍這些時政之作的同時,造反派們還捎帶著拍了《喜報》,《打響春耕第一炮》一類的片子,以證明抓了革 命,就一定促了生產。
在所有的“多樣化”之中,拍紀錄片是最貼近“抓革命、促生產”的。雖然這些產品也大大地促進了革命的狂 熱、浮誇和個人崇拜。但是,在長年累月的革命造成的停產之中,它畢竟用革命促進了生產。由此減少了電影機械(攝影機、剪輯機)生鏽的機會。更重要的是,這 些紀錄片——如果保留下來的話——對於研究當代國史,教育下一代遠離革命,具有重要的文化價值和曆史意義。
“多樣化”之二是改廠名。上海天馬廠改成了“上海東方紅電影製片廠”,上海海燕廠改名為“上海紅旗電影 製片廠”,上海科學電影製片廠改名為“上海工農兵電影製片廠”,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改名為“上海紅衛兵電影製片廠”,上海電影技術廠改名為“工農兵電影技 術廠”,上海譯製片廠改名為“革命電影譯製廠”,峨嵋廠改名為“成 都東方紅電影製片廠”……。
語言是思維的產物。思維由邏輯性和想象力構成,電影是最富想象力的藝術,而這些新廠名昭示世人:文革使電影人的想象力何等枯澀、何等幹癟——除了紅旗、革命、紅衛兵、東方紅、工 農兵之外,他們已經想不出別的名字。革文化的命,不僅僅是燒書、砸孔府、停教育,更主要的是摧殘思維能力,從而消滅世界的豐富性和複雜性。
“多樣化”之三,是拿起筆做刀槍,著書撰文以證明《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的真理性。如此一來,鑽圖書館翻閱史料,尋找證實座談會杜撰 的“三十年代文藝黑線”的存在,就成了電影界造反派們的共同願望。
1967年5月10日—12月,海燕廠造反派組織三十餘人到徐家匯藏書樓收集材料(後稱“紅影組”),編寫《電影戲劇四十年兩條路 線鬥爭紀實》。書成後,印兩萬冊,分送馬天水、徐景賢、王秀珍等人,並推向全國。
1968年3月,影協某戰鬥隊,發揮了專業優勢,在北師大《井岡山》和“首都電影革聯”編寫的《電影戰線兩條路線鬥 爭大事記》(發表於北師大《井岡山報》與“電影革聯”《電影戰報》合刊)的基礎上增加了三分之二的內容,編出了《大事記》的修訂本。共約十二萬字,公開發行。
除了為《紀要》的真理性添磚加瓦之外,造反派還要為清理本單位的階級隊伍操心費力。在經過上掛下聯的內查外調之後,他們再一次拿起筆做刀槍,將調查的結果落實到大眾傳媒上——1967年12月19日,海燕廠“紅旗兵團”在《解放日報》上發表文章《請看舊日文藝界,竟是誰家之天下——從舊海燕電影製片 廠看上海文藝隊伍嚴重不純和清理文藝隊伍的必要性》。在作者的筆下,海燕廠成了“毒草叢生的大黑窩”,所有的“三名三高”不是叛徒、特務,就是反革命、反 動權威。兩年後的1969年1月4日,海燕廠革委會以此為根據,拿出了《上海紅旗電影製片廠清隊工作情況》的調查報告,和有關海燕廠領導班 子、黨員隊伍,編、導、演、攝、作曲及文藝六級以上“三名三高”的文藝黑線人物等問題的專題材料。
1968年是天馬廠造反派最忙碌的一年,這一年的2月,他們編寫了《抗戰期間漢奸電影的組織概況》、《關於中華中聯和華影的初步調查報告》兩篇大作,一個 月以後,又拿出了《國統區的電影組織——明星、聯華影片公司的初步調查》《南國社的初步調查報告》兩個調查報告;5月31日,他們以“學文忠”的筆名,在《解放日報》上發表了《蕩滌靈魂深處的汙泥濁水》一文,文章發誓,要把三 十年代和十七年的黑線蕩滌幹淨。6月,在廠革委會主持下,造反派又編寫了《天馬廠廠史、黨史、人員來源、黨員的情況調查報告》,把全廠員 工放到階級鬥爭的顯微鏡下細細地審視了一遍;四個月後,他們拿出了一個集大成的研究成果——《上海東方紅電影製片廠黨的隊伍基本情況調查報告》。這一報告 稱:全廠黨員104人,在清隊中,已清出叛徒4名,特務2名,階級異己分子2名,反革命知識分子1名,有嚴重政治問題的10名,需要清除和等待審查的占黨員總數的百分之三十。(上影廠史誌辦公室編《上海電影製片廠1949--1990》上冊,內部資料,1991, 第152頁。)
上海譯製片廠的造反派無法在曆史上做文章,隻好向十七年開刀,先後在《電影戰線》上發表了《劉少奇的黑 信與毒草翻譯片的泛濫》,《57—67年譯製上映部分毒草翻譯片》,《就是要碰肖洛霍夫》、《許金邦是譯製輸出片推行文藝黑線的禍首》、《迎 頭痛擊石西民的瘋狂反撲》、《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徹底清理舊譯影廠文藝隊伍》等大塊文章。其主要內容有二,一是批判十七年的譯製片,二是介紹本廠的 清隊經驗。其宗旨就是一句話,把上譯廠說成是推行修正主義、複辟資本主義的橋頭堡。
上海科影廠的造反派難以在怎麽養蜂,如何施肥等科教片中發掘修正主義和資本主義,隻好采取了一個“一刀 切”的辦法,把建廠以來拍攝的絕大多數科教片都斥為封資修的“黑片”,編成目錄,發向全國。
造反派的這些文字,現在看起來荒誕不經,幾近胡說八道。可是,在當年的出版物和大眾傳媒上,充斥的就是 這類文字。
造 反派的結局
就全國來說,造反派的好日子大體持續了不到兩年,電影界的造反派也不例外。1968年秋季,當工宣隊和軍宣隊開進電影廠之時,正是他們的好日子結束之日。進入“三結合”領導班子的造反派 絕沒想到,這不過是造反的回光返照。
在五七幹校開展的“一打三反”和“清查五一六”等運動中,造反派受到了重創。來自8341的軍宣隊“認定北影潛伏‘五一六’組織和大批的‘五一六’分子,他們先從原北影群眾組織的頭頭搞起,宣 布這些人有著嚴重的問題,將他們一個個隔離禁閉起來,然後迅速擴大範圍,在短短的幾十天裏從原來的三大群眾組織中,點了一大串人的名,逼迫他們承認自己是 ‘五一六’。”(周嘯邦主編《北影四十年:1949--1989》,文化藝術出版社,北京,1997,第206—207頁。)
軍宣隊“挖空心思想出種種招數:‘照鏡子’、‘攻山頭’、‘畫像’、‘半對質’……諸如此類,五花八 門。具體的策略是,先用原來各個群眾組織的頭頭揭發本組織人員,然後再用他們的材料去揭發對立組織人員,逼著你們自己咬,互相咬。結果‘紅北影’、‘新北 影’、‘遵義兵團’全進去了。”(德勒格爾瑪、翟建農《在大海裏航行——於洋傳》中國電影出版社,2007,第195頁)
天馬廠的造反派在“一打三反”中因“紅影組”一案全軍覆沒。1972年12月9日對其主要參加人員分別定案,上海市革委會政宣組負責人劉軍一戴現行反革命帽子,送外地勞改。汪時中、李 長弓戴現行反革命帽子,交群眾監督改造。張萬鴻、潘奔戴現行反革命帽子,敵我矛盾做人民內部處理。餘宜初因為已於1970年4月19日自殺。為教育其子女,不戴現行反革命帽子。(上影廠史誌辦公室編《上海電影製片廠1949--1990》上冊第155頁)
海燕廠的造反派張權生在1967年就被打發到黑龍江插隊落戶,朱森、楊在葆等人則在清查“五一六”中受到審查。僥幸沒有受到清洗的,在文革結束後,也被視為“三種人”遭到懲辦。海燕廠的戎麟祥,在文革後被開除黨籍,回去當照明工。隨大流的造反者則不予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