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兄妹這一家,隻有嫂嫂因為是長女照顧留城,其餘五人都是知青。而除了我丈夫在另一個縣插隊外,我們四人均落戶在上杭縣一個綠色盆地裏。我家小妹和準妹夫隔河相望。
河嘛,冬季裏可以穿鞋著襪踩在卵石上躍縱而來。偶爾見一尾貪圖淘米水的肥魚,卡在石縫裏,妹夫一鞠身順手牽魚。知青點裏偌大的鐵鍋,許久不見油星,年輪似的鏽了一圈又一圈,煎不成魚。況且僧多魚少。小妹便臉上很光彩地給我們氽魚湯。
春水泛濫,河恣意爬上兩指寬的橋板,嬉鬧著把它當蹺蹺板壓垮。小妹一天好幾次跑到窗前看河。我未來妹夫惘惘然的口哨聲,在水一方。
門前下幾級石板,順著碎石拚湊的小堤壩走兩步,就到了河心。早晨我們在這裏盥洗,淘米洗菜。下午收工以後團一把稻草刷鋤板,顛晃著簸箕。簸箕裏的番薯紅豔豔,蘿卜白生生,芥菜生動活潑。吃過晚飯衝過涼,披著濕漉漉的頭發又下到河心,洗汗酸的衣服。鄰隊的知青在橋頭撥吉他。我們一遍又一遍地唱著:"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河中有我們的望鄉台哩。
河是我們的避難所。
中秋那天隊裏殺了豬,我們勻到兩斤肉。分頭去豆腐房割一板豆腐,房東家買幾個青皮鴨蛋,討一小把蔥。大家團團圍坐著喝著家釀糯米酒過節。忽然發現不知何時我們中間少了一人。
拉開咿呀小木門,踱到曬坪上,聽到河邊葦叢有一支不成調的口琴。那個來河邊尋求安慰的同伴剛剛失去了父親,除了感情上的重創之外,他還麵臨經濟來源的斷絕,從此他連8分錢郵票的家信都要小心斟酌了。
悄悄坐在他邊上,我們無言盯著河麵。那時我比他小,不懂如何安慰人。秋天的河流異常清澈,似乎要壁立起來,與山區剔透的空氣融為一體。河風經葦葉淌到我們額上,濺出浪花如碎鑽般晶瑩。同伴的心情一點一點開朗起來,他眼裏螢火蟲一閃一曳。
這才知道什麽是夜涼如水,月色如洗。多少年過去,我們錯將月餅當中秋,而把明月遺棄在哪一座高樓的屋頂了?
深山砍柴或出山趕墟,農民總告訴我們:若是迷路了,隻要側耳聽到水聲,找到山溪或小河,順著水流的方向,就能找到人家。當我孤身翻山越嶺去鄰縣找同學,一二十裏路鮮有人煙。隻聽見汩汩濺濺的水聲,有時在足下,有時在肩旁,有時在澗草葳蕤的穀底。老朋友左右逢源,給我壯膽又解我途中辛苦和寂寞。
偉大的河流是偉大民族文化的發祥地。那麽小河小溪應是一方風水。我們去插隊,其實是接受河的教育。在河兩岸生養的人們展示給我們的善良、淳樸、樂天和無拘無束,正是沿襲了這一自然法則。
口噙水龍頭,我們無形中萎縮,逐漸喪失活力。因為水不僅僅是水。
很多年以後我回到河邊。老房東燒的是蜂窩煤,村民都到新掘的井挑水吃。河已不複當年"眼似秋波橫,眉如青山黛"了。枯瘦如斯,汙穢如斯,像負傷的動物苟延殘喘。
祈求河的寬恕現在會不會太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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