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 邊城(八)
(2012-01-25 19:05:35)
下一個
二十
夜間果然落了大雨,夾以嚇人的雷聲。電光從屋脊上掠過時,接著就是訇的一個炸電。翠翠在暗中抖著。祖父也醒了,知道她害怕,且擔心她著涼,還起身來把一條布單搭到她身上去。祖父說:
“翠翠,不要怕!”
翠翠說:“我不怕!”說了還想說:“爺爺你在這裏我不怕!”訇的一個大雷,接著是一種超越雨聲而上的洪大悶重傾圮聲。兩人都以為一定是溪岸懸崖崩塌了,擔心到那隻渡船會壓在崖石下麵去了。
祖孫兩人便默默的躺在床上聽雨聲雷聲。
但無論如何大雨,過不久,翠翠卻依然睡著了。醒來時天已亮了,雨不知在何時業已止息,隻聽到溪兩岸山溝裏注水入溪的聲音。翠翠爬起身來,看看祖父還似乎睡得很好,開了門走出去。門前已成為一個水溝,一股水便從塔後嘩嘩的流來,從前麵懸崖直墮而下。並且各處都是那麽一種臨時的水道。屋旁菜園地已為山水衝亂了,菜秧皆掩在粗砂泥裏了。再走過前麵去看看溪裏,才知道溪中也漲了大水,已漫過了碼頭,水腳快到茶缸邊了。下到碼頭去的那條路,正同一條小河一樣,嘩嘩的泄著黃泥水。過渡的那一條橫溪牽定的纜繩,也被水淹沒了,泊在崖下的渡船,已不見了。
翠翠看看屋前懸崖並不崩坍,故當時還不注意渡船的失去。但再過一陣,她上下搜索不到這東西,無意中回頭一看,屋後白塔已不見了。一驚非同小可,趕忙向屋後跑去,才知道白塔業已坍倒,大堆磚石極淩亂的攤在那兒。翠翠嚇慌得不知所措,隻銳聲叫她的祖父。祖父不起身,也不答應,就趕回家裏去,到得祖父床邊搖了祖父許久,祖父還不作聲。原來這個老年人在雷雨將息時已死去了。
翠翠於是大哭起來。
過一陣,有從茶峒過川東跑差事的人,到了溪邊,隔溪喊過渡,翠翠正在灶邊一麵哭著一麵燒水預備為死去的祖父抹澡。
那人以為老船夫一家還不醒,急於過河,喊叫不應,就拋擲小石頭過溪,打到屋頂上。翠翠鼻涕眼淚成一片的走出來,跑到溪邊高崖前站定。
“喂,不早了!把船劃過來!”
“船跑了!”
“你爺爺做什麽事情去了呢?他管船,有責任!”
“他管船,管五十年的船——他死了啊!”
翠翠一麵向隔溪人說著一麵大哭起來。那人知道老船夫死了,得進城去報信,就說:
“真死了嗎?不要哭吧,我回去通知他們,要他們弄條船帶東西來!”
那人回到茶峒城邊時,一見熟人就報告這件事,不多久,全茶峒城裏外都知道這個消息了。河街上船總順順,派人找了一隻空船,帶了副白木匣子,即刻向碧溪岨撐去。城中楊馬兵卻同一個老軍人,趕到碧溪岨去,砍了幾十根大毛竹,用葛藤編作筏子,作為來往過渡的臨時渡船。筏子編好後,撐了那個東西,到翠翠家中那一邊岸下,留老兵守竹筏來往渡人,自己跑到翠翠家去看那個死者,眼淚濕瑩瑩的,摸了一會躺在床上硬僵僵的老友,又趕忙著做些應做的事情。到後幫忙的人來了,從大河船上運來棺木也來了,住在城中的老道士,還帶了許多法器,一件舊麻布道袍,並提了一隻大公雞,來盡義務辦理念經起水諸事,也從筏上渡過來了。家中人出出進進,翠翠隻坐在灶邊矮凳上嗚嗚的哭著。
到了中午,船總順順也來了,還跟著一個人扛了一口袋米,一壇酒,一腿豬肉。見了翠翠就說:
“翠翠,爺爺死了我知道了,老年人是必需死的,不要發愁,一切有我!”各方麵看看,就回去了。
到了下午入了殮,一些幫忙的回的回家去了,晚上便隻剩下了那老道士、楊馬兵同順順家派來的兩個年青長年。黃昏以前老道士用紅綠紙剪了一些花朵,用黃泥作了一些燭台。天斷黑後,棺木前小桌上點起黃色九品蠟,燃了香,棺木周圍也點了小蠟燭,老道士披上那件藍麻布道服,開始了喪事中繞棺儀式。老道士在前拿著小小紙幡引路,孝子第二,馬兵殿後,繞著那寂寞棺木慢慢轉著圈子。兩個長年則站在灶邊空處,胡亂的打著鑼鈸。老道士一麵閉了眼睛走去,一麵且唱且哼,安慰亡靈。提到關於亡魂所到西方極樂世界花香四季時,老馬兵就把木盤裏的紙花,向棺木上高高撒去,象征西方極樂世界情形。
到了半夜,事情辦完了,放過爆竹,蠟燭也快熄滅了,翠翠淚眼婆娑的,趕忙又到灶邊去燒火,為幫忙的人辦宵夜。吃了宵夜,老道士歪到死人床上睡著了。剩下幾個人還得照規矩在棺木前守靈,老馬兵為大家唱喪堂歌,用個空的量米木升子,當作小鼓,把手剝剝剝的一麵敲著一麵唱下去——唱“王祥臥冰”的事情,唱“黃香扇枕”的事情。
翠翠哭了一整天,同時也忙了一整天,到這時已倦極,把頭靠在棺前眯著了。兩長年同馬兵吃了宵夜,喝過兩杯酒,精神還虎虎的,便輪流把喪堂歌唱下去。但隻一會兒,翠翠又醒了,仿佛夢到什麽,驚醒後明白祖父已死,於是又幽幽的哭起來。
“翠翠,翠翠,不要哭啦,人死了哭不回來的!”
禿頭陳四四接著就說了一個做新嫁娘的人哭泣的笑話,話語中夾雜了三五個粗野字眼兒,因此引起兩個長年咕咕的笑了許久。黃狗在屋外吠著,翠翠開了大門,到外麵去站了一下,耳聽到各處是蟲聲,天上月色極好,大星子嵌進透藍天空裏,非常沉靜溫柔。翠翠想:
“這是真事嗎?爺爺當真死了嗎?”
老馬兵原來跟在她的後邊,因為他知道女孩子心門兒窄,說不定一爐火悶在灰裏,痕跡不露,見祖父去了,自己一切無望,跳崖懸梁,想跟著祖父一塊兒去,也說不定!故隨時小心監視到翠翠。
老馬兵見翠翠癡癡的站著,時間過了許久還不回頭,就打著咳叫翠翠說:
“翠翠,露水落了,不冷麽?”
“不冷。”
“天氣好得很!”
“呀……”一顆大流星使翠翠輕輕的喊了一聲。
接著南方又是一顆流星劃空而下。對溪有貓頭鷹叫。
“翠翠,”老馬兵業已同翠翠並排一塊塊兒站定了,很溫和的說,“你進屋裏睡去吧,不要胡思亂想!”
翠翠默默的回到祖父棺木前麵,坐在地上又嗚咽起來。守在屋中兩個長年已睡著了。
楊馬兵便幽幽的說道:“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你爺爺也難過咧,眼睛哭脹喉嚨哭嘶有什麽好處。聽我說,爺爺的心事我全都知道,一切有我。我會把一切安排得好好的,對得起你爺爺。我會安排,什麽事都會。我要一個爺爺歡喜你也歡喜的人來接收這渡船!不能如我們的意,我老雖老,還能拿鐮刀同他們拚命。翠翠,你放心,一切有我!……”
遠處不知什麽地方雞叫了,老道士在那邊床上糊糊塗塗的自言自語:“天亮了嗎?早咧!”
二十一
大清早,幫忙的人從城裏拿了繩索杠子趕來了。
老船夫的白木小棺材,為六個人抬著到那個傾圮了的塔後山岨上去埋葬時,船總順順,馬兵,翠翠,老道士,黃狗皆跟在後麵。到了預先掘就的方阱邊,老道士照規矩先跳下去,把一點朱砂顆粒同白米安置到阱中四隅及中央,又燒了一點紙錢,爬出阱時就要抬棺木的人動手下肂。翠翠啞著喉嚨幹號,伏在棺木上不起身。經馬兵用力把她拉開,方能移動棺木。一會兒,那棺木便下了阱,拉去繩子,調整了方向,被新土掩蓋了,翠翠還坐在地上嗚咽。老道士要回城去替人做齋,過渡走了。船總把一切事托給老馬兵,也趕回城去了。幫忙的皆到溪邊去洗手,家中各人還有各人的事,且知道這家人的情形,不便再叨擾,也不再驚動主人,過渡回家去了。於是碧溪岨便隻剩下三個人,一個是翠翠,一個是老馬兵,一個是由船總家派來暫時幫忙照料渡船的禿頭陳四四。黃狗因被那禿頭打了一石頭,對於那禿頭仿佛很不高興,盡是輕輕的吠著。
到了下午,翠翠同老馬兵商量,要老馬兵回城去把馬托給營裏人照料,再回碧溪岨來陪她。老馬兵回轉碧溪岨時,禿頭陳四四被打發回城去了。
翠翠仍然自己同黃狗來弄渡船,讓老馬兵坐在溪岸高崖上玩,或嘶著個老喉嚨唱歌給她聽。
過三天後船總來商量接翠翠過家裏去住,翠翠卻想看守祖父的墳山,不願即刻進城。隻請船總過城裏衙門去為說句話,許楊馬兵暫時同她住住,船總順順答應了這件事,就走了。
楊馬兵既是個上五十歲了的人,說故事的本領比翠翠祖父高一籌,加之凡事特別關心,做事又勤快又幹淨,因此同翠翠住下來,使翠翠仿佛去了一個祖父,卻新得了一個伯父。過渡時有人問及可憐的祖父,黃昏時想起祖父,皆使翠翠心酸,覺得十分淒涼。但這分淒涼日子過久一點,也就漸漸淡薄些了。兩人每日在黃昏中同晚上,坐在門前溪邊高崖上,談點那個躺在濕土裏可憐祖父的舊事,有許多是翠翠先前所不知道的,說來便更使翠翠心中柔和。又說到翠翠的父親,那個又要愛情又惜名譽的軍人,在當時按照綠營軍勇的裝束,如何使女孩子動心。又說到翠翠的母親,如何善於唱歌,而且所唱的那些歌在當時如何流行。
時候變了,一切也自然不同了,皇帝已不再坐江山,平常人還消說!楊馬兵想起自己年青作馬夫時,牽了馬匹到碧溪岨來對翠翠母親唱歌,翠翠母親不理會,到如今這自己卻成為這孤雛的唯一靠山唯一信托人,不由得不苦笑。
因為兩人每個黃昏必談祖父以及這一家有關係的事情,後來便說到了老船夫死前的一切,翠翠因此明白了祖父活時所不提到的許多事。二老的唱歌,順順大兒子的死,順順父子對於祖父的冷淡,中寨人用碾坊作陪嫁妝奩誘惑儺送二老,二老既記憶著哥哥的死亡,且因得不到翠翠理會,又被家中逼著接受那座碾坊,意思還在渡船,因此賭氣下行,祖父的死因,又如何與翠翠有關……凡是翠翠不明白的事,如今可全明白了。翠翠把事弄明白後,哭了一個夜晚。
過了四七,船總順順派人來請馬兵進城去,商量把翠翠接到他家中去,作為二老的媳婦。但二老人既在辰州,先就莫提這件事,且搬過河街去住,等二老回來時再看二老意思。馬兵以為這件事得問翠翠。回來時,把順順的意思向翠翠說過後,又為翠翠出主張,以為名分既不定妥,到一個生人家裏去不好,還是不如在碧溪岨等,等到二老駕船回來時,再看二老意思。
這辦法決定後,老馬兵以為二老不久必可回來的,就依然把馬匹托營上人照料,在碧溪岨為翠翠作伴,把一個一個日子過下去。
碧溪岨的白塔,與茶峒風水有關係,塔圮坍了,不重新作一個自然不成。除了城中營管,稅局以及各商號各平民捐了些錢以外,各大寨子也有人拿冊子去捐錢。為了這塔成就並不是給誰一個人的好處,應盡每個人來積德造福,盡每個人皆有捐錢的機會,因此在渡船上也放了個兩頭有節的大竹筒,中部鋸了一口,盡過渡人自由把錢投進去,竹筒滿了馬兵就捎進城中首事人處去,另外又帶了個竹筒回來。過渡人一看老船夫不見了,翠翠辮子上紮了白線,就明白那老的已作完了自己分上的工作,安安靜靜躺到土坑裏去了,必一麵用同情的眼色瞧著翠翠,一麵就摸出錢來塞到竹筒中去。“天保佑你,死了的到西方去,活下的永保平安。”翠翠明白那些捐錢人的意思,心裏酸酸的,忙把身子背過去拉船。
到了冬天,那個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可是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裏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青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
…………
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一九三三年冬至一九三四年春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