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山

多思不若養誌, 多言不若守靜, 多才不若蓄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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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子愷散文 湖畔夜飲

(2013-01-04 23:10:21) 下一個




前天晚上,四位來西湖遊春的朋友,在我的湖畔小屋裏飲酒。酒闌人散,皓月
當空,湖水如鏡,花影滿堤。我送客出門,舍不得這湖上的春月,也向湖畔散步去
了。柳蔭下一條石凳,空著等我去坐。我就坐了,想起小時在學校裏唱的春月歌:
“春夜有明月,都作歡喜相。每當燈火中,團團青輝上。人月交相慶,花月並生光。
有酒不得飲,舉杯獻高堂。”

覺得這歌詞,溫柔敦厚,可愛得很!又念現在的小學生,唱的歌粗淺俚鄙,沒
有福份唱這樣的好歌,可惜得很!回味那歌的最後兩句,覺得我高堂俱亡,雖有美
酒,無處可獻,又感傷得很!三個“得很”,逼得我立起身來,緩步回家。不然,
恐怕把老淚掉在湖堤上,要被月魄花靈所笑了。

回進家門,家中人說,我送客出門之後,有一上海客人來訪,其人名叫CT①,
住在葛嶺飯店。家中人告訴他,我在湖畔看月,他就向湖畔去拜我了。這是半小時
以前的事,此刻時鍾已指十時半。我想,CT找我不到,一定已經回旅館去歇息了。
當夜我就不去找他,自管睡覺了。第二天早晨,我到葛嶺飯店去找他,他已經出門,
茶役正在打掃他的房間。我①CT即西諦,鄭振鐸筆名。

留了一張名片,請他正午或晚上來我家共飲。正午,他沒有來。晚上,他又沒
有來。料想他這上海人難得到杭州來,一見西湖,就整日尋花問柳,不回旅館,沒
有看見我留在旅館裏的名片,我就獨酌,照例飲盡一斤。

黃昏八點鍾,我正在酩酊之餘,CT來了。闊別十年,多經浩劫,他反而胖了,
反而年輕了。他說我也還是老樣子,不過頭發白些。“十年離亂後,長大一相逢。
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這詩句雖好,我們可以不唱,略略幾句寒暄之後,我
問他吃夜飯沒有。他說,他是在湖濱吃了夜飯——也飲一斤酒——不回旅館,一直
來看我的。我留在他旅館裏的名片,他根本沒有看到。我肚裏的一斤酒,在這位青
年時代共我在上海豪飲的老朋友麵前,立刻消解得幹幹淨淨,清清醒醒,我說:
“我們再喝酒!”他說:“好,不要甚麽菜蔬。”窗外有些微雨,月色朦朧,西湖
不象昨夜的開顏發豔,卻另有一種輕顰淺笑,溫潤靜穆的姿態。

昨夜宜於到湖邊步月,今夜宜於在燈前和老友共飲。“夜雨翦春韭”,多麽動
人的詩句!可惜我沒有家園,不曾種韭。即使我有園種韭,這晚上我也不想去翦來
和CT下酒。因為實際的韭菜,遠不及詩中的韭菜的好吃。照詩句實行,是多麽愚
笨的事啊!

女仆端了一壺酒和四隻盆子出來,醬雞、醬肉、皮蛋和花生米,放在收音機旁
的方桌上。我和CT就對坐飲酒。收音機上麵的牆上,正好貼著一首我手寫的數學
家蘇步青的詩:

“草草杯盤共一歡,莫因柴米話辛酸。春風已綠門前草,且耐餘寒放眼看。”
有了這詩,酒味特別的好。我覺得世間最好的酒肴,莫如詩句。而數學家的詩句,
滋味尤為純正。因為我又覺得,別的事都可有專家,而詩不可有專家。因為做詩就
是做人。人做得好的,詩也做得好。倘說做詩有專家,非專家不能做詩,就好比說
做人有專家,非專家不能做人,豈不可笑?因此,“專家”的詩,我不愛讀。因為
他們往往愛用古典,踏襲傳統,咬文嚼字,賣弄玄虛;扭扭捏捏,裝腔做勢;甚至
神經過敏,出神見鬼。而非專家的詩,倒是直直落落,明明白白,天真自然,純正
樸茂,可愛得很。樽前有了蘇步青的詩,桌上的醬雞、醬肉、皮蛋和花生米,味同
嚼蠟,唾棄不足惜了!

我和CT共飲,另外還有一種美味的酒肴,就是話舊。闊別十年,身經浩劫。
他淪陷在孤島上,我奔走於萬山中。可驚可喜、可歌可泣的話,越談越多。談到酒
酣耳熱的時候,話聲都變了呼號叫嘯,把睡在隔壁房間裏的人都驚醒。談到二十餘
年前他在寶山路商務印書館當編輯,我在江灣立達學園教課時的事,他要看看我的
子女阿寶、軟軟和瞻瞻——《子愷漫畫》裏的三個主角,幼時他都見過的。瞻瞻現
在叫做豐華瞻,正在北平北大研究院,我叫不到;阿寶和軟軟現在叫做豐陳寶和豐
甯馨,已經大學畢業而在中學教課了,此刻正在廂房裏和她們的弟妹們練習平劇,
我就喊她們來“參見”。

CT用手在桌子旁邊的地上比比,說:“我在江灣看見你們時,隻有這麽高。”
她們笑了,我們也笑了。這種笑的滋味,半甜半苦,半喜半悲。所謂“人生的滋味”,
在這裏可以嚐到。CT叫阿寶“大小姐”,叫軟軟“三小姐”。我說:“《花生米
不滿足》、《瞻瞻新官人,軟軟新娘子,寶姊姊做媒人》、《阿寶兩隻腳,凳子四
隻腳》等畫,都是你從我的牆壁揭去,鑄了鋅版在《文學周報》上發表的。你這個
老前輩對她們小孩子又有什麽客氣?依舊叫‘阿寶’‘軟軟’好了。”大家都笑。
人生的滋味,在這裏又濃烈地嚐到了。但無話可說,我們默默地幹了兩杯。我見C
T的豪飲,不減二十餘年前。我回憶起了二十餘年前的一件舊事。有一天,我在日
升樓走,遇見CT。

他拉住我的手說:“子愷,我們吃西菜去。”我說:“好的。”他就同我向西
走,走到新世界對麵的晉隆西菜館的樓上,點了兩客公司菜,外加一瓶白蘭地。吃
完之後,仆歐送帳單來。CT對我說:“你身上有錢麽?”我說“有”!摸出一張
五元鈔票來,把帳付了。於是一同下樓,各自回家——他回到閘北,我回到江灣。
過了一天,CT到江灣來看我,摸出一張拾元鈔票來,說:“前天要你付帳,今天
我還你。”我驚奇而又發笑,說:

“帳回過算了,何必還我?更何必加倍還我呢?”我定要把拾元鈔票塞進他的
西裝袋裏去,他定要拒絕。坐在旁邊的立達同事劉薰宇,就過來搶了這張鈔票去,
說:“不要客氣,拿到新江灣小店去吃酒吧!”大家讚成。於是號召了七八個人,
夏丐尊先生、匡互生、方光燾都在內,到新江灣的小酒店裏去吃酒去。吃完這張拾
元鈔票時,大家都已爛醉了,此情此景,憬然在目。如今夏先生和匡互生均已經作
古,劉薰宇遠在貴陽,方光燾不知又在何處。

隻有CT仍舊在這裏和我共飲。這豈非人世難得之事!我們又浮兩大白。

夜闌飲散,春雨綿綿,我留CT宿在我家,他一定要回旅館。我給他一把雨傘,
看他的高大身子在湖畔柳蔭下的細雨中漸漸地消失了。我想:“他明天不要拿兩把
傘來還我!”

1948年3月28日夜於湖畔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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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山 回複 悄悄話 謝貝卡光臨.
林貝卡 回複 悄悄話 精彩文章,謝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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