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詩歌表達了獨特的禪悟體驗,其審美境界範型是一切現成現量境、能所俱泯直覺境、涵容互攝圓融境、隨緣任運日用境。現量境觸目菩提,不容擬議;直覺境水月相忘,空明澄澈;圓融境珠光交映,重重無盡;日用境饑餐困眠,脫落身心。
一、觸目菩提現量境
現量境一切現成,不假推理,它是原真的、即時呈顯的、未經邏輯理念幹預的境界,正如《華嚴經》卷四三所雲,它“不依文字,不著世間,不取諸法,不起分別,不染著世事,不分別境界,於諸法智,但應安住,不應稱量”。不可用比量來推知揣度,是現量境的根本特點。僅憑知性邏輯並不能達成禪悟,不落二邊的禪不可以計量解會。禪既不能思量,也不能不思量。落入思量,禪就會蛻化成空洞的概念、抽象的名詞;墜入不思量,反理性的弊病就會產生。禪建立在非思量的基礎之上,是超越了思量和不思量的現量。現量本是因明用語,指感覺器官對於事物原真態的直接反映,純以直覺去量知色等外境諸法的自相,如眼見色、耳聞聲,未加入思維分別,毫無計度推求等作用。與現量相對的是比量,比量是以分別之心,比類已知之事,量知未知之事,如見煙比知彼處有火。“所謂胸襟流出者,乃是自己無始時來現量,本自具足,才起第二念,即落比量矣。比量是外境莊嚴所得之法,現量是父母未生前、威音那畔事”(《大慧錄》卷二二), 禪的“現量”,指不容情塵計較直契本來麵目的禪悟觀照。
佛教禪宗把山水自然看作是佛性的顯現,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鬱鬱黃花,無非般若。在禪宗看來,無情有佛性,山水悉真如,百草樹木作大獅子吼,演說摩訶大般若,自然界的一切莫不呈顯著活潑的自性。蘇東坡遊廬山東林寺作偈(《羅湖野錄》卷四):
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淨身。
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
潺潺溪水,如同佛陀的廣長舌,徹夜不停地宣說著微妙佛法;蔥鬱青山,明明白白地呈露著清淨法身。溪水流珠濺玉,宣說著千千萬萬首禪偈,它們是如此的豐贍,凡夫之舌又怎能將它的妙義傳達給別人?黃山穀的開悟,也得益於對山水真如的感悟。山穀參晦堂,多次請求禪師指示佛法的徑捷入門。一日侍行之際,岩桂盛放,暗香浮動,晦堂遂借用“吾無隱乎爾”開示山穀,山穀豁然大悟。禪道明明白白地呈露在眼前,如果舍近求遠,就不會聞到岩桂幽香,從香悟入。晦堂將仲尼之“吾”,置換成自然之“吾”,正表征了對山水真如的體證。禪僧吟頌山穀開悟公案雲(《頌古》卷三九石溪月頌):
渠儂家住白雲鄉,南北東西路渺茫。
幾度欲歸歸未得,忽聞岩桂送幽香。
“白雲鄉”是白雲萬裏之外的鄉關,是精神的故裏。遊子思歸,多少次努力都沒有成功,因為歧路太多,找不到回家之路。忽然間岩桂送幽香,嗅聞之際,靈光乍現,方悟大道就在目前,故鄉就在腳下。詩人心有靈犀,於岩桂飄香之際頓見本心。
由於萬物皆是佛性的顯現,呈現在人們麵前的乃是一切現成的圓滿自足:“月白風恬,山青水綠。法法現前,頭頭具足。”(《五燈》卷十五《文慶》) 對圓滿自足的現量境,隻有泯然忘我,脫落情塵,作即物即真的鑒賞,才能得其三昧,所謂“處處逢歸路,頭頭達故鄉。本來成現事,何必待思量”(同上卷六《本如》)。
二、水月相忘直覺境
中華民族傳統的觀物方式,是以我觀物、以物觀物。以我觀物,故萬物皆著我之色彩;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而禪宗的“觀物”方式,則是迥異於這兩者的禪定直覺,它不是觀物論,而是直覺論。它的關鍵是保持心靈的空靈自由,即《金剛經》所說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無住生心是金剛般若的精髓,對禪思禪詩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慧能在《壇經》中,即提出“立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體現無住生心的範型是水月相忘。 不為境轉,保持心靈的空明與自由,即可產生水月相忘的審美觀照:“雁過長空,影沉寒水。雁無留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五燈》卷十六《義懷》) “寶月流輝,澄潭布影。水無蘸月之意,月無分照之心。水月兩忘,方可稱斷。”(同上卷十四《子淳》) “無所住”並不是對外物毫無感知、反應,在“無所住”的同時,還必須“生其心”,讓明鏡止水般的心涵容萬事萬物。事情來了,以完全自然的態度來順應;事情過去了,心境便恢複到原來的空明。“無所住”是“生其心”的基礎,“生其心”的同時必須“無所住”。呂溫《戲贈靈澈上人》:“僧家亦有芳春興,自是禪心無滯境。君看池水湛然時,何曾不受花枝影?”禪者既有芳春興又不滯於芳春興,禪心一似清湛的池水,映現著世上萬事萬物的影子,但受影的同時,仍然保持澄明平靜,這就是:
心隨萬境轉,轉處實能幽。
隨流認得性,無喜亦無憂。
心若停止流動,即成腐水。心必須流動,感受外境。在流動時保持它的幽玄微妙,在無心中映現萬象,而不注入任何東西,這便是“幽”。這樣,才能心隨境轉,又超乎其境,“隨流”之時仍不失本心的虛明,以獲得超越憂喜的安詳與寧謐。存在而超越,充實而空靈,竹影掃階塵不動,月穿潭底水無痕。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度寒潭,雁過而潭不留影。
對水月相忘的無心之境,禪宗以“井覷驢”來象征。曹山問德上座:“‘佛真法身,猶如虛空,應物現形,如水中月’,作麽生說‘應’底道理?”德上座說“如驢覷井”,曹山說隻道得八成。德上座問曹山怎樣看,曹山說:“如井覷驢。”(《曹山元證錄》) “驢覷井”還有主觀的成分在內,“井覷驢”則完全消泯了主觀意念的中介性,主客俱泯,能所雙亡,超越了情識分別,是不可思議的直覺境。對此,禪詩中有極其生動的吟詠(分別見《頌古》卷三五佛性泰頌、卷二七方庵顯頌):
銀碗裏盛雪,冰壺含寶月。
縱具四韋馱,到此虛搖舌。
牽驢飲江水,鼻吹波浪起。
岸上蹄踏蹄,水中嘴連嘴。
“銀碗裏盛雪”是巴陵答僧“如何是提婆宗”語,表達“冰壺含寶月”的通體澄明能所俱泯之境:冰壺含寶月,寶月含冰壺,身心一如,不複分別,縱使熟吟了古印度的聖經四韋陀,對此境界也無容置喙。“牽驢飲江水”係詠九峰無心合道公案。僧問十二時中如何合道,九峰答:“無心合道。”無心合道,猶如牽驢飲江水,鼻吹波浪起。岸上蹄踏水中蹄,水中嘴連岸上嘴,驢飲江,江飲驢,一片天機,不容湊泊。從“驢覷井”到“井覷驢”,猶如從“月在水”到“水在月”。牛頭未見四祖時“如月在水”,既見之後則“如水在月”。 “水在月”時的“月在水”,較之“月在水”時的“水在月”,能所雙亡,圓融互攝,是高華澄澈的審美境界。
三、珠光交映圓融境
禪詩的圓融境深深地烙上了華嚴思想的印痕。華嚴思想的根本特征是圓融,表達圓融妙喻的是《華嚴經》中奇妙的帝釋天之網。它取材於印度神話,說天神帝釋天宮殿裝飾的珠網上,綴聯著無數寶珠,每顆寶珠都映現出其他珠影,並映現出其他寶珠內所含攝的無數珠影。珠珠相含,影影相攝,重疊不盡,映現出無窮無盡的法界,呈顯出博大圓融的絢麗景觀。圓融是華嚴的至境,也是禪的至境。表達圓融境的禪詩,彰顯著帝網交光、重重無盡、圓融諧和的美感特質。
在所有現象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時間與空間。禪詩的時間圓融境,表現為過現未三際的回互交融:“過去一切劫,安置未來今。未來現在劫,回置過去世。”在多維的涵容互攝中,過現未的對峙得到了消除:“如何是禪師?”“今年旱去年!”現在被回置到了過去,時間的單向流向變成了雙向互攝:“三冬陽氣盛,六月降霜時”、“焰裏寒冰結,楊華九月飛”、“三冬華木秀,九夏雪霜飛”、“半夜日頭明,日午打三更”成了禪宗時間觀念的典型表述。“無量劫一念,一念無量劫”,對時間長短的互攝,禪宗也有超妙之悟:“宗非延促,一念萬年”。祖秀的禪詩兼括了時間的三際回互與一念萬年兩重意蘊(《五燈》卷十八):
枯木岩前夜放華,鐵牛依舊臥煙沙。
儂家鞭影重拈出,一念回心便到家。
枯木綻花,是枯萎與新生的互攝;夜晚開花,是夜晚與白晝的互攝;鐵牛臥煙沙,是無情與有情的互攝;一念到家,是一念與曠劫的互攝……在這剿絕思量的禪境中,蘊含著時間圓融的至妙境。
《維摩經&S226;不思議品》說“以四大海水入一毛孔”,而大海本相如故。《華嚴經》將此妙諦發揮到了極致:“一一毛孔中,億刹不思議。種種相莊嚴,未曾有迫隘。”(《華嚴經》卷十) 在一微塵、一毛孔中,有無數大海、億萬佛刹,以及須彌、鐵圍所組成的蓮花藏世界。不論是大海、佛刹、須彌、眾生,容於一微塵、一毛孔時,都不失其本來相,絲毫沒有壓迫狹隘之感,故萬鬆老人謂:“《維摩》毛吞大海名小不思議經,《華嚴》塵含法界名大不思議經。”(《從容錄》第84則) 這種觀念對禪宗影響尤巨,禪宗以“萬柳千華暖日開,一華端有一如來”的超悟詩境作為象征。
理事圓融也是禪宗審美的一個重要內容。禪宗詩歌中運用了大量鮮明可感的藝術形象,表達理事圓融的審美感悟。玄覺大師《證道歌》雲:“一性圓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現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是禪宗表達理事無礙的名句。在五家七宗中,曹洞宗對理事關係尤為注重,並將理事無礙作為宗風。
最能表征禪宗圓融觀念的,是現象圓融境。按照華嚴宗旨,本體由現象呈現,現象與現象之間均為本體之呈現,因而可以相互呈現,故不必於現象界之外尋求超現象的世界,不必離現象求本體,不必離個別求一般。這就打通了眾生與佛、現象與本體、個別與一般的隔絕,而達到圓融無礙。克文《法界三觀》其三:
事事無礙,如意自在。
手把豬頭,口誦淨戒。
趁出淫坊,未還酒債。
十字街頭,解開布袋。
將事事無礙境表達得淋漓盡致,表達了現象的當體就是本體的體悟。智通《法界觀》雲:“物我元無異,森羅鏡像同。明明超主伴,了了徹真空。一體含多法,交參帝網中。重重無盡處,動靜悉圓通。”(《五燈》卷十八《智通》) 紅塵滾滾萬象森羅的大千世界裏,有情與無情、個體與族類、高峻與深幽、光明與黑暗,都是同時具足相應的緣起法,縱橫交錯,珠珠相含,影影相攝。它們在光華溢目的毗盧遮那佛照耀之下,顯現出一真法界的莊嚴絢麗。宇宙萬象,互為緣起,又各住自位,呈顯出千奇百狀的生命樣態,自在自為地嬗演著大化的遷變紛紜、起滅不綴、看朱成碧。在這重重無盡的法界中,情與非情,飛潛動植,靜雲止水,鳶飛魚躍,都彰顯著圓通法門。圓融之境超越了一切對立。在世俗之眼中對峙、矛盾的意象,在禪詩中形成了不可湊泊的禪定直覺意象(《善慧錄》卷三):
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
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
這些意象在世俗之眼中之所以矛盾、對峙,是由於經過了邏輯二分法的篩子的過濾。而經由了二分法篩子過濾的邏輯經驗,已不是純粹的經驗。當我們看見一座橋而稱它為橋時,以為這個認識是最後的,但是事實上隻有當它被概念化之後,這個認識才有可能。在禪的立場上看,真正的“橋”存在於“橋”的概念之前。當概念幹預現量後,橋隻有依賴於非橋才得以成為橋。圓融體驗存在於概念化作用之前,要充分體其三昧,就必須躍出邏輯的囚室。般若智觀將矛盾、對峙的世俗意象,轉化為圓融、和諧的直覺意象。這是超越了一切對立、消解了一切焦慮、脫落了一切粘著的澄明之境。它是一段論的直覺方法,如果用二元相對的眼光來看待,則如蚊子叮鐵牛,永遠也不可能透過。
四、饑餐困眠日用境
禪詩的事事圓融境消解了一切對立,攪酥酪醍醐為一味,熔瓶盤釵釧為一金,是撞破乾坤共一家的超悟境界。但禪之所以為禪,還在於它不斷地否定、不斷地超越。禪宗不但對理事無礙進行超越,而且對事事無礙進行超越,且超越而沒有超越之念:“文殊普賢談理事,臨濟德山行棒喝。東禪一覺到天明,偏愛風從涼處發。”(《五燈》卷二十《守淨》) 不論理事圓融、事事圓融,還是臨濟喝、德山棒,在饑餐困眠、秋到風涼的自在自為中,都脫落無痕。由此生發了禪詩審美感悟隨緣任運的日用境。
為了掃除學人向外尋求的意念,禪宗將修行與生活一體化,反對外向修道,而主張內照式的修道。源律師問慧海修習禪道是否用功,慧海說用功,“饑來吃飯,困來即眠”,源律師認為這與別人並無兩樣,慧海說並不一樣,因為“他吃飯時不肯吃飯,百種須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較”。饑餐困眠,是禪宗隨緣任運、率性適意精神境界的形象表述。禪者的身心永遠保持一致,在日用的每一細節上,都感受到人性的純真。因此,禪宗對隨緣任運尤為注重,九頂惠泉甚至以“饑來吃飯句、寒即向火句、困來打眠句”作為“九頂三句”,與雲門三句相提並論。守端則以“饑來要吃飯,寒到即添衣。困時伸腳睡,熱處愛風吹”作為“四弘誓願”。可見,離開饑餐困眠而追求禪道,不異南轅北轍。
中華民族所追求的真理,表現在民生日用之中。饑餐困眠就是日用境,真理存在於聲色言語、日常生活之中。宗教行為,從發心、修行、證悟到涅槃,構成一個無限的圓圈,其中每一點既是開端也是終點。大道既然在聲色語言之中,求道之人就不可回避聲色語言,與世隔絕,而要在日常生活中感受到真理的搏動。馬祖提出“平常心是道”,“平常心”即本來的心、自然的心,也就是不受任何私欲障蔽的心。禪的體驗離不開日常生活,要在日常生活中如吃飯、洗缽中都感悟到真實才是修行。禪宗對離開日用別求玄妙的傾向予以批評,主張隨緣任運,將禪道落實於日常生活,化為親切平易的人生境界,否認離開生活去求“玄中玄”。龐蘊偈雲(《龐居士語錄》卷上):
日用事無別,唯吾自偶偕。
頭頭非取舍,處處勿張乖。
朱紫誰為號,丘山絕點埃。
神通並妙用,運水與般柴。
可見,禪的神通妙用,就是運水搬柴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隻要運水時運水,搬柴時搬柴,就是莫大的神通妙用。日用無非道,安心即是禪。佛法存在於日用中,是“吃茶吃飯隨時過,看水看山實暢情”式的“平常心合道”,能在日用中體現出高情遠韻就是禪,無門慧開頌平常心是道,生動地描繪了禪的日用境(《無門關》第19則):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
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閑事”指妨礙平常心的事,亦即浪費心智的事。心靈的明鏡若蒙上了閑事的塵垢,則反映出來的萬事萬物亦將失其本真。—旦拋開世俗的名利欲望,那麽無論在哪裏,樓台上的月色都清麗明亮。
禪詩審美境界的內涵極為豐厚,為了說明的方便,本文從四個層麵進行探討。實際上這四個層麵既有獨立性,更有關聯性。現量境觸目菩提,剿絕情識,不容湊泊,要求審美“主體”以空靈之心原真地直觀審美“對象”,這就是能所俱泯的直覺境;禪宗認為,能所俱泯的直覺境,是萬物互融互攝,處於重重無盡的緣起中,這便是珠光交映的圓融境;圓融得脫落了圓融念,便是禪的平常心,由此形成了隨緣任運的日用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