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二難:登天難,入黨難。
當我們上小學的第一天,班主任汪老師就莊重地告訴我們:人生有三個裏程碑:少先隊,共青團,和共產黨。我牢牢記住,並極盡努力去達到這人生的三個裏程碑。生怕錯過了一個,把人生給毀了。
第一批入隊的名單沒有我,心裏慌的像趕不上那已經出站的火車,二年級下學期,那片紅色的領巾綁到了脖子上,才深深地鬆了一口氣。 我們班上42個小學生,“家庭出身”那格統一都是“革命幹部”。三年級,有個女生留級到我們班,在那一欄寫了“工人”我認真地糾正她:“錯了,這裏應該是寫《革命幹部》。”她望望我,就歪歪扭扭地寫了“革命禾部”,但是她始終沒有帶上紅領巾。我們並不知道這有什麽區別,也從來沒有想過父母不變,“家庭出身”卻會隨著時代而改變的。
第二個裏程碑的道路,比第一個要艱難多了,因為家庭出身已經改變,本來是革命後代,現在不是了。要入團,必須親筆寫“與父親劃清界線”並永遠記在檔案裏。全家父親最疼愛我,總覺得心裏不安,寫這個很沒良心,拖了很久,最後一年老師催逼著讓我快寫,要不然人生就半途而廢了。於是我的檔案裏就比別人多了一份“材料”。父親什麽時候當的叛徒,我不確定,但我覺得自己像個叛徒,擔心哪天父親真的和我劃清了界限。老師也許是同情我,就在畢業前最後一個星期發了團徽,總算讓我的人生沒有斷了檔。當我拿到它,視它為世界上最煊麗珍貴的徽章。那紅領巾和團徽,如同金銀財寶一樣珍藏在一個小木箱裏,跟隨了我很多年。
16歲開始向人生最後一個裏程碑進軍。牢牢記著父親的教導,共產黨員要吃苦在先,享受在後。於是我就努力找苦吃,把好處都讓給別人,希望能早日完成這人生的最後一個裏程碑,不要誤了人生。
在大學裏,為了和勞動人民打成一片,帶頭到區垃圾公司去勞動。總找別人不願做,最髒的地方去,一次剛下過大雨,很多路段積水,有的垃圾箱的水積一米深,黑色混濁的水裏泡著爛菜,臭魚,廢紙,臭氣熏天,踩下去黏糊糊探不倒底,高一腳,低一腳,心裏發麻。同學不願去,我就搶著去,覺得這樣才夠格一個黨員,像電影裏的英雄,替老百姓受苦。每次勞動回來都是精疲力竭倒下就睡。後來黨員們也受不了這樣的苦了,決定取消了這樣的活動。我感到很遺憾,沒有和勞動人民打成一片的機會。怎麽能成為無產階級先鋒隊組織的一員?
我在學校是活躍的,寫文章,出牆報,任何活動我都積極參加。希望能以先進的行為正明符合先鋒隊員的資格。可是不管我怎樣努力,還是在被考驗的隊伍裏徘徊。有個同學沉默寡言,她父親是某單位的黨支部書記,我父親雖然是“叛徒”,但我一直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和她沒有什麽本質區別。我們是同時被列為發展對象的,可是批準下來隻有她的名字。書記說了 :“讓比你差的同誌先入黨,是黨對你的考驗。”我就不明白了:那麽為什麽不找一個比她差的同學考驗她呢?先鋒隊組織,讓差的先參加,優秀的接受考驗?那麽比我差的人太多了,都讓他們入黨來考驗我,這樣的考驗何時才能結束?
還有位女生在毛主席的追悼會上,當場暈過去,於是她就入了黨。讓我好羨慕,我怎麽就暈不過去?說明我對毛主席的感情還不夠深。後來她很快提幹,當了科長,按幹部政策還分到一套房子,又有出國考察的機會。讓很多同學垂涎。
好不容易等到了最後一批,書記鄭重其事地對我說,“這次來不及了 ,等畢業後我們給你的新單位寫介紹信,告訴他們你是優秀的,已經夠條件了,讓他們先發展你。”我聽得很感動 ,終於有希望了。
到了新的單位,考驗又重新開始了。以前比我落後的同學都在進步,入黨做了幹部。隻有我還一直在默默地接受黨的考驗。做不做幹部我不在乎,但是我心中的裏程碑還在閃閃發光,我不能留下這人生的缺陷。
我的名字始終都在積極分子的隊伍裏。機關裏,大家上班都是看看報紙,喝喝茶。隻有我每天在電腦麵前摸鍵盤,我第一個學會了電腦上打印文件,而且速度快過文印辦公室。除了打自己的文件,別人的文件,我是有求必應。每次出差,好山好水都讓別人去,沒人要去的地方,就是考驗我的時候。我狠狠心丟下小孩。一走就是一個星期,回來時,孩子見到我,轉身就跑。年底公司裏分魚分雞,大的,好的都讓給別人,自己就拿別人剩下的。時刻不忘共產黨員要先人後己。終於參加了預備黨員學習班,還通過了考試。這人生的第三個裏程碑近在咫尺,眼看就要觸摸到了。
書記最常說的就是:“黨的大門始終對你打開著,你要經受考驗。”看著別人一批批地進了大門,我無論怎樣努力,卻總也跨不進去。常常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小事,就被大門給砸破了頭。
虹口公園門口的21路公交車總站,永遠是人山人海的地方,早上更是。我常常站在那裏被人群擠得站不穩腳跟。一輛車來了,大家都蜂擁上去,就像是世界末日來臨,逃離地球一般發了瘋似地衝!我根本就沒有能力與人去爭。所以遲到的可能是百分之九十,有一次被擠跌到在地,差點被急迫的人們踩成屍體。
第一批入黨的名單裏,沒有我。書記告訴我說,有人反映我常常遲到。哦,是事實。黨員是先鋒隊,任何事都應該衝鋒陷陣,包括衝上車。
為了改正遲到的缺點,我決定騎自行車。於是,每天早上,我就騎車上班,路過那鬧暴動似的停車總站,心裏挺痛快的。總算擺脫了血戰的清晨。而且克服了一個入黨的障礙。
我們辦公室在上海最繁華的南京東路上,大樓造了25 層,曾經在南京路上風光了幾年。每天從大樓裏進進出出,過路的人都用羨慕的眼光追逐著我們的背影。雖然沒什麽錢,但也讓人享受到一種優越感。大家上班都很準時,下班也準時,中間幹什麽就各取所需自由發揮。有人忙著勾心鬥角,有人忙著學習考試升級,有人忙著賺錢,也有人來上班就是等待下班的。機關很大,很多部門都是可有可無。除了喝茶看報紙,大家都會“下基層”看看。我耐不住辦公室的寂寞無聊,也擋不住熱鬧非凡購物天堂南京路的誘惑,偶爾也會忍不住隨波逐流去逛逛。奇怪的是別人去了,都沒事照樣入黨提幹。可我一去就出狀況。
有一次我打完了文件,去對麵不遠的邵萬生,買了一瓶黃泥螺。事過不久,幹部處長就找到我。
“這次發展新黨員沒有你了。”她很神秘把我叫到消防樓梯口對我說的。好像報告一個黨的秘密。
“為什麽?”我已經努力了十幾年的人生裏程碑,眼看就要觸摸到了,又要夭折?
“有人看到你在逛南京路。”她把手搭到我的手臂上,輕輕搖一搖,好像為我抱不平,又無奈的樣子。
“哦,是誰告訴你的?”我不想賴,因為是事實。萬一就是她看見,說謊豈不是更尷尬。
“這個你就不需要知道了。反正這一批你是沒有了。好好表現,以後我會幫你的。”言下之意有人在陷害我,隻有她是挽救我的。她抬起頭望著我後悔無比的眼神,輕鬆地笑笑。
這樣的話已經有好幾個處長,科長對我說過。但是,誰是幫我的,誰是害我的,我真的不知道,而且永遠不知道。不明白的是,這個報告的人,他也一定在南京路上!同在一條路上,我就有罪,他就無罪?
就這樣,一瓶黃泥螺,又把我人生的最後一個裏程碑,推得遙不可及。
從16歲那年就開始了艱難入黨旅程。每年都認認真真地寫了入黨報告,幾乎每個開頭都是“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外加思想匯報,算算一共寫了16份,沒有一份是有效的。直到出國,那年年的飛雪,始終沒能迎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