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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歲月在蓮上寫詩 - 林清玄

(2012-02-08 19:45:27) 下一個


用歲月在蓮上寫詩


林清玄


         那天路過台南縣白河鎮,就像暑天裏突然飲了一盅冰涼的蜜水,又涼又甜。
  
  白河小鎮是一個讓人吃驚的地方,它是本省最大的蓮花種植地,在小巷裏走,在田野上閑逛,都會在轉折處看到一田田又大又美的蓮花。那些經過細心栽培的蓮花競好似是天然生成,在大地的好風好景裏毫無愧色,夏日裏格外有一種欣悅的氣息。
  
  我去的時候正好是蓮子收成的季節,種蓮的人家都忙碌起來了,大人小孩全到蓮田裏去采蓮子,對於我們這些隻看過蓮花美姿就歎息的人,永遠也不知道種蓮的人家是用怎麽樣的辛苦在維護一池蓮,使它開花結實。
  
  “夕陽斜,晚風飄,大家來唱采蓮謠。紅花豔,白花嬌,撲麵香風暑氣消。你打槳,我撐篙,乃一聲過小橋。船行快,歌聲高,采得蓮花樂陶陶。”我們童年唱過的《采蓮謠》在白河好像一個夢境,因為種蓮人家采的不是觀賞的蓮花,而是用來維持一家生話的蓮子,蓮田裏也沒有可以打槳撐篙的蓮舫,而要一步一步踩在蓮田的爛泥裏。
  
  采蓮的時間是清晨太陽剛出來或者黃昏日頭要落山的時分,一個個采蓮人背起了竹簍,帶上了鬥笠,涉入淺淺的泥巴裏,把已經成熟的蓮蓬一朵朵摘下來,放在竹簍裏。
  
  采回來的蓮蓬先挖出裏麵的蓮子,蓮子外麵有一層粗殼,要用小刀一粒一粒剝開,晶瑩潔白的蓮子就滾了一地。蓮子剝好後,還要用細針把蓮子裏的蓮心挑出來,這些靠的全是靈巧的手工,一粒也偷懶不得,所以全家老小都加入了工作。空的蓮蓬可以賣給中藥鋪,還可以掛起來裝飾;潔白的蓮子可以煮蓮子湯,做許多可口的菜肴;苦的蓮心則能煮苦茶,既降火又提神。
  
  我在白河鎮看蓮花的子民工作了一天,不知道為什麽總是覺得種蓮的人就像蓮子一樣,表麵上蓮花是美的,蓮田的景觀是所有作物中最美麗的景觀,可是他們工作的辛勞和蓮心一樣,是苦的。采蓮的季節在端午節到九月的夏秋之交,等蓮子采收完畢,接下來就要挖土裏的蓮藕了。
  
  蓮田其實是一片汙泥,采蓮的人要防備田裏遊來遊去的吸血水蛙,蓮花的梗則長滿了刺。我看到每一位采蓮人的褲子都被這些密刺劃得千瘡百孔,有時候還被刮出一條條血痕,可見得依靠美麗的蓮花生活也不是簡單的事。
  
  小孩子把蓮葉卷成杯狀,捧著蓮子在蓮田埂上跑來跑去,才讓我感知,再辛苦的收獲也有快樂的一麵。
  
  蓮花其實就是荷花,在還沒有開花前叫“荷”,開花結果後就叫“蓮”。我總覺得兩種名稱有不同的意義:荷花的感覺是天真純情,好像一個潔淨無瑕的少女,蓮花則是寶相莊嚴,仿佛是即將生產的少婦。荷花是宜於觀賞的,是詩人和藝術家的朋友;蓮花帶了一點生活的辛酸,是種蓮人生活的依靠。想起多年來我對蓮花的無知,隻喜歡在遠遠的高處看蓮、想蓮;卻從來沒有走進真正的蓮花世界,看蓮田背後生活的悲歡,不禁感到愧疚。
  
  誰知道一朵蓮蓬裏的三十個蓮子,是多少血汗的灌溉?誰知道夏日裏一碗冰凍的蓮子湯是農民多久的辛勞?
  
  我陪著一位種蓮的人在他的蓮田梭巡,看他走在占地一甲的蓮田邊,娓娓向我訴說一朵蓮要如何下種,如何灌溉,如何長大,如何采收,如何避過風災,等待明年的收成時,覺得人世裏一件最平凡的事物也許是我們永遠難以知悉的,即使微小如蓮子,都有一套生命的大學問。
  
  我站在蓮田上,看日光照射著蓮田,想起“留得殘荷聽雨聲”恐怕是蓮民難以享受的境界,因為荷殘的時候,他們又要下種了。田中的蓮葉坐著結成一片,站著也疊成一片,在田裏交纏不清。我們用一些空虛清靈的詩歌來歌頌蓮葉荷田的美,永遠也不及種蓮的人用他們的歲月和血汗在蓮葉上寫詩吧!  一九八一年九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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