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王梵誌禪詩
王梵誌的詩,語言淺近,詼諧通俗,意味雋永,廣泛流傳於民間,並為禪師上堂時經常引用。他的詩多都像佛家的五言偈語,主要描寫民間疾苦,宣傳佛教行善積德等思想。
1.城外土饅頭
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裏。
一人吃一個,莫嫌沒滋味。
饅頭代表墳墓,喻示著死亡。有饅頭必有餡,而這餡不是別的,就是碌碌風塵的世人!在禪宗看來,死亡是一種自然現象,不論是達官顯貴,還是販夫走卒,最終終須一個土饅頭了斷。不管你喜歡不喜歡它,這個饅頭你都是吃定了的,它是一個人的命運與歸宿。隻可歎那些活在城裏的人,追名逐利,爾虞我詐,卻不知他自己是城外“土饅頭”裏的“餡草”呢。死亡是不以人的意誌所能轉移的。勇敢地直麵死亡,平靜地對待死亡,才能體味到生之可貴。作者的另一首詩可與此互參:“世無百年人,強作千年調。打鐵作門檻,鬼見拍手笑。”人生不滿百,可是多少人仍然在那裏做著千年美夢。他們用鐵來打造堅固的門檻,以阻止無常的進入。這種行為隻會若得擋不住的無常之鬼的拍手大笑。
王梵誌的這類詩通俗平淡而深蘊哲理,因而深得後人喜愛,蘇軾、黃庭堅、範成大、曹雪芹等著名詩人、文學家都極為讚賞,並有仿作。範成大詩“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為《紅樓夢》中妙玉所激賞,更是婦孺皆知的名句。
2.觀影元非有
觀影元非有,觀身一是空。
如采水底月,似捉樹頭風。
攬之不可見,尋之不可窮。
眾生隨業轉,恰似夢寐中!
王梵誌的詩向通俗著稱,然而在淺俗的形式中往往蘊含著詩人對世事的深刻的理解。這首詩也正是如此。
“觀影元非有,觀身一是空。”人的影子是虛幻不實的,這是眾所周知的道理,但作者的看法不停留於此,而是更進一步:觀看這個影子所賴以產生的身體吧,它本來也是空的!為什麽呢?佛教認為人是由四大(地、水、火、風)、五蘊(色、受、想、行、識)構成的,因而所謂的有生死的“我”的實體並不真正存在,這就是“無我”。《四十二章經》卷二十說:“佛言:當念身中四大,各自有名,都無我者。”《圓覺經》則說得更徹底:“恒作此念:我今此身四大和合,所謂毛發爪齒、皮肉筋骨、髓腦垢色,皆歸於地;唾涕膿血、津液涎沫、痰淚精氣、大小便利,皆歸於水;暖氣歸於火;動轉歸於風。四大各離,今者妄身當在何處?”
“如采水底月,似捉樹頭風。”這兩句是對上詩的形象化說明。佛教常以水中月比喻事物沒有實體性。《大智度論》卷六說:“解了諸法,如幻、如焰、如水中月……如鏡中像,如化。”水中月即鏡中像,也就是影子。這個“影”是“元非有”的,當然“采”不得了。“樹頭風”同樣是虛幻不實的象征。風掠過的地方,隻見樹梢擺動,風的特性是流動的,形體是虛無的,一旦你“捉”住了它,它也就不成其“風”了。所以人們永遠無法捉住樹頭風,正像無法主宰自己的身體一樣。
既然這個影、這個身都是“空”,那麽,以空的眼光來看,影就是身,身也就是影了。這樣就水到渠成地引出下兩句:“攬之不可見,尋之不可窮。”兩句互文見義,“攬”與“尋”同義,即上兩句的“采”、“捉”。“見”,得到。“窮”,窮盡,在這裏意思同“得到”。這兩句是上兩句所描述的動作的結果,也是上兩句的潛台詞。然而這潛台詞的本身又隱藏著自身的潛台詞:既然世間一切事物皆空,我們永遠無法把握,應該持什麽樣的態度呢?答案是,以不變應萬變!四大假合成我們的“身”,名譽、地位、金錢、美色則是這個“身”的“影”,連身體都是空的,又何況身外之影!“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我們如去刻意求取那分原本不屬於我們的東西,到頭來隻能得到一種永久的虛空罷了。因此,對天地萬物,都不能執著貪取,這樣便可超出美醜、善惡、是非直的二元對待的觀念,而進入澄明的禪悟之境。可事實上,眾生——一切有情識、憑藉眾緣而合成的人——又是怎樣的呢?
“眾生隨業轉,恰似夢寐中!”眾生愚癡,作繭自縛。他們以愚癡為父,貪愛為母,由此產生了一切煩惱惡業。“業”是梵語的意譯。它包括行動、語言、思想三個方麵,分別稱身業、口業、意業。業有善有惡,一般偏指惡業,所謂“由心有癡愛,癡愛乃有業”(釋惠洪《獄中暴寒凍損呻吟》)。佛教認為眾生在六道生死輪回,是由業決定的。“隨業”,即一切眾生因其善業、惡業而招致的種種結果。敦煌寫本《廬山遠公話》雲:“隨業受之,任他所配。或居地獄,或在天堂,或為畜生,或為餓鬼。六道輪回,無有休期。”“隨業轉”,也就是《法華經&S226;序品》“六道眾生,生死所趣”之意。“夢寐”,佛家喻虛幻不實。《維摩經》說:“是身如夢,為虛妄起;是身如夢,為虛妄見。”《大智度論》卷六雲:“如夢者,如夢中無實事謂之為實,覺已知而還自笑,人亦如是。”眾生由於不明影空、身空的道理,采水底月,捉樹頭風,便永遠輪回於六道之中:“譬如機關由業轉,地水火風共成身。隨彼因緣招異果,同在一處相違害,如四毒蛇居一篋”(《最勝王經》五)。眾生的悲哀,在於他們身在夢中而不知其為夢,那麽何日是他們覺醒之時呢?在這一點上,禪風大盛的宋代詩人的認識倒比較清醒:“人生孰非夢,安有昏旦異?心知目所見,曆曆皆虛偽”(釋惠洪《大雪晚睡夢李德修》);“是身已作夢幻想,肯複經營此身外?”(前人《次韻思禹見寄》);“窗外塵塵事,窗中夢夢身。既知身是夢,一任事如塵”(範成大《十月二十六日三偈》)。然而這種聲音在王梵誌的時代、在“眾生”中畢竟是太少了。
這首詩在藝術上也頗有特點。首先,前六句為三組排比句,如駿馬注坡,氣勢壯闊,醒出後兩句,有振聾發聵、當頭棒喝之效。其次,詩中雖然用了排比句,表達意思時卻並沒有一瀉無餘,而是在排比句結束處作一停頓,留下了一個想象空間,讓讀者去解“其中意”。末二句冷峭警拔,蘊含著作者無限的悲哀。其三,哲理、形象、情感水乳交融。這首詩所要說明的是萬物皆空、人們應以禪的態度來生活這樣一種哲理,但詩中卻用了影、身、水底月、樹頭風、夢寐等等形象,且與之聯係的動詞觀、采、捉、攬、尋等,也具有很強的形象性。這就使得非有、空這些形而上的概念,容易被為一般人所知曉,且加深其理解。在整首詩的字裏行間都激蕩著詩人悲天憫人的情感。
可見,通俗隻是王梵誌詩的外殼,雋永、深沉才是它的內核。
3.死王羨活鼠
死王羨活鼠,寧及尋常人?
得官何須喜,失職何須憂。
不可將財覓,不可智力求。
倘來可櫃藏,任去不可留。
任來還任去,運命何須愁?
這首詩的主旨,是指示人們走出患得患失的心理沼澤,去過隨緣任運、澄明覺悟的生活。
地位隻是暫時寄旅在人身上的東西。死去的國王,對一隻活的老鼠都心生羨慕,又哪裏比得上一個普通人?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樂趣,他們是無須羨慕老鼠的。所以,得官時不必高興,失職時也不必憂愁。我們不能用財富、智力去謀求它,因為它隻是意外的、偶然而來的東西。該出仕的時候就出仕,該退隱的時候就退隱。官職來去兩由之,我們又何必為它發愁?
這首詩的禪味很濃,並且洋溢著莊子的氣息。莊子認為,懂得調養自己心性的人,任何能夠引起哀樂的事情也不能改變他,因為他知道平靜地對待命運,安之若素。《莊子&S226;繕性》篇說:“古之所謂得誌者,非軒冕之謂也,謂其無以益其樂而已矣。今之所謂得誌者,軒冕之謂也,軒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儻來,寄者也。寄之,來不可圉,其去不可止。故不為軒冕肆誌,不為窮約趨俗,其樂彼與此同,故無憂而已矣!今寄去則不樂。由是觀之,雖樂,未嚐不荒也。故曰:喪己於物,失性於俗者,謂之倒置之民。”——古代人的得誌,並不是享有高官厚祿,而是他感到得到了最大的心靈滿足;而現在的人所謂得誌,隻是因為暫時寄托他們身上的官運的來臨。殊不知寄托在身上的東西,來時難以抗拒,去時無法挽留。所以通達的人,不會為顯達而洋洋得意,也不必因窮困而趨炎附勢。道德高尚的人對待軒冕與窮約一樣樂觀,所以無憂無慮。現在的人,如果這種寄托一時的外來之物一旦失去,就會憂心忡忡。由此看來,今天的人雖然由於得到了軒冕而快樂,但其誌已荒疏,這就是為了追求外物、患得患失而葬送了自己,由於受時俗的影響而喪失了本性,這就是所謂本末倒置呀!
讀了《莊子》的這段話,我們不難發現,王梵誌這首詩簡直是莊子哲語的韻文版。事實上,莊禪本來就是不分的。這一點近當代的研究者們大多已經意識到了。鈴木大拙的《禪學講座》在談一東西方思想的差異時,舉出富有禪意的東方思想代表人物就是莊子,這是意味深長的。徐複觀、李澤厚等人在其著作中也指出了莊禪合一。禪宗認為,名譽、地位、財富常會蒙蔽了個真實澄明的本心;有了得失之念,就有了悲歡喜惡。而禪者應該超越悲歡、喜惡、得失,隨緣即是福;一切相對的好惡、有無、貧富等等,都是分別心。分別的心使外界的一切都變成了我們桎梏。心中執有分別心,便不能見到真實。所以,凡是涉及到相對的見解,都應該加以揚棄,片刻也不讓它停留心中。把這些對立的觀念全打消了,禪悟之境才會出現。慧能說:“無者,無二相,無諸塵勞之心,……六根雖有見聞覺知,不染萬境,而真性常自在”(《壇經&S226;定慧品》)。得失、憂喜、尊卑、來去、窮通、貧富、有無等等,即是“二相”,執著“二相”,必將障蔽本心本性,因此禪宗把這種煩惱妄看成是為“塵勞”。塵指情塵,塵垢;勞指勞累、煩擾。這與《金剛經》名句“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息息相通:用不拘束的心,去做一切事情。高興時不為高興所拘束,悲哀時不為悲哀所局限,不為外物所奴役驅使,便得以解脫。
王梵誌的這首詩,弘揚的就是這種禪的態度。隻要消除了分別心,即可超越得失、憂喜,走出相對的沼澤,活出自在的人生。
在這首詩的底層,我們聽到了莊禪相視的淵默的微笑。
4.照麵不用鏡
照麵不用鏡,布施不用財。
端坐念真相,此便是如來。
這首小詩談的,是禪宗十分重視的發現自性尋找真我的問題。
“照麵不用鏡,布施不用財。”這兩句奇兀警拔,因為它完全打破人的思維定勢。不用鏡子來照麵。拿什麽來照麵呢?隻能是自己的心。在這裏,“麵”指的是真實的本心本性,“鏡”指的是感官之類的外物。我們永遠無法藉助外物來認識本心,真我的發現必須靠我們自己向內心凝視。我們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盞智慧之燈,這盞燈就是真知佛性。“布施”是以財物施舍於人。即然是布施,按常理就必定用“財”,為什麽詩中說不用物質之財呢?原來,佛教對布施有其獨特的觀點。在佛教看來,布施有兩種,舍財濟人為財施,說法度人為法施。在禪宗理論源頭的《維摩經&S226;菩薩品》裏,便有放棄財施而主張法施的記載:長者子善德曾設布施大會,期滿七日,維摩詰告訴他:“當為法施會,何用是財施會為!……(法施)謂以菩提起於慈心,以救眾生起大悲心。……斷一切煩惱一切障礙一切不善法。”並且,在禪宗看來,若隻是為了追求功德而進行行善、財施,則這種善行都是虛偽的。崇信佛法的粱武帝見到東土宗禪初祖達摩大師時,問“朕建寺養僧,有何功德?”達摩毫不客氣地回答:“無功德!”一起功德念,則不論是財布施還是法布施,都落入人天小果之中了。
“端坐念真相”,這是對不用鏡、不用財的“照麵”、“布施”的正麵說明。“端坐”的“端”,既指形體之端正,也指意念之專一。“端坐”亦即坐禪。“真相”猶言“本來麵目”,即本來的自己,真實的自己,未出生前即已含蘊在胎藏之中的純真人性,也就是每個人都具有的真如佛性。它出自禪宗的經典著作《壇經&S226;行由品》,又稱“主人翁”及“無位真人”。
瑞嚴師彥禪師在石上坐禪時,通常隻是默默地坐著,偶爾也會大聲自言自語的說道:“主人翁!”然後自己問答:“睜開眼睛!”“是!”“將來不要被蒙騙了!”、“是,是!”如此地自問自答,是高深的禪境。人不論是誰,都由甲、乙兩個“我”組成。乙是“世染的我”,甲是叫喚乙的自己,即“本真的我”。乙是外在的、眾所周知的,而甲則是內在的,存於乙的深處。所以,甲乙之間的對話愈多,其人格愈能得到提升。臨濟禪師曾經對弟子說:“赤肉團上有一無位真人,常在汝等麵門出入,未得證據者,看,看!”——在你們的肉體之內,存在著超出時空的真實的人性,它進進出出於你的日用生活中,倘若你還沒有找到它,那麽就快點回光反省,與真實的我相會吧!無位真人活生生地出入於我們的毛孔,我們卻無法感覺到它的存在,所以必須既超越感覺的經驗,又不離開感覺的經驗,即通過另一種經驗坐禪(“端坐”),才能感覺得到,才能和乙我內部的甲我相會。一旦當滿身世染的乙我,抖落了身上的世俗的塵埃,與澄明寧靜的甲我相會時,我們便成了主人翁、無位真人,便見到了本來麵目(“真相”)。“此便是如來”,這時的你我,便成了最高的精神實體如來了,這就是慧能所說的,迷人若能開悟,與大智人無別。不悟之時,有佛陀與眾生的差別;一念若悟,眾生即佛。由此可知一切萬法,盡在自心之中,為什麽不從自心頓性真如本性!隻要明心見性,自然成就佛道:“若向性中能自見,即是成佛菩提因!”(《壇經&S226;付囑品》)
5.我不樂生天
我不樂生天,亦不愛福田。
饑來一缽飯,困來展腳眠。
愚人以為笑,智者謂之然。
非愚亦非智,不是玄中玄。
王梵誌的詩往往有發語驚人的特點。不是字句的驚人,而是語意的警拔。“我不樂生天,亦不愛福田。”佛家謂人生前修行,死後更生於天界;積善行可得福報,猶如播種田地,秋獲其實。誰不樂生天,誰不愛福田?而這個“我”卻迥異常人。為什麽呢?修行、積善這些行為本來都是好的,但如果把注意力集中於生天、得福上,則修行、積善便失去其純潔性,而蒙上了一層功利主義的陰影,這樣的修行、積善便大打折扣:“若欲存情覓佛,將網上山求魚”;“頭陀阿練苦行,希望後身功德。希望即是隔聖,大道何由可行”(寶誌《大乘讚》);“智者知心即佛,愚人樂往西方”(誌公《色空不二》)。所以,連生天、得福的念頭都要打消,“不樂”、“不愛”。但這並不等於說就可以不修行、不積福了,隻是采取一種更純正的心態而已。
“饑來一缽飯,因來展腳眠。”這是禪宗隨性適意的生活的寫照。《傳燈錄》卷六《慧海》載,“有源律師來問:‘和尚修道,還用功否?’師曰:‘用功。’曰:‘如何用功?’師曰:‘饑來吃飯,困來即眠。’曰:‘一切人總如是,同師用功否?’師曰:‘不同。’問:‘何故不同?’師曰:‘他吃飯時不肯吃飯,百種須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較,所以不同也。”《古宿尊》卷四臨濟禪師說:“道流,佛法無用功處,隻是平常無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飯,困來即眠。”餓了吃,困了睡,看時容易做時難。多少人吃飯時不肯吃飯,而是貪心大熾;睡覺時不肯睡覺,計較蜂起。“凡夫”的可憐之處,就在於他們“任生不得生,求眠不得眠”(《凡夫真可念》)。相反,如果在吃飯睡覺這些行為上,仍然能夠體會到生活的意義,這才是禪心。有人到柏林寺參學,參見主持趙州和尚,說:“弟子第一次到這裏來,請師父教我修行。”趙州問:“你吃過飯沒有?”“吃過了。”“那麽,去把碗洗一洗吧。”——領悟、修行及日常生活屬於同一件事情,禪宗主張“任運自然”,“一切無非佛事”(誌公《事理不二》,要能夠切實領悟到這種真實,並加以維持才是修行。如果“向外覓功夫”,那麽隻是個癡頑的俗漢。
“愚人以為笑,智者謂之然。”“愚人”,指不明白饑來吃飯困來眠、日用即道的那些人。“智者”則與之相反。這兩句從不同的方麵寫世人對“我”所采取的禪修之道的看法。愚人嘲笑“我”,以為這很愚蠢;智者讚許“我”,以為這是大智慧。而“我”又是如何看自己的呢?“非愚亦非智,不是玄中玄。”“我”自己認為,這樣修禪既不是愚也不是智,更不是什麽玄而又玄的東西。因為隻要起了“愚”“智”等分別心,便離開了禪。饑餐困眠,脫落身心。作者在這裏,不但把以“我”為愚的看法消除,而且把以“我”為智的看法也消除了。而真正的透脫自在之境,正存在於此。
禪是平常的、常切的,它存在於日常瑣事之中。因此,在寒暄、洗臉、吃飯等生活細節,都有平常心的妙用。在這生活的自然平淡中,感受到寧靜與愉悅,才是真正的禪。用《壇經&S226;自性真佛解脫頌》來說就是:“若能心中自有真,有真即是成佛因。自不求佛覓佛,去覓總是大癡人。”
6.莫漫求真佛
莫漫求真佛,真佛不可見。
妙性及靈台,何曾受薰煉?
心是無事心,麵是娘生麵。
劫石可動搖,個中無改變。
這首詩談的是“自見本心,自成佛道”(《壇經&S226;付囑品》)的主旨。
“莫漫求真佛,真佛不可見。”“真佛”,指自己的本心,即每個人都有的純真佛性。佛教認為,人的本心本是純潔無邪的,隻是受了外在的“客塵煩惱”的蒙蔽,才隱沒在汙濁之中,因此要使迷惘的人生轉化為覺悟的人生,就必須恢複清淨的本來麵目。佛教的法相宗主張阿賴耶識因受外界事物的熏習,成就業種而使人在六道輪回不已,要想獲得解脫,必須通過修習,轉染為淨。佛教的北宗禪法,則主張對心靈這麵鏡子,“時時勤拂試,莫使有塵埃”。作者在這裏,運用的卻是慧能大師所開創的南宗禪,徒喝一聲:不要徒勞無益地“求”什麽“真佛”,因為“真佛”本來就安處在我們每個人的心中,怎麽可能通過向外尋求來得到呢?
“妙性及靈台,何曾受薰煉?”這是對上兩句的補充。“妙性”和“靈台”,這裏指的都是人的未經受外物蒙蔽的本心,即真如佛性,它是不曾受到客塵煩惱的“薰煉”,而失去原本的光明的。它原本就赤灑灑淨裸裸光燦燦地袒露在那裏的。“心是無事心”,這種不受任何拘束的空靈與自由的心,沒出生前就已存在。“麵是娘生麵”,這個本來麵目,天真獨朗,不為後天而改變。
“劫石可動搖,個中無改變。”這兩句是對上文進一步的深化。“劫石”,佛經中指極大的石頭,或方廣四十裏,或方廣八十裏,或方廣八百裏。佛經上說,用輕得幾乎沒有重量的天衣,每隔無限長遠的時間來拂拭這石頭一次,等到經拂拭得消失時,才是一小劫、一中劫、一大劫。劫石動搖,指極其長遠的時間。詩中用的假設句說,不論經曆了再長遠的時間,,真如自性也不會有任何改變。這常清淨的佛性,永遠存在,永不變化。既然“佛性常清淨,何處惹塵埃”,又哪裏會受什麽“薰煉”,又何必去外求才能得到呢?
這首詩宣揚直指本心、本心即佛,與南宗禪思想實出一轍。
二、寒山子禪詩
寒山子是唐代的著名的詩僧,但他的身世至今還是個謎。他的姓名、籍貫、生卒年均不詳。他早年曾經為官,因仕途坎坷,遂周遊四方,後來隱居天台翠屏山。其地幽僻寒冷,故名寒岩,“寒山子”也因此得名。寒山子喜愛吟詩作偈,每有詩句,即題於石間、樹上,與台州國清寺封幹、拾得為友。他的詩現存三百餘首,機趣盎然,多抒寫山林景致、隱逸情趣,寫景清新,意境幽奇,佛心禪韻盡攝其中,是最有影響的詩僧之一。
1.欲得安身處
欲得安身處,寒山可長保。
微風吹幽鬆,近聽聲愈好。
下有斑白人,喃喃讀黃老。
十年歸不得,忘卻來時道。
日本的白隱禪師曾提醒修行僧:“寒山雖佳境,易見而悟難。”人們對寒山詩中所寫的景色百看不厭,但對它所象征的禪機,卻很難捕捉得到。寒山的詩,往往含有不能用語言文字來表達的深義。
“欲得安身處,寒山可長保。”要想得到使心安寧的去處,寒山永遠是個好地方。句中的安身實指安心。因為如果是世俗意義上的安身,那麽通常的選擇是繁華都市、高堂華廈,而不是毫無遮蔽的寒山了。相反,安心最佳的選擇卻正是寒山。在禪者看來,安身即是安心,因為作為一個禪者,他的身心永遠是一致的。為什麽安身、安心的最好場地是寒山呢?下兩句便點出了個中奧秘。
“微風吹幽鬆,近聽聲愈好。”微風撫拂幽鬆,愈靠近去聽的話,就愈能感受到其美妙之處。輕微的山風,吹拂著幽靜的鬆林,發出喃喃細語般微妙的天籟,一般人很難覺察得到。隻有把心中的雜念抑製下去,使心完全處於放鬆的狀態,才能聆聽得到。愈接近幽鬆,就愈能把自己和鬆聲結合在一起,聽的人和被聽的聲音、主體和客體全然融合在一起。然而此時,鬆仍是鬆,我仍是我,鬆和我還是兩種個體。禪者能感受到這相互涵容而又各自獨立的境界,是因為他能夠放開固執於“自我”的心。這種心若能夠放棄,就能領悟到“幽”的奧秘。微風鬆語,正是康德所醉心的“無主題的音樂”,它能使人徹底淨化,達到自由、無心的極致。而這,也正是藝術、人生、哲學的極致。
“下有斑白人,喃喃讀黃老。十年歸不得。忘卻來時道。”在濃密的鬆蔭下,有位頭發斑白的老人,喃喃地念著黃老之書。他已經十年沒有回到世俗的家,如今,連以前來這裏的路,也都忘得幹幹淨淨了。因他潛心於心的故鄉寒山,而浸淫於不斷的悟道之中。並且一旦悟道,以前藉以悟道的一切途徑都已不再必要。有誰過了河,還把船背在身上呢。
2.不見朝垂露
不見朝垂露,日爍自消除。
人身亦如此,閻浮是寄居。
切莫因循過,且令三毒祛。
菩提即煩惱,盡令無有餘。
《金剛經》裏有一段很著名的話:“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複如電,應作如是觀。”這段話極為形象地說明了人生的短暫無常。
此詩一開始便將一幅鮮明的無常景象呈現在讀者的麵前:你看那早晨的露水,太陽一出來立即就幹了。人的生命也是如此的短暫,在這個閻浮世界上,隻是短暫的寄居而已,期限一到,就要投入輪回業報去了!
渾渾噩噩的世人,很少認識到生命的短暫,他們要麽拚命地縱身欲望之流,貪圖享樂;要麽無所事事,飽食終日。禪者則相反,他們深知“人身難得今已得”的可貴,深知“人命在呼吸間”的匆遽,深知“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生度此身”的緊迫。因此,他們“切莫因循過,且令三毒祛。”切不可隨波逐流,胡裏胡塗地度卻此生,而要破除那困惑生命、使身心永遠不得安寧的三毒。“三毒”就是貪欲、嗔恚、愚癡,也就是使人沉淪於生死輪回的“無明”。《大智度論》卷三說:“我所心生故,有利益我者生貪欲,違逆我者而生嗔恚。此結使不從智生,從狂惑生故,是名為癡。三毒是一切煩惱之根本,悉由吾我故。”三毒是我們最大的心病(《止觀》五:“四大是身病,三毒是心病”),正如《涅槃經》所說的那樣,“毒中之毒,無過三毒。”滅除了三毒之後,心靈才能澄明無瑕,徹證菩提。
“菩提即煩惱”,菩提與煩惱似乎是對立的,但以佛教般若空觀的觀點來看,菩提也就是煩惱。因為涅槃界與現實世界本來不二,都是佛法的體現。我們要想在現實世界中獲得涅槃,就必須在煩惱中體證菩提。所以,“菩提煩惱不二”,“五欲貪嗔是佛”,“煩惱即是菩提,淨花生於泥糞”。《維摩經&S226;入不二法門品》說:“明無明為二,無明實性即是明,明亦不可取,離一切數,於其中平等無二者,是為入不二法門。”《諸法無行經》下亦曰:“貪嗔之實性,即是佛法性;佛法之實性,亦是貪欲性。……菩提與貪欲,是一而非二!”《壇經&S226;般若品》也說:“煩惱即菩提!”因為萬法盡是自性,“萬法”的本身都是“真如”、“法性”,所以,煩惱的本身也就是菩提。並且更進一步,不論是煩惱也好,還是菩提也好,站在禪悟的立場上,都要將它們一起消泯無餘。因為禪悟的境界,“如人眼睛上,一物不可住。金屑雖珍寶,在眼亦成病。”(《傳燈錄》卷七《惟寬》) 隻要一有開悟的意念,又與悟失之交臂了。
3.自樂平生道
自樂平生道,煙蘿石洞間。
野情多放曠,長伴白雲閑。
有路不通世,無心孰可攀。
石床孤夜坐,圓月上寒山。
每個人都有他所追求的理念,也就是“道”。這個“道”是他終生孜孜以踐,支撐他整個生命的力量。並且,也正是這個道,給他帶來了無限的樂趣與自豪。隻是,這個“道”到底是什麽?它不便用語文語言文字來界定,然而,在禪者的生活中,我們不難感受到它的存在。煙霧迷蒙中的青蘿,青蘿掩映著的石洞,乃是道心滋長的最好環境。在這裏,疏野的性情在這裏正好可以得到充分舒展,放曠的品格也不會招致別人的議論。他的心和白雲一樣,充滿了安閑自如的情趣。白雲純潔無瑕,隨風變滅,舒卷自如,正是禪者心地明潔、毫無掛礙、自然適性的外在表現。
詩的後半部分繼續寫放曠的閑趣。山中當然有路,然而這條路通向的,乃是更為曲折深邃的幽處,而不是繁華喧囂的人世。心似孤雲無所依,悠悠世事何須覓?既然禪者像白雲那樣的無心,還有什麽東西能困擾他?佛教常將人心喻為猿猴,說這隻猿猴喜好攀援外物。而對於調順了心猿的禪者來說,塵世的任何能夠惑亂心神的東西,如功名富貴美色佳肴之類,他都不屑一顧,不去“攀援”。因為坐禪之時,他早已淨化了自己。“石床”,石製之床。僧人常於其上坐禪。賈島《贈無懷禪師詩》有“禪定石床暖”之詠。在石床上,他一人徹夜坐禪,雖然“獨”,但這絕不是孤獨,而是獨坐大雄峰式的孤標獨立。你看,一輪又圓又大、又清又亮的月亮,正透過蒙蒙的清泠的山間夜霧,緩緩地從容地升上寒山,向石床上的禪者灑下一片清輝。寒山經常以明月來象征他的禪心:“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潔”,“圓滿光華不磨瑩,掛在青天是我心。”月亮圓滿而碩大,清光四溢,正象征著禪心的圓滿自足、澄澈無瑕。此詩以景收結,所展的是無言之境,也是最高深的禪境。
4.儂家暫下山
儂害暫下山,入到城隍裏。
逢見一群女,端正容貌美。
頭戴蜀樣花,燕脂塗粉膩。
金釧鏤銀朵,羅衣緋紅紫。
朱顏類神仙,香帶氛氳氣。
時人皆顧盼,癡愛染心意。
謂言世無雙,魂影隨他去。
狗咬枯骨頭,虛自舔唇齒。
不解返思量,與畜何曾異。
今成白發婆,老陋若精魅。
無始由狗心,不超解脫地。
這首詩的意圖,是要給世人照一照“風月寶鑒”。
詩用第一人稱的“儂家”這個古代吳人的自稱來寫,饒有趣味。“儂家”平時長住山上,偶爾下一次山,到城隍廟逛逛,倒不是為了湊熱鬧,而隻是看看熱鬧,觀察觀察世相而已。正好看見了一群女子,五官端正,容貌姣美。瞧,她們頭上戴著最時髦的四川式樣的花,臉上塗了厚厚的一層脂粉。炫人眼目的金手鐲上鏤刻著銀花,飄曳的羅衣有粉紅、紫色各種層次。青春美貌宛如神仙,所過之處,異香裂鼻。對此,世人有何反映呢?
這些光彩照人的美女一露麵,時人都伸長了脖子轉眼去看,如癡如迷,愛慕不已。都說這些美女世上無雙,魂也被她們勾走了。在描寫時人的觀感之後,“儂家”給這些人當頭一棒:貪戀美色,胡思亂想,何異於狗啃幹骨頭,什麽肉也吃不上,隻落個白白地舔舔嘴唇、牙齒而已!
癡愛乃是心病的根源,“癡愛是苦因”(《探玄記》七),而癡迷之人,偏偏迷戀粉髑髏,用癡繭愛網自相纏縛,不知道冷靜地自我反省,跟畜牲又有什麽兩樣?那麽怎樣來“返思量”呢?下麵兩句即是“儂家”為他們指出的方法:作不淨觀。為對治貪心,通過主觀的想像來觀看對象的不淨,這就是不淨觀。看到美色佳人,你不妨把她想像成麵黃皮皺的老太婆,蒼老醜陋,像山精鬼魅一樣的可怖。這時還會有非非之想麽,還想衝上前去摟抱她、和她纏綿共枕了麽?據《釋迦譜》卷三,佛陀當年修行時,魔王因嫉妒和害怕佛陀修行成就後的威力,就派了三個美麗的女兒去誘惑佛祖。這三個女子都豔麗非凡,千嬌百媚,穿著暴露的衣服,發出勾魂的聲音,作出挑逗的神態,而佛陀運用起法力無邊的不淨觀來,眼中所見者,隻是“革囊盛臭”,於是三個漂亮女子頓時“化為老母”,“頭白麵皺,齒落垂涎,肉銷骨立,腹大如鼓”。“風月寶鑒”的正麵是盈盈含笑的王熙鳳,背麵是一具令人毛骨悚然的枯骨!佛教認為,隻有照這麵“風月寶鑒”的背麵,才能滅除貪欲,而獲得心靈的平靜。可惜世人所見的都是虛假的要命的正麵!所以“儂家”臨了還忍不住再喝罵一句:這些人永墮畜牲之道,受輪回之苦,是由於他們有了狗的貪心,永遠不能解脫得福。“無始”是一個佛教名詞。佛教認為眾生無有始,今生從前世之因緣而有,前世亦從前世而有。詩中“無始”即指永墮輪回之中。禪宗認為貪欲,尤其色欲是解脫之一大障礙,像烹砂不可能成飯一樣,因此用不淨觀來對冶心猿。寒山這首詩所表述的,也正是這一層意思。
三、拾得禪詩
拾得也是唐代著名詩僧。年幼時被棄於路旁,為國清寺僧豐幹拾歸,養於寺中,故名拾得。拾得與寒山友善,常有往來。他的詩歌現存五十餘首,風格與寒山詩相近,多隱逸與勸世之作。
1.左手握驪珠
左手握驪珠,右手執慧劍。
先破無明賊,神珠自吐焰。
傷嗟愚癡人,貪愛那生厭。
一墮三途間,始覺前途險。
《莊子&S226;列禦寇》說:“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而驪龍頷下。”“驪珠”也就是千金寶珠,佛教常以之譬智慧。智慧如寶珠,能照愚癡昏暗。丹霞禪師《玩珠吟》說這顆寶珠具有莫大的威力:“般若靈珠妙難測,法性海中親認得。隱顯常遊五蘊中,內外光明大神力。”“燒六賊,爍眾魔,能摧我山竭愛河。”佛教形容智慧的另一個常用比喻是“慧劍’。智慧如利劍,能斷一切煩惱。《維摩經&S226;菩薩行品》說:“以智慧劍,破煩惱賊。”當然,佛教的智慧即般若非世俗的智慧可比,它是成佛所需的特殊智慧,其基本理論為“緣起性空”。這種理論認為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均是因緣所生,因此沒有固定不變的自性;世俗認識及其麵對的對象,虛幻不實。故般若智慧的獲得,也唯有通過對世俗認識的否定才有可能。
拾得此詩先聲奪人,開篇就描畫出了一個用佛教智慧武裝起來的鬥士形象。單看他那握珠、執劍的氣勢,已不難預測他意誌威猛和戰鬥的結果了,很有點“大丈夫,秉慧劍,般若鋒兮金剛焰。非但能摧外道心,早曾落卻天魔膽”(永嘉大師《證道歌》)的凜凜威光。
詩的三、四兩句順水推舟地寫出壯觀的破賊場麵。破除的的對象是“無明”,“無明”也叫癡、愚癡,指不懂得佛教真理的世俗認識。它是“十二因緣”之一,也是“根本煩惱”之一。佛教從人生過程的角度,把人生劃分為好多部分,互相聯結在無止境的鏈鎖之中,並以此闡明人生的痛苦及其根源,論證人生的關鍵問題,其中最著名的便是“十二因緣”說,它強調十二個環節按順序組成因果循環的鏈條,任何一個有情識的生命體,在沒有獲得解脫之前都受其支配,輪回無窮。釋迦牟尼在得道時,提出了這樣的看法:人生痛苦的總根源是無明,即對人生實相的盲目無知。如果能正確認識人生的實相,就能滅盡無明。滅盡無明,一切痛苦也就沒有了。困此,世俗認識的轉變,愚癡無明的克服,就是芸芸眾生獲得解脫時首要的、根本的任務。詩中描繪出鬥士用佛的智慧武裝自已,毫不容情地把無明惡賊一揮兩斷,寶珠吐出熊熊烈焰,將無明的碎屍化為灰燼。這是令人歎為觀止的場麵。滅除了無明,此心便得以安寧。
但是覺醒者畢竟隻是少數,眾生又是怎樣的呢?作者筆鋒一轉,將視角對準眾生身上。眾生中很多都是愚癡的。“愚癡”即無明。愚癡的人,心生貪愛而從來不知厭倦、滿足。“貪愛”指於五欲之境貪著愛著,而不能脫離。貪與愛異名同體, 是三毒之一。由於愚癡和貪愛,他們必然要墮入地獄、餓鬼、畜生這三途,到那時候才叫苦連天,豈不是噬臍莫及!為什麽不早點滅除無明獲得覺悟呢?這是多麽令人痛惜的事!“傷嗟”二字,是已滅卻無明的鬥士——作者的形象化身——對世俗之人的大悲憫,在詩中起承上啟下的作用。
這首詩從正反兩方麵寫出了覺悟者與癡迷者不同的認識與結局,形象鮮明,對比強烈,具有振聾發聵的力量。
2.無事閑快活
無事閑快活,唯有隱居人。
林花長似錦, 四季色常新。
或向岩間坐,旋瞻見桂輪。
雖然身暢逸,卻念世間人。
水邊林下的禪者,長養聖胎,身心暢逸,然而他們是不是早已把世人忘得一幹二淨了呢?讀了此詩,自會找到答案。
詩的首二句點明了隱居之人即禪者的特有的心境,“唯有”二字在強調禪者常快樂的同時,也排斥了世人的常快樂。世人為欲望所困擾,迷已逐物,成為物質的奴隸,浮沉於孽海情天而不能自拔。禪者則不然,心中妄念盡消,纖塵不染,無心世事,閑適自如。中間四句便集中地描寫了使隱居者法喜充滿的景致。
“林花長似錦,四季色常新。”多麽清麗撩人的句子。林中的花,凋謝得很快,然而,在禪者的眼裏,它卻永遠那麽嬌豔,美得像錦緞似的;一年有春夏秋冬、炎涼寒暑,然而,在禪者眼裏,每一季節總是有賞心悅目的景致。“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正因為花朵會凋落,四季會替遷,所以,當每一株花兒綻放、每一個季節來臨的時候,才愈顯其美,才愈讓人珍惜,使人感受到它的美麗與真實。並且,不但白天可以欣賞到這些景致,即便是在晚間,也仍有使人賞心悅目的景致。有時他隨意地在岩石上一坐,一坐就忘了回去,不知不覺天就黑了,不知不覺圓燦燦的月亮就笑盈盈地來到他的眼前。月亮徑直走進他的心裏,他也徑直沒入月內。
綜觀禪者在山居生少,是何其暢適飄逸!然而,是不是他已完全忘世了呢?否!
雖然為求得自心的寧靜麵悟禪不失為一種很高的境界,但求得自心的寧靜後,還要使眾生也能獲得寧靜,而不惜放棄自己已經獲得的這份寧靜,這卻是更高的境界。佛的名稱之一便是大悲,就因為佛想使眾生都得解脫,悲心廣大。《涅槃經》卷十一謂:“三世諸世尊,大悲為根本,……若無大悲者,是則不名佛。”佛陀在悲憫眾生的同時,就生起了心病。這個心病不是他自身具有的,而是由眾生引起的,正如維摩詰所說的那樣:“以一切眾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眾生得不病者,則我病滅。…… 譬如長者唯有一子,其子得病,父母亦病。其子病愈,父母亦愈。菩薩如是,於諸眾生,愛之若子,眾生病則菩薩病,眾生病愈菩薩亦愈。…… 菩薩疾者,以大悲起”(《維摩經&S226; 問疾品》)。有人問趙州和尚:“佛是覺悟者,並且是一切眾生的大導師。他一定是免除了所有的煩惱,是不是?”趙州答:“不是,他有最大的煩惱。”“這怎麽可能?”“他的最大煩惱就是要拯救一切眾生!”。《法華經》也說,菩薩永不進入最終涅槃。他要停留在眾生之中,為教育與開悟他們而工作。隻要能有助於眾生幸福,他不辭任何苦難。“娑婆往來八千度”,佛與菩薩會無數次到充滿痛苦的世界中來,這是因為他們的愛沒有邊界。禪者修行到了“無事”、“閑”、“快活”、“逸”的地步,又“卻”轉身來,垂手入廛,灰頭土麵地化導眾生,這是何其崇高的境界。“欲令居士身無病,直待眾生苦盡時”(劉言史《弼公院問病》),眾生之病未除,禪者就絕不會停止他的努力。因為他要解放的不僅僅是他自己的心,而是所有眾生的心。
四、騰騰和尚《了元歌》
騰騰和尚名仁儉,得法於嵩山慧安禪師。因隨性放曠,故人以騰騰和尚稱之。他的《了元歌》也是禪師上堂時經常稱引的名篇。
修道道無可修,問法法無可問。
迷人不了色空,悟者本無逆順。
八萬四千法門,至理不離方寸。
識取自家城郭,莫謾尋他鄉郡。
不用廣學多聞,不要辯才聰俊。
不知月之大小,不管歲之餘閏。
煩惱即是菩提,淨華生於泥糞。
人來問我若為,不能共伊談論。
寅朝用粥充饑,齋時更餐一頓。
今日任運騰騰,明日騰騰任運。
心中了了總知,且作佯癡縛鈍。
大道如青天,故無可修;大道同日月,故無可問。首二句即破除了經教名相、知見執著。迷人不了解色空的道理,斤斤計較得失,而在了悟之人看來,根本沒有什麽逆順情境可言。雖然法門有八萬四千之多,但終極的真理,就在一心之中。因此必須將向外尋求的心念轉過來,發現原本自足的本心自性。明心見性,不在於廣學多聞,也不在於辯才的聰慧鋒利。回歸本心之時,時間已經消殞,不管大月還是小月,也不管平年還是閏年。煩惱即菩提,美麗的覺悟之華,往往生長在煩惱的泥糞之中。如果有人來問我都幹些什麽,我也沒有時間和他談禪論道。我隻知道早晨雖點粥就算填飽了肚子,中午再吃一頓午齋。一切都自然適意,一切都隨時隨份。今天我是放任隨意,明天我是隨意放任。其實我心裏什麽都明白,隻是假裝的愚冥遲鈍。
最上乘禪,便是頓悟自心,本來清淨,原無煩惱,無漏智慧之性,本來具足,故法不須修,佛不須作。本來無事,心無所寄,方免顛倒。本來是佛,即天真自然,任運自在。
樂道歌啟迪人們卻關注內心,尋求內心的寧靜與恬淡。不執著,不粘滯,通達透脫,活潑無礙,無形無相,縱橫自在。
五、修雅《聞誦法華經歌》
唐人詠《法華經》詩,以朱灣、齊己、修雅等人的作品為代表。朱灣詩注重對聽經氛圍的渲染,如“清泠霜磬有時動,寂曆空堂宜夜深。……風翻亂葉林有聲,雪映閑庭月無色”等(朱灣《月夜聽堅正二上人為懷州轉〈法華經〉歌》),形象地烘染出聽轉經文時遊心物外朗潔孤迥的情懷。齊己詩“乍吟乍諷何悠揚,風篁古鬆含秋霜。但恐天龍夜叉乾闥眾,逼塞虛空耳皆聳”(齊己《贈持〈法華經〉僧》), 亦善於藉自然景觀,描摹誦經聲韻的抑揚流宕、清神悅耳,並以聽者側耳的特寫鏡頭渲染此經的感染力。其“空山木落古寺閑,鬆枝鶴眠霜霰幹。牙根舌根水滴寒,珊瑚捶打紅琅王+幹。但恐蓮花七朵一時折,朵朵似君心地白。又恐天風吹天花,繽紛如雨飄袈裟。……更堪誦入陀羅尼,唐音梵音相雜時。……此經真體即毗盧,雪嶺白牛君識無”(齊己《贈念〈法華經〉僧》), 對誦經場景、吟誦聲調、誦者心境、誦經氛圍、誦經音色、經文要旨等都有精彩的摹寫;其小詩“萬境心隨一念平,紅芙蓉折愛河清。持經功力能如是,任駕白牛安穩行”(齊己《贈念〈法華經〉僧》),亦善於把握經文的要旨。除此之外,李紳的五言排律也是頗見功力的作品,整飭的形式、嚴密的格律,都不足以束縛詩人奔放的才情和對《法華經》的虔誠敬仰(李紳《題法華寺五言二十韻》)。 詩中“殿湧全身塔,池開半月泉”、“幻身觀火宅,昏眼照青蓮”、“化城珠百億,靈跡冠三千”、“指喻三車覺,開迷五陰纏”等,都是化用《法華經》成句而得其三昧者。在唐代所有吟詠《法華經》的作品中,體製最大、最能汲取經文意旨並予以創造性轉換的,是修雅的《聞誦〈法華經〉歌》:
山色沉沉,鬆煙冪冪。空林之下,盤陀之石。石上有僧,結跏橫膝。誦白蓮經,從旦至夕。左之右之,虎跡狼跡。十片五片,異花狼藉。偶然相見,未深相識。知是古之人,今之人?是曇彥,是曇翼?我聞此經有深旨,覺帝稱之有妙義。合目冥心子細聽,醍醐滴入焦腸裏。佛之意兮祖之髓,我之心兮經之旨。可憐彈指及舉手,不達目前今正是。大矣哉,甚奇特,空王要使群生得。光輝一萬八千土,土土皆作黃金色。四生六道一光中,狂夫猶自問彌勒。
我亦當年學空寂,一得無心便休息;今日親聞誦此經,始覺驢乘匪端的。我亦當年不出戶,不欲紅塵沾步武;今日親聞誦此經,始覺行行皆寶所。我亦當年愛吟詠,將謂冥搜亂禪定;今日親聞誦此經,何妨筆硯資真性。〔《法華經&S226;法師功德品》:“諸所說法,隨其義趣,皆與實相不相違背。若說俗間經書,治世語言,資生業等,皆順正法。”〕 我亦當年狎兒戲,將謂光陰半虛棄;今日親聞誦此經,始覺聚沙非小事。我昔曾遊山與水,將謂他山非故裏;今日親聞誦此經,始覺山河無寸地。我昔心猿未調伏,常將金鎖虛拘束;今日親聞誦此經,始覺無物為拳(上共下手)?。
師誦此經經一字,字字爛嚼醍醐味。醍醐之味珍且美,不在唇,不在齒,隻在勞生方寸裏。師誦此經經一句,句句白牛親動步。白牛之步疾如風,不在西,不在東,隻在浮生日用中。日用不知一何苦,酒之腸,飯之腑。長者揚聲喚不回,何異聾,何異瞽!世人之耳非不聰,耳聰特向經中聾;世人之目非不明,目明特向經中盲。合聰不聰,合明不明,轆轤上下,浪死虛生。世人縱識師之音,誰人能識師之心;世人縱識師之形,誰人能識師之名?師名醫王行佛令,來與眾生治心病。能使迷者醒,狂者定,垢者淨,邪者正,凡者聖。如是則非但天恭敬,人恭敬,亦合龍讚詠,鬼讚詠,佛讚詠。豈得背覺合塵之徒,不稽首而歸命!
詩的第一段先聲奪人,由遠及近將讀者帶入山色蒼茫鬆煙彌漫,深林空曠巨石盤陀的畫麵,再凸顯出跏趺橫膝吟誦《法華經》的高僧形象,接著宕開筆觸,將鏡頭切換到聽法留虎跡、奇花百鳥銜的周邊環境,以襯托出高僧說法,感天地泣鬼神的藝術魅力。詩人以對高僧是古人今人的疑問懸想,營造出神秘惝恍的氛圍。接著敘寫詩人聽聞此經的神情態度、心理感受,謂《法華經》是灌溉焦腸的醍醐,是滋潤心田的甘露。是佛陀的本心,是祖師的禪趣。聽誦《法華經》,即可當下識取本心,舉足投步,揚眉瞬目,皆是從道場中來。《法華經》的要旨,就是使每個人體證到原真的本心,使穢濁世間化作佛國淨土,使有情無情悉於一念回光之中頓悟成佛。
第二段寫聽誦《法華經》,豁開慧眼,矯正了自己禪修過程中的偏頗,打開了心靈的另一扇窗戶:過去枯守“空寂”、“無心”;如今頓然明白,它隻不過是方便化城、羊鹿小果。過去足不出戶、逃聲避色;如今頓然明白,這並不能獲得精神的圓滿。佛法在世間,煩惱即菩提。日日是好日,步步起清風。過去吟詠詩什、搜索枯腸時,擔心妨礙禪定;如今頓然明白,筆硯文章也可以作為文字般若,在詩情畫意中顯發本心。過去聚沙為塔、兒童狎戲時,以為是拋擲光陰;如今頓然明白,隻要念念純真,再平凡的行為中也有深厚的佛心,也可顯示著莊嚴的佛性。過去遊覽山水,認為他山非故裏;如今頓然明白,舉足下足都沒有離開故鄉,時時刻刻都沒有離開本際,因為山河無寸土,家舍即途中。過去調伏心猿,總是采取強行壓製手段;如今頓然明白,隻要一念回光,即可徹見自性。……這一係列巨大的轉變和嶄新的生命體驗,都是在聽聞《法華經》後產生的,由此可見聽誦《法華經》在自己生命深處產生了何其強烈的震撼。
第三段寫《法華經》的大乘法理藉助吟誦深入人心,如甘露醍醐,聲聲句句,皆顯露著白牛般的本心本性。這純和清明的自性,雖疾似飄風驟如閃電,卻並不存在於別處,而是在搬柴運水、開單展缽、行住坐臥的日用之中。但世人卻不知日用之中顯發著純真的佛性,遂成為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酒囊飯袋,沉湎聲色,流連火宅,長者殷切焦慮地揚聲呼喚,他們仍遲遲不願清醒、回頭,與聾者瞽者無異。世人耳聰,聽經時卻聾;世人目明,看經時卻瞎。該聰時不聰,該明時不明,可憐可歎的世人,如同汲水的轆轤,忽上忽下,輪轉在生死的苦海,白白地拋擲了生命!詩人感歎如此無上的大乘妙理,非世人所能知能識,並讚頌誦經者原來是醫王化身,佛陀再世,他誦經的目的就是為了調治眾生的心病,使迷惘者清醒,使狂亂者安定,使汙穢者潔淨,使褊邪者正直,使凡庸者神聖,成為天人恭敬、龍鬼讚詠、佛陀所許的修行人。在詩的結束,作者再一次浩然長歎:聽聞如此精妙絕倫的《法華經》吟誦,那些悖離本心本覺追逐外境之人,還不快快幡然醒悟,稽首合掌,信受奉行?
此詩體製博大弘麗,意象繽紛綺錯,聲韻抑揚跌宕,音節古雅磊落,加之磅礴飽滿的氣勢,奔放恣肆的抒情,高華澄明的意境,上幹真宰,筆奪造化,流漾著深邃凝重、雋朗超逸、端嚴優美的佛心、禪韻、詩情,是爐火純青妙造毫巔的化境。它是作者從生命深處噴湧而出的萬斛清泉,表征著詩人對《法華經》與禪之真髓的通靈透徹的體證。
六、同安察的《還源詩》
同安察禪師是九峰道虔的法嗣。《傳燈錄》卷二九收錄了他的《還源詩》十首,向來為禪林所重。這裏選析其中的一首。
返本還源事亦差,本來無住不為家。
萬年鬆徑雪深覆,一帶峰嵐雲更遮。
賓主默時全是妄,君臣道合更中邪。
還鄉曲調如何唱,明月堂前枯木華。
“返本還源事亦差,本來無住不為家。”有本可“返”,有源可“還”,我法未家,仍落有為見道,脫不出情想意識的心緣相和境界相。本體自性,如如不動,無所從來,無所從去,本來無住,何用“家”為?“萬年鬆徑雪深覆,一帶峰嵐雲更遮。”本體自性,無動無靜,非色非空,無跡可求,如萬年鬆徑深埋於冰雪之下,一帶峰嵐潛藏於雲霧之中。“賓主默時全是妄,君臣道合更中邪。”禪家證道以後,心物統一,見色明心,循聲見性,何有心物之分,自他之別。是以臨濟的默觀賓主,曹洞的五位君臣,都是方便言說,了無實義。“還鄉曲調如何唱,明月堂前枯木華。” 返本還源之道究竟如何?這就是大死一番,再活現成:“禪家明心見性,如雲開月現,清光四溢,照徹身心世界,始知人生如夢,萬法皆空,身心非有,覺後追憶夢中世界,芸芸眾生,與己同體,仍在迷中,生此死彼,輪轉六道,永遠止期,乃起大悲、立大願,以淨覺心,隨緣涉世,重入夢境,接物利生,見色不迷,聞聲不惑,既不厭凡,亦不希聖,空有無礙,澹然自在,才能發大機,起大用。這就是出空入有,死生複蘇,回機起用。”(《禪境與詩情》第六九頁)
七、廓庵禪師《十牛圖頌》
禪宗用圖畫、文字將開悟的過程和在各個階段的體驗表現出來,係統地描繪出由修行而開悟而入世的心路曆程,這就是著名的牧牛圖及其圖頌。從詩學淵源上看,寒山禪詩、汾陽頌古是其濫觴。〔參《禪宗詩歌境界》之《臨濟宗禪詩》章。〕 《十牛圖》用十幅圖畫描繪牧牛的過程,有圖、頌(詩)、文(著語),表示了從尋牛覓心到歸家穩坐的過程,以闡示修行的方法與順序。〔《十牛圖頌》一卷,全稱《住鼎州梁山廓庵和尚十牛圖頌並序》,收於?續藏第一一三冊。〕 《十牛圖》與《信心銘》、《證道歌》、《坐禪儀》合印,稱四部錄,在禪林影響尤大。十牛圖用牧人和牛的形象,象征修行者馴服心牛,以重現本‘來麵目。《尋牛》其一:
茫茫撥草去追尋,水闊山長路更深。
力盡神疲無覓處,但聞楓樹晚蟬吟。
“尋牛”,喻迷失自性。著語:“從來不失,何用追尋?由背覺以成疏,在向塵而遂失。家山漸遠,歧路俄差。得失熾然,是非蜂起。”本心人人具足,由於相對觀念的生起,逐物迷己,人們貪逐外塵,悖離本覺,心牛遂迷亂失落,離精神家園越來越遠。撥草尋牛,就是要尋回失落的清明本心。心牛迷失既遠,尋覓起來也很艱難,以至力盡神疲,也莫睹其蹤。然而於山窮水盡處,驀現柳暗花明。在楓葉流丹晚蟬長吟中,隱隱有牛的蹤跡。《見跡》其二:
水邊林下見遍多,芳草離披見也麽?
縱是深山更深處,遼天鼻孔怎藏他?
“見跡”,喻漸見心牛之跡。著語:“依經解義,閱教知蹤。明眾金為一器,體萬物為自己。正邪不辨,真偽奚分?未入斯門,權為見跡。”修行者依據經典、禪書,探求修行意義,聆聽師家提撕,明天地同根,萬物一體,甄別正邪真偽,領悟到禪的要義和方法,尋到了牛的足跡。深山更深處也掩藏不住鼻孔朝天的牛,無明荒草再深也遮蔽不了清明本心。但見跡還沒有見牛,還沒有進入禪門。《見牛》其三:
黃鶯枝上一聲聲,日暖風和柳岸青。
隻此更無回避處,森森頭角畫難成。
“見牛”,喻發現本具之心牛。著語:“從聲入得,見處逢源。六根門著著無差,動用中頭頭顯露。水中鹽味,色裏膠青。眨上眉毛,非是他物。”黃鶯清啼,日暖風和,柳枝搖綠,賞心悅目。“本來麵目”通過聲色等呈顯出來,處處都有它的作用,但它又是如此的妙用無痕,如水中鹽味,色裏膠青,必須具備慧耳慧目,才能使它無處回避。它頭角森森,卻又離形絕相,絕非丹青所能描畫。見牛較之見跡是一大進步,但見牛並非得牛,見道尚非得道,它隻是初步開悟。《得牛》其四:
竭盡精神獲得渠,心強力壯卒難除。
有時才到高原上,又入煙霞深處居。
“得牛”,喻已證悟自性。著語:“久埋郊外,今日逢渠。由境勝以難追,戀芳叢而不已。頑心尚勇,野性猶存。欲得純和,必加鞭撻。”雖然得到了牛,但這是一隻長期奔馳在妄想原野的心牛,野性猶頑,惡習難以頓除。它時而奔突在高山曠野,時而貪戀於芳草園林,因此仍需緊把鼻繩,用嚴厲的手段,來馴化它的習性。修道者雖然見道,但無始以來的習性猶深,受到外界影響時,極易退墮到未開悟以前的情境,必須嚴苛自律,羈鎖住慣於分別、取舍的意識。對此,禪宗謂之“見惑(理知的惑)可頓斷如破石,思惑(情意的惑)需漸斷如藕絲”。見性(悟)固然不易,悟後的修行更重要。因此得牛之後,還須繼續牧牛。《牧牛》其五:
鞭索時時不離身,恐伊縱步入埃塵。
相將牧得純和也,羈鎖無拘自逐人。
“牧牛”,喻悟後調心。著語:“前思才起,後念相隨。由覺故以成真,在迷故而為妄。不由境有,惟有心生。鼻索牢牽,不容擬議。”人的思想之流如長江大河,念念不停流。雖然見牛,並不意味著一了百了,隨時都有無明發生,“毫厘係念,三途業因。瞥爾情生,萬劫羈鎖”(《五燈》卷七《宣鑒》)。 因此開悟之後要繼續保任,要不斷地斷除煩惱,攝伏妄念。前一階段是奪人,這一階段是奪境。人們在日常的差別境中,一念剛起,二念隨生。迷惑的起因在於二念,若在一念興起時,能如紅爐點雪,頓作消熔,就不會生起迷執。對此禪宗稱之為“後念不生,前念自滅”。時時用菩提正見觀照,直臻於純和之境,才是覺悟證真,不為境遷。此時種種調伏手段即可棄而不用,人牛相得。《騎牛歸家》其六:
騎牛迤邐欲還家,羌笛聲聲送晚霞。
一拍一歌無限意,知音何必鼓唇牙!
“騎牛歸家”,喻騎乘馴服的心牛歸於精神的故裏。著語:“幹戈已罷,得失還無。唱樵子之村歌,吹兒童之野曲。橫身牛上,目視雲霄。呼喚不回,牢籠不住。”學禪者經過了發心(尋牛)、學習佛禪義理(見跡)、修行而見性(見牛)、見性悟道(得牛)、在正念相續中精益求精(牧牛),可謂艱難曲折備曆辛苦。馴牛之時,尚需要不斷地鞭撻。修行者進行艱苦的砥礪,終於使心靈脫離情識妄想的羈絆。心牛馴服,人牛合一,已臻一體之境。此時,妄想已被調伏,本心無染,清明澄澈,充滿喜悅。一如天真爛漫的牧童,笛橫牛背,沐浴晚霞,騎牛歸家。一拍一歌,於不經意間,都有無限天真妙趣,知音者自當會心一笑。《忘牛存人》其七:
騎牛已得到家山,牛也空兮人也閑。
紅日三竿猶作夢,鞭繩空頓草堂間。
“忘牛存人”,喻既已回到本覺無為的精神故鄉,不須再修,無事安閑。著語:“法無二法,牛且為宗。喻蹄兔之異名,顯筌魚之差別。如金出礦,似月離雲。一道寒光,威音劫外。”騎牛回家,牛已回到本處。牧童既已得牛,尋牛之心已忘,便可高枕而臥。此時無煩惱可斷,無妄心可調,“憎愛不關心,長伸兩腳臥”(《壇經&S226;般若品》)。 沒有內境外境的分別,也沒有煩惱和菩提的執著。但牛雖忘,人猶存,“我”還沒有空掉。《人牛俱忘》其八:
鞭索人牛盡屬空,碧天遼闊信難通。
紅爐焰上爭容雪,到此方能合祖宗。
“人牛俱忘”,喻凡情脫落而全界無物,凡聖共泯,生佛俱空。不僅迷惑的心脫落了,甚至連覺悟的心也沒有了。著語:“凡情脫落,聖意皆空。有佛處不用遨遊,無佛處急須走過。兩頭不著,佛眼難窺。百鳥銜花,一場?忄麽??忄羅?。”凡情脫落,是修道初階;聖意皆空,是了悟而沒有了悟之心的無所得智。有佛處不遨遊,不住悟境;無佛處急走過,不落見取。超越凡聖,截斷兩頭,遠遠勝過牛頭耽溺聖境而導致的百鳥銜花。牛頭由於四祖的教化而使佛見、法見悉皆消泯,百鳥遂無從窺其境界。此時內無我,外無法,能所俱泯,主客皆空。自性之光,猶如紅爐烈焰,舉凡善惡、美醜、是非、生死、得失等相對觀念,一一如同片雪投爐,銷熔於絕對,此時才是祖師禪的境界。《返本還源》其九:
返本還源已費功,爭如直下若盲聾。
庵中不見庵前物,水自茫茫花自紅。
“返本還源”,喻本心清淨,無煩惱妄念,當體即諸法實相。著語:“本來清淨,不受一塵。觀有相之榮枯,處無為之凝寂。不同幻化,豈假修冶?水綠山青,坐觀成敗。”本心清淨澄明,猶如山青水綠。此時我非我,見非見,山隻是山,水隻是水。尋牛、見跡、見牛、得牛、牧牛、騎牛歸家,直至忘牛存人、人牛俱忘,都是返本還源的過程,這個過程“費功”尤多。但既已返本還源,渡河須忘筏,到岸不須船,對所費的一切功夫,就應當放下,不可再粘著。要直截根源,關閉眼耳等感官之門,因為“從門入者,不是家珍。認影迷頭,豈非大錯”(《傳燈》卷十六《月輪》)。 此時回光返照,如聾似啞。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主體置身萬象之中,而又超然物外,水月相忘,孤明曆曆。在本來清淨的真如實相中,靜觀萬物的榮枯流轉,而不為外境所動,不隨波逐流。《入廛垂手》其十:
露胸跣足入廛來,抹土塗灰笑滿腮。
不用神仙真秘訣,直教枯木放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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