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在上海火車站搭乘[和諧號]動車,曆經一個多小時抵達南京,這動車如飛,時速300多公裏卻如坐電影院裏般的平靜。南京的天空下著小雨,和上海相比,街上顯得有些雜亂,人們的穿著頗舊一些,不像上海人人打扮時髦潔淨,連擺小攤的人都搭配得體。特別是頭發,幾乎個個都吹得整齊清爽。由於天氣還是很熱,不幹淨不行,再說街頭理發店的價位很低,洗頭吹風隻要20元。在我看來,倒在理發店的搖椅上被按摩洗頭是一種奢侈,20塊錢就能享受一份被人伺候的感覺,怎能放棄呢?酒店裏的洗發水隻好被冷落了。上海人的麵子很重要,頭發是麵子之首。
南京的物價顯然比上海低,出租車起步費隻需9塊錢,而且停車等候不算。從火車站到秦淮區三姨家20多塊,想必路途有些遙遠。小時候的南京已經翻頁過去,這裏是高樓林立的大城市,與上海的某一區沒有什麽大的區別。對我來說投入了高樓群中,便是“人生地不熟”。蒙蒙細雨彌漫空中,讓我感到一絲不安,如果找不到親人,我是否能當天再回到上海呢?很多年以前,火車票緊張得像賣毒品,誰能買到火車票就像神仙一樣。火車站裏常常有趕不上火車的人,背著行李躺在候車室裏過夜。我害怕被人發現拿著美國護照,害怕飄洋過海迷失在這名字熟悉的陌生城市裏。
司機個性冷漠,他說秦淮區很大,不知道春光裏在哪裏,我便又慌起來,拿起電話問三姨,才知道中間漏了個[洪家園]。在中國凡事不能看態度,有時態度過熱是動機不良,態度不好的反而安全。他一路送到了[洪家園]的[春光裏]。這樣景色迷人的地址是令人難忘的。 我提著一個大包,裏麵全是給三姨的禮物,跨過一個個小水塘,尋找到那棟樓。樓梯是熟悉的,和以前住的上海公房一樣,水泥的階梯被人踩出了黑色汙垢,樓道裏總有一些雜物堆著,牆上掛著好幾個電表,電線可以直接告訴你它的主人方向。外麵的市景已經忘卻,這樓道裏的油垢和電表卻給我一種家鄉的親切感。
“我已經告訴她地址啦,很快就到了。”三姨的聲音已經飄落到二樓,我的心情激動起來,就要見到親愛的三姨了!這聲音還和我小學裏暑假聽到的一模一樣,無比親切!
“三姨!三姨!”我邊走邊喊,心怦怦地跳著,三姨,我的三姨!不知道她是否還認識我,我已經長了好幾倍了呀。
那扇鐵門打開了,三姨個子變小了,穿著一件棗紅色的中裝夾襖,銀色的短發幹淨利落,依然像當年的浦鎮鐵路小學的汪老師一樣精神。我緊緊擁抱三姨,她的眼圈紅了……
冬姨也來了,這是媽媽的堂姐,媽媽給我們講過無數次,但我從沒有見過麵,她從山東濟南來,身子依然硬朗。我一下子看到媽媽的兩個姐妹,真是飛得再辛苦也值。
一碗熱騰騰的雞蛋麵端到麵前,是孫子的作品,味道很熟悉,和表姐以前做得一樣。家雖然不大,卻讓人感到溫暖,三姨是幸福的,和她最愛的孫子住在一起。
正和三姨聊著,樓道裏傳來了蘊表姐清脆的聲音:“呀!是不是小胖子來啦?”聽到這聲音,就像回到了童年,表姐長得白淨,大眼睛一排小米牙潔白整齊,笑口常開,非常漂亮,還有一付好嗓音,和電影《白毛女》裏的歌聲一模一樣,她愛唱白毛女,幾乎每一段都唱的完美及致。我總是抬著頭驚訝地望著她,羨慕她的美麗和嗓音。
浦鎮是我們童年的第二故鄉,每年暑假,我和哥哥就去那裏玩。媽媽是鐵路職工,有兩個孩子可以享受鐵路待遇,即每年兩張免費火車票。我和哥哥享受了這項特權,所以每年暑假,我們就一起去南京三姨家度假,三姨幫媽媽減少一些帶孩子的壓力,一家人毫無怨言地接受我們兄妹。同吃同住同玩耍,我們和表哥表姐的關係情同手足。
哥哥長得像姥爺,現代版的"美男子",濃眉大眼水靈靈,天庭飽滿,五官端正,人見人愛。他小學去照相館拍學生證照片,照相館把他的照片放大,架在櫥窗裏當樣版。媽媽對他百般寵愛,鄰居和老師同學也都喜歡他。那年頭男女“授受不親”,小學生也不例外,我們一起去南京,哥是不準我和他並排走在上海馬路上的,要求我走在後麵保持距離,還必須是在馬路的對麵。南京的火車總是晚上到達,我很害怕,背著書包,走在馬路對麵,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生怕走丟了。他卻從來不回頭看我一眼,自己一個勁地往前走。火車很擠,上了火車,他會安排我坐在衛生間的水池底下,那裏安全,沒有人能碰我。他就站在不遠的地方,一站就是6個小時。
到了南京,火車站有汽車和馬車,通常我們選擇坐馬車去長江邊的輪渡碼頭。那馬車是一匹大馬,拖著一個四輪木車廂,裏麵有兩條長凳,一共可以坐6個人。我趕緊擠到哥哥的旁邊,9歲的他會一本正經地把我推開,要我坐到對麵那條木凳子上。還是說:“男生不可以和女生坐在一起”。
從浦口到浦鎮是8分錢的公交車,三姨的學校就在浦鎮上,我們兄妹一路上從來不講一句話,到了三姨家我和表姐一夥,他們男生一夥各玩各的。平時大人上班去,表哥們一起上山采山棗捉野兔了。我會有些想家,附近有條鐵路,像我們上海家附近的鐵路一樣,便感到一些安慰。我喜歡在鐵道枕木上一步一步地跳著,望著它延伸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我以為這樣沿著鐵路走,就可以走回上海的家,那就是我人生最初的一點點的鄉愁了。
蘊表姐聲音清脆明亮,如果當時是自由競爭歌手,我想她唱歌是可以超越朱逢博的。我們常常在傍晚翻越土牆去後山上玩,她在山上唱的[北風吹]清亮悅耳, 悠揚的歌聲在晚風中飄蕩,那是童年最美的歌聲,我深深崇拜著她。 今天又聽到表姐的聲音,那份童年美好又回到了眼前,她是那麽的親切!童年這份親情永遠不會澹漠,哥哥在信中寫過:“建設新村是我們童年最快樂的地方。”,就是有表哥表姐的地方。
表姐拿起我的那本書《西海岸看花開花落》認真讀了起來,連我說話也聽不進去了,她邊讀邊說:“小時候,你講話就有聲有色,這本書寫得真好!你是我們家的才女,我們的驕傲。”這話讓我愉悅,被家人表揚是幸福。
我和三姨抱了又抱,小時候的故事說不完。漂泊海外的日子,我經曆了多少孤獨無助的艱辛苦難,以前回上海,總有媽媽的家可以去歇息,現在已經無處可去,這片故鄉的土地已經變得堅硬冰冷無情。今天在這個小小的房子裏,我又重新感到了小時候家庭的溫暖,格外溫馨,“三姨,我愛你!”我的書上寫著,我的心裏就是這樣想的。
由於信用卡出了點狀況,我沒有訂到酒店,準備當天趕回上海,必須趕去車站換當天的車票。表哥表嫂們剛到家,聽說我要換車票,表嫂妹(比我小幾歲)立刻轉身去了火車站換票,表哥說:“你不用擔心,有我們呢!”。他就是當年浦鎮建設新村門口,那個睡眼蒙矓從床上爬起,舉著[毛主席語錄],糊裏糊塗地念“萬壽無疆,萬壽無疆!”的小男生。我們都變了,真是“少年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還好沒有“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哪裏來。”。
我委托表哥在附近飯店訂了一桌南京菜請家人聚餐,這是我背不動禮物的理由。現在經濟好了,物價漲得很高,普通吃一頓的餐費,可以從15塊到2千塊。開吃之前,我跑去櫃台一問,這一桌豐盛的晚餐還不到兩百塊,他們是多麽純樸善良的好哥哥好姐姐啊!我過意不去,遞上錢申請加菜加酒,被表嫂拽著回來,她還搶著把錢遞給服務員,對我說:“不用你管啦!”這樣的話語,這樣的親人!好久好久沒有享受了,在這裏我感到被愛,找到了一份幸福。
其實在中國還有很多價廉物美的地方,這一桌菜非常好吃,南京鹽水鴨和水芹菜的味道至今還讓我垂涎。在美國,我常常一個人吃飯,而今天和那麽多親人一起吃飯,表哥誇我漂亮,表姐讚我聰明……,表嫂妹為我買來兩瓶最愛的螺絲醬菜,用塑膠袋一層一層地套了7、8層,怕飛機上瓶子倒翻,我在被寵愛中不知所措。這種感覺真好!南京,我還要再來,因為有你們!
時間比動車跑的還快,轉眼要去趕火車了。小澄表哥說“你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我趕緊說:“這是廁所牆上寫的!”前幾天公共廁所牆上寫著[來也匆匆,去也衝衝],其實我多麽想留下來啊!我想去小時候的建設新村看看,想再翻過土牆去山上唱歌,想和你們一起聊天到天亮。
侄女陽陽是個清秀美麗的大姑娘了,非常懂事,已經學會了開車,她要送我去火車站,由於車小,隻能有一位同行。表姐就坐上了車,她家住的很遠,但隻想多跟我待一會兒,萬般不舍,我坐上了小車。
雨停了,烏雲還懶得離去,月亮無法露臉,天色就顯得漆黑。本來南京我就不熟,小陽陽的車開了好久才到達火車站,我拿出兩百塊給小侄女:“這是給你的一點點汽油費用,謝謝你送我來車站。”她卻堅決不收。下車往前方一看,我震住了:表哥表嫂們一個不少地全體站在我的麵前!他們是坐公交車趕來的,為我這個遠道而來的表妹送行,我張口結舌不知道說什麽好。今夜晚的南京火車站,是那麽美好!我被嗬護、被愛包圍著,感動著……。祖國啊,我有了回來的理由,在這裏又找到了家的感覺。三姨,謝謝你!你要活到120歲,這是媽媽說的。無論我們在海外漂泊多久,多遠,還有一個家可以回來坐坐。
“煙雨湖山六朝夢,英雄兒女一枰棋”的南京,曆經時代的變遷,這裏的親情,人情,人性依然純清不染。小山表哥說過要帶我去中山陵,夫子廟,鍾樓,雞鳴寺,蘊表姐要帶我去莫愁湖邊走一走……。可我最想念的還是浦鎮,我還要回來,要去浦鎮的建設新村住上幾天,童年美好的往事依然清晰,小屋門前高高梧桐樹;後院裏冬暖夏涼的井水;鄰居楊媽媽家種的外綠內紅的賴葡萄;土牆外的那個池塘裏的小魚和螺絲;還有表哥上山采的山棗,和夜晚乘涼的竹條躺椅;建設新村裏還有很多親切難忘的故事。
哥哥說:南京浦鎮有我們童年最美好的回憶。那麽多年過去了,我渴望著,我會再來的,一定!
動車火車站
南京火車站送行的表哥表姐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很喜歡三姨!她讀完了我的書,說:“寫的不錯,文筆好,就是有幾個錯別字,三姨替你修改。”讓我很感動,溫暖。三姨頭腦非常清楚,我喜歡和她聊天,每次電話都有收獲。
過去的故事,聽媽媽講過,三姨又補充很多,還有照片。。。
南京,就是我中國的第二故鄉。
我母親去世後,我也是一直和她原來的兩個閨蜜保持聯係。
我的一個好友因意外走了,她媽媽也很喜歡和我談她,好像她出遠門了一樣。
瀟,你文章寫得很好,好多人喜歡,加油。