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山

多思不若養誌, 多言不若守靜, 多才不若蓄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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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牧 榕樹的美髯

(2012-06-03 18:57:34) 下一個





如果你要我投票選舉幾種南方樹木的代表,第一票,我將投給榕樹。
 
木棉、石栗、椰樹、棕櫚、鳳凰樹、木麻黃……這些樹木,自然都洋溢著亞熱帶的情調,並且各自具有獨特的風格。但是在和南方居民生活關係密切這一點來說,誰也比不上榕樹。一株株古老的、盤根錯節、椏杈上垂著一簇簇老人胡須似的“氣根”的榕樹,遍布在一座座村落周圍,它們和那水波瀲灩的池塘,閃閃發光的曬穀場,精巧雅致的豆棚瓜架,長著兩個大角的笨拙的黑水牛,一同構成了南方典型的農村風光。無論你到廣東的任何地方去,你都到處可以看到榕樹,在廣州,中央公園裏麵,舊書店密集的文德路兩旁,市郊三元裏的大廟門口,或者什麽名山的山道,都隨處有它們的蹤跡。在巨大的榕樹的樹蔭下開大會、聽報告、學文化、乘涼、抽煙、喝茶、聊天、午睡、下棋,幾乎是任何南方人生活中必曾有過的一課了。
 
有一些樹木,由於具有獨特的狀貌和性質,我們很容易產生聯想,把它們人格化。鬆樹使人想起誌士,芭蕉使人想起美人,修竹使人想起隱者,槐樹之類的大樹使人想起將軍。而這些老榕樹呢,它們使人想起智慧、慈祥、穩重而又飽曆滄桑的老人。它們那一把把在和風中安詳地飄拂的氣根,很使人想起小說裏“美髯公”之類的人物諢號。別小看這種樹的“胡子”,它使榕樹成為地球上“樹木家族”中的巨無霸。動物中的大塊頭,是象和鯨;植物中的大塊頭又是誰呢?是槐樹、桉樹、栗樹、紅鬆之類麽?對!這些都是植物界中的長人或者胖子。但是如果各各以一株樹的母本連同它的一切附屬物的重量來計算,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樹能夠壓倒這種古怪的常綠喬木。榕樹那一把一把的氣根,一接觸到地麵就又會變成一株株的樹幹,母樹連同子樹,蔓衍不休,獨木可以成林。人們傳說一棵榕樹可以有十畝寬廣的樹蔭。這個估計,其實還可能是比較保守的。我看到一個材料,據說在印度的孟加拉有一個著名的榕樹獨木林。它生有八百根垂下的鑽入泥土的樹根,每一根都發展成為樹幹,它的陰影麵積竟超過了一公頃(十五畝)。廣東的新會縣有一個著名的“鳥的天堂”,江中洲渚上的林子裏住滿鷺鷥和鸛,晨昏時形成了百鳥繞林的美景。那一個江心洲渚中的小樹林,也是由一株榕樹繁衍而成的。在那裏,已經分不出哪一株樹是原來的母本了。
 
古代南方有“榕不過吉”(贛南的吉安)的俗諺,這種長江流域的人們難得是一見的樹木,在南方卻隨處都有它們的蹤跡。榕樹的樹子(和無花果一樣,其實它的發育了的囊狀的花托)很小,隻有一粒黃豆大小,淡紅帶紫。我們坐在榕樹底下乘涼,有時不知不覺,可以被撒個滿身。把玩著那些柔嫩的榕子,真禁不住讚美造物的神奇。誰想得到,這麽小一粒榕子,培育成長起來,竟可以成為參天大樹,甚至形成一片小樹林呢!自然,榕樹最奇特的畢竟是它的根,氣根落地又成樹幹,這就使得古老的榕樹形成了一個個的穹窿門,可以讓兒童穿來穿去地捉迷藏。它的地下的根也氣勢雄偉,往往在樹幹的底座形成了一團盤根錯節的突起物,假如是城市街道旁的榕樹,那拱起的樹根甚至能使水泥地麵都為之迸裂。南方有些鄉村,在榕樹的基座灌上一層一兩尺厚的水泥,造成一個和樹身緊連在一起的平滑的圓台,這就使得“榕樹下”更加成為一個納涼消夏的好去處了。榕樹軀幹雄偉,綠葉參天,沒有強勁深遠的根是難以支撐樹身的。因此,它的地下根又很能夠“縱深發展”,向四麵八方蔓延,一直爬到極深和極遠的地方。根深葉茂,這使得一株大榕樹的樹蔭,多麽像一個露天的禮堂呀,怪不得幾百年前,就有人稱譽它們做“榕廈”了。
 
有些植物,羞澀地把它們的莖也生到地下去。但是,榕樹不僅讓它的根深入地下,也讓它們突現在地麵;不僅突現在地麵,還讓它的根懸掛在空中;甚至盤纏貼附在樹身上,使這些錯綜糾纏和變化萬千的樹根形成了老榕的古怪的衣裳。再沒有一種植物,把“根”的作用顯示於人類之前,像榕樹這樣的大膽和爽快的了。
 
在名山勝地的懸崖峭壁上,我甚至看過一些榕樹,不需要多少泥土,也能夠成長。一粒榕樹種子落在峭壁上,依靠石頭隙裏一點點兒的泥土,好家夥!它成長起來了。它的根不能鑽進堅硬的石頭,就攀附在石壁上成長,在這種場合,這些根簡直像一條條鋼筋似的,它們發揮了奇特的作用,把石壁上的一點一滴的營養,都兼收並蓄,輸送到樹身去了。因此,你在石壁上看到有一株扭曲了的榕樹在泰然地成長,一點也用不著驚奇。這樣重視它的根的樹木,在適宜的氣候之中,還有什麽地方不能生長的呢!
 
我從來沒有看過一株榕樹是自然枯死的。如果不是由於雷殛,不是由於斬伐,它似乎可以千年百代地活下去。正因為榕樹具有這樣神奇的生命力,在舊時代,一株老榕身上常常被人貼滿了祈福禳禍的紅紙,甚至在樹根處給人插上了香燭,有好些迷信的老婦還在向它們焚香膜拜。今天自然已經很少這一類事情了,但是,榕樹和人們生活的關係,卻一點也不減於往昔。看到成群的農民在榕樹下休息談笑,或者看到榕樹身上被掛著一塊黑板,人們正在那裏唱歌、上課,你會感到:這真是動人的圖景!
 
一個人有時感觸於某種景象,常常會湧起一種童稚似的感情。我們念過童話、神話、民間傳說,那裏麵,老樹不是像人一樣,會說話的麽?有時在榕樹下乘涼,我就不禁想象:榕樹真像那種智慧,慈祥、穩重而又飽曆滄桑的老人!他是“智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那一流的人物,仿佛他什麽時候都在掀髯微笑,像一個曠達的長者那樣告訴在他身旁乘涼的小孩(反正我們和他比起來都成為小孩):“根是最重要的!你有了越多的根,你就可以吸收到越多的營養。你的根紮得越深,你和培育你的土地關係越密切,你就越有力量了。一株真正堅強屹立著的樹是不怕烈日、風暴、旱患、水澇的。你瞧我,我撫育後代的成長,不怕他們掩蓋了我,我具有這樣的胸懷,任何從我的身體分出去而成長起來的小榕樹,也都維護了我,壯大了我。”每一株長髯飄拂的老榕起碼總有兩三百歲的年齡吧,想起它們經曆的滄桑,想起它們倔強的生命,想起它們親曆了中國百餘年來波瀾壯闊的巨變,真不禁使人對於榕樹感到深深的敬愛。
 
南海有一座著名的西樵山,入山的道旁就長滿了許多老榕。不用說,它們每一株都有一把把美麗的胡子。有一次夜裏,我在山道漫步,披著一身月色,聽著盈耳泉聲,來到老榕樹下,卻禁不住錯愕地止步了。看著那些老樹的氣根在和風中飄拂,月光使它們更加碧綠、柔和了。我禁不住呆呆站在那兒,像一個夢遊病者似的一把一把去撫摸老榕樹的美髯,但是又生怕把它們弄斷。這時,老榕樹真好像我們所敬仰的一些長者似的,教人想起他們由於勤奮吸收,和群眾、和大地關係這麽密切,因此,他們得以“永葆其美妙之青春”。像榕樹的根紮得那麽深,伸得那麽遠似的,他們的信仰那麽堅定,因此,萬劫不摧,永遠那麽豪邁安詳地屹立著。這時候,我不覺沾染上古代拜物教徒的情緒了,真禁不住想喊一聲“榕樹爺爺,胡子伯伯!”要是能夠進入童話境域去,這些老榕樹忽然開口了,和你攀談了,談起他對於樹根的看法和生活的經曆了,該多好哪!


本文出處:http://www.sanwen8.com/mingjiasanwen/qinmu/2231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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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秀山 回複 悄悄話 回複yimei1926的評論:

我挺喜歡這種自然, 平鋪直敘, 略帶點兒哲理的文章. 雖然那個時代的作品多少都有點兒政治特點, 但秦牧的文章還是比較質樸, 平易近人的. 我也挺喜歡他的散文名作"花城".

榕樹自然是最能牽起榕城人的思鄉情的. 讀這種文章有時會讓人涓然淚下, 不能自已. 它讓我們回想起家鄉的人, 家鄉的景色, 家鄉的河, 家鄉的雲, 家鄉的故事. 它讓我們想起過去, 它讓我們想起自己本來的歸屬. 那種濃濃的思鄉情, 我們這些多年漂泊海外的遊子自然是最能互相理解的.
yimei1926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分享這麽好的散文。 我對榕樹有深厚的感情,家鄉在榕城。問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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